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歲的羊今年60幾了
11月7日,中國在杭州舉辦“生命接力·救在身邊”全國人體捐獻工作十周年宣傳活動。“一個人的樂隊”在活動中演唱歌曲《感受生命》。他們都是27歲的澳大利亞人菲利普捐獻的受者。視覺中國供圖
米智慧在清潔菲利普的紀念石。中青報·中青 記者 楊杰/攝
重慶市人體捐獻紀念園,兩棵樹相擁而長。中青報·中青 記者 楊杰/攝
譚道必在女兒家中展示自己繡的鞋墊。中青報·中青 記者 楊杰/攝
菲利普·安德魯·漢考克先生身體的一些部分活在5個中國人身上。一名成都醫生得到了他的,一位有兩個孩子的母親移植了他的左腎,位于重慶的鄉生了右腎。一個曾以開卡車為生的年輕人換上了他的一只,另一只則給了雙目幾近失明的農婦。
重慶醫科大學附屬之一醫院有許多間手術室,2022 年5月9日,菲利普躺在其中一間,被宣布腦死亡。他蓋著一層藍色的布,眼睛也被蒙住了,醫生、和 成一排,低著頭,屏著呼吸,“向偉大的捐獻者默哀”。
摘取的手術隨后開始。菲利普的臟器被放入金屬盆里,泡裝溶液。醫護人員端著盆出門,拐進另外三間手術室,兩個患者和一位肝硬化晚期病人正等待著尚有溫度的進入體內,賭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一兩天之后,兩只也再次看到這個世界。
5個的新主人互不相識,當時誰也不知道,改變他們健康和命運的“好心人”,是一位27歲的澳大利亞人。
“他是我們的王子”
被推進手術室前,菲利普的親人跟他做了最后的告別。、母親、哥哥和妹妹圍在床邊,嘴里小聲念著什麼,60多歲的彼得·漢考克拉著兒子的手吻了又吻。那天重慶下著雨,已是晚上10點,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沖出病房,沖下樓,難以抑制地對著雨天哀號。
他接到消息趕到中國時,兒子已在接受搶救,沒了意識。兩年后,彼得回憶起兒子跟他最后一次交談,是在越洋里,當時菲利普正忙著玩一款游戲。幾天之后,他就發病了。
“他是一個相當獨立的人,他作了決定,別人很難去改變。”彼得告訴中青報·中青 記者,大概七八歲時,菲利普想當一名教師。16歲他開始對吉他感興趣,然后是東亞文化。他參加過“漢語橋”比賽,拿了第二名,到玩了3周。大學畢業后,他決心來重慶,成為西南大學的一名外教。他買了兩把吉他,和在家中的一樣。
菲利普有種獨特的幽默感,照片里常常在笑,家中的墻上到處是他年輕的笑容。坐在空蕩的房間回憶兒子:節時,家人們把巧克力蛋在四處,“菲利普總是找到最多的那個”。
“他是我們的王子。”說。
菲利普熱愛冒險,在保存的兩段里,他嘗試蹦極,從高空一躍而下,風吹歪了他的臉,他失去了對四肢的控制,呼吸急促,有些害怕,著陸時說著“酷”。另一段里,他把看著像一只大蜘蛛做成的烤串嘴里,咯吱咯吱嚼了起來。
他去了中國的很多地方。一張照片里,他穿著古代武士的鎧甲,騎白馬,舉刀望向鏡頭。
菲利普在23歲時確診了糖尿病,和哥哥一樣。父母給他寄了很多針頭,他每天要給自己打三四針,有時不得不在外出吃飯前停下,照著肚子來一針。身邊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個病人。一位在菲利普身后“認識”了他,“他是個非常陽光的人,畫像里展示得都不夠。”
