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討債鬼
小甄不記得在被老師訓得暈頭脹腦的時候,忽然又要豬娃時,到底自己是“嗯”了還是沒有“嗯”。他本想這不是個啥事,說不定是老師隨口關一下心呢?就沒往心上放。可惱的是,那掛瀑布從此就鉚上了勁。老師在左邊板書,瀑布掛左邊了;老師板到右邊,瀑布也掛到了右邊。小甄看在人家付出了三根頭發的巨大代價,而且那三根頭發已夾到自己枕頭下的日記本里了的份上,就不敢再勞劉招娣的腦袋的大架。只好挺直自己的腰板,伸長自己的脖子,企圖從瀑布的上端看黑板上的字。但是黑板下面的字還得靠左扭右擰自己的身軀的辦法。但這個時候,后面的李勇就不樂意了。李勇拿指頭戳過來。小甄是明白的,就又坐正了。但是一認真抄黑板,身子又扭過去了。后背就這樣周而復始地挨指頭戳。終于被戳急了,小甄扭臉罵到:“再戳!老子一腳踢死你!”李勇說:“來呀,不踢是孫子!”小甄想來個后蹬腿。又一想人家老子是村長,還是不要得罪的好。就罵了句“老子懶得理你個孫子!”李勇說:“我才不管誰是孫子呢,看孫子咋張嘴問他爹要豬娃。”小甄大吃一驚,這事他誰都沒說呢,就扭臉問:“你咋知道?”李勇說:“這是秘密。”
但凡可稱為秘密的東西,其實質僅僅是一枚屁。都想應該是藏得住憋得緊的。但從通紅漲鼓的臉上,從緊緊夾住的大腿上,從緊咬的牙關上,從緊攥的拳頭上,從閃爍游移的目光上,總會被人發現端倪。既使暫時沒放出來,大家都明白的。但總的說來,多數還是沒憋住。本想把閥門調得小一點,讓動靜不那麼大,讓不良影響降最低,其結果是醞釀愈久,一旦泄漏了聲勢就尤其浩大。或平地一聲雷,或者咣咣且,或者嘰嘰啾。要麼驚天動地,要麼悠遠綿長。枉費一番掩飾的工夫,陡增一番好心人替你擔憂罷了。
老師也沒有憋住這枚屁。他把小甄叫到了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小甄,上次你說你家的豬娃沒下呢,我派人去你家柵欄門看了,說粉嫩嫩一窩,好看得很。還敢騙老師呢?”小甄馬上就明白了。他說:“你自己去問嘛。才剛下了三天,你問我時真的沒下。那時候我只見它鼓個大肚子,在圈里亂拱土。我哪知道它哪天下呢?”老師摸了小甄的頭一下,笑了笑,說:“再十來天就能逮了,記好啊。”小甄這回學精了,沒有“嗯”。老師見狀,知道了小甄心里的小九九,就說:“哼,上回的檢查很不深刻,還得重寫。要抓思想根源,要解剖內心。都象你這樣支差應付,我們當老師的起碼的責任心也不允許。你不知道吧?劉招娣同學的媽昨天跑來了,說要見了你一定揪你幾根雞巴毛下來!發了很大的脾氣!我再三勸。說真要揪呢,只能揪幾根頭發。咋能揪人家半大小子的雞巴毛呢?叫人家以后咋相媳婦呢?小孩們鬧著玩的嘛。這才把她勸走的。你可要記著,這回要不是我頂著,你倒霉都不知咋倒的。”小甄本來想著,幾根雞巴毛又不值錢,隨她揪去,一頭豬娃可值錢了。但是看見老師殷切的目光,就把“她想揪就叫她來揪吧!”這句到嘴邊的話咽回去,點了點頭,走了。
小甄到了家,先爬到豬圈上,看那五只小豬娃伏在那頭老母豬的肚子上吃奶。粉紅的小嘴,吃得嘖嘖有聲。小尾巴還一甩一甩的,時而還知道拿小嘴巴把它媽的奶子一拱一拱。老母豬是側身躺著,也不嫌羞,在瞇著眼打瞌睡。鼻子里時時“嗯嗯”幾聲,好象很幸福快樂的樣子。小甄看著看著,鼻子有點酸酸的,只差掉幾顆淚下來了。把哪一頭送給老師呢?都這麼乖,都舍不得。而且,咋跟家人說呢?
