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雪過后,長城腳下一片銀裝素裹。
11月7日清晨5點49分,第一趟列車駛入青龍橋站,京張鐵路的“人”字形線路交會于此。天色未亮,車窗里透出暖黃色的光,照亮了鐵軌兩旁厚厚的積雪。列車調換方向后,又從“人”字的另一邊離開。
楊存信穿著深藍色的厚大衣,站得筆直,肩上落著雪花,目送這趟列車安全駛入又駛離。
他是北京北站青龍橋站站長,已守護這座百年老站40年。工作之余,他收集文物、查站史、辦展覽、講解“京張百年”,累計接待游客近20萬人次。
京張鐵路112歲了,這是首條由中國人自行設計,投入營運的干線鐵路,新的京張高速隧道正在它下方挖掘。百年前,詹天佑留下的“人”字,被添上了高速的一筆,變成了“大”字。
“變化的是車速和國力,不變的是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楊存信十分驕傲,他說,青龍橋站見證了我國鐵路從無到有的歷史,而自己也為這座小站做了一點小事。
11月7日,楊存信穿著深藍色的厚大衣,目送列車安全駛入又駛離。邢子鳴 攝
父子守護百年老站70年
11月7日,長城腳下,兩條鐵軌在雪中清晰可見,它們交會于青龍橋火車站。
這座車站113歲了。它仍保留著百年前的樣子,灰磚墻配上紅瓦紅門,頂部是白底黑字的站牌,從右到左寫著黑字“青龍橋車站”,下面是韋氏拼音“CHINGLUNGCHIAO”。
楊存信在站臺上把列車送走后,轉身回到站內的“貴賓室”。
“我父親剛來的時候就住這屋,以前這是一個三人住的小宿舍。”1951年,楊存信的父親楊寶華從北京列車段調到青龍橋站當站務工。他來報到的那天也下著大雪,第二天醒來發現門縫里吹進的雪堆成了一個“7”字,外邊的地面都被凍得裂開口子。
楊寶華最怕的就是雪天。列車進站后,要用道岔來改變行車方向。為了保證列車的正常運行,鐵道員工需要不停地掃雪,以確保道岔的靈活,每趟車要掃三遍。作為通往西北的干線鐵路,當年這個小站每天有二三十趟車,站里的兩三個職工連上廁所都得小跑。
1981年,楊存信接了父親的班,成為一名扳道工。
楊存信從小就知道父親工作辛苦。以前用的是臂版信號機,楊寶華在夜幕中把煤油燈掛到信號機上,天亮了再摘下來。如果煤油用完了,他還要徒步三十里地去延慶縣城買。即便家離站臺就兩三百米,他也常常忙得沒日沒夜,無法回家吃飯。
“別怕吃苦”,楊寶華交班前囑咐楊存信。在過去的40年里,楊存信確實做到了不怕苦、不怕累,他當過扳道工、助理值班員、值班員、行車調度員,1991年開始擔任站長。在這個深山小站里,他獨自熬過一個又一個夜晚,守護一趟又一趟列車。
保證行車安全,是楊存信謹記的第一要務。
11月7日,楊存信和同事用鐵鏟清理鐵軌周邊的積雪。邢子鳴 攝
11月6日,北京迎來初雪。延慶區最低溫度達到零下12攝氏度、8級陣風、持續降雪20小時。那一晚,楊存信和同事冒著風雨,打著手電筒,拿著鐵鏟清掃鐵軌上的積雪,忙到了深夜……
第二天,首趟列車在清晨5點49分抵達青龍橋站。凌晨三四點時,楊存信和同事就已經起床掃雪,積雪沒過膝蓋,雪堆被大風刮成不同形狀。他們用掃帚、用鐵鏟、用手套把積雪清除,一直忙到下午1點,忘了吃午飯。
當天有8趟列車駛進青龍橋車站,直到晚上八九點送走最后一趟列車。楊存信才稍微歇會兒,意識到自己肩膀的疼痛。
這位59歲的老員工明年就要退休了。從“不想待”到“不想走”,他笑著說:“我跟詹天佑先生有緣,跟這個車站有緣,要站好最好一班崗。”
青龍橋站內的詹天佑紀念銅像。湯賽坤 攝
“詹公天佑之象”
和楊存信一起守著青龍橋站的,還有詹天佑銅像。
1922年4月23日,青龍橋站舉行詹天佑銅像及碑亭落成典禮。這座2.4米高的銅像已經俯瞰這座小站99年,底下的基座上刻著金色大字:詹公天佑之象。
“楊站長,銅像下面寫著‘詹公天佑之象’,為什麼是用大象的‘象’?”上世紀90年代初,越來越多人到八達嶺長城游玩,路過參觀青龍橋站的游客時常會提問。有時候,楊存信還真被問住了,身為站長的他覺得有點慚愧,決定找專家請教。
在銅像旁工作了幾十年,楊存信打算先弄清楚“詹公天佑之象”的來源。
他首先想到了詹天佑嫡孫、詹天佑紀念館首任館長詹同濟,對方給他寄了一本書,并進行了解答:這座銅像除了身高以外,其他都是按照詹天佑原貌鑄造的,沒有任何藝術夸張。使用大象的“象”,表示“見象如見人”,代表詹公原貌。
“后來我給游客解釋清楚了,他們挺高興,我也覺得挺有意思。”大約在1995年,駛入青龍橋站的車次減少,楊存信的工作任務輕了一些。日常工作之余,他花了更多時間去翻站史、查資料、請教專家學者,還喜歡到處收集與青龍橋站有關的物件。
2011年,居庸關站站長王保明發現路基旁邊埋著半截石碑,上面刻著一些特殊符號。他問楊存信感不感興趣。楊存信一聽,有意思,便去了現場。他掃去石碑上的浮塵,看到上面畫著三橫三豎,還有一個“上”字。