18歲的時候,菲利普和母親討論過捐獻,他說,活著想做個教育者,死了也想捐獻幫助別人。“大多數的年輕人不會在這個年紀討論這些,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澳大利亞。”彼得說。
菲利普是中國第七位外籍捐獻者,重慶的首例。
眼睛
陳顯均有時會在生活的間隙突然想起菲利普,“他之前在做什麼,他在國外是一種什麼生活”。他在 上查菲利普喜歡什麼音樂,是不是像自己一樣喜歡Beyond那樣的樂隊——這有點奇怪,一個人去世一年后,才開始認識他。
陳顯均以前是渣土車司機,34歲,有兩個孩子。妻子在一家火鍋店工作,一家人住在重慶市大足區的出租屋里,等待回遷房蓋起。他幾乎沒離開過距離重慶市區約50公里的大足,也不想離開。
當地的房地產項目造就了一棟棟瘦高的樓,高速公路漸次修起,他和他的車子承接了城鎮化進程中的廢料,拉著泥土砂石往返于工地和棄土場,一天15到20趟。那輛紅色的卡車他開了五六年,載重30噸,相當于半節火車車廂,有時不可避免地在新馬路上留下一路泥。
每天,他的工作就是排隊,等著挖掘機裝車。一起跑車的人里,提一個人名不如提。他不是那種自來熟的人,但小鎮上走幾步就能遇到熟人,他隨時給人遞煙。
2022 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陳顯均幫人拉完一車土,主家留他吃飯,他端起涼粉,往上一抻,涼粉斷了,粘著辣椒水,水恰好濺進他的右眼。他沒當回事,繼續吃飯。
第二天,那只眼睛開始發紅,流淚;第五天,一起床、睜眼,他忽然看不清東西了,“感覺你在大霧里面,是一片白的”,他以為是眼花,使勁眨了眨,還是看不清。
重慶多霧,那是貨車司機頂害怕的東西。陳顯均以前在霧里出過事。2007年,他開卡車的第二年,和同事跑車,那天霧特別大,能見度很低,陳顯均坐在副駕駛位上睡著了,后來不知怎麼突然醒了,剛睜眼幾秒鐘,車撞了,側翻在隔離帶上,他的頭發和衣服口袋里都是玻璃。
2022 年,致命的白霧開始在他的眼睛里擴散,當它接近瞳孔時,陳顯均就看不見了。之一次見的醫生說是辣椒水造成的灼傷,“可能要換”。
“我當時嚇傻了,沒想到這麼嚴重。”他換了家醫院,還是一樣的說法,只能排隊,等了一年沒等到,醫院建議他轉到重慶醫科大學附屬之一醫院。在那里,陳顯均看到排隊登記的本子上,名字密密麻麻的,不曉得要等多久。
“我又沒有其他手藝活,只會開車,眼睛都看不見了,還開什麼車,你就沒職業了。”他直直地盯著前方,陷入沉默。
依靠一只眼的生活打翻了平衡。他上下臺階時,總有一腳要踩空的感覺,接別人遞來的煙,也總是控制不好距離。朋友問他眼睛怎麼了,他說得了角膜炎,不多解釋。他在街上走,不愿跟人對視,總覺得路人看他發白的眼睛,流的是另外一種眼光。他降低了車速,不敢再開夜車。他的生活也像一輛開進了的車。
有一次,他在電視上看到新聞,通常要取用,盡快移植到受體上,一家外地醫院可以保留角膜一兩周再做手術。新聞一晃而過,他仔細回想節目和醫名字,去 上反復查了,卻沒找到,“不然肯定就去外地做了”。
陳顯均沒想到,轉機在兩三個月后出現。那天下大雨,他在附近鎮上修高速公路,上午10點接到醫院,“你是不是要換,現在馬上到醫院來。”他借了朋友的車,開回家一個多小時,收拾東西,接上妻子,開始往重慶市區開,因為大雨,排隊上高速公路就等了一個多小時,到重慶已是下午五六點。到醫院不出一個小時,他就被推進了手術室。
