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于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
——李鴻章《李文忠公全書十九卷·籌議制造輪船未可裁撤折》
一、1894年6月,天津,“仗打完了以后再見吧”
1894年2月15日,農歷甲午年正月初十,廣州《中西日報》刊發東西藥局告示一則:“大醫生孫君逸仙,舊歲底因事返澳度年,今已由澳回省。”
告示里的那個“澳”,不是澳門,而是毗鄰澳門的香山縣翠亨村,孫中山的老家。甲午新春,孫中山把自己關在翠亨村的宅子里,寫了篇大文章,題目叫《上李鴻章書》。
此事怎麼看都有失體統,尤其是放在十九世紀末的大清,更顯十二分的荒唐。一位年方28歲、來自嶺南瘴蠻之地的西醫,憑著一股子不知誰給他的自信,要投書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跟71歲的老人家聊聊富國強兵之道。有冇搞錯?
刊登有《上李鴻章書》的《萬國公報》
沒錯,《上李鴻章書》洋洋近8000字,主題就是富強之本。當年9月和10月,廣學會下的《萬國公報》月刊,以《上李傅相書》為題分兩期刊發此文。從《萬國公報》的文本看,這是篇野心很大,口氣比野心更大的雄文。雄文的精華在第二段,西醫給岌岌不可終日的大清開了一劑藥方——
竊嘗深維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于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于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也。我國家欲恢擴宏圖,勤求遠略,仿行西法以籌自強,而不急于此四者,徒惟堅船利炮之是務,是舍本而圖末也。
不消細品,“竊”之后百十來字,有難以掩飾的居高臨下。想讓中堂大人照方抓藥?作者說話的調門,顯然高了點。位卑不敢忘憂國,那是你的想法。位卑就沒有資格憂國,那是大清的章法。
好在有些愣頭青能成事,多半在于起手的時候,他并不知道此事斷無勝算。
孫中山在青年時代是個愣頭青,愣頭青身邊有幾位大逆不道的同道。譬如陳少白、尤列和楊鶴齡,就是孫中山在香港學醫期間結識的朋友。四人過從甚密,非談革命則無以為歡,并稱“四大寇”。“四大寇”加上孫中山的同村發小陸皓東,組成了一個聊天群。聊天群的官方語言是夾雜著散裝英文的粵語,日常話題一些排滿反清的牢騷,意見領袖是自詡“洪秀全第二”的孫中山。
“洪秀全第二”何以竟要上書李鴻章?這反映了他立場在1890年代初的短暫游移,部分接受了溫和改良的思想。微妙的轉變,源自香山耆宿鄭觀應的影響。孫中山西醫書院畢業后行醫澳門,鄭觀應恰好在澳門丁憂守制。在此期間,兩人有著深入的觀念交流。鄭觀應的《盛世危言》收錄了孫中山的《農功》一文,而《上李鴻章書》中“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的改革方案則出自《盛世危言》序言。兩者之間的關聯,陸皓東再清楚不過。
在電影《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里,陸皓東算不得主角。有一句臺詞觀眾可能印象深刻,面對白蓮教愚民他哀嘆“中國沒得救了”。可在孫中山30歲之前的人生舞臺上,陸皓東卻占了不少戲份,他是孫中山的忠實追隨者、迷弟。他少年時的驚天偉業,是跟著孫中山搗毀了翠亨村村廟里的神像。后來他被歷史記取的身份,是青天白日旗的設計者,“為共和革命而犧牲者之第一人”。
陸皓東還有個“第一”,《上李鴻章書》的第一讀者。孫中山返鄉寫作,陸皓東是陪同者。孫中山每寫一段,都會把陸皓東叫來,誦讀、推敲。迷弟“好犀利、好鬼勁”的贊佩聲,回蕩在孫宅二樓的書房。種種跡象表明,陸皓東在為《上李鴻章書》擊節叫好時,提出了一個更忘乎所以的建議:為什麼不直接找李鴻章面陳要義呢?這一次輪到孫中山贊許迷弟了,合心水。
