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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劇《心居》里,
海清演一個單親媽媽,
像一頭困獸,夾在家庭、孩子和房子里。
海清有大段大段密不透風的臺詞,
她信手拈來,
這是打磨了十幾年的生活流演技。
這兩年,海清有了很多“媳婦”之外的角色,
跟張大磊接連合作《藍色列車》
和劇版《平原上的摩西》,
又跟李睿珺合作了《隱入塵煙》,
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為了一個角色,她只身跑到甘肅農村,
花一年時間,種麥子、收孜然、給羊接生。
她喜歡這種隱身于生活里的感覺。
海清演中俄邊境賣面包的女人,《藍色列車》
海清演農婦貴英,《隱入塵煙》
從南京的一個舞蹈演員走到現在,
成名前,她嘗過現實的苦悶,
后來,又被困在中年女演員的漩渦里,
她說自己擅長忍耐,喜歡和時間較勁。
并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回響,
但時針從不出錯。
撰文 洪冰蟾 責編 倪楚嬌
貴英盼望建造自己的家,《隱入塵煙》
2020年春節,海清跑到甘肅高臺縣花墻子村。新戲《隱入塵煙》要拍足一年,從眼下這個冬天,到下一個冬天。
簡樸的農村小樓房里,屋中間拉個簾子,搭個小床,當作睡覺的地方。來的第一天,經紀人去上茅廁,看到人和動物的排泄物堆得有小山高,原地買了回程票。
海清不能走,她還有漫長的時間要度過。久違地,她嘗到了饑餓的感覺。她是南京人,吃不慣饃饃和辣子,一開始只能夾幾筷子西藍花。后來疫情爆發,連蔬菜也沒了,每天除了面食還是面食。
還有孤獨。工作人員和家人都不在,她住導演李睿珺的姨夫家。除夕夜,姨夫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吃著,說著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的方言。她坐在一屋子陌生人里,身上發著燒,整個人暈乎乎的,就這麼過了新年。
被嫌棄的貴英與有鐵(武仁林飾)在大雪中見面
李睿珺從7、8年前開始寫《隱入塵煙》的劇本,一直想有機會跟海清合作一次。他把劇本發給海清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來。先給你看看。”
女主角貴英,有先天疾病,不能干重體力活,總是局促和緊張。她跟村里最窮的馬有鐵結了婚。兩個沉默的、被嫌棄的人,耕種土地、建立家園,彼此給予愛與依賴。海清喜歡《隱入塵煙》的故事和角色。
海清和李睿珺
李睿珺提出了近乎嚴苛的要求:留出一年的時間,去他的家鄉花墻子村。總共五階段拍攝,不允許離開,不允許跨戲,全程說當地方言。
海清聽完,轉頭把家庭旅行的游輪票退了。跟兒子說,媽媽不能陪你去玩了。
海清是《隱入塵煙》唯一的職業演員,有細膩的感情戲
一開始,村里人不知道來了個大明星,只當是姨夫家兒媳婦回來過年。海清換上棉襖棉褲和頭巾,素面朝天。她跟著姨夫去地里,撿草皮、收大棚皮,刨地、搬化肥、撒種子。“整天就干這個,趴在地上,腰都快斷了。”
她去后院喂牲口,驢雞羊頭一回見陌生人,嚇得雞飛狗跳,嘩啦啦揚起一堆灰。后來她去給羊接生,顧不上吃飯,一上午就守著,直到小羊被舔干了血,在太陽底下走第一步。再后來,驢走過身邊,會拿頭頂她,叫她帶它回家。“動物不說假話,我們處得像家人一樣。”
幕后花絮,海清照顧牲口
初來乍到,海清鬧出不少笑話。“去上廁所,忘記把門搭上,我正視頻呢,巴拉拉在那說。大公羊特別壞,過來欺負我,舔我屁股。它鼻子呼氣,蹭一下,我嚇一跳。手機就嗙,掉進去了,硬硬地插在里頭。手機那頭說,這哪啊?怎麼了?沒辦法,拎出來,洗一洗擦一擦再用。”
