實習生 汪航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眼淚泡腫了李蘭的雙眼,好幾天走在路上,腳下踉蹌。她總是忍不住想,是自己把孫子黃浩軒給“弄丟了”。
2月27日,李蘭6點起床,下樓買了包子回家,她看到11歲的黃浩軒和往常一樣,不等自己叫,就已經起身,在刷牙洗漱。
黃浩軒身形瘦弱,臉盤窄小,舒展的額頭下有一雙細細的眼睛,一笑就瞇成了一條縫。3歲時,他的父母離婚了。5年前,他和奶奶李蘭開始租住在江西省新余市一棟舊居民樓,在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起生活的,還有5歲的妹妹和16歲的姐姐。
黃浩軒和奶奶、姐姐妹妹一起居住的居民樓。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汪航 圖
居民樓內部。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汪航 圖
這天是五年級下學期開學報到的日子,黃浩軒剛結束了近一個月的寒假,他把作業塞進書包,檢查了紅領巾,理了理口罩,7點40分左右,他和李蘭道別后出門。若是從四樓走下,再步行不足一公里,他就可以到達學校。
但黃浩軒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沒有人知道做出這個決定花了他多久的時間,他來到了五樓樓頂,一躍而下。這個時候,還沒到8點。
九天后,因創傷性腦疝過于嚴重,醫院宣告了黃浩軒的死訊。當地警方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他們在黃浩軒的房間內發現一封墜樓前夜寫好的遺書,落款是:“無藥可救”的孩子。
即使遺書也沒有透露輕生的原因,每個試圖尋找導致黃浩軒自殺“證據”的人,都仿佛走入一條沒有光亮的隧道,隧道盡頭的角落,是一個孩子少有人靠近的心。
黃浩軒 受訪者供圖
分散的家人
2月27日8點半,黃凱的手機上多了幾十條來自醫院的未接來電,他得知兒子出事了。他正在浙江臺州,這些年靠做眼鏡銷售,維持一家人的日常開銷。
黃凱無法接受兒子離世的消息,陷入猜疑與崩潰。幾個月來,他同學校交涉,向媒體發聲,強調兒子的死與課業壓力有關。他列舉了幾個例子來證明這一點——寒假里,學校給成績處于一定分數以下的學生布置了額外的作業,黃浩軒就在其中;黃浩軒在自殺前留下了空白的習題本,這說明兒子沒有寫完寒假作業;黃浩軒遺書上的血跡,他則認為是“熬夜趕作業流的鼻血”。他想討要“一個說法”。
“我們做家長的太失敗了”,黃凱嘆了口氣說。
黃凱今年38歲,新余市分宜縣人,他個頭不高,面容消瘦,頭發稀松凌亂。過去的一段時間里,黃凱操勞兒子的后事,眼睛下掛著黑眼圈,與去年的照片相比,看起來蒼老了幾歲。
分宜縣霞貢村。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實習生 汪航 圖
2005年,他在溫州打工,結識了來自江西上饒市鄱陽縣的劉云,兩人結婚并生下大女兒,2010年,兒子黃浩軒出生。
那是個瘦弱的孩子,身體很差,經常感冒,愛吃素菜不愛吃肉,曾經最讓黃凱頭疼的,是怎麼讓兒子多吃點,“開胃的東西吃了好幾個月,一點用都沒有。”
婚后沒幾個月,黃凱就去了臺州打工,初中畢業的他常說自己沒文化,“(在老家只能)干農活、打零工,或者幫別人砍樹,賣點苦力,幾十塊錢一天”,“外面”才是賺錢的地方。
黃浩軒出生那年,黃凱事業漸漸有了起色,按照他的說法,自己曾經歷過年入上百萬、朋友成群的“風光時刻”。那一年,黃凱陸續投資了一些項目,但因缺乏管理經驗,項目陸續失敗,資金鏈斷裂。2014年,黃凱徹底破產,欠債200多萬。