那是他平生之一個手術,免不了害怕。“以前看做骨頭的手術,醫生帶著工具箱叮叮當當,跟修車師傅一樣。”
他躺在手術臺上,背上冒汗,亮光照下來,他那時視力已經越來越差,只覺得有個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剪掉了他的睫毛,在眼皮和眼袋位置各打了一針。好的那只眼睛拿布蓋上,“想睜開看,但又害怕。”
手術只用了一個多小時,無影燈剛一滅,陳顯均已能看見,又養了幾天,回到家,妻子遠遠地在門口比劃數字,他終于又能看清了。
出院時,陳顯均跟醫生打聽:捐獻者是男是女?多大了?“雖然不能知道他叫什麼,但心里有個感激的方向,不是完全憑空想象。”他萬萬沒想到捐獻者是外國人,一年后才從那里聽說。叔父跟他開玩笑,“外國人的,看我們還認不認識哦。”朋友們也逗他,“你現在不得了了,中西合璧。”
現在,陳顯均吃飯時總是離桌子遠些,火鍋下菜時就側過身。做完手術后,他需要服用一種藥物。2022 年肺炎疫情期間,他購藥受到影響,沒按醫囑用藥,眼睛里又出現了白點,但已比以前好了許多。他決定放棄開車,在表哥承包的地上除草、犁地、做監工,夏天太陽,他戴上眼鏡保護眼睛。
十幾歲時,他就愛車。他騎摩托車到處跑,聲音轟鳴,從老家出來,整個村都知道。有一次馱著媳婦摔到田里,他忙忙去扶車,沒管人,老婆說他喜歡車比喜歡她多。到了需要賺錢的年紀,他去開大車,“看著更威風”。他原先夢想當職業車手,現在這個愿望被平移到兒上。
重慶霧蒙蒙的一天,陳顯均開著自家小車從大足穿城而過,車里放的是Beyond的唱片,他想起同樣熱愛音樂的菲利普。“有的老人家,說把給你,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握著方向盤說,“但愿它能跟著我把這一生走好。”
另一只眼
重慶奉節縣甲高鎮九洞村在曲折的山里,提到換,村民換的是狗的眼睛,“哪有真實的人的眼睛換給你嘛,誰相信。”
譚道必的家在山腳,與高山隔著幾塊田,洋芋、紅薯、苞谷種在坡上。她1966年生,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她生在中間,一天書都沒讀過,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也講不來普通話。
六七歲在山上放羊,羊啃了莊稼,她要挨打。她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唯一的愛好是繡東西、做鞋子,能做枕頭和背娃娃的包裙。21歲,她帶著自己做的十幾雙鞋嫁了人,“婆家窮得連個板凳都沒有”。丈夫很早就外出打工了,掙來了兩層的房子,養活三個孩子。他今年58歲,跑得遠,修高鐵,修了十幾年,“他說打到60歲就不干了,工地上年輕人嫌棄老人。”
27年前,二女兒兩歲的時候,譚道必的眼睛開始有點“污”,到后來穿針也不行了。婆婆說她“眼睛那麼大一雙,怎麼會看不到”。
老房子改成了豬圈,有兩個臺階。她養了兩頭豬,一天喂三頓,一次喂食,看不清臺階,豬食“嘩”地一下潑了一地,她身上也是。做飯切菜刷鍋,她經常將手割得血長流。挖紅薯的時節,她先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刨,“大的摸起來,小的根本摸不到”。種菜弄了一身泥巴也不曉得,“看不到鏡子,照進去,一點影都沒有。”
