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碗米飯下肚,一路的疲憊一掃而空。
我媽還要起身給我添飯,被我輕輕按住手臂攔了下來。
舅媽在旁邊笑著說:“巧巧,你難得回來,添碗飯又不會把你媽累著。”
“可她每天在你們店里已經夠累了。”我話音剛落,舅媽的臉色瞬間就不好看了,我媽也趕緊給我使眼色。
我對她們的反應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我直說了吧,舅媽,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帶我媽走的。我在省城換了大點的房子,我媽也該享享清福了。”
舅媽的五官瞬間擰成一團,仿佛聽到什麼天下奇聞。
接著一驚一乍地數落,這些年要不是她收留我媽干活,我們母女早就餓死了,還談什麼享清福。
現在早過了飯點,但店里幾桌零星的客人還是轉頭朝這邊看過來。
舅媽自知失態,趕緊喘著粗氣坐下。
我完全沒在在意她的咄咄逼人,只淡淡答道:“舅媽,其實你比誰都清楚,憑我媽的手藝,全縣任何一家餐館開的工錢都會比你高。你所謂的恩情,她早還完了。”
舅媽自知理虧,一時接不上話。
不過片刻,她就換了一副臉色,意味深長地笑著說:“你這麼著急帶你媽走,你倒是問問她本人愿不愿意啊?”
我媽低頭不語,絞著圍裙的雙手骨節都發白了,讓人看了特別心疼。
她還是沒變,心地善良、顧慮太多,總是不敢往前邁一步。
我外公是開餐館的,他的小炒手藝遠近聞名,店里生意一直很好。
一開始,他希望我舅舅能考上大學,不用受開店的苦。
但舅舅初中畢業就不想讀書了,成天跟幾個輟學的同齡人混在一起。
外婆擔心他學壞,就勸外公讓他到店里幫忙,將來接手餐館,也有個保障。
外公想了想就答應了。
舅舅到店里后也慢慢收了心,沒過幾年又娶了我舅媽,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雖說是親兄妹,我媽卻比舅舅好學,順利考上縣一中,準備沖刺大學。
但外公突然中風,把一切都打亂了。
外公不信任外人,店里的大廚一向都是他親自擔任。
不少顧客都是沖著他獨家的味道來的,他這一倒,生意自然受了不小的影響。
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大廚。
正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媽一聲不吭去廚房炒了兩盤菜。
大家吃過之后,直呼至少有我外公八九成的真傳。
原來我媽愛學習不假,但更喜歡做菜,一到寒暑假就跑廚房幫忙。
外公對自己女兒不會藏私,耳濡目染之下,我媽竟然學到不少本事。
原本外婆還想勸她回去高考,但她說看著家里一團亂,她不能丟下不管,大不了先休學一年。
可大半年后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很快也得了重病,我媽干脆就鐵了心留在店里。
外婆臨終前叮囑舅舅一定不能虧待我媽,兄妹倆齊心把店管好。
她還拉著我媽的手說:“難道真的是命?你小時候算命的就說你福薄,適合留在家鄉,不能到外面折騰……”
我從來不信算命的,但后來這句話某種程度上真的應驗了。
外婆走后頭三年,日子還算順遂。
我媽和我爸談起了戀愛,兩人準備婚后去省城發展,舅媽就開始不樂意了。
接替我媽的大廚早就提前找好了,她不開心的原因是,不僅我媽沒看上她介紹的娘家表弟,舅舅還準備按外婆的遺愿給我媽備一份不薄的嫁妝。
按舅媽的意思,外婆肯定單獨給我媽留了錢,再說本地沒有收彩禮的習俗,怎麼看都是娘家人虧。
舅舅拿她無可奈何。
反正她說來說去,就是兩個字:沒錢。
還說我媽就這麼一走了之,就是無情無義。
我媽不想舅舅為難,也沒多提要求,拿著舅舅給的五千塊紅包就和我爸離開了家鄉。
我媽生了我之后身體不好,家里大半都是我爸在支撐。
但在我的記憶里,我們的小家是很幸福溫馨的。
可這種幸福在我八歲那年戛然而止了。
我爸做工程監理,在工地上被鋼筋打到頭,還沒送到醫院人就沒了。
我媽忍著悲痛,拿著賠償金和積蓄開了一間小餐館,說再苦再累也得給我撐起一個家。
看到我媽這樣,我也收起了小孩心性努力學習,盡量讓我媽少操心。
我上初一那年,我媽領了一個同鄉林姨回店里。
林姨臉上、胳膊上都有傷痕和淤青,有些看著日子還不短了。
她男人愛打人,她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一路逃到省城,沒想到還能偶遇從小就認識的我媽。
我媽很同情她的遭遇,先把她安排在后廚幫忙,說是等傷好點就從長計議。
可沒想到,沒過幾天,她男人就帶了幾個兇神惡煞的人找上門了。
他們把林姨強行帶走不說,還把我家店給砸了。
臨走還狠狠推了我媽幾下,罵她自己男人死了,還想拆散別人的家庭。
以后要是再敢開店,他還會來砸。
當時還不流行安裝監控,我媽報警后,對方雖然象征性賠了點錢,但我媽心里算是留下陰影了。
“難道真的不能在外面折騰?”