都說廣東人敢想敢干,此類優秀品格的要害是,很多環節還沒想通透,就已經決定干了。孫中山決定面見李鴻章,理由倒是充分,李鴻章與孫中山之間是掛名師生關系。孫中山曾就讀的西醫書院,李鴻章是學校庇護人。學生想見老師,天經地義嘛。至于通過什麼途徑去見?暫告八字沒一撇。
眼面前的麻煩是,孫中山在翠亨村蒙頭寫《上李鴻章書》時,他的東西藥局賬面上僅剩十幾塊錢。“四大寇”之一的陳少白,收到藥局伙計的信,立刻從香港趕回廣州,替孫中山把藥房收拾好,交還給股東。陳少白的舉措只是應付股東追債的權宜之計,待孫中山懷里揣著《上李鴻章書》“由澳回省”,東西藥局已入不敷出、難以為繼。
一家藥局的破產,一般原因是執事醫生不但想為百姓救死扶傷,而且想為國家尋診把脈。
藥局破產對孫中山來說是小事一樁,他要操作的是更大的事,國家的事。回到廣州,醫生把他為大清開的藥方交由幾位朋友審閱。心思縝密、處事周全的陳少白在文章中添加了一些敬詞、謙詞和必要的客套話,使之更適合體制內的口味。晚清的廣東人,對體制有刻板印象,那是一群滿身官氣的北佬。李鴻章就是端坐在體制金字塔高處的人。盡管他有著洋務派的開明形象,但草野小民真想與他面對面,關山重重。
孫中山要面見李鴻章,此事摸著門道,已經是1894年6月。欲會李鴻章,先見盛宣懷。六度尋人的游戲,盛宣懷是通關要訣。盛時任津海關道,駐守天津直隸總督公署,三封推薦信鋪就了通往公署的路。
第一位給孫中山寫推薦信的是魏恒,賦閑廣州的前澳門海防同知。魏恒寫信出于感恩,因為孫中山治好了困擾他多年的痔瘡。魏恒推薦信的收件人是他的好友盛宙懷,盛宙懷任廣東候補知府,卻常住上海。在信中,魏恒向盛宙懷介紹了孫中山,并請求盛將孫推薦給他的堂兄盛宣懷。孫中山攜魏恒推薦信,于6月初起程趕往上海,表兄譚虛谷資助了部分差旅費用,陸皓東隨行。這是孫中山第一次上海之行,他一生總共27次蒞臨此地。
盛宙懷收到魏恒的信后,接力致函盛宣懷。他是第二位給孫中山寫推薦信的人。
第三位給孫中山寫推薦信的是老熟人,鄭觀應。拜訪盛宙懷的那幾天,也就是6月中旬,孫中山在上海巧遇鄭觀應。名為巧遇,更像是約定。在孫中山上書李鴻章這出大戲里,鄭觀應是劇情的推動者,不動聲色,適時出現。鄭觀應此番出現,貌似就是為了助力小老鄉。
在三封推薦信里,鄭觀應的這封內容最詳盡、言辭最懇切,對孫中山的評價亦最高。他請求盛宣懷提攜后輩,從中疏通,使孫中山有機會“一白其胸中之素蘊”。鄭觀應還在信中額外提了一個請求:孫欲游泰西各國,考察農務,請盛代求李鴻章,為孫辦理一份出國護照。是的,申請護照也是孫中山面見李鴻章的訴求之一,可能是更實際的訴求。出國考察之目的是修習西法以改良中國農業,而核心主張是在廣東自種罌粟以抵制印度煙土。這個主張,寫在《上李鴻章書》的倒數第三段。
在鄭觀應家里,孫中山還認識了幾位朋友。其中一老一少兩位,對孫中山大有助益。老者王韜,66歲,維新思想大家、中國報業鼻祖。王韜利在當時,他為《上李鴻章書》潤色并定稿,還為孫中山附加了一封推薦信,收信人是李鴻章的英文秘書羅豐祿;少者宋耀如,31歲,晚清實業巨賈、基督教傳教士。宋耀如功在后世,他是孫中山反清革命的資助者,當年秋天他承印的《萬國公報》刊發了《上李鴻章書》,而他四歲的次女宋慶齡未來將成為孫中山的妻子。
1894年6月的孫中山還想不到那麼遙遠的事,當務之急是去天津,北洋大臣李鴻章的駐地。大約是6月25日,孫中山抵達天津。這是他的第一次天津之行,還是陸皓東陪同。佛照樓旅舍的廣東籍掌柜,看著家鄉來的兩位青年,風塵仆仆入住,又步履匆匆出門。孫陸二人趕著去天津直隸總督公署,拜會盛宣懷。盛宣懷耐著性子接待了孫中山,精通洋務、有志新政的青年,無論怎麼說都可堪一用。他在堂弟推薦信上的批注日期,暗示了孫中山行程的緊湊,6月26日。而經王韜潤色過的《上李鴻章書》和他的推薦信,也在同一時間遞到了羅豐祿手里。隨后幾天,佛照樓旅舍的兩位住客像換了人似的,待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偶爾,其中一人會到客堂,向掌柜打聽,有無官差來找他們。對于孫中山來說,這是天大的事。