她起初能看電視,只是“男娃女娃”分不清,后來只能看到屏幕的一點亮光。她掃地,剛把掃把放下,回頭就找不到了,只能蹲在地上摸,老公說她找得到這樣、找不到那樣,不如干脆把做飯的刀、洗鍋的刷子都背在身上。
后來是頻繁地摔跤,一次種苞谷,她從坎上摔下來,“暈死了”,爬起來又摔了,“嘴巴,手也抬不起來”。女兒來接她,她迎出去,女兒故意沒叫她,走到她面前,“我都沒認到是我女兒”。還一次,她去女兒家,找錯門口,走到別人屋里了。
自己做不了鞋之后,“娃娃給買了多麼好的鞋子”,她一下就踩到水坑里。一位親人深夜去世,她趕過去,別人說她像從泥巴里滾過去的。她盡量不去吃酒席,“前面是什麼菜不曉得,我從來不揀菜,別人給我就吃點。”
村里有人說她“懦弱”,是“沒得用的人”,“你帶起三個娃娃,眼睛也看不到,老公又出去打工,他是看不起你嘛,自己一家人都看不起呢。”她說自己“像個呆呆一樣”。
二女兒14歲就出去打工了,如今在廣州和人合伙開美甲店,今年專門給母親文了眉。大女兒在深圳,最初在廠里裁褲管,手都變形了,灰塵又重,現在進了一家電子配件廠。小兒子17歲時生了一場病,還要視力不佳的母親照顧,病好了,也出去打工了。村里二十幾戶人家只剩十幾口人,房子好,人都不在了。
多數日子,這個視力不好的女人都是孤單的,她看不了電視,村里也沒有幾個人能說得上話,她無法出遠門,唯一的消遣是沿著公路往前走,路邊開著野花,冬天也有,她歡喜看到它們模糊的影子。“怎麼生存嗎,哭啊,誰來照顧你,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哪個撐起這個家。”譚道必說,“沒了一雙眼睛,跟死了沒得區別。”
小兒子還在地上爬的時候,譚道必之一次去縣里看眼睛,醫生說:“這種情況見都沒見過,怎麼治?”
等到她小兒子到鎮上讀中學,鎮上的大夫說能治好她的眼睛,開了100服中藥。她喝了,不見效果,去找了五六次,要繼續開藥,最后大夫都生氣了——一般病人見沒效果就不來了,她怎麼還來?
2005年,譚道必的聽說重慶萬州一家醫院不錯,哥哥帶她去了,醫生說“你這個必須換角膜”。一打聽費用,20萬元,她家建房子才花了3萬元,哪里有這麼多錢。
又過了兩年,譚道必的公公去世,丈夫回家了,帶她去重慶看病。“重慶的醫院,被我們農村吹得,能把你的頭換了。”譚道必的兒子來說,他們去了西南醫院,“就相當于我們的清華北大。”
夫妻倆來到西南醫院,連要掛號都不懂,去眼科轉了一圈,就被一個醫托騙走了,“一個老頭子開了很多中藥,貼眼睛,花了5000元。”他們帶了7包藥回去,認認真真地貼,感覺有那麼一點效果,又打了一次錢過去,“家里全是眼貼的袋子,我記得最深刻。”來說。
在來眼里,母親的眼睛幾乎是“永遠好不了的”,“是從小根深蒂固的事實”。小時候,他衣服破了,母親看不見,總是縫得很丑。
2022 年春節,一個遠方親戚在重慶醫科大學附屬之一醫院換了,不貴,向譚道必推薦。“我老公說,別人的眼睛跟你的眼睛不一樣,怎麼換。我說管它行不行,我要去檢查,我心也甘。”家人怕花冤枉錢,“他不讓我診,我就哭,還是哭,把他心哭就帶我去看。”
聽說她要去“上面”檢查,老家的親戚嘴巴眼睛擺起來,那意思是“就她,眼睛能治得到哦”。她看不見,但她的孩子看見了。