十來天一晃過去了,小甄前思后想,看實在沒辦法了,就對爹說:“老師想逮咱只豬娃。”爹說:“好,一只十八。老師嘛,就十五塊吧。”一天夜里,五只小豬都爬老母豬肚皮上睡著了。小甄跳進圈里,那頭老母豬抬起頭來“哼哼”幾聲抗議。一見是小甄,就把“哼哼”的聲調降低了八度,又垂下頭準備睡覺了。小甄摸著了一只小豬娃,把它一把抱起來。小豬娃正睡得香甜,被驚醒了,吱吱嘰嘰地叫。四只小腿還亂踢亂蹬,差點從手里掉落了。老母豬一骨碌爬起來,沒等小甄明白是咋回事,自己已經一屁股坐進豬食槽了。小甄見老母豬又沖了過來,趕快爬起來,一翹腿逃豬圈外面去了。媽過來了,提了半桶豬食,往槽里一倒。老母豬就馬上堂堂堂埋頭大吃。小豬娃們一個個都仰著頭夠著老母豬的奶吃著。媽就提著籃子進去,把籃子側放,讓一只小豬娃自己鉆進了籃子,猛一提,說聲“接著!”小甄就接著了。等小豬娃喊救命,老母豬找兇手時,兇手已經安全地出來了。老母豬發了一陣呆,將失子之痛化作幾聲哼哼,就又低頭吃它的飯去了。
小甄提著籃子在大街上走,在小豬娃奶聲奶氣的掙扎聲中思考一個他剛剛體會到的詞:肚量。他想,要有肚量,先得有個大肚子才成。如果天天吃不飽飯,肚子餓得干癟癟的,你還有肚量把剛蒸的饅頭去打發要飯的麼?一只野狗叼跑了你剛啃了一嘴的花卷饅頭,你會不想著一定要從狗嘴里奪回來麼?人家罵你窮鬼的時候,你會忍住不想日他媽麼?所以小甄想成為一個大肚子的人。最好是有個當初老母豬那般大的肚子,肚子里才有真東西,才可以從容不迫,才可以胸懷寬廣,才可以不斤斤計較,才可以瀟灑從容。至于“倉檁足而知禮節”之類的據說叫“國粹”或“國學”的玩意,那已是多年后小甄才知道的。至于“萬貫而與一吊乎哉?一吊而舍半吊乎哉?半吊而欲棄一吊乎哉?”之類的辯證關系,也是小甄瘋了之后的事了。
送了豬回來,媽問:“給錢了沒有?”小甄說:“先欠著的。”爹說:“莫不是當老師的也肉包子打狗?”媽說:“該不會的。就是打狗,狗還在教你兒呢。”爹對兒子說:“得去問他要。”
小甄不敢去找老師要。上課時就愁眉苦臉的,滿腦子是那只小豬娃在亂蹦亂跳。老師看出來了,就又喊他去了辦公室。關上了門,老師說:“小甄,那晚上回去家里人咋說的?”小甄不敢提肉包子與狗的關系問題,冷不丁冒出一句“十五。”老師一愣,說:“啥十五?”小甄說:“本來十八的,你要是十五。”老師說:“噢!十五。塊?毛?分?我一個民辦教師,十好幾年了,一月才三十二塊七毛六分。一個豬娃,我半個月嗆的粉筆灰都白吃了。為了轉正,從五年前我就借錢過日子了。也就到你們跟前我還當自己是個人。在上面那些人眼里,誰把我當條狗呢?我還得使勁搖尾巴。光搖尾巴不算,還得去喂他們的肚子。一頓飯下來二十八塊四啊!媽那個X的,答應的好好的,到時候了,不是驢不拉就是磨不轉,這樣那樣一堆理由。還不敢翻臉,還得再三感謝。人活到我這份上,算是毫無樂趣,天天生不完的氣。老婆一聲家沒鹽了,我一摸兜,摳出三分來。閨女說想要個裙子,我讓她媽把她當姑娘時的一件舊裙子翻出來,卻還被老鼠咬了個洞。她媽正好繡上朵花,現在還在穿。我現在里面的褲衩,已經補丁綴補丁了。鞋看上去還可以吧?我脫掉你看看。十個腳趾頭,一二三四五六七,鉆出來七個。別嫌我腳臭嘛。我天天回去又要備課,又要改作業,又要幫家里干點活,還要忙地里的,哪有時間洗腳呢?哎呀,我還是穿上鞋吧。你咋了?可別吐屋里,要吐去外面!”
小甄逃命一般跑出來,一陣干嘔。空氣一吹,又好了。想著剛才老師飛濺的唾沫星子和兩嘴角越積越多的白沫沫,一股豪情沖上來,對著天空大手一揮,說了句:“肉包子不要了!”老師傍著門,問:“啥肉包子?”