平頭百姓,包括孫中山這等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當時并不十分清楚,那幾天,那個月,乃至那一年,天下最大的事,其實不是他求見李鴻章,而是一觸即發的中日甲午戰爭。這不能怪孫中山,大清封閉的政治決策和信息傳輸體系,在政府與百姓之間設置了無法穿越的屏障。在鐵屋般封閉的體系里,李鴻章是主事人、操盤手,同時又是一個尷尬的角色,外有敵寇進逼,內有清流攻訐,此等酸爽不足為外人道。不過,李鴻章要應處的國家大事與孫中山心中天大的事,在時間上倒是有幾處偶合。
1894年2月15日,廣州《中西日報》刊發孫中山“由澳回省”告示那一天,朝鮮爆發了由全琫準領導的東學黨起義。東學黨起義,是中日甲午戰爭的導火索。
1894年6月3日,差不多孫中山從廣東動身北上的時候,朝鮮李氏王朝正式照會袁世凱:“請煩貴總理迅即電懇北洋大臣,酌遣數隊,速來代剿。”李鴻章立即復電:“韓國請兵,中國勢必準行。”清軍分水陸兩線進兵朝鮮,李鴻章則駐節天津北洋大臣衙門,運兵籌餉。作為老資格的政治家,他能夠嗅出朝鮮內亂背后日本的味道。他知道清軍的對手根本不是東學黨,而是日本。事實上,日本已先于大清做好了戰爭準備,半島駐軍迅速增強。李鴻章感到了事態的嚴重,他的策略調整為中日雙方均從朝鮮撤兵,保全和局,并寄望于英俄的調停。6月中下旬,李鴻章坐鎮天津,指揮著漢城和北京兩張談判桌上的對日交涉。
1894年6月22日,日本政府照會清廷,強硬拒絕從朝鮮撤兵的提議。三天后,光緒電諭李鴻章:和議難遂,加緊備戰。這一天,應該是孫中山抵達天津的日子。孫中山趕場拜訪盛宣懷、羅豐祿的那幾天,李鴻章正焦頭爛額、日理萬機,他每天處理的電報、文書近百件。有證據表明,孫中山《上李鴻章書》的確呈到了李鴻章的案頭。然而,李鴻章是否撥冗讀過孫中山的大作,又有何評價?不得而知。十萬火急的軍情等著中堂大人裁斷,“人盡其才,地盡其利”云云絕非急所。對等著冷饅頭充饑的人,大談膳食均衡,稍顯不合時宜。抱歉,中堂大人實在無暇聆聽西醫的治國方案了。孫中山在佛照樓旅舍枯等數日,等來一本出國考察農務的護照和一句算不得敷衍的承諾:“仗打完了以后再見吧!”天津之會,由此錯過。
后來,仗打完了,仗也打敗了。曾為大清奉上藥方的西醫,已經拋棄了幻想。自津返粵不久,孫中山前往檀香山。1894年11月24日,日軍攻陷旅順并大肆屠殺時,興中會在檀香山成立。這一次,西醫換了個藥方,他不要改良了,他要實打實的革命,革大清的命。
誠然,錯過天津之會的孫中山,此后與李鴻章還有再續前緣的可能,但他與大清早已一刀兩斷。回頭一看,《上李鴻章書》竟是孫中山給大清下的最后通牒,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二、1896年9月,紐約,“我對我在美國見到的一切都很喜歡”
甲午戰爭,是大清的失敗,也是李鴻章個人的失敗。馬關條約簽訂,曾經的股肱之臣成了天選的背鍋俠。1895年8月,條約簽訂四個月后,李鴻章“奉旨入閣辦事”。此人事調整本質上是下野,李鴻章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頭銜被剝奪。下野有個雅氣的說法,叫投閑散置。
投閑散置的李鴻章,避居北京賢良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裱糊匠之嘆”油然而生,中堂大人一肚子的怨氣:“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宦海沉浮中的政客,多半會做吹角連營的夢。真能黜而復陟者,并不多見,何況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叟?