元宵節時,譚道必和家人去了醫院,醫生說“可以換”。
“當時那個心情,你不知道,一種不可能的事情突然變成可能,我爸眼角都濕潤了。”來回憶。他留下手機號,讓他別關機、別停機。過了3個月,突然打來。
那天來正巧在老家,母親在剝豌豆,天就要黑了,他接了。“問我們換不換,我說肯定換。”
譚道必用大鍋燒水洗了澡,做好了豬食,把鑰匙給了鄰居,第二天天見亮,就跟兒子出發了。
他們走了兩公里山路,坐小面包車到鎮上,再坐中巴到縣城,又坐車到萬州,最后乘高鐵到了重慶,一路上兒子拉著母親,譚道必高一腳低一腳,到醫院已經下午5點了。
手術時,她的眼前原本是黑的,只聽到夾的響聲,等到角膜放上,她就看到手術燈“在轉”。
復查時,她見到卡車司機陳顯均,互相搭話,都不敢說做了移植,不想隱私。想不到,兩個人的角膜出自同一個人。
雖然只有右眼恢復了視力,譚道必現在能看見天上的飛機、地上的臟東西、手機上的號碼,從重慶回家的路上,她就不用人攙扶了,“看得多麼清楚,心里好高興”。
她的外孫女上幼兒園了,以前在屋里竄來竄去,她想去抱,但看不清,只曉得她穿藍色的還是紅色的,現在她終于看清了小女孩的眉眼,“衣服上的花也顯出來了”。
她重新開始繡鞋墊,復雜的紋路上有兩個字,她不認識,照著圖案繡上了,后來才知道,那兩個字是“幸福”。
“我過了一輩子,沒想到有今天。”譚道必沒做手術的眼睛還在頻繁地出淚水,但好的那只看上去是明亮的。村里有人以為她換上了“狗的眼睛”。她跟人解釋,“這是菲利普的眼睛,他是一名外教,生病了就把捐出來,這是他生前的愿望,他是個很能干的人。”
怕等不到,又怕來得太快
事后,伍軍想起來,他是見過菲利普父母的。去做手術那天,他在隔壁房間看到一對外國老人在簽同意書。如果還能見到他們,他想當面說聲謝謝。
伍軍是成都一家小醫外科醫生,常做疝氣、闌尾和膽囊手術。他留了平頭,戴邊框細細的眼鏡,說話利落。妻子說他是個堅強的人,在手術室里躺了6個小時,傷口從胸口拉到肚皮,又向兩側延伸——夏天去游泳要用上衣遮住,“不然會被當成”——從他臉上看不出緊張和害怕,衣服、床單、枕頭都被汗打,他也沒哼一聲。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肝不好,腹水使他肚子看起來和妻子懷胎9個月的一樣大。他一天跑好幾次廁所,有時候吃著飯就要去,晚上睡不好,接連發燒。他一度以為是肝癌,想著不治了。后來妻子懷了二胎,他想生下來吧,陪著老大,自己怎麼也要把孩子養大。
別人不會從他的臉上瞧出病人的氣息,他的情緒很少有大的起伏。妻子認為他唯一一次流恐懼,是去醫院接受搶救。
2022 年一個夜里,伍軍上消化道,吐出一碗血,這是肝硬化晚期的嚴重并發癥。在另一處照顧孩子的妻子夜里12點多手機響了,伍軍告訴她,他又吐血又拉血,自己做了處理,喊了哪些人,已叫救護車,讓她不要擔心。
第二天妻子把老大送去上學,背著去了醫院,剛一進門,伍軍就說一定要去做肝移植。當時不過早上8點,他已給醫學老師打去求助。
妻子當時并不十分同意丈夫做肝移植,“手術風險很大,有可能今天看得到他,明天就……”但丈夫很執著,他常翻手機,看肝移植的存活率有多大、需要多少費用、哪里有。他加入醫“肝友會”微信群,聽到別人做成功了就高興。
伍軍告訴妻子,消化道的情況出現一次,很可能會出現兩次、三次,很危險。他此后不再吃硬的東西,魚也要避開,怕細小的刺刮了胃。妻子專門把電飯煲帶去單位,中午煮很軟的米飯給他。