不下地的時候,她就在村里“浪一浪”,去看姨夫打牌,去小姨的小姐妹家串門。村口聊天的男人女人們,覺得這個外地媳婦真俊啊,孩子們也喜歡她,她總會笑語盈盈地掏出巧克力和堅果。
待了一段時間,她已經能聽懂大部分方言,能聊家長里短。“經常是,誰啊?誰家?媳婦上哪了?真的嗎?特八卦。”有次從地里回來,姨夫看到海清抓個饃饃,蘸了辣子就往嘴里塞。李睿珺眼見著她碳水越吃越多,不好意思地說:“海老師,那個,要開機了,有點胖……”
體驗生活時遇到自己代言的產品
有一天,海清跟李睿珺去縣城,在商場里看到一個金飾柜臺,海清是這個品牌的代言人。李睿珺讓海清站在她的巨幅海報下面,看服務員什麼反應。
“根本就不搭理她,可能心想,你這樣一個人能買得起金戒指金項鏈嗎?”李睿珺知道海清已經變成農婦貴英了。
貴英很難干重體力活
距離開拍沒多久,李睿珺告訴海清,男主角由姨夫武仁林來演。因為要留出一年檔期,只為一個角色,職業演員時間“都湊不上”。
海清的角色設定需要她佝僂著,身體側彎,左手抖動,雙腿打直。日常生活里也這麼保持戲里的肢體狀態,久而久之,把自己壓成了脊柱側彎。
因為角色隨時會小便失禁,她就在衣服里裝一根接水的管子,一場戲下來褲子就濕透了。她想全劇組都在寒風里挨著,她別總換衣服,忍一忍,拍一天就凍一天。
從冬天一路拍到草長鶯飛,麥子成熟
有一場夜戲,海清和武仁林要在雨里保護土磚。武仁林記得當時的風特別大,水柱直往身上澆,水帶著泥,從耳朵、領口、褲子灌進去,凍得牙齒打顫。淋到天亮,身上剛干了點,監視器后的侄子說,再接白天的戲吧。他是地道的農民,身強體壯都快不行了。看到邊上的海清,還在咬牙挺著,一口氣拍了24小時。
拍到夏天,海清只剩96斤,是有史以來最輕的體重。她感覺腦子里還有水,晃蕩個不停。
小時候練舞的海清
海清從小就擅長忍耐。
四五歲練舞拉筋,壓腿特疼。“腳擱這兒,老師說再往頭上靠一點,腳尖要碰到鼻子,忍吧,忍,十秒、五秒、三秒、一秒,放下來,筋都快斷了。下一次一踢腿就上鼻尖了,這是忍耐的效果。”
海清和媽媽在一起
海清母親那一脈是著名的昆曲世家,南京甘家大院的后人,但母親沒享過好時候。小時候,海清最怕下雨天,因為家境不好,連雨具都沒有。鞋子濕冷的感覺,真是特別討厭。后來舅舅給她買了一把藍點的雨傘,她下雨還是淋著,不舍得用。
1995年,海清從江蘇省戲劇學校進入省歌舞劇院,得到一份穩定又體面的體制內工作,但她有了當演員的想法,喜歡胡慧中、林青霞、毛舜筠和蕭芳芳。她在報紙中縫里找到一個補習班,在練舞間歇去上課,沒時間吃飯,她就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往嘴里塞包子。
碰上雨季,她穿著雨披,在胸口掛個布袋,包子放在布袋里,手從雨披下面拿包子。20歲那年,她以420分的文化課成績,被中戲和北影以第一名錄取,她選擇去北影,成了黃磊的學生。
2001年,大四時的海清
大學四年,海清讀各種書,看費里尼,去拉片,排話劇,到攝影系導演系蹭課。她想等自己學好了再接戲,同班女生很多出去接戲,她就待在學校里。那是90年代末,北影的學費一年5800塊,她從前在江蘇歌舞劇院月工資是800塊。她覺得讀書真貴啊,得珍惜啊。
大三那年,海清演話劇《雷雨》,病得嚴重,黃磊讓她最后一場別上了。海清跟他說:“我做夢夢到蘩漪了,我死也要死在上面。”很多年后,楊紫在《心術》的化妝間見到海清,想起老師督促他們下苦功,會搬出北影的傳奇:“你們大師姐海清,熬夜排戲,排到吐血,人家這麼紅是有道理的。”
海清和黃磊
