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生于河海,名于京畿。如果說天道人事兩廂之間,一座名城的降生有其宿命,大可以此讀作津門的“生辰八字”,探秘前世今生。
“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是國人對民族起源豪壯的追憶,遠離中原的幽燕大地從未缺席。回望天津的前生,當文明曙光如“滿天星斗”光耀神州,天津就屬于史前文化“六大區系”中的北方區系,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軀干匯入了支流。早在一萬年前還是舊石器的時代,天津先民便在燕山東麓今薊州一帶留下了足跡,大約八千年前,來自燕山和太行的先民陸續在山麓定居。天津文化的種子最初在此落地,歷經夏商時代漫長的發展,此后曾屬于一個響當當的名字——漁陽。“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這里長期是游牧與農耕文化的交匯處,生長于戰爭的刀鋒,在文學的意象里,代表著北國邊塞的豪俠與雄健。
西周建立后,周公制禮作樂、眾建諸侯,推動了中華文明新一輪的飛躍與統一,極大改變著黃帝以來天下萬邦的格局,被梁啟超先生譽為可與辛亥革命并論的偉大革命。在文明進步的洪波中,貴為文王庶長子的召公奭,被分封于邊庭重地的燕國。中原文明從此在天津落地生根,與土著文化交流交鋒,一步步匯入中華文明的主流。此后數百年間,生長燕山的山戎,爆發出頑強的生命力,一度強大到威脅諸侯生存的地步。燕人被迫向齊國求救,桓公在名相管仲的輔佐下大舉北伐,挽回了危局。這段關乎文明進程的歷史,被孔子盛贊為“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
三代之際,天人之間,改變天津命運的另一段歷史,則是隨著大海退去,東部平原逐步成陸,為來世津門的誕生提供了舞臺。海退之中,留下了四到五道世所罕見的貝殼堤,見證著上蒼走過的足跡。如今在魯入海的黃河,兩千年間曾三次在津入海,直到金代黃河南下奪淮,天津的海岸線終于固定下來。從秦漢到明清,天津以獨特的視角,見證了魏武揮鞭、宋遼對峙,南北政權曾在此隔河相望。歷經海河水系的形成,九州的分合治亂,特別是中國政治中心由中原腹地遷移幽燕邊陲,帶來了運河之繁榮、漕運之發達。天津從地貌到文化,乃至在整個國家所處的位階,歷經了滄海桑田的巨變。讓人想起東坡的名句:“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河海的交匯,塑造著天津的品貌。早在唐代中葉,天津便成為海運的水陸碼頭,將南方大宗物資運至北方前沿重鎮,金代的直沽寨、元代的海津鎮相繼設立。來自南方的海神媽祖,保佑著子民劈波斬浪,在津門落地生根。元朝泰定三年,在隋朝開鑿大運河形成的三岔河口,敕建天妃宮敬奉媽祖,成為中國最有名的媽祖廟之一。子民們離不開媽祖的福佑,在圣母的身邊比鄰而居,成為天津發祥之地的“津門故里”。我想信仰所以為信仰,在于超越有限的當下,寄托終極的追求。“先有天妃宮,后有天津衛”,孕育天津城的,竟是信仰的力量。
走進津門故里,天妃宮依然處于中心位置,比起不遠處,高居宇宙中心的玉皇閣,看起來更加尊榮。這里畢竟是人間,人們更依賴母親的呵護,而中國人的女神正是母性的最高代表。在中華文化里,生命的價值不在于個體存在,而在于生生不息。就像我們山東的泰山奶奶,比起高居泰岱之巔的東岳大帝,更能走進子民的心靈。天妃奶奶與泰山奶奶,一個南國海神,一個北國山神,一個海上而來,一個神女而降,莫非以慈愛之心、至誠之德,福佑子民渡過生命的劫波。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在于靈魂。我不知道有沒有來世,但我想中國人的神明,并非縹緲于超驗的世界,而是天道自然在人世的化身,代表美德的力量支撐起人間。讓我們熱愛,讓我們敬畏,讓我們皈依。《左傳》所謂:“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
終于讓天津城呱呱墜地的,還是人事的巨變。建文年間,靖難之役對中國歷史最大的影響,不在于改變了帝位的傳承,而是將中國的政治中心穩定的遷移到北京,以建瓴之勢俯瞰全國。奪取政權后,明成祖將當年起兵南下的津渡取名天津——天子之津。天津的地緣意義隨之凸顯:如果說山海關是京師的咽喉,八達嶺是京師的后心,那麼天津便是左面的門戶。這種態勢,將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更加明顯,預示著天津的宿命。永樂二年十一月廿一日,天津衛設立,天津成為古中國唯一有確切建城時間的城市。
不難想象,明清六百年間,守衛京師的門戶與保障京師的漕運,將成為津門肩上的天下重任。大清雍正年間,天津從衛升到州再升到府,清末一躍成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駐節地。交通的便利,物資的聚集,工商的發達,位望的尊隆,為天津帶來了與生俱來的繁華富足,演化成多彩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浸潤到骨子里的煙火氣。從相聲鼓曲到評戲雜技,多彩的市井生活帶來“曲藝之鄉”的繁榮,與我們濟南的“曲山藝海”遙遙呼應。“北京學藝,天津練活,濟南踢場子”,成為傳統民間藝術極大繁榮的寫照。在津門故里,售貨員小妹用流利的天津話推銷起了家鄉:“為嘛說衛嘴子?我們天津人一個是能說一個是好吃,光早點保管你一個月不重樣!”