伍軍從2022 年開始登記排隊,他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很多人死了也沒等到。”他的心情復雜,既想趕快等到,又怕運氣來得太快而自己籌不到錢。
2022 年5月的一個下午,伍軍在診室接到,知道有了。那天陽光很好,他記得清楚。妻子在診室對門上班,負責掛號和收費,他走過去告訴了妻子,她的神情不是很急切,也不是很反對。
去做手術時,之一天只交了2萬元押金,手術一做完,賬單一下變成41萬元。“從他進去手術到出來,我都在考慮資金的問題,當時我想挨家挨戶去打籌錢,也不現實。”那個晚上,丈夫在重癥監護室,妻子在酒店住了一晚,思來想去,趴在燈下手寫了一份,請同事幫忙周轉。第二天,她去看望丈夫,他問她的之是“去交錢了嗎”。
伍軍心里有數,錢不夠。他有一幫關系很好的同學,但他不愿意告訴他們。“他可能自卑,自己是個醫生,得了這麼嚴重的病,不想打擾別人。”妻子說。最終從單位、親戚、朋友處借來了錢。
手術很成功,妻子覺得他更有朝氣了,“看上去比過去年輕了10歲”。伍軍常把傷口給孩子看,孩子摸一摸,覺得好奇。他父母隔幾天就來看看他有沒有來上班,確認他身體是好的。
伍軍的生活恢復了正常,開始出診。醫院是以前的職工醫院,不大,在一片居民社區里,診室里的時鐘停了很久。
他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裝著藥,鬧鈴一響,他一手擰開水瓶,一手把藥嘴里,全程不過兩秒。他后來也做了捐獻登記,“肝不好使,還有可以用。”
一個27歲的在他48歲的身體里運轉,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菲利普告別人世的那個下午,伍軍是肝移植候選名單中的第二位,排之一的受捐者因為時間趕不及而錯過了移植,不知現在是否重獲健康。
一對“雙胞胎”
37歲的莫麗體內現在有三個腎臟,她還多了一個“雙胞胎哥哥”。
她吃著花生,悠閑地走在四川遂寧蓬南鎮的街上,像小鎮里的女主角,性格,哼著歌游蕩在灰暗的老街。手機里收到陳景鐘(應受訪者要求化名)的微信,“歪人,在干嘛?”
“歪人”在當地話里是“狠人”的意思,他們經常互發微信。
莫麗的微信頭像是她生病前的樣子,扎著馬尾,眼睛大而明亮,對著鏡頭笑。她33歲時,疾病找上了她,將她的希望、活力、健康一并打碎了。
一次感冒,她去醫院檢查,查出,“是電視里的東西,我怎麼會得?”腎病常常不易發覺,醫生告訴她,“你這個病就像一個車子沒有剎車,用鋼絲繩索在拉。”
她告訴丈夫,醫不好也不要告訴她。心里卻想,“腌制的肉怎麼把它弄成新鮮的嘛”。
那一年生日,她請了一條街的人來吃酒,在街邊擺了10桌,殺了兩頭羊,買了幾十斤魚,大家都祝她身體健康。
到2022 年,莫麗已經到了需要透析的地步,造瘺手術已做好,突然接到腎移植通知,“我當時心砰砰跳,懷疑是不是”。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到醫院,莫麗之一次見到“哥哥”陳景鐘。“他皮膚很好,看不出是病人,我還問他們一家三口哪個做手術。”陳景鐘說自己已經透析一年多了。
需要簽手術風險知情書時,莫麗又緊張了,開始猶豫。陳景鐘則積極得多,他每次透析要4個小時,第二天就沒力氣了,第三天又要透析,吃夠了苦。