楊存信覺得這些符號似曾相識,決定先把它們運回車站。半山腰上路窄,一邊是陡坡,一邊是幾百斤重的石碑。楊存信叫來了同事和車輛,先是用木板夾護石碑,人拉肩扛,小心翼翼把石碑運下山。
這些石碑在青龍橋站擱了一兩年,無人能破譯上面的特殊符號。直到一位建筑老師傅的到來,他稱這為“蘇州碼子”。楊存信聽他一說,便記在了心里,又去請教了鐵路學者張輝。沒過多久,張輝打來電話,證實了院內的石碑確實是“蘇州碼子”,一種起源于南宋,蘇州商人用于記賬的商業數碼。
青龍橋站內陳列著用蘇州碼書寫的鐵路標識。湯賽坤 攝
“蘇州碼子”疑問的解開,也從側面證明了京張鐵路是由中國人自己修建的。
楊存信仍在收集與青龍橋站有關的物件。2014年,他偶然間看到一本京張鐵路影集《1937獵影》,里面有青龍橋站的照片,他希望能找到原片。幾經輾轉,他找到了作者孫明經的后人孫健三,詢問能否討要幾張原片放在車站內。沒想到,對方十分愉快地答應了。
2015年6月30日,孫明經的后人將照片送到青龍橋站。這幾張攝于1937年6月30日的照片,在78年后,又回到了青龍橋站。
那一年,民國政府意識到對日難免一戰,組織了一個西北考察團,用文字和膠片將重要建筑記錄下來。孫明經是其中一員,他拍下了數張青龍橋站的照片。當時的站長曾向他討要這些照片,他也應允了。但沒想到,一周后,盧溝橋事件爆發,未能成行。
楊存信的主動聯絡,讓這個78年前的承諾有了兌現的機會。孫明經曾叮囑后人,有機會要將照片贈予青龍橋站。如今,這些照片被放大掛在站內的墻上,楊存信對每一批來賓都講起這個溫暖的故事。
“我跟人講那段歷史的時候,就跟放電影一樣,很有意思。”楊存信突然發現,自己早已被青龍橋站的歷史吸引住,也愿意將“百年京張”的故事講下去。
11月8日,楊存信在介紹青龍橋站內陳列的文物。湯賽坤 攝
從“人”字到“大”字
青龍橋站不僅是一個車站,也是一段鮮活的歷史。
2008年,青龍橋站被首都博物館確定為北京市工業遺產,老站房得到了修繕和原貌恢復。同年8月,京張鐵路旅游專線——北京市郊鐵路S2線開通,青龍橋站停止辦理客運業務。2013年,青龍橋站成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在青龍橋站的展廳里,放著京張鐵路曾用過的鋼軌、老照片、民國錢幣照片、各式車票等。楊存信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京張鐵路的歷史,累計接待了各級領導參觀考察、社會團體和游客到站接受愛國主義教育近20萬人次。
青龍橋站內展出的S2線列車圖。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攝
“京張鐵路特別了不起!”楊存信每每說到“人”字形線路,眼睛會不自覺睜大,聲調也隨之增高。他指著展廳里的“之”字線形鐵路定線示意圖講解,圖上畫著“之字線”“原設想線”“比較線”。
楊存信耐心講解不同線路方案的差別,如果按照“原設想線”,需要開鑿更長的隧道;如果按照“比較線”,則需爬坡更高,路線更長;而“人字線”的方案,則巧妙地避開了八達嶺的險峻,用“人”字形折返式鐵路爬坡。“就像騎自行車騎到很高的坡,上不去,我們會選擇曲線往上。”
當年詹天佑主持修建時,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曾寫道:“惟查距八達嶺二里余,名青龍橋,向偏東北,名小張家口,較八達嶺偏低,軌路行經該處,雖繞越多十余里,似可減開鑿之工。”
11月7日,白色S2線列車駛入青龍橋站。受訪者供圖
“代表中國歷史文化的萬里長城,與代表西方工業文化的鐵路,在這形成平面交會。”楊存信認為,青龍橋站見證了我國鐵路從無到有的歷史。而另一場交會也曾在地下悄悄進行,在老京張鐵路下方,新的智能京張高鐵已建成通車,這是世界上首條時速350公里的智能化高速鐵路。
詹天佑留下的“人”字,被后來者加上了高速的一筆,變成了一個“大”字。
“這是百年京張鐵路與智能京張高鐵的立體交會。”楊存信十分自豪,青龍橋站見證了這一百多年的歷史,而自己也為這座小站做了一些小事。
如今,113歲的青龍橋站已不再承擔客、貨服務業務,現在只用于技術停車。白色S2線列車緩緩駛入后,司機會下車走到列車的另一頭,調換車頭,再次駛離。59歲的楊存信會目送列車的離開,就像目送一位老朋友。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湯賽坤
編輯 左燕燕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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