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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阿禧編輯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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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鵝蛋一家逃到鎮里,是來躲債的。
我們約在一家德克士見面,他把老婆梅花和兒子也帶來了,四個人圍擠在逼仄的小圓桌旁。聽著聽著我才發現,他根本沒想談我們約定好的調研課題,而是要說關于他自己的事。“咿,你要寫,就寫我這個人倒霉之后還能怎樣更倒霉。”
朱鵝蛋,過去人們都叫他朱校長。雖是81年生,但看起來要再長幾歲。黑臉,寸頭,眉尾和眼角都微微地下垂著,臉上的表情總是很難辨認出是不是在笑。他的妻子梅花,黃中帶粉的圓臉龐,新燙了小卷的頭發,穿黑色里衣,外罩松樹綠的長款針織外套,像一朵還沒熟的向日葵。
他們的學校本來是辦在鄉里的,但年關難過,全家躲在了離鄉有點距離的城鎮里。夫妻倆說從兩年前開始,就是過一天算一天,根本沒辦法盤算怎麼過年。 “大家都關心拆學校的事情,但沒有人關心這些校長們的學校被拆了以后怎麼過。”梅花說。
朱鵝蛋說,之前也躲過一陣子債,不好意思見人。可后來誰打電話他都接,要錢的時候他都好好地說,一定還的。但就是得慢慢還,要是把他告進了牢里頭,反而還不了錢了。
圖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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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很長的下午,在嗡嗡的嘈雜快餐店里,朱鵝蛋和他老婆梅花用河南當地話一句連一句地講述他們的破產史。
朱鵝蛋早年跟老婆梅花在鄭州有個小作坊做服裝代工生意,可這個行業漸漸地沒落了,利潤越削越薄,直到無利可圖。
梅花的哥哥是個讀書人,家宴上一番點撥讓朱鵝蛋看到了新方向:辦幼兒園!他和老婆本就有些“辦學情節”,于是開起了幼兒園,自家女兒也在學校里讀著,兩人升級成了園長和園長太太,感覺好得很。當地的公辦學校設備、師資有限,而朱鵝蛋的幼兒園裝修得亮眼,請來年輕教師開設各種藝術課程,于是許多老鄉都放心地把孩子送了進來。
這幾年辦幼兒園比較成功,朱校長嘗到甜頭后,胃口也大了。于是在2016年,他開始萌生了再加辦一所小學的念頭。找個便宜點的地方,建個又大又堅固的學校,然后一樣的套路,選擇最好的年輕老師來教書,肯定有生意。剛好,朱鵝蛋的岳父承包了個坑塘。
朱鵝蛋跑去看,巨坑只剩下淺淺的綠瑩瑩的水,這里土質粗糲,鋪滿雜草。可草長了出來又迅速地枯黃死去,一片草倒伏在另一片草上,徒勞地長著。
他咧嘴向岳父一笑:“這坑塘給我,把它填了建小學。”
他知道這會是個大工程,就把所有存款取了出來,然后找親戚朋友和銀行借了個遍。開工前申請辦小學的資格,他說當地的教育局告訴他,學校建好才能辦,就像“孩子要生出來才能給辦戶口”。于是,他憑著一腦袋熱氣干起來。
那時候村里說起朱校長,那可是辦學搞教育的,辦完幼兒園辦小學,大家都愿意把錢借給他。他把借來的三百多萬花了個精光,要施工隊打深深的地基,建四層樓的學校,把地坪弄得平平整整,還開辟了籃球場和藝術小舞臺,再把學校厚實的圍墻給立起來。對了,食堂也要建得好,畢竟自己的孩子也在這里吃。
他們所在的鄉,是河南貧困縣里所屬的一個鄉。朱校長說他的小學,每個孩子800塊錢一個學期,包飯。學校請來的老師,帶著鄉里的孩子們除了文化課體育課之外,還學習拉丁、爵士、民族舞,這是許多老鄉原來不敢想的。