然而乾嘉已降,正當中國人沉迷于盛世黃昏,西方科技文明在歐亞大陸另一端崛起,掀起了橫掃全球的狂潮。歷經二次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之役,扼守京師門戶的天津首當其沖,大沽口前線幾度失守,神京隨之陷落。“天下有道,守在四夷”。當海洋由天塹變為通途,守衛海疆只能走向深藍,而腐朽的晚清始終無力構建海權,不啻將胸口暴露兵鋒之下。第二次大沽口戰役的勝利,義和拳歇斯底里的抗爭,無法挽回時勢,隨之而來的不平等條約,像一條條絞索將中國窒息,加速了中國社會向深度裂變。此后西方九國在天津割占租界,達舊城廂八倍之多,既是屈辱的國中之國,也成為引進近代文明的橋頭堡,天津的面貌為之丕變。
在國際舞臺上,戰敗者沒有公理,中國人民只有選擇抗爭。洋務運動以來,天津成為近代工業文明的北方傳播中心、中西文化的交匯前沿。李鴻章駐節天津二十五年,維新運動時嚴復在此宣傳變法,盛宣懷開辦了中國首家現代大學——北洋大學堂。清末新政時期,袁世凱出任直隸總督,天津成為新政實驗基地。小站練兵不僅奠定了北洋集團的根基,深刻塑造了清末民初的政局,而且開創著中國軍制的現代化。創建警察制度、創立現代監獄、首次選舉議員……從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天津在近代化中走在了前列。大亂之世,津門成為京城權貴避居的首選之地,大量財富和文物流入天津。末代皇帝溥儀在此被劫往東北,成立了偽滿洲國。“百年中國看天津”,這段歷史是精彩還是無奈?是進步還是屈辱?江海橫流,令人眼花繚亂。
決定中國命運的,是國家的統一、道路的選擇。民國時代面對的是山河破碎、內憂外患,唯獨無緣和平建設。日本自謂問鼎中原千載一時,九一八后盤踞東北謀取華北,民國二十二年春進犯長城天險。宋哲元、張自忠將軍率領西北軍奮起反抗,一度取得喜峰口大捷,終究國力懸殊,回天無力。日本得手后,《塘沽停戰協定》《何梅協定》先后在天津簽訂,日軍暫退長城以北,中國默認了滿洲現狀,日本施展劃分冀東非武裝區等一些列手腕,極力削弱國民政府在華北的存在,雙方都在為日后的對決做準備。艱難之際,張自忠將軍出任天津市長。七七事變后,面對變化莫測的形勢,西北軍一度幻想保存實力,平津迅速淪陷,天津淪為日軍的后勤基地和販運華工的港口,張自忠將軍背上了漢奸的罵名。雪恥甚于生命。從徐州會戰到棗宜會戰,張自忠將軍以鐵血抗戰為軍人的榮譽正名,馬革裹尸,成就永生,成為津門永遠的驕傲。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日本選擇了罪惡,也就選擇了在恥辱中投降,給亞洲人民留下永遠的欠賬。
二戰結束后,美蘇冷戰在全球展開,中國何去何從關乎雙方力量對比,國際關系深刻影響著近代以來的國家進程。歷經八年抗戰,中共開辟了廣闊的敵后根據地,成為全國性大黨,時局為之一變。內戰爆發后,中共依靠群眾逐步扭轉了戰局。遼沈戰役的勝利,使解放軍獲得了鞏固的戰略后方,八十萬東北野戰軍成為強大的戰略機動部隊,覆壓著華北。“兵民乃勝利之本”,土改運動極大激發了廣大農民的戰爭潛力,華北解放區迅速擴大,戰斗中僅支前民工就達一百五十四萬。國軍只能依托交通線困守少數據點,六十萬大軍被壓縮在平津張唐一線。面對農村包圍城市的不利態勢,國軍把確保天津海口作為重點,天津成為慘烈的戰場。天津的失守使北平陷入合圍,為和平解決奠定了基礎,三大戰役至此收官。歷盡百年劫波,通往共和國的大門,在天津打開。
而今沐浴冬日的暖陽,徜徉海河之畔,看清凌凌的河水,流淌著和平與安詳。岸邊聳入云天的高樓,與舊日租界歐洲風情的別墅,渲染著粼粼微波,讓河水也變的多情。一萬年過去,幾度夕陽,散去了歷史的云煙,沉淀在大地深處,讓一座偉大的城市,在新世紀成長。
胡春雨,字思農,號齊西鄙人。天橋作協副主席、長清民革文史研究會副會長,齊魯晚報簽約作家、青未了副刊簽約作家、舜網文學駐站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山東省散文學會、濟南明湖詩詞學會、中國詩詞研究會會員,民革天橋總支委員,民革濟南文史研究會、南充抗戰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山東鵲華律師事務所暨天橋新階層聯誼會建言獻策委員會主任、網絡信息同心聯盟副理事長,榮獲濟南市出彩統戰人,民革山東省委、中共濟南市委統戰部參政議政先進個人,民革濟南市委思想宣傳、參政議政先進個人,本欄目榮膺齊魯壹點年度十大壹點號。
壹點號走遍大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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