長期分居兩地,夫妻間的溝通也越來越少,2013年,黃凱和劉云協議離婚。雙方約定,黃凱繼續撫養兩個孩子,當時的黃浩軒3歲。4年后,劉云離開新余市,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李蘭回憶,劉云去了外地后生活異常艱辛,這兩年很少再往家打電話,也沒怎麼管過孩子,甚至黃浩軒去年過生日時,“她都不打電話”,李蘭說。
在電話里,劉云不愿過多提及過去的事:“一切由孩子爸處理。”她說,由于個人原因,去年一整年沒去看過兩個孩子。當被問起黃浩軒近些年的情況時,她說自己“真的不清楚”,在和記者短暫的交流中,電話那頭,她數次低聲啜泣。
黃凱回憶,破產后,他于2019年重新到外地打工,最窘迫的時候,“渾身上下只有五十塊錢。”黃凱說,當時是家里最困難的一年,奶奶李蘭為了給家里買菜,把自己買給她的項鏈也賣了。
黃凱老家的一位村民告訴記者,黃家近些年生活條件很差,在村里和外面都欠了很多錢。黃浩軒爺爺崔凱今年63歲,常年在深圳等地做建筑工人,除大兒子黃凱外,還有個小兒子也在外務工,黃家至今還未分家。
常年在外,黃凱一年見不上兒子幾次,談到父子間相處的細節,他大多“記不太清了”。“創造更好的物質條件”是他能向孩子表達愛最主要的方式。每次回家前,黃凱會買一大兜兒子喜歡的玩具,遙控飛機、軍事雜志和模型之類。
沉默的房間與“懂事”的孩子
到黃浩軒6歲時,黃凱覺得農村學校的教學質量差,老師不怎麼管孩子,“我堂哥的孩子在鄉下讀到五年級連名字都不會寫,很多學生都只考幾分。”
他找熟人將黃浩軒從村小轉到了新余市明志小學就讀,一家人也一同搬到縣城一棟簡陋的居民樓里生活,樓梯間的鐵柵欄已經生銹,白色墻體發黃發黑,雖然看上去十分破舊,但毗鄰馬路,距學校也只有一公里。
大部分時間,黃浩軒都與奶奶李蘭生活在這棟租住的單元房里。一位鄰居告訴記者,李蘭不太和周圍鄰居打交道,只知道她平時不僅要負責黃浩軒和姐姐的生活,還要照料5歲的妹妹,在旁人看來,這超出了老人的能力范圍。
“這種房子都是關上門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去誰那里”,李蘭說。在黃凱記憶里,從村里搬到縣城居住,兒子變得沉默寡言,不似在鄉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開心的樣子。
自黃浩軒三年級,由于李蘭要照顧當時3歲的妹妹,黃浩軒就學會了獨自上下學。但在李蘭印象中,孫子是個膽小的孩子,出門怕小狗,怕小蟲子,也怕黑夜,晚上不敢一個人買東西,還要姐姐陪著去。
在新余生活期間,李蘭做飯、洗衣服,包攬了大部分家務活,但祖孫間很少交流。
“(他)回來了就是吃飯,他跟我平時不說話”,李蘭說。
與黃浩軒相處時間更多的是大他5歲的姐姐黃雨菲。說起弟弟黃浩軒時,黃雨菲皺起眉毛,帶著疑惑說:“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麼想的。”坐在記者面前,除了回憶弟弟時會抬頭思索,更多時候,她都在低頭和手機里的同學對話。
黃雨菲形容自己和父親、奶奶之間“不是很親”,“我也不想和他們說話,有事的時候才會講話,學校那點破事或沒錢花的時候……我不知道表達對家里的情感。”
李蘭回憶,黃浩軒對父母的想念也“從來都不說”,去年11月孫子過生日那次,她曾對黃浩軒說:“你過生日你媽媽連電話都不打”,黃浩軒只是應了句:“是啊。”
對父母離婚的事,黃浩軒看起來早已心如明鏡。離婚后,黃凱曾對兒子坦承:“媽媽嫁人了。”他記得兒子回答:“嫁人就嫁人了,我不是還有你嗎?”