那時候的風里面,有種得勁的氣味,每個人都舒爽挺拔地走著,盼著。那些文藝匯演的視頻片段,也成了朱鵝蛋和老婆在往后的日子里,拿出來一看再看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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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士見面后,我打算去朱鵝蛋家里看看。他們家該怎麼過年呢?我有點擔心,就拎了些糖果、大米、燕麥和芝麻油,希望他們餓不著。剛進門,感覺地板凈得發光,屋內特別亮堂,裝修在當地算是挺不錯了,客廳里的植物也綠得蓬勃有力,桌上擺著半包俄羅斯的巧克力糖果。
單看這一百多平米的家里,看不出他家是需要躲債的。朱鵝蛋解釋說,這些年也不是沒想過賣房子抵債,當年在這鎮里買的房子也算是最好的了。但人一倒霉就是全面的倒霉,入住了十年,都沒有拿到房產證,鄰居們拉橫幅抗議了許久,還是沒辦法,想賣都賣不了。不過說起車子,房子,他還是有的,“畢竟我也要生活呀”,他說。
然后,朱鵝蛋和梅花捧出了一疊材料和照片,都是縣里讓他簽的材料,和學校前后的對比照片。
“就他那個臭脾氣,我跟他吵了好幾架了。我就說一開頭要是掏了那三萬塊錢,都不會有后來的事了。“梅花用細小的眼睛瞪了瞪朱鵝蛋。
他們說,后來想想,學校開學前就被盯上了,當時鄉里有個中隊長過來要三萬塊錢。
“他也不說要這個錢干什麼,就是要這麼多錢。我沒給。他理由就是你給了這個錢,以后沒人找你麻煩。”朱鵝蛋依然不緊不慢地說。
剛花完錢建學校,三萬塊他實在不想掏。再看看那個人那態度,更加不樂意掏。朱校長想了想辦法,讓人介紹了另外一個大隊長,只要五千塊能把這個事情化解了。
反正都是要錢的,五千比三萬劃算,這個大隊長又比那個中隊長官大,總歸是不錯的。晚上吃飯,烤羊腿、煎鲅魚,盤龍鱔一份份地上,酒一杯杯地喝著。當場,錢也送了,大隊長也拍了胸脯了:“那個中隊長要是敢跟你要錢,你讓他來找我要。”感覺穩妥得很,學校圍墻算是保住了。
過了幾天,拆遷隊還是來了,就在小學2017年開學的前一天。
朱校長跳起來阻止,梅花想聯系那大隊長又聯系不上。鄉書記把朱校長往邊上一拉,讓他給面子配合工作,先象征性拆一拆圍墻,后面“找項目把你損失的錢給補上”。朱校長想了想,自己在本地還是個以辦學為名的斯文人,配合拆個圍墻麼,就拆吧,總不至于撕破了臉皮。
更何況,鄉書記好心地勸道:“讓拆吧,不讓拆圍墻,等會兒把你學校都拆咯。”
圍墻轟然倒塌后留下了一地碎磚垃圾,朱校長帶著人連夜清理好,不影響四百多個學生開學。
墻一拆,朱校長和老婆也知道中隊長的厲害了,趕緊請他吃飯,賠禮道歉。中隊長在飯桌上悠悠地敲了敲酒杯,紅臉皮淌著熱氣說:“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早些時候把那三萬塊錢給我,還有后來這些事嗎?”
梅花說,她在中隊長面前,皺起臉來厲罵了朱校長一夜,給中隊長說了很多好話:“他脾氣不好,別跟他一般見識,我跟他生了很大一場氣。反正現在事情過去了,你也把圍墻拆了,你就別找我們麻煩了。”朱校長在旁邊貓著身子不吭氣。
然后他們又給中隊長塞了幾千塊錢,以為這事就過去了。
后來朱校長也接到電話,說是這圍墻拆了,鄉里也知道他虧了,所以學校即將被納入鄉里的十三五規劃作為補償,這下算是安全了。雖然有損失,可是,在這里誰不是含含混混咽下一口口氣繼續往前走?能順利開學就不錯了,朱校長和老婆梅花這麼想。
這來回折騰的要錢,收錢,以及別人的承諾,朱校長都沒有留下任何證據。我問他,這個事怎麼證明呢?他說,本來也不知道會有后面的事情,也不懂得去留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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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校長接到通知,整個學校還是要拆掉。在圍墻的事情過去十一個月后,也就是2018年夏天。這次的原因是學校違法用地,屬于非法辦學,衛星拍照給拍出來了。
一眾接到拆遷通知的校長們去了鄉政府,他們剛去的時候也不知道最后會這麼嚴重。
朱校長有之前辦幼兒園的經驗,他覺得這個小學的事情,鄉里無非就是走形式。這次他從萌生想法到建造小學,朱校長感覺都有“上頭”明里暗里的許可和若有若無的鼓勵。在鄉里做事,大家都圖個和氣生財嘛。