李鴻章的幸運也是不幸在于,甲午戰爭后,日本并未停止對中國的蠶食。李鴻章下野后,在這場從失敗走向失敗的對局中,清廷再也找不到一個可負其責的棋手。俠之不存,鍋將焉附?更重要的是,清廷逐步認識到,李鴻章當初的構想——聯俄制日——老祖宗“以夷制夷”的新款馬甲,才是痛感最輕的挨打模式。
俄羅斯人以他們特有的直率,回報了李鴻章的青睞。1896年5月,尼古拉二世將舉行加冕典禮,俄方指名道姓邀請李鴻章作為大清使節前來致賀。末代沙皇人生中最盛大的儀式,成了李鴻章東山再起的契機。慈禧送了個順水人情,她召見李鴻章,叮囑了幾句:今命汝西行,聯絡歐洲,抵御日本,慎之勿懈。
3月30日,吳淞碼頭一聲汽笛,垂老遠游拉開帷幕。此一去,歷時190天,行程90000里,遍訪俄羅斯帝國、德意志帝國、荷蘭、比利時、法蘭西共和國、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美利堅合眾國、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李鴻章歐美之行,是他重返國際政壇的亮相之旅、走出甲午創痛的療傷之旅,亦是為困境中的大清尋求突破的外交苦旅。
自東向西環球巡游中,有一段令李鴻章大開眼界、瞠目結舌的旅程,也是無比愜意、屢造花絮的旅程,那就是美國之行。
1896年8月28日,紐約港炮臺鳴禮炮19響,10艘引導艦分左右兩翼,護著“圣路易斯號”郵輪緩緩駛入泊位,碼頭上《拉德斯基進行曲》高奏。李鴻章走下舷梯時,聚集在碼頭的數萬市民,執旗列岸而迎,脫帽歡呼,萬聲如一。身著黃馬褂的高個子老人,在紐約受到了史無前例的禮遇。此前,他剛剛結束了對英國的訪問。
新大陸撲面而來的新氣息,萬物更始,欣欣向榮,讓老邁帝國的失勢老臣產生了天然的好感。紐約,是李鴻章美國之行的第一站。他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天,都值得他長久回味咀嚼。
8月28日,未安排其他活動。李鴻章登上大馬車,直接由碼頭前往行邸華爾道夫酒店。紐約街頭,萬人空巷,巡街捕役在馬車前開道,好奇的市民擠在人行道上,爭睹大清頭等欽差大臣的風采,建筑物上掛滿了大清的龍旗。
8月29日,時任美國總統的克利夫蘭和多位政府高官,取消例行休假,趕赴紐約會見李鴻章。賓主雙方互換國書,并就關稅問題進行交流。會談之時,李鴻章狀態甚佳,悅人話語張嘴就來,“(在歐洲時)有人勸我從地中海走蘇伊士運河回國,被我拒絕,因為我一定要來美國看看。”
8月30日,李鴻章祭掃好友、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墓地,并在格蘭特兒子富德立陪同下看望了格蘭特的遺孀。
8月31日,休整一天。
9月1日,李鴻章參加當地教會組織的彌撒布道并發表演說,討喜辭令再度派發,“若以大道言之,本大臣恒謂基督之福音,實近于吾儒之圣道。”當晚,中堂大人探訪紐約下城區唐人街,當地華人奔走相告,興奮異常,迎接來自故土的貴賓,馬車幾不能行。
9月2日,李鴻章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他借訪談之機,為在美僑胞遭受的歧視而發聲,呼吁美國廢除排華的《格利法》,“你們不是很為你們作為美國人自豪嗎?你們的國家代表著世界上最高的現代文明,你們因你們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們的排華法案對華人來說是自由的嗎?這不是自由!”