平時,黃凱每隔半月左右和兒子通次電話,問問最近的學習情況,囑咐和告誡他要聽奶奶的話,黃浩軒通常回復:“知道了,爸爸。”
若是回到家,在和兒子頭兩天的相處中,黃凱總會感到有點陌生,兒子也不怎麼和他說話,“我每次回去也沒太注意他的情緒之類的,(他)放下書包就到房間做作業。”
“懂事”、“省心”,是黃凱和李蘭在敘述中對黃浩軒最多的描述。黃凱回憶,以前家里最困難的時候,兒子會說,“長大了養我們。”那時候黃浩軒八九歲。
當有一次被爸爸問起“將來想做什麼”,黃浩軒回答:“搬磚。”這個回答,讓黃凱覺得兒子是個“比較隨意、老實、沒有主見的人”。
兒子墜樓后,黃凱不斷回憶和黃浩軒相處的細節,想不明白:“出事的為什麼往往都是懂事的孩子?”——買東西剩的錢,他會交給奶奶;和親戚會主動打招呼;李蘭讓姐姐刷碗,姐姐不洗,黃浩軒就提出自己來洗;拖地、洗澡,他都會聽話地完成;妹妹曾弄壞過他的玩具,在他的作業本上亂涂亂畫,但黃浩軒也沒有流露出責怪的意思,只是笑著說:“等她長大了就不會再搗亂了”;有時候,劉云打黃雨菲的電話,黃浩軒還會主動叮囑媽媽:“媽媽你保重身體。”
剛離家前兩年,劉云問過兒子很多遍:“你想我們嗎?”黃浩軒總說:“想啊。”“恨媽媽嗎?”“不恨。”
去年六一兒童節,劉云給兒子打電話,提出要買東西給兒子,黃浩軒只是說:“不用。”“他就自己叫媽媽,不像我女兒,我女兒還要她叫媽媽才叫……”劉云眼淚忍不住流。
作文里的心事
黃凱不知道,兒子對未來的想象,并不是“搬磚”。
黃浩軒曾和姐姐說,長大后想開賽車,還想養只狗,“也能保護他,也能一起出去玩”,黃雨菲回憶。
黃浩軒不是沒有向家人表露過心事。
黃雨菲記得的為數不多的一次,劉云2017年離家時,弟弟哭過,“他就說他們倆干嘛要搞成這樣,干嘛要走……”
劉云和兒子的最后一次見面發生在2019年。當晚12點,她乘火車趕到新余,推開房門時,黃浩軒依舊沒睡。兒子在等她。那晚,他睡覺也要摟著媽媽,高興得睡不著。
那次與母親相聚的三天里,黃浩軒和媽媽一起逛超市、買衣服、吃好吃的,還買了玩具槍。劉云憶起,兒子會挑便宜的東西買,“貴的一律不要。”臨走前,黃浩軒告訴媽媽,自己放學的時候,希望她還在。他希望劉云能多待幾天。
黃凱最后一次見到兒子,是在去年暑假。他把姐弟倆接到臺州,共同生活了一個多月。他們一起走玻璃棧道、到海邊玩。剛開始,兒子不太跟黃凱說話,黃凱就問他喜歡吃什麼,點兒子喜歡吃的菜。“我在做事,會帶著他在身邊。他非常開心,非常活潑,有說有笑的,就是很干凈的那種笑。”
那次回新余后,李蘭感到孫子看上去開心了一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今年春節,由于疫情,各地提倡就地過年,還在臺州工作的黃凱取消了回家的計劃。
黃凱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子時,黃浩軒聽上去特別驚訝,在電話那頭說:“啊?你不回來啊?”黃凱隱約感受到了兒子的失望,但也沒再多說什麼。黃凱說,他想趁過節放假時多賺些錢,等清明再回去和孩子相聚。
唯一一次爸爸不在家過年,在黃浩軒心中引起多大的波瀾不得而知,黃雨菲只記得,弟弟曾說,“好想他們”,當時黃雨菲正忙著刷快手,后天又要去上學,她馬上玩不到手機了。“反正這次也不會回來,你也別想太多”,她對弟弟說。
黃浩軒把心事大多隱藏在作文里。直到出事后,黃凱從兒子遺物中發現了黃浩軒的內心一角。
2020年12月9日,在《寫給爸爸的信》中,黃浩軒寫:“親愛的爸爸,您的身體還好嗎?……您回家的時間很少,希望您可以回家的時間多一點,不要老在外面工作,注意身體健康。”
黃浩軒作文《寫給爸爸的信》。受訪者供圖
作文中,黃浩軒還回憶了四年級暑假和父親去游樂場玩樂的場景:“那是我最難忘的時候……我坐海盜船的時候,很害怕自己飛出去,因為我很輕,所以每次坐海盜船的時候,我都要用腿頂著前面的椅子,可這次我沒有,因為您用手抓住我,讓我感到很安全。”
黃浩軒在作文里回憶和爸爸姐姐一起玩的場景。受訪者供圖
同一學期,黃浩軒陸續寫了五篇關于父親的作文。在一篇題為“xx即景”的命題作文中,黃浩軒離了題,仍然在文中寫了父親的事。他稱爸爸是“嚴厲又溫和的”,因為黃凱會夸黃浩軒的畫“不錯”,也會在他考了45.5分后罵他。