畢業大戲是尤金·奧尼爾的《送冰的人來了》。黃磊想在劇場里鋪一層紅磚,但紅磚得花1、2萬。同學們打聽到邊上的樓在拆,有個廁所是紅磚砌的。那會年輕,膽子肥,大伙把廁所給推了。這時突然下雨,他們敲掉磚頭上的水泥,拿雨水沖洗,排成一條龍,接力把磚運回劇場。
所有人,都站在雨里,捧著熱乎乎的理想。
《玉觀音》飾演鐘寧
就這樣,海清的學生時代結束了。進了社會,那里運行著更殘酷的法則,努力拿到專業課第一,不再是唯一要做的事。2002年,演話劇結識的丁黑導演邀請海清出演《玉觀音》。孫儷和佟大為火了,飾演鐘寧的海清沒紅起來。
因為塑造了鐘寧颯爽的氣質,很多類似的大姐大角色來找海清,她不想限制住戲路,都給拒了。無戲可演的日子,特別痛苦。“指甲蓋和肉都分離了”,“我的生活在別處,不在這里。”
她成為“廣大彩民”的一員,到樓下小賣部買幾塊、十幾塊彩票,彩民海清心急,每次都是當場刮開。“我媽說你花那個冤枉錢干嘛,我說那都是希望的錢。對于當年的我來說,是唯一hold住的。”
《紅海行動》片場,海清和林超賢導演
海清一直是這樣,她等待,但不空等,即使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得抓著點什麼。她讀《德川家康》,里頭說:人生就是忍耐,不停地忍耐,等待機會降臨的時候。
那時她不知道困頓的生活會持續多久,只好不停地看書看電影,成天跑步、去公園練劍、在朝陽門觀察人。“潛意識的想法,我必須要忍耐住這樣的時光,一旦給我機會,我有這樣充分的準備,一定不會辜負。”
《雙面膠》里演胡麗娟
她終于等來一個機會。2006年,滕華濤籌備《雙面膠》,想起《玉觀音》里的鐘寧。黃磊在中間搭線,告訴海清“等著”。
海清看劇本,開頭一句“胡麗娟,一笑,咧著牙齦,一嘴四環素牙”,讓她念念不忘。從8月到12月,中間什麼活都不敢接。投資方一度覺得演員名氣不夠大,想換,一波三折才定下她演。
《雙面膠》火了。接下來,2009年,海清一口氣扛下三部戲的女主角,《媳婦的美好時代》《蝸居》《王貴與安娜》,開啟她的“媳婦全盛時代”。
《媳婦的美好時代》,海清和柏寒
憑借毛豆豆一角,海清獲得飛天獎最佳女演員。第二天,她卻接到爸爸在醫院搶救的消息。那段時間,她要照顧父親、孩子,還在組里拍戲,分身乏術。下午從片場趕到醫院,陪爸爸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再飛回去拍戲。每次離開,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見。爸爸會說,你好好去拍戲。海清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我愛你。
多年后,她偶然看到當時的一張劇照,照片里的她“手指甲裂開了”。
好像是一種暗示。看似堅實的地表,撕開一道裂痕,露出生活的真相。父輩已然老去,下一代還未長大,現實的重擔壓在她身上。
《蝸居》里演海萍
原本《蝸居》的設計師給她準備了40多套衣服,海清只掏出4套舊一點的,甚至包括服裝師身上的絨背心,從頭到尾沒怎麼換。她覺得海萍就應該穿這樣的衣服。
戲里,海萍被房子困住。戲外,為了把父母接來北京照顧,她用30年的積蓄,買了一套二手房。“連裝修的錢都沒了。”家里的大事小事,輪到她做主。
拍戲可以換算成漫長的買房史。“拍《王貴與安娜》,一半因為錢,華濤說你來吧,送你個客廳。拍《蝸居》,死活不去,在做手術,華濤說湊套房子。也不想接《媳婦的美好時代》,一想,房子還差著呢。”
海清和林永健,《王貴與安娜》
海清和黃磊在《小歡喜》《小別離》里演夫妻
海清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最好看的那一類女演員。上小學,學校要建一個雕像。海清被選為模特,下午最后兩節課不上,到一個小棚子里,一動不動地舉著地球儀和書。從底下開始雕,快雕到脖子了,老師讓她回去上課。后來發現,同班的一個女生,下午最后兩節課會不見,一問,同學說她在雕臉呢。“脖子以下是我,身材好,但是臉長得不好看。”