李鴻章訪問費城的照片
9月3日,李鴻章離開紐約前往費城。中央火車站內,送行華人無不鞠躬叩首。前后一周時間,紐約掀起了一股“李鴻章熱”。作為熱源的李鴻章,情緒之高亢自不待言。他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的開場白,甚至有了點放飛自我的意味:我對我在美國見到的一切都很喜歡。
相信李鴻章說的是真心話,他的滿心歡喜天地可鑒。只是,也許,有些事他并不知曉,有些人他并未得見,譬如孫中山。有個if引導的條件狀語從句,可能會推倒他的那句開場白——如果他在紐約見到了孫中山,還會對見到一切都很喜歡嗎?
呵呵,不必驚訝,時間線的比對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李鴻章訪問紐約的那一周,孫中山恰好就在紐約。這是兩人錯過天津之會后,又一次同處于一座城市。同處一座城市的他們,還是沒有見面。那位曾經上書李鴻章的西醫,此時的身份是朝廷的通緝犯。
1895年10月底,孫中山策劃乙未廣州起義,因計劃泄漏加之突生變故而功敗垂成。陸皓東為了焚毀興中會名冊而延誤了撤退,不幸被捕,在受盡酷刑后英勇就義。乙未廣州起義,是孫中山領導的第一次反清武裝起義,他的追隨者陸皓東是第一個獻身共和的人。起義失敗,為躲避清廷抓捕,孫中山流亡海外。此后16年,流亡成了他的常態。
1896年1月,孫中山第四次前往檀香山。居數月,于6月抵舊金山,這是他第一次踏足美國本土。孫中山的美國之行,是一段四處鼓吹革命又不斷遭遇冷落的旅程。在舊金山的兩個月,布道者感嘆:“旅美華僑風氣異常閉塞,十九缺乏國家思想,與談革命排滿,莫不掩耳驚走。”隨后,孫中山由舊金山乘火車橫跨美國,途徑薩克拉門托、芝加哥等地,赴東海岸。推算下來,他要比李鴻章早10天抵達紐約。
在紐約期間,孫中山租住于唐人街一家華人會館的地下室,往往以一碗面條充饑。他對此并不在意,因為“向華僑痛言革命救國之真理”才是他掛心之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著藐藐,且以中山為謀反大逆,視同蛇蝎,其肯與往還者,僅耶穌教徒數人而已。”對孫中山諄諄教誨嗤之以鼻者中,有不少人在9月1日,也就是李鴻章探訪唐人街的那個晚上,走向街頭去興奮圍觀。
如果次日的陽光能透進孫中山蝸居的地下室,會照見他臉上的失意。李鴻章逗留紐約的那一周,每日翻看報紙的孫中山,心情又是何等復雜?先知的痛苦,莫過于此。
先知更大的煩惱是,他在美國的一舉一動,都在清廷駐外機構的嚴密監控中。只是由于當時中美之間未有引渡條約,無法下手。在友人提醒下,孫中山于9月23日,乘坐白星公司“陛下號”郵輪前往英倫。李鴻章的來路,是孫中山的去處。
10月11日,剛剛結束歐美之行的李鴻章回京復命,受到了慈禧和光緒的召見。中堂大人如沐春風,“忽從西海,重履東華。去日幾何,則有東坡還朝如夢中之感”。同一天,孫中山在倫敦遭大清駐英國使館綁架,拘禁。若事無轉機,陸皓東的命運在等著孫中山。解危救厄的天使此時眷顧了西醫,孫中山母校西醫書院的英籍教務長康德黎就在倫敦。在老師的施壓下,駐英使館被迫于11天后釋放孫中山。重獲自由的他,也有如夢中之感。不幸中之萬幸,倫敦蒙難的經歷令孫中山名聲大噪。一個流往海外、居無定所的通緝犯,成了歐美及港澳報紙的新聞人物,他是評論家筆下“新型的革命派領袖”。
大清的掘墓人被放生,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三、1900年6月、7月、8月,廣州、香港、上海,“值此危難之際,愿與孫氏會晤”