黃浩軒在作文中離了題。受訪者供圖
黃凱邊翻閱作文,邊對記者說:“他的心聲寫在里面,表達得太明顯了,這些還都是一個學期寫的,說明心理肯定是出現了問題,老師應該及時發現孩子的心理變化,及時和我們家長溝通,至少我們能重視起來”,黃凱提高了聲調,激動地說。
作文里,除了提及最多的父親,黃浩軒還曾寫過媽媽,只不過,他所提到的是后媽吳倩。
2015年,黃凱與女友吳倩組建新的家庭,生下小女兒。
第一次見黃浩軒時,吳倩覺得他特別內向靦腆,不太愛講話,但會主動和自己打招呼,“很懂禮貌。”她帶他逛街、買衣服,噓寒問暖。
黃浩軒在作文中回憶和吳倩最初的相處時說:“那時的我一點也不珍惜愛,直到我遇見了她(吳倩),我的媽媽。”
黃浩軒在作文《珍惜的愛》里提到吳倩。受訪者供圖
“這些話孩子從來沒有表達過”,吳倩認為,黃浩軒內心其實非常敏感。
有一次,吳倩的大兒子告訴她,黃浩軒曾私下無意中透露,吳倩上次回家只給妹妹買了玩具,自己卻什麼都沒得到,這讓黃浩軒覺得吳倩只對妹妹好,不對自己好。
“那只是商城送的低齡小玩具,沒想那麼多,妹妹還小不懂事所以順手就給了她,但平時買任何東西都會給所有孩子帶一份,一視同仁。”事后,吳倩也專門向黃浩軒澄清了此事。
吳倩說,后來一起居住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會喊黃浩軒洗臉刷牙,生活上的一些小事,會習慣性地多說幾遍。黃浩軒在作文里以鄭重的口氣記下:“在這一刻,我感受到她對我的愛,因為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直(只)有她在關心著我。”
下滑的成績和“做不完”的作業
在新余市明志小學,黃浩軒度過了近五年的時光。
同班同學楊歐告訴記者,黃浩軒平時在班里朋友不多,也不怎麼愛說話,班級同學放學后偶爾會外出游玩,但黃浩軒一放學就回家,不怎麼參與。
在楊歐眼里,黃浩軒“有點自卑”。有一次,黃浩軒因瑣事和一個同學起了沖突,對方站在他面前罵他,黃浩軒坐在座位上,沒有還擊。
這并不是黃浩軒第一次被欺負后沉默。劉云記得,黃浩軒一年級時,告訴她自己在學校被人弄痛了,那次劉云提出一起去找那個同學,要跟對方家長理論,經過同學家門口時,“算了算了,媽媽,算了算了算了”,黃浩軒說,劉云感覺兒子很害怕。
在校園里,更讓黃浩軒在意的或許是成績與作業。
黃凱說,自己對孩子的成績并不做過多要求,只希望他能把英語學好,“盡量不給孩子更多壓力……有什麼資格去說他?我也就初中文化畢業。”黃浩軒一二年級時,黃凱還能勉強批改兒子的作業,當時他的學科成績幾乎都是滿分。
劉云記得,過去她接兒子放學,當黃浩軒考了90多分,達到了媽媽的要求時,他會拿試卷給劉云看,“你現在可以笑得開心了”,他說。但當成績沒有那麼好的時候,黃浩軒不愿意說分數。
到了三年級,兒子的功課越來越吃力,特別是英語,“家里沒人能夠輔導得了。”黃凱曾考慮過給黃浩軒報補習班,但卻負擔不起每月一兩千塊的學費,“學習上的事,只能是盡量靠他自己。”
過去,姐姐黃雨菲做不完作業,黃凱偶爾會兇一下:“你作業不做,你在干什麼,別人都可以把作業做得很好。”更多時候,他在外地,盯不上兩個孩子的學習,有時是老師發信息給他,說黃浩軒作業沒完成,他才打電話給兒子,“老師又說你哪個作業沒交。”
五年級上學期,黃浩軒的成績出現了明顯的下滑,每門功課都只有五十幾分。1月31日放寒假那天,班主任唐老師把成績較差孩子的家長拉進了一個微信群,在群里說:“……想請各位家長配合負責,在寒假期間督促孩子完成作業,補不足。”
班主任建立的寒假進步群。受訪者供圖
剛進群時,黃凱心里一緊,他意識到兒子學習又退步了。
據黃浩軒所在班級的微信群聊天記錄顯示,除原本的寒假作業外,低于一定分數的學生還需要抄寫九篇課文、六個單元的英語單詞和購買一套額外的數學試卷。
寒假作業。受訪者供圖
事后,黃凱認定繁重的作業是兒子自殺的導火索之一。
李蘭記得,黃浩軒去年就和她抱怨過,“讀書好累,寫字寫得手好累。”疫情過后,她發覺黃浩軒作業要做到十一二點,有的作業需要在手機前等到七八點老師發過來才能做。