要說校長們違法用地,他們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朱校長堅持說,過去農村里的人建房子,也不懂得去管這塊地的屬性,反正建上去了就存在了,就合理了。他心一橫填坑的時候,就僥幸地覺得再怎麼著,自古以來幾千年也沒有拆學校的先例。
但他也知道,壞,就壞在這僥幸上了。
那會兒正是農忙的季節,滿鄉的小麥都黃熟了,風撫過去的時候就整片整片地彎下身子,是該收割的時候。天氣蒸得熱騰騰的,地上的土皮都快曬裂了,禿了毛的黑狗吐著舌頭。他們一群人在辦公室里和和樂樂地圍坐著,喝著水。
領導板著臉訓了幾句話以后,又不慌不忙地跟他們軟說:“只是走個卷宗(走個形式)。”然后遞一疊合同讓他們把名字簽上,簽完之后,以罰代管,也就是交上幾千塊錢罰款,就算是了結了。畢竟他們學校都沒有審批過,占用的土地也都是耕地或者坑塘,要是從這方面講起理來,他們還是虧了理。
朱校長把當時那疊文件給我看,結果上面都提到依法拆除違法用地的事,并沒有說以罰代管。
朱校長說那時候的氣氛就是讓他們覺得這個只是個小形式,所有人都沒好意思細看合同內容,領導都給保證了,總不好意思在那里表示不放心,太不給人面兒了。于是所有人都爽快地把那唯一一份合同簽了,上交,兩手空空地四散回家了。他說一直到后來學校被拆了,他們才發現合同里明明地寫著“拆除”的字樣。
“朱大哥,你說的這些都有錄音嗎?”我問道。
“只有領導最后叫我們簽字有錄音。“朱鵝蛋說道。
我聽了錄音,只是例行公事的叫他們簽字,但一次的錄音并不能說明什麼。
“幫我打聽一下,有沒有筆跡鑒定的人?”朱鵝蛋問。
朱鵝蛋說他們簽了名的合同后來被補上了不同的時間,顯示在不同月份跟他溝通過,但其實都是同一天,輕描淡寫“走個卷”的時候一次性簽的。可通過這份復印件去做筆跡鑒定,還要鑒定出時間,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5
拆學校的風聲突然在鄉里迅速蔓延開來,許多學生家長很緊張,給朱校長發短信問,他都說沒有這回事。
“一來我是覺得還有希望,二來,我是真的不敢相信要拆這個事。“朱鵝蛋回想的時候,眉毛是倒八字的。
可是“走完卷”后一個多月,消息又出來了,朱校長的學校還是得拆。
可給消息的人說,除非……除非能把路子通了,把他的學校從清單上抹掉。
“他們,他們就是讓你到處去找人,花了很多錢,很累,到頭來還怪你自己沒找對路子。“梅花在旁邊忍不住補了一句。
能找的人都找了,還是沒辦法。朱校長找了其他的校長們去縣政府門口鬧。鬧的效果立竿見影,他立刻接到了電話:“辦法有了,過來簽幾個字就行。”
朱校長心里一喜,叫上老婆梅花就去了。
鄉里四家學校的校長都去了。鄉里給的辦法是,簽一個“捐贈協議”。大意就是,把學校捐了,就不用拆了。
朱鵝蛋拿出當時的合同,一個字一個字指給我看:“同意政府沒收違法用地。“他們倆當時聽到領導這麼一說,腦子里轟一聲炸了。負債花了幾百萬,才經營了一年的學校,就這麼拱手讓出去,他們心里是舍不得的。
“可是……不對啊……”我就著燈光,明明地看到合同上面寫著:“責令退還(土地),限期拆除,恢復土地原狀。同意政府拆除違法建筑物,不再干涉,否則本人愿意承擔一切責任。“
這時候朱鵝蛋和梅花大約愣了三秒。
梅花臉微紅,堅持著說:“反正,他當時承諾是,不會給你拆掉。”
“當時沒想那麼多,反正只要保住這個樓就行了。”梅花頓了頓又說,“它,它上面寫的是‘沒收’。”
“是沒收,但是后面寫的是沒收后拆除啊。”我說。
“我,知道了……可是他們那時候保證,不簽明天就拆掉學校,誰不簽先拆誰的。但簽了以后,就不可能給你拆掉。”梅花堅持著,而朱鵝蛋一直在旁邊呆呆地沉默。
那時他們夫妻倆顫著手簽完字,當時也做好了準備,把這學校就當捐出去算了,至少不要白白地拆掉。就算不歸他們,以后人家走過還看得到這所他們建的高高的學校。
簽完“捐贈”合同后一天,他們接到電話:“樓保不住,還是要拆,沒辦法。”
6
拆的那一天終于還是如期而至了。
朱鵝蛋卻無暇顧及。
一大早起來,他就寸步不離地盯住老婆梅花。可方一轉身,她不見了。
朱鵝蛋帶著丈母娘沖到小學樓里去找,可那麼大的學校,一間一間跑著看過去,也沒看到人影。梅花她娘在樓底下,擰拳扯嗓高聲大嚎著:“梅花呀,你要是不活了,我也去死!”