倫敦蒙難之后,孫中山與大清結下的梁子永無化解之可能,但他與李鴻章的緣分卻未到終章。孫李再續前緣,只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和一個合適的人。時機很快到來,1900年,庚子事變。合適的人也應時而現,劉學詢,孫中山的老鄉、李鴻章的幕僚。
劉學詢,上一個世紀之交中國最頂級的政治掮客,擁有跟亂世高度適配的投機型人格。他與那個年代的每一個派別,都能找到鮮明的同類項。他與孫中山一樣支持革命,又與康有為一樣反對共和,還與李鴻章一樣寄生于大清的軀體內。劉學詢的政治光譜之所以如此紛亂,跟他的世界觀有關。他有驅逐胡虜、匡扶漢室的夢,但他夢里的漢室乃是帝制的漢室,朱元璋才是他的人生理想。“朱元璋”委身于滿清,是他的權變,是終將證明他目的正確的手段。700萬銀元的身家,約占當時政府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令劉學詢真有底氣拿大清江山當棋盤豪賭一把,棋筋在兩廣。
棋的開局是1899年12月19日,李鴻章起復、受命署理兩廣事務,慈禧將劉學詢交其“差遣委用”。李鴻章南下的主要任務,是鏟除準備發起勤王運動的康梁。中堂大人對康梁的態度比較曖昧,撫之意多于剿。反倒是劉學詢,因與康有為有宿怨,抵粵不久便鏟平了康梁祖墳。此舉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受辱的康梁,起了殺心。1900年4月24日,劉學詢由澳返穗途中,遭遇槍擊。子彈準確命中衣服的扣子,劉學詢僅受了點皮外傷。受傷的劉學詢,將康梁視作不共戴天的仇寇。反清復明的大業,從長遠看,帝黨是比后黨更麻煩的阻礙。假革命黨之手以剿滅帝黨,自是可以考慮的選項。
其實,劉學詢與孫中山是舊識。孫在澳門行醫時,劉就襄助過孫。乙未起義失敗,孫流亡海外后,劉是重要的幕后金主。如今金主南下,與孫中山有了深度合作的基礎。劉學詢遇刺一個月后,李鴻章補授兩廣總督實缺。領銜主演正式就位,導演劉學詢公布的片名比較老套,叫“兩廣獨立”,孫中山西醫書院的老師何啟創意的概念。孫中山和李鴻章,因著劉學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理由碰一次面。
題材出現在中國北方,6月初,義和團大鬧華北,京畿一片混亂。各國公使迅速集結聯軍,威脅直接出兵進攻北京。
1900年6月17日,聯軍攻占天津大沽口炮臺。慈禧產生了合理聯想,以為聯軍背后有帝黨的影子,是要逼她歸政光緒。一份對列強宣戰的詔書已在老佛爺胸中醞釀:“我國忠信甲胄禮義干櫓,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難翦彼兇焰,張我國威。”大清要憑滿腔熱血以卵擊石,前現代國家在被堅船利炮碾成齏粉之前,都會有一股子慷慨之氣。
復線推進的故事有另一處片場,珠江口外。大沽口炮臺失守當天,清廷通緝犯孫中山乘坐法國輪船由日本赴越南,途中在香港停留。由于有五年驅逐令在身,通緝犯并不能登陸上岸。本次來港,孫中山一方面要與香港興中會成員密謀惠州起義。另一方面,他在日本時收到邀約:“值此危難之際,愿與孫氏會晤,共議匡救天下之策,務請來粵一行。”天下之策,無非“兩廣獨立”。