移植手術當天,莫麗還沒起床,陳景鐘就給她去了,“怎麼還沒到,醫生喊我們簽字了”。她記得那天家人都來了,“我不敢看我媽,我媽也不敢看我,只要喊一聲,眼淚就要掉下來”。她被推走時,頭也沒敢回,一路上看到房頂到處是鋼管,轉來轉去,終于到了一扇不銹鋼門前,她進去了,醫生開始說話,她才平靜了些。
手術做了4個小時,她聽到有人喊她起來,“手術很成功”。50多歲的陳景鐘在另一間手術室也完成了手術。莫麗移植了菲利普的左腎,陳景鐘換上了菲利普的右腎。
做完手術回到病房,那天風很大,吹得窗簾響,“還好有他陪著我”,剛做完手術的莫麗想。
陳景鐘對她說過,“我們現在是親兄妹,我一定要到你家里去玩的。”
兩家相隔四五個小時車程,莫麗去了陳景鐘家里一次,陳景鐘來到她家兩次。每到一個地方耍,陳景鐘就給她寄來特產,有些水果知道寄來要壞,還是要寄。
出時候,他們跟醫生合了影,一起乘電梯下樓,不知道是缺氧還是餓了,莫麗忽然有點 不住,她丈夫兩只手拎著東西騰不出手抱妻子,陳景鐘的妻子馬上替他接了過來。
后來,兩個人復查也約在一起。“我們這個關系怎麼淡嘛,有共同的話題,淡不了。”
2022 年1月,陳景鐘肺部感染住院,莫麗身體也出現了狀況,她對他說“你不珍惜身體,我也跟著病了”。別人說他們是雙胞胎,有。莫麗跟陳景鐘的外甥開玩笑,“我跟你舅,比都親,因為我們流著同一個人的血。”
做完手術,莫麗穿上高跟鞋和連衣裙,又走在老街上。當別人投來眼光,她知道那種眼光跟自己做手術前是一樣的,“但在我心里感覺不一樣”。
莫麗和家人在電視上看過菲利普的故事,9歲的外甥喊“菲利普是哪個嘛”,莫麗說“他的病治不好,決定做點好事,他把腎捐給我,所以我們就認識了”。小男孩思考了一會,轉著眼珠,認真地問:“真的哇?”
雙生樹
2022 年5月7日,重慶市捐獻協調員米智慧接到菲利普的案例。在、西南大學、醫院和澳大利亞的見證下,菲利普的父母簽署了捐獻文書。
第二年的清明節,米智慧再次見到彼得,“(他)起碼瘦了10斤,滿臉胡子,完全變了樣”。他拿著菲利普的小相機,不停翻看,不住流淚。他的兩只胳膊、胸前、背上都有大面積的文身,有菲利普出生和逝世的時間,有他的中文名,有他的肖像,有他的吉他。“無論我去哪,他都跟著我。”
他還提到了菲利普對音樂的熱愛。重慶市有意請來5位受捐者,組建一支臨時樂隊,為紀念菲利普而演出。不過,受捐者忙著不同的營生,也未必有音樂基礎。
譚道必的兒子來當時正在游泳,接到米智慧的,“說我眼睛是誰給捐的,是一個外國人,很熱愛音樂,想為他建一個樂隊。”他當即應下,那時才知道,“菲利普捐獻(幫助)了這麼多人”。陳顯均也接到了那個,“這個到底是真的假的?”掛了,他又打過去確認了一遍才放心,“他也喜歡音樂”。
5個人之一次見面是在機場,“都不陌生的感覺”,莫麗說。他們先問候身體,又聊到孩子和生活。陳景鐘的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陳顯均說“接媳婦的話我們都來熱鬧一下”。
錄音棚里,陳顯均穿上了皮衣,他和伍軍彈奏從沒摸過的吉他;陳景鐘反戴棒球帽,拿著手鈴;莫麗把頭發燙成波浪,她和譚道必負責沙錘。所有的服裝上都印著一個標志,它由菲利普的名字和一把吉他組成,不同的是,五個人的衣服,在不同位置畫了不同的輪廓。
樂隊取名叫“一個人的樂隊”。