平時,黃浩軒有不會的題會向姐姐請教,黃雨菲好幾次聽到,弟弟寫作業時會突然情緒崩潰,大聲說:“不會寫,不會寫。”把筆重重地摔在地上。黃雨菲告訴記者,自己成績也不好,只能教他一些簡單的拼音,“難一點的數學題我都是從網上搜的答案。”
事發后,黃凱翻閱家長群,發現過去也有其他家長反映,孩子做作業做到十一二點。
黃凱提供的群消息截圖顯示,1月19日,期末考試與放寒假之前,有家長說,“寫到十二點差四分”、“又是一個十一點半的作業”。
部分家長在班級微信群中抱怨作業太多。受訪者供圖
4月15日,記者試圖聯系上述在班級群發言的兩位家長,對方拒絕了采訪。班級里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學生家長告訴記者,學校老師在考試前會增加作業量,也會給成績差的孩子額外增加作業,但“自己家孩子學習成績還可以,如果坐在旁邊監督他的話,大概兩個小時就完成了”。
李蘭回憶,事發前的寒假,一家人在鄉下度過,她發現黃浩軒“似乎每天都有寫不完的作業”,判斷的依據是,一吃過飯,孫子就上樓回自己房間,而對于孩子在房間內做什麼,李蘭也說不上來。她不識字,判斷孩子作業是否完成的辦法是“看作業本上有沒有東西”。
2月25日,黃浩軒曾告訴黃凱,自己的假期作業還有周記沒完成。2月26日,事發前一天,一家人從鄉下回到了新余市。晚上約十一二點,李蘭起床上廁所時,發現黃浩軒依舊在寫作業,她記得,當問孫子寒假作業是否還沒完成時,黃浩軒回復,“還有一點點。”
事發后,黃凱在兒子的書包里發現,他仍有一半的英語寒假作業沒有寫完。
黃凱提供的聊天記錄截圖顯示,2019年,老師曾表示,在沒完成作業前,就不算報名,不會發新書。黃凱回憶那年暑假,“他那天寫作業寫到凌晨兩點鐘,邊做邊哭,叫他睡覺他都不敢”,他想,這次兒子一定也面臨同樣的境地,黃浩軒理解能力差,讀題和寫字都很慢,“冬天那麼冷的天,在房間昏暗的燈光下,我都能想象我兒子一個人在深夜寫作業的痛苦和無奈……”說到這里,黃凱泣不成聲。
兒子出事后,他希望學校能夠賠償并道歉,但雙方交涉無果。
新余市明志小學校長接受漩渦視頻采訪時表示,“(對)小孩,我們也是表示沉重的哀悼……這個事情跟學校沒有關系啊,一個暑假(家長)不管一下小孩,留守兒童一樣的,小孩從早到晚就是玩手機。”
班主任唐老師在九派新聞的采訪中稱,因孩子已到高年級,假期布置額外的作業是為接下來的升學做準備,如果作業做不完可以調整,但孩子父親沒有向老師反饋過。
“布置作業沒有任何私心,孩子每天做完作業老師也都會批改”,唐老師稱,黃浩軒平時在學校精神狀態正常,和同學相處得挺好,以前作業完成度也不錯。
4月12日,新余市教育局回復紅星新聞稱,學校老師拉群輔導學生是無償行為。該工作人員表示,責任認定應由公安部門確定。對老師所說“作業不完成無法報名”的情況,該工作人員并未回答。
對此,唐老師4月12日在東方今報的采訪中稱,“假期作業未做完領不到新書只是口頭上的(規定),正常情況下,開學前兩天不會講新課,不拿新書這兩天上課沒有影響。”唐老師稱,這只是一種督促學生寫作業的方法,并且她會事先向家長說明,個別學生假期作業沒寫完需要補作業。13日,她補充稱,“孩子本學期的新課本早在上學期放假前已經發放,不存在家長所說孩子擔心拿不到課本有損自尊(的說法)。”
游戲中的“崽崽”
在孤獨的生活里,黃浩軒一頭扎入手機的世界。
李蘭記得,在家里的餐桌上,常常是黃浩軒一邊吃飯,一邊盯著手機里的視頻看,姐姐也拿著手機,桌上沒人說話。“你不要總是玩手機,要好好上學,玩游戲我就給爸爸說,讓爸爸說你”,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那塊小屏幕的李蘭通常這樣對孫子說。
黃凱回憶,黃浩軒周末放假后,會把作業拖到星期日完成,先用姐姐或自己的手機玩游戲、看視頻。到了去年疫情期間,為便于上網課,黃凱給兒子買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機。老師會在微信群里布置作業,有時也需要提交電子版。