那段時間,我常聽她念叨這句話,整個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
等我一放暑假,她就帶我回了老家。
舅舅二話沒說就收留我們住下了,這次舅媽也沒反對,畢竟我媽的樣子看著太可憐了。
住了半個月后,看著熟悉的山水,我媽心情好了不少。
她看出店里的大廚正好想走,就主動提出留在店里幫忙。
這次沒人再有任何意見。
開學后,我媽把我送回省城住校,自己則留在了餐館里幫忙。
我媽的苦我都明白,是一連串的打擊讓她心力交瘁了。
高二那年,有人給我媽介紹了縣一中的鄭老師。
鄭老師也是喪偶帶個女兒,人長得文質彬彬,脾氣也很好。
我聽說,其實他跟我媽是高中校友,那時對我媽就有好感。
只是當時大家都忙著學習,我家后來又發生了那些事,這才錯過了一段緣分。
愛人去世兩年后,鄭老師這才托人說媒。
我媽感受到鄭老師的誠意,和他交往一段時間后,也覺得很合適。
我放假回來的時候,我媽帶著我,鄭老師帶上他女兒鄭小雅,大家一起吃了飯,相處得也很愉快。
看到我媽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我真心為她感到開心,覺得她后半生終于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可就在他們準備領證的時候,鄭小雅卻死活不答應他倆在一起,甚至還撒潑打滾以死相逼。
問她什麼原因,她也不說。
鄭老師本就心疼這個女兒,不忍心苛責她半句,一下就陷入了兩難。
還是我媽主動提出來,要不領證的事先緩緩,鄭老師無奈只好答應。
這一緩,兩人的來往漸漸少了,隨著鄭老師調到臨縣任教,他倆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從那以后,我媽的話少了,眼睛里的神采也慢慢暗淡下去。
除了關心我的身體和學習,其他時間她只喜歡待在廚房里。
按說我媽更賣力干活,舅舅他們應該對她更好才對,可舅媽好像看準我媽不打算走,好幾年都不給她漲一分錢,還總找借口克扣工資。
我知道自己力量太弱,幫不了我媽,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幫我媽早點脫離苦海。
工作五年后,我把我爸留下的小房子賣了,加上積蓄,首付了一套大點的房子。
這次,我終于下定決心接我媽走。
我心里明白,其實我媽對舅舅和舅媽已經挺寒心了,但是她又不停自我麻醉,不敢做出改變。
連舅舅一直安排她住餐館樓上的小房間,她也沒說什麼。
晚上,洗漱完后,我攬住我媽的肩膀說話。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鄭老師的女兒鄭小雅。
我媽輕嘆一口氣,說她當然記得。
我笑了笑,說這次我去買新房子,正好偶遇鄭小雅也在選婚房,她主動跟我打招呼,說當年的事讓她心里很愧疚。
鄭老師后來找的妻子,為人很勢利也很刻薄。
鄭小雅說,如果她當初沒有受人挑唆,也許鄭老師和我媽會過得比現在幸福得多。
我媽一聽“受人挑唆”幾個字,不由抬起頭,一臉驚愕地看著我。
我沒直接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問她,“你還記得鄭小雅跟我表妹是同班同學吧?”