從此,小甄走路從不雙目向上作仰望天空狀了。他光往旮旯縫角地方瞅。紙片、廢鐵皮、塑料,都是寶貝。揀了就藏在一個沒人住的院角。半個多月后,他叫來一個敲拔啷鼓收破爛的人,賣了十七塊二角四分,成功地補上了那只小豬娃的窟窿,還余了一筆足以買二百二十四顆龍蝦糖的巨款。心中的自豪那是油然而生啊。再看到那些從口袋里摸出一顆來在嘴里吧唧吧唧過癮的同學,他口里分泌的唾沫也明顯少多了;再看見誰拿個稀罕玩意引得大家嘖嘖稱奇,他坦然地拍拍自己的褲兜,聽到里面有撲撲,有當當,就懷著不為人知的驕傲,偷偷地笑了。
8 趙老棍的兩片肉
讓小甄想偷偷笑的,當然不僅僅因為兜里的那筆巨款,而是過了幾天,王瓊又來問問題。這次的問題,涉及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學術領域,可以歸類到“心理學”的范疇。她上來就感嘆:“過的挺滋潤呀!”小甄本來見她扭過來,幾乎要熱血沸騰了。一聽見這句話,有點想打哆嗦。就把堆到臉頰的熱情撤掉,換作一幅冷傲的神色。誰知王瓊窮追不舍,接著說:“小啥臉呢?我都見你把頭發裝兜里了。”小甄的臉又騰的紅了,說:“關你啥事!”王瓊抿了抿嘴,又一撇,切齒地說:“本來以為你…”說了半句又沒下文了。小甄只想說:“我本想要你根長發呢,又不敢張口。只好留下劉招娣的三根,假裝是你的。”但咋吧幾下嘴,覺得這話說出來誰也不會信,除了自己知道。而自己又不能為自己作證的,就說:“有問題就問,我還玩去呢。”王瓊也一雙丹鳳眼一瞪,幾乎透明的鼻子蛋里發出一聲“哼”就走了。小甄呆那里,想不起來自己把劉招娣頭發裝兜里時,王瓊是怎麼發現的。
放了學,小甄垂頭喪氣地在路上走,把一顆石頭子從校門口踢了兩道街。忽然聽了趙老棍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老天爺啊!”還帶著哭音和壓抑不住的悲憤。小甄一激愣,把石頭子踢進路邊的臭水溝去了。他抬眼一望,只見趙老棍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著一碗面條,大哭大嚎起來:
“還是人不是人啊!老漢我一輩子光棍,就這樣欺負我?是哪個八輩子沒吃過肉的王八蛋啊,把我的一片肉吃了!我半年都吃不了一回肉。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我買了兩片用呢,不舍得吃。飽漢不知餓漢饑啊!還有人性沒有了!你們天天晚上有老婆的兩坨肉摟,還有另兩片肉摸,老漢我用了十斤麥子才換來這兩片肉!就這樣給我偷偷吃走了一片…”
這時幾個老娘們圍過來了。趙老棍錯對門的周家媳婦一向是個熱心腸的,見趙老棍哭得凄慘,就把雙手往那肥碩的胸前一抱,好象生怕趙老棍要搶她的那兩坨似的,她說:“你還吃上肉了!稀罕啊!”她聽了半天沒聽明白,就又問:“你不是把碗端好好的麼?誰能偷吃?”趙老棍一見有人助陣,越發有了表現欲。要知道他一二十年來幾乎足不出戶,又懶又窮,大家幾乎要忘了他這個人了。
趙老棍干脆把碗細心地往地上一放,來了個驢打滾。等翻過身來,已經長懸了一掛鼻涕和遍涂了一臉的老淚,垂足頓胸地嚎:“他!我!你們啊!哎!這日子沒法過了!我就是個光棍啊!我買了兩片肉,四兩六錢!哎呀!叫我咋說出口嘛?五天啊!有感情了的!一直不舍得吃。”大家正好吃午飯,都端著碗來看熱鬧。人們一邊呲溜呲溜吃著有肉或者沒肉的面條,且把趙老棍的哭鬧當作調料,吃得津津有味。周家媳婦雖熱心,但好象有點糊涂,就又問:“家養的豬啊羊啊,時間久了有感情,不舍賣;貓啊狗啊天天和你玩,更有感情,不舍得殺了吃肉。你買的別人的兩片豬肉,有啥雞巴感情?”大家就一陣哄笑。趙老棍把臉一抹,抹下的內容豐富的東西就往衣襟上一揩,作了個豁出去的架勢,哭訴道:“我半年沒吃肉啊,想得慌。買來五天了,才做了面條。兩片寶貝肉,不舍切開,一塊有二兩一,一塊有二兩二。用了五天了,就瘦下快半兩!心疼死我了!心想吃肉呢,在家偷偷用吧,得光明正大出來吃。我端出來,正要吃,見沒有人看見,就回去拿大蒜來配肉吃,這樣才過癮。誰知道等我出來,眼見碗里不對,翻過來翻過去,只剩一片了!老天爺啊!還有這不要臉的人哪!那肉上有老漢我五晚上的東西!都硬是給我偷吃了!”這時,小甄眼見那個剛勞了兩年改回來的黃二蛋把正吃的一碗面帶碗都掉地上了,蹲在那一陣嘔吐。先是出來青菜和面條的混和物,然后豁然是還沒消化完的塊塊的肉。一群人都蹲地上嘔了起來。周家媳婦問:“咋了咋了?都在吐啥呢?趙老棍你碗里不還有一片肉麼?你吃就是了,哭啥嘛!”趙老棍就真的不哭了,操起碗里那片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群人連吐都顧不上,逃命一般地飛奔而去。黃二蛋已經吐得有氣無力,在地上爬著了。小甄莫名奇妙,就回家吃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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