那時候,黃雨菲早上一起床,就經常看見弟弟在玩手機,“之前天天出去玩,現在他那些朋友也都玩手機,沒人跟他玩了”,黃雨菲說,黃浩軒三年級時就開始玩游戲,“王者”、“吃雞”、“第五人格”,“打得比我都好。”
黃雨菲印象里,事發前,最讓黃浩軒念念不忘的游戲,名叫“光遇”。這是一款畫面瑰麗的冒險游戲,玩家需從扮演通體漆黑且不時發出黑煙的小人開始,一步步在未知的世界里探索,而“社交”是這個游戲的部分核心情感體驗,當玩家與另一名玩家“陌生人”相遇時,起初看不到對方的模樣,只有當靠近,并舉起蠟燭,才能“用心照亮”對方的樣貌……而在成為好友后,兩人就可以牽著手一起游歷。
玩了一個月后,黃浩軒在游戲里結識了一位女性好友,并用姐姐的QQ加了她,兩人的交流日漸頻繁。黃雨菲回憶,弟弟每隔幾天就要用自己的QQ和對方發消息,“就是喊對方一起玩游戲。”
這名女性好友叫陳晨,來自陜西西安,今年19歲,在外地工作。她告訴澎湃新聞,游戲中,她是黃浩軒的“監護人”,會經常帶著他一起跑圖(注:游戲術語),并親切地稱呼他為“崽崽”。
兩人的聊天記錄顯示,今年學校放寒假前的那段日子,他們的大部分游戲邀約都發生在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六七點間,這是黃浩軒剛放學的時間段,他會先玩會兒游戲,吃過飯后再寫作業。
到了期末考試前,由于作業實在太多,黃浩軒幾天沒有上線,他告訴陳晨:“對不起啊,這幾天上不了游戲,不能和你玩了。”但五分鐘后,他又向對方詢問:“上王者嗎?”
兩人的交談大多只與游戲相關,僅有一次,黃浩軒告訴陳晨,自己晚上做了個噩夢,“很慘。”陳晨安慰他:“你不開心了可以來找我,想我也可以來找我,半夜醒了睡不著也可以打電話來找我,我一直在。”
第二天,黃浩軒連回了她八個歡呼雀躍的表情。
2月10日,由于自身工作緣故沒法繼續再玩游戲,陳晨告訴黃浩軒自己“要退游了”。為此,她特意給黃浩軒購買了68元的游戲季卡作為紀念,并感謝他在游戲里一路相伴。
沒有人想到,17天后,黃浩軒從五樓樓頂墜下,連同親情、友情、作業和游戲一同清零。
在遺書里,他留下了最后的心聲:“當你們看見這些字時,我已經跳樓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會不會直接死我也不知道,當(但)還是謝謝你們陪了我這麼多年,如果我直接死掉的話,希望你們好好對待剩下的孩子們(我們家的),不要讓她們也得抑郁癥,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得抑郁癥,再見。”
“對了還有,如果我真的直接死的話,我希望有人可以一直玩我的游戲。手機里的。”
事發后警方在黃浩軒房間里發現的遺書。受訪者供圖
但這個愿望最終也沒有實現。去世后,因為觸景傷情,家人焚燒了孩子生前的大部分物品,他的手機被一同下葬到了距家幾十公里外的地方。
在黃浩軒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物中,有五本作文簿,他在其中一篇作文里推薦了一本書——《愛的教育》,書籍描寫了四年級小學生安利柯身邊發生的各種感人故事,包括社會、父母和朋友等幾個方面,而在書中的每一章、每一節中,關于“愛”的情感都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黃浩軒在作文里說,這本書曾教會他很多道理,“一個人要有道德、親情、友情。”而每當自己津津有味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會忍不住的(地)流了出來,滴在書面上。”
他推薦的理由也很簡單:“具有真實情節……仿佛我就置身于這個故事中。”
黃浩軒作文《推薦一本書》。受訪者供圖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霽潔
校對: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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