這份邀約,不知是李鴻章本人還是劉學詢借李鴻章名義發出。孫中山不太相信77歲的老朽會有此等魄力,但又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態赴約,一同來港的還有日本友人宮崎滔天、內田良平、清藤幸七郎等。6月17日下午,廣州派來的炮艇 “安瀾號”抵港外海。就在孫中山登艇前最后一刻,某種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倫敦蒙難的慘痛經歷讓他駐足。為防李鴻章設圈套誘捕,孫中山委托日本友人前往廣州。當晚,三個日本人被接到劉學詢位于荔灣的私宅進行密談,李鴻章沒有現身,代表他出面的是房主劉學詢。談判結果,李鴻章方面同意保證孫中山的安全,并由劉學詢替孫中山償還流亡時欠下的債務。會談結束,日本人搭炮艇折返,于18日凌晨抵港。孫中山乘坐的法國輪船已開往西貢,說好的廣州之會被卷進了船尾的渦流里,化作一團泡沫。
然山不轉水轉。只要北方形勢繼續惡化,“兩廣獨立”便還在議事日程,孫李之會就仍有操作空間。
6月21日,清廷向英美法日等11國宣戰。雞蛋撞向了石頭,畫面感果然很強,清軍一觸即潰,義和團一哄而散。京津危在旦夕,7月8日,清廷急調李鴻章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國難思良將,若國無良將,好歹得有裱糊匠。時隔4年又11月,李鴻章官復原職。
中堂大人斟酌了10天,于7月18日動身北上,劉學詢隨從。當天下午,船經香港,時任港督卜力邀李鴻章登岸一敘。李鴻章清楚卜力想跟他談什麼,劉學詢事先跟他吹過風。在清廷對列強宣戰后,“兩廣獨立”的必要性、重要性和迫切性驟升。興中會通過何啟游說卜力,港督下定決心撮合孫李見面,甚至不惜扣留李鴻章。孫中山由南洋回日本的輪船“佐渡號”就泊在香港外海,他比李鴻章早到一天。
李鴻章與卜力會面,后排左四為劉學詢
未承想,李鴻章與卜力敘談時拒絕了會見孫中山的要求,這讓劉學詢也頗感意外。中堂大人還話鋒一轉,正色提醒港督:不要將香港作為顛覆清政府的基地。談話有滑向尬聊的危險,幸虧李鴻章的一個表態舒緩了氛圍,他不反對在兩廣率先推行憲政。同時詢問,萬一北京有變,列強希望誰來當皇帝?
港督最終放行了中堂大人,不是因為后者隱約流露的“想當皇帝”的意圖,而是他收到了英國殖民地大臣約瑟夫·張伯倫的急電:不可輕舉妄動。二戰頭牌綏靖主義者的父親,為中堂大人解了圍。李鴻章安然返回他的輪船,孫中山還在“佐渡號”的船艙里焦急等待。
等待不會太久,無限的念想會制造現實。孫中山始終惦記著“兩廣獨立”,而且隨著北方混亂加劇,他的眼光也不局限于華南一隅,整個長江以南皆可相機圖謀。當然,李鴻章、劉學詢依然是孫中山可以借助的力量。孫中山的計劃要爭取李鴻章的合作,至少是部分參與。7月24日,他從香港回到神戶,便密切關注著國內的動向。事有湊巧,7月25日李鴻章抵滬后并未立即北上。中堂大人住進了劉學詢位于靜安寺附近的滄州別墅,有看風駛船的意思。
8月15日,八國聯軍攻占北京,慈禧西狩。8月20日,光緒罪己。李鴻章有獨攬朝綱的態勢,這對于孫中山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坐不住了,決定冒險回國。8月22日,孫中山自橫濱出發,29日晚抵達上海。清廷官員事先得到了風聲,準備捉拿。孫中山躲進了公共租界一家日本旅社,他在上海待到了9月1日。從8月29日到9月1日,四天三晚,是孫中山與李鴻章繼天津、紐約后,第三次同處于一座城市。
孫中山抵滬翌日,密會英國駐滬領事,尋求外援。此外,他一定要跟李鴻章見個面,他是否如愿?