我拿出手機,直接和鄭小雅連上了視頻。
鄭小雅先跟我媽說了對不起,接著說當年不讓我媽和他爸在一起,是因為舅舅的小女兒,也就是我表妹跟她造謠。
說我媽是災星命,克死父母還會克死老公,一旦跟她結婚,鄭老師也離死期不遠了。
鄭小雅為人單純,耳根子又軟,不想沒了媽又沒了爸,忙問我表妹怎麼辦。
表妹就教她又哭又鬧以死相逼,而且一定不能說出原因,否則就會前功盡棄。
等掛上電話,我媽的淚水早就止不住了。
不知道是替自己不值,還是惱恨嫂子的心狠。
我邊替她擦眼淚邊說:“當年你跟鄭老師準備結婚前,他就收到調任通知了。你要是跟著去臨縣了,舅媽不就少了個廉價勞動力?
她為了自己這點小算盤,完全不顧你的人生幸福。既然她不仁,我們也不義,明天我們直接就走!”
我媽開始還想說什麼,但見我眼神堅定,最終用力咬牙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我們剛下樓,就碰到舅舅和舅媽來店里。
看到我們拖著行李箱準備走,舅媽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我不慌不忙走上前,跟舅媽說:“今天我們就先走了,我媽其他行李之后我會抽時間來搬。”
舅媽伸手攔住我們,說:“今天說走就走了,我店里生意怎麼辦?損失多少錢都得你們來賠償!”
“我媽又沒跟你簽勞動合同,再說你欠我媽的又該怎麼算?鄭小雅可什麼都告訴我了。”
舅媽聽后,神色慌亂不堪,但馬上又虛張聲勢道:“你媽難道不是災星嗎?不是克完父母又克老公?倒還怪起我來了!”
舅舅看她越說越離譜,不得不把她攔住,又回頭跟我說:“巧巧,你舅媽也是一時糊涂,你就別跟她計較了。要不就讓你媽多待幾天,我們找到接替的人再說。”
說完他還看了我媽一眼,我媽偏過頭去,沒跟他對視。
我看舅舅的反應,鄭老師這件事,即使他沒參與策劃,至少也是知情的。
這讓我對他們更加寒心,更不想顧忌情面了。
“行啊,如果你們非要把我媽留下來,那我正好把舅媽干的另外一件好事抖出來。舅媽騙鄭小雅,別人可以說是家務事。
但害得無辜的人成了植物人,這恐怕就不能輕易遮掩過去了吧?到時我一宣傳,看你們生意還受不受影響。”
舅媽聽了我的話,終于不再擺出唬人的架勢,頹然坐到椅子上。
我媽和舅舅都面帶疑惑地看著我。
當年我就覺得奇怪,林姨跟我媽是偶遇,我媽開的小飯館位置也不算好。
林姨成天躲在廚房里,連客人都見不到幾個,她老公怎麼沒幾天就知道準確位置了。
直到聽鄭小雅說了她的事,我才想到,會不會也是舅媽在從中作梗?
可憐的林姨被帶走后,第二天就被她老公打成重傷,成了植物人。
她老公也因此坐了十年牢,前幾年才剛放出來。
我找了一位當警察的同學向他打聽,才知道當年確實是我舅媽跟林姨男人報信,他才能這麼快就找到林姨。
舅媽還跟他挑唆,說我媽就是因為守寡,見不得別人夫妻團聚,最好警告她別再開飯館。
舅媽和舅舅去省城辦事的時候,順道來我媽的小飯館看過。
鄉里鄉親的,她認識林姨,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會去給林姨的男人報信。
店里的大廚本就想走,舅媽還順勢裝了一把好人。
如果多給林姨幾天時間,沒準她就能躲到更遠的地方,想辦法把婚離了。
結果因為我舅媽的私心,間接讓林姨的一生被毀了。
其實仔細想想,舅媽不算多麼深謀遠慮的人,通風報信更有可能是臨時起意。
因為我媽并不見得一定會回老家。
可她還是這樣去做了,就因為我媽有回老家的可能性。
她害了林姨不說,沒過幾年又故技重施欺騙鄭小雅。
看來壞事做多了,真的會駕輕就熟。
本來我已經說服我媽離開,就不用把林姨那件事再提出來了,因為我怕會增加我媽的心理負擔。
可舅媽一再得寸進尺,那我也只好亮底牌了。
舅媽和舅舅怕我把事情鬧大,影響他們的聲譽,只得痛快讓我們離開了。
我想,我們以后也不會再回到這里了。
不管外婆當年那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都給我媽無形之中套上了一層枷鎖。
她本來就內心敏感,遇到一連串重大打擊,就更容易鉆牛角尖,結果小半輩子都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現在,我要帶著她親手打破心里的牢籠,去迎接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43938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