所以她知道普通的生活是什麼。是不舍得用的藍點雨傘,微涼的包子塞進嘴里,刮開彩票的急迫和病榻上握緊的手。
時代里小小微塵的生計,她演了又演,那是現實主義題材大受歡迎的時候。上海里弄潑辣的胡麗娟《雙面膠》、伶俐懂事的毛豆豆《媳婦的美好時代》、進退兩難的房奴海萍《蝸居》、浪漫隱忍的安娜《王貴與安娜》,“女漢子”還是流行詞時的羅小蔥《抹布女也有春天》,職場女性美小護《心術》,強勢雞娃的童文潔《小別離》《小歡喜》。很多影迷認為“從海清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妻子的時代蛻變”。
用海清的話說:“我在被生活打磨的時候,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風景。”
海清在《紅海行動》,睫毛和頭發都被風沙吹白
以前大家總喊海清“國民媳婦”,這既意味著多部代表作積累的觀眾緣和過硬口碑,也隱藏著一個中年女演員的桎梏。
這幾年,海清去摩洛哥拍《紅海行動》,在一堆硬漢中間,飛沙走石里摸爬滾打;跟著張大磊去中俄邊境拍《藍色列車》,極寒天氣里,不施粉黛地裹緊大衣;再到巴丹吉林沙漠和祁連山脈邊,做一個普通而沉默的農婦。她一步步地,邁出這個詞所框定的世界。
過了四十歲之后,海清自稱“我們這種中年女人”。從前,她不太理解安娜與王貴的愛情,覺得安娜作死了,矯情死了。王貴土得要命,帶一家子人來,煩死人。現在她說:“他們之間有復雜的感情,準確地說,我認可這段婚姻。”
“小的時候,肯定都會選擇激烈的色彩斑斕的愛情。年紀慢慢大了以后,你會覺得,有的時候愛情是一種負擔。”
好友吳越還記得海清當年大著肚子,像個將軍一樣說:“你說我這孩子生下來,是不是可以讓他,站好了,給我鞠幾個躬。”
拍完《雙面膠》,海清生下丹尼爾。兒子還小的時候,她帶他去《心術》片場。她在那頭演戲,丹尼爾旁若無人地走到監視器前,親了一下屏幕里的媽媽。
他們一起練書法、畫畫、看足球。有時候,她騎自行車帶他去上興趣班。教室外面沒有空調,她帶個小板凳坐著,一邊等孩子下課一邊看劇本,熱得不行,制片人打電話問她怎麼樣。她說:“這劇本挺熱的。”
海清和做作業的丹尼爾
如今,丹尼爾進了青春期,對自己的要求很高,急于證明自己是個大人,更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海清問他要不要去看《隱入塵煙》的首映,他沒辦法來,因為籃球教練好不容易約到。海清讓他自己選,“沒有說一定要來。”
他說:“媽媽,我知道我是孩子里比較叛逆的。”
海清會給自己做思想工作,孩子總要掙脫父母的懷抱。她是如此愛他,如果強迫他做什麼,產生強大的逆反心理,會傷害母子關系。“等時間過去,別著急,我們都不知道下個階段是什麼。”
頓了頓,她說自己還是會崩潰:“為什麼派我過來?我不想當他媽了。”
“我們這種中年女人,常常會覺得獨自一個人生活是那麼美好。突然有一天放空,沒有孩子,沒有家庭,什麼都沒有,非常不錯。”
在花墻子村,海清會在日出前醒來,一個人溜達到地里。麥子抽穗的時節,風一吹,整個村莊彌漫著麥子的香味,傍晚時分,夾著炊煙的味道。村里的人經常看到一個活的稻草人,站在麥田里攆小鳥。
她特別喜歡坐長途車,越長的線越喜歡。她要跟時間較勁,耐得住這一場漫長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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