劉學詢提供了一套沒有旁證的說辭:孫中山在滬期間,大抵是8月30日或31日,他曾單獨將孫中山帶到了滄州別墅,李鴻章正居于此處。依劉之言,孫中山還是見到了李鴻章。
不過,滄州別墅孫李之會,籠罩著疑云,經不起推敲。首先,關于此事,除了劉學詢外,當事雙方,無論李鴻章還是孫中山的回憶中均未提及;其次,從當年10月孫中山致信劉學詢所提及的密商內容判斷,對談雙方更像是孫中山與劉學詢,而非孫中山與李鴻章;最重要的是,李鴻章用實際行動證明,他那時根本沒有同孫中山合作的意圖。既然不想合作,又何必同“亂臣賊子”見面?
符合邏輯的猜想是,孫中山去了劉學詢的滄州別墅,可李鴻章避而不見,兩人在一棟樓里,沒準只隔著一層樓板、一面磚墻乃至一道屏風。
如此之近又彼此錯過,兩人從此再無交集。孫中山離開上海后加快了武裝起義的籌備工作,10月惠州之役點燃了革命之火焰。李鴻章于9月中旬北上,去收拾那個不可收拾的爛攤子。次年9月,“大清唯一能與世界列強一爭長短之人”簽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個喪權辱國的條約——《辛丑條約》。
作為孫李之會的策劃師,劉學詢沒有隨著李鴻章北上,也沒有跟著孫中山造反,他去了杭州。通吃政商兩界的神人,在西湖邊置地當了寓公。起初,他以為自己是棋手,包括孫李在內的其他人都是棋子。末了,他發現自己也是一顆棋子,被遺忘在一盤沒有下完的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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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1年11月7日,《辛丑條約》簽訂整兩個月后,李鴻章歿于北京賢良寺。臨終前他吟詩一首: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畢生為朝廷效命的中堂大人若知身后事,定會長慟不止。他去世十年后,武昌起義爆發,大清滅亡,歷兩千余年的帝制終結。締造共和者,正是與李鴻章緣慳一面的孫中山。
李鴻章與孫中山,都曾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也都承擔著破局之使命,他們本有機會攜手合作。可李鴻章,一如梁啟超所評,其長在不畏辛勞,其短在不敢破格。不敢破格的李鴻章,走不出自己的影子。雖有開明口碑,頂多是同體制奴仆的身份作個調和。相反,孫中山出自敢為天下先的南粵,率先沖破了時代音障。在保大清還是保中華之間,孫中山毅然選擇了后者,成為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
李鴻章與孫中山,處相同的時代,有相同的任務,卻畢竟不是靈魂相似的人,所以他們不管走得多近,終究不會相逢。
參考書目及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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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傳》,梁啟超著,東方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李鴻章回憶錄》,曼尼克斯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1月版
《1896,李鴻章的世界之旅》,侯杰、王小蕾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李鴻章與晚清四十年》,雷頤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版
《解密檔案中的孫中山》,姚金果著,東方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總統誓言——孫逸仙傳記》,林百克著,紅旗出版社2012年5月版
《東方巨人——孫中山生平故事》,李朋、高德寶著,紅旗出版社2016年11月版
《孫中山年譜長編》,陳錫祺主編,中華書局1991年8月版
《孫中山史事編年》,桑兵主編,中華書局201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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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逸仙倫敦蒙難真相》,黃宇和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2月版
《晚清七十年》,唐德剛著,岳麓書社年1999年9月版
《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與人物》,袁偉時著,海天出版社1992年12月版
《洋務自強》,張鳴著,重慶出版社2016年6月版
《甲午戰爭史》,戚其章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
《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馮自由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3月版
《山雨欲來:辛亥革命前的中國》,陸建德、羅志田等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3月版
《一八九四年孫中山謁見李鴻章一事的新資料》,沈渭濱著,《辛亥革命史叢刊》第一輯
責任編輯:臧繼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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