喊了許久,他們終于才在頂樓找到縮著的梅花。
“要不是我娘喊我,我就想從四樓一頭栽下去,看他們還拆不拆。”梅花后來說。
防暴隊、拆遷隊,來了長長的幾只隊伍。
他的學校不是第一所被拆的,一共有幾十所。朱鵝蛋說,誰都暗暗希冀能有哪個能鬧的人折騰起滿城風雨。但第一所學校被拆的時候,出奇平靜,一所接一所,依然風平浪靜。接著,就輪到了他,早已不能說什麼了,畢竟“別人能拆,你有什麼不能拆的?”
朱鵝蛋回到家,全家人蜷在一起等候著。
“轟!”第一聲傳來,朱鵝蛋心里明白,“開始了。”
“那一天,我看著我老婆,我爹看著我,一個看著一個,就怕哪個想不開。”朱鵝蛋說。
他的女兒機靈地躲到了學校的遠處,偷偷拍視頻,一邊拍一邊說道:“強拆學校了,他們強拆學校。”視頻里學校被巨大的鐵手轟擊了數次,才開始一點一點塌碎下來,激起漫天煙塵。
“我學校牢得很,得拆上一整天。”朱鵝蛋補充道。
撞擊的聲音從早上,到中午,到下午,都沒有停止。妻子情緒穩定后,朱鵝蛋又沖回了學校,他眼睛憋紅了,抓住鄉書記就問他:“你那時候說過的,配合你們拆了圍墻做做樣子,就保住學校,我配合了。拆完,我又花錢建了圍墻。現在你來拆學校,把圍墻和連帶的警衛室給我留下,不然你就是拆了兩遍。”
拆遷隊為難地答應了。
夕陽里,塌了的學校是堆廢墟。圍墻依然孤自挺立著,圍住碎裂的建筑。拆遷還在繼續,朱鵝蛋只能回家。
可他不想回家。
每一年麥子收割后,地里改成種玉米,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竄成比人還高,野蠻密實地扎滿了土地。玉米的葉片在猛烈的陽光里變得粗糙而干燥,隨著風嚓嚓作響,苞谷漸漸地成型,從嬌嫩變得堅硬。這片土地埋藏了鄉人們的許多先祖,每一年小麥、玉米、大豆都在上面輪番成型,又漸次倒下。
朱鵝蛋把電動車一扭,鉆進了玉米地里。
遠處的敲擊聲仍然繼續。一聲,一聲,一聲,撞擊著全村。
繃不住了的朱鵝蛋,放聲大哭。
7
當地暴風式地拆完民辦學校后,朱鵝蛋和其他校長把事情發到了當地的論壇上。有許多人跟著質疑,為什麼要拆學校。畢竟這里是河南的一個貧困縣,年輕人大多出外打工,留下許多孩子都是留守兒童,老一輩在身邊還容易帶,如果孩子沒學上,那要送到縣里去,可就麻煩了。還有人說:“農村孩子上個環境好的學校容易嗎?公立學校要是真的好的話,就公平競爭啊!”
但也不缺人在底下批評:“建校之前怎麼不去辦手續呢?”還有人說:“憑什麼占用耕地?” 更有人狠狠地罵:“公立學校越來越差,就是私立學校這些貨搞的,該拆!” 人們為私立學校到底是好是壞爭吵了一陣,也就歸于平靜了,終究沒有激起什麼水花。
朱鵝蛋說著,他媳婦舉著手機給我看過去學校的照片,過去的學校看起來可排場,而拆完了以后的照片里,學校又變成了一片荒土,枯草遍地,只剩下兩個籃球架,爛掉的籃筐搖晃晃。
“我有個朋友的學校也被拆了,可學校隔壁連著的洗浴中心卻沒拆,就光拆學校。”朱鵝蛋說道。自2017年8月起,強拆突擊隊粉碎了幾十所民辦中學。當年鄉領導們說的大力興辦民辦學校的風向,猝不及防地變了。
2018年1月份,校長們終于找到幾家媒體報道,效果是明顯的。當年3月,相關部門立刻來找朱鵝蛋,暗示幼兒園算是可以給他保住了,勸他別再搞事,反正小學是肯定沒了。而之前報道里提到過:“學校拆除后的土地依然荒廢,并無復耕。”意思是其實這些學校就算拆了,也無法復耕,“拆”,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有待商榷。
可縣里一解析,再度行動,把挖土機第三次開進了朱鵝蛋和其他校長們的學校,把原來沒有拆除的圍墻全數推倒,把地坪全翻個底朝天,也算是把學校變成了一片土,距離復耕似乎更近了。
朱鵝蛋攔著他們說:“你們要復耕,我這個大坑,你看能不能種地?”來的人說道:“這事我們不管,上面讓拆就拆。”
“你看照片,這里原來是個坑塘,土質就種不了地。”朱鵝蛋把照片又拿了出來。
“朱大哥,目前你說的所有東西都沒有證據,所有拆房子的合同你又都簽了,真的對你不利……”我說。
“我現在什麼都沒了,你怎麼寫都無所謂。幼兒園也不賺錢,哪怕又拆了也無所謂。你就寫,你就寫。寫出個故事,就是個交代了。”朱鵝蛋好像沒聽見似的,微微瞇著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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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校長變成了朱鵝蛋,他現在就想要個理。
朱鵝蛋又去找國土局一開頭那個中隊長:“你為什麼拆我圍墻?為什麼?以前我學校還在,我怕你,現在學校沒了,我不怕你。”
“喲,哥,哥,這個我左右不了了,你和其他人的學校都報到縣里面去了。至于為什麼拆你的,我也不知道。”中隊長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這個事情我能去問誰你跟我說,現在我想弄明白。”朱鵝蛋說。
但似乎沒人能給他說明白。
他也問過那個承諾他的書記:“學校不是納入十三五規劃了嗎?”
對方狠狠地訓斥他道:“你在家里不動,還想著我們有人去給你跑這個事啊?最后根本就沒有批!簡直是癡心妄想,你等著天上給你掉個天鵝蛋啊?”
鄉里其他的人都表示,他們要是說得上話,也不愿意拆學校,畢竟拆了也沒用。但基本態度都是:“我們也知道,也同情,也理解,但我們沒有辦法,畢竟那是縣里的決定,鄉里管不了。”
那一年,他們所在的地方總共拆除了將近四十家民辦學校,每一家都是上百萬的投資。縣里頭的執法態度是堅決的:“一定要保持高壓態勢、加大執法力度,嚴厲打擊違法占地和違法建設行為,確保所有違法占地‘清零’。”
朱鵝蛋的老丈人推了朱鵝蛋一把:“告!往上告!告出個理來!”朱鵝蛋說他老丈人是農村老頭嘛,就要個面子,本來家里辦學風風光光,現在學校被政府拆了,他老覺得村里頭的人都在笑他,抬不起頭來。
“鄉里不行,告到縣里,縣里不行,一級一級往上,實在不行,去北京!”朱鵝蛋一字一字地吐。說到一半的時候,他接了律師的電話。對方也是好意,告訴他這種沒什麼勝算的上訴,花的錢很多不說,敗訴的幾率也很大。
更何況,朱鵝蛋幾乎拿不出律師費。
9
鎮子里有個湖,比西湖還要大。
冬天里,湖水凍成梆硬的冰,又在臨近春節的時候化成了水。湖面盡是枯枝,不遠處還停了十艘鴨子形狀的手劃船。靠近湖邊路的水泛著綠色冒著泡,一位年輕的父親拿著手機倒著走,兩個女兒簇擁在媽媽身邊,笑著對著鏡頭脆生生地叫出“哈嘍”。“嘭”地一聲,路對面爆米花轟出一匹白煙,香味覆蓋了半座橋,人們發出歡呼。
我慢慢地踱過橋。
跟朱鵝蛋聊完,我猶豫了很久找不到下筆的角度。因為許多細節都來自于他自己的說法,什麼證據也提不出。顯然事情沒有一開頭他說的“學校被無情強拆”那麼單純。反倒是他非法占地和沒有資質就辦學是證據確鑿的,簽下的自愿接受拆遷合同也都是真的。但他們一家的哀愁,似乎也是真真切切的。
朱鵝蛋就住在湖邊最高的那幾棟樓里,倒映在湖里影影綽綽的,好像冬日一個模糊的夢。
我最終還是不知道,朱鵝蛋他們是怎麼度過了新年。
本期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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