“只在KTV唱過歌,對詞不懂,譜也不懂,把錄音棚老師急得,好搞笑,汗水都急出來了。”莫麗說。
譚道必不會唱歌,歌詞只記得一些,回家后,她讓孩子幫忙在手機里歌曲,反復聽,直到后來“點不出來了”。正式演出的時候, 在臺下對她晃著亮光的手機,告訴她什麼時間停、什麼時間搖、什麼時間張嘴。
他們參加過一些演出。演唱的一首歌叫《感受生命》,舞臺上出現菲利普的虛擬影像,表演看起來像是6個人完成的。完全沒有英文基礎的5個人還唱了英文歌《You Are My Sunshine(你是我的陽光)》,靠漢語諧音記詞。
菲利普的父母在看過演出直播。5個看到,他們家里擺滿了菲利普的照片,因為聽不懂英文,他們并不知道彼得說了什麼。幾周后,陳顯均等在電視旁看演出,“看他爸媽到底說的什麼”,節目配上了字幕。莫麗一遍一遍看著回放,大聲念出翻譯。
米智慧很少見到“這麼陽光的受體”,許多人接受了,但不愿張揚。她是重慶市之一位參與捐獻的專職協調員,已經做了9年,參與了近500例。
這不是一項容易的工作,“說得直接點,人家都要走了,你還把‘零件’取走,在中國很忌諱。”起初,她接觸20例,只能做成1例。4年前,12例中能成功1例。
她總結出一些經驗:出事的前兩天不要去找家屬,3天之后,家人會被拖得疲憊,進重癥監護室一天動輒上萬元,很多家庭支撐不了。他們下鄉做推廣,在每個有呼吸機的重癥監護室外留下。
“我跟家屬說,捐獻跟正常人生病做手術一樣,一個切口,之后會恢復遺容。能救活一個人,就是救活一個家庭,像他還活著一樣。”
“捐獻,你看那些盲孩多可憐,對捐獻者來說只是一層薄薄的角膜,一點影響都沒有,但受捐助的人能帶著你親人看他沒看見過的世界。”
“這麼珍貴的東西,比黃金還珍貴,對要走的人來說,燒了是一把灰,埋了是一把土,人家說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上天給你做好事的機會,有人想做都沒有這個緣分。”
很多時候勸說是有效的,但家屬也會臨時反悔。一次,受捐者已經得到通知,供體在推往手術室,家屬突然叫停:“我昨晚接了一晚上,要是捐了,七大姑八大姨每人一口唾沫都把我淹死。”
米智慧有時需要去村里參加葬禮,代表機構發言:“捐獻者是好人,捐獻是無償的,救活了多少人,你們村是好人村,他在天上看著你們,你們平平安安。”這樣,能減輕捐獻者家屬的壓力。
重會人體捐獻管理中心主任周學躍說,這些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愿意捐獻,在當地志愿登記的人里,30歲以下占65%,30-45歲占24%。實際捐獻者中,大部分是意外死亡的,外賣員出車禍和年輕人突發腦血管疾病的情形越來越多。
2022 年1月1日起,中國停止死囚使用,公民逝世后捐獻成為唯一合法 。人體捐獻工作發展10年里,累計捐獻志愿登記了251萬人,完成捐獻的有3萬多人,他們捐獻的挽救了9萬個生命。“但每年有30萬人在等待,大部分在等待中去世。”周學躍說,供需懸殊。
“一個人的樂隊”之一次演出后,回到重慶,5個人提出要到菲利普的“”看看,所有人都憋著眼淚。
彼得很想要一件樂隊的演出服,而且雖然知道語言和距離是障礙,很想面對面擁抱5個人。他對記者說:“當我見到他們,就像見到菲利普,這五位是家人的一部分。”
“明年5月,就是菲利普離開3周年了,我們仍然不能走出傷痛。”彼得流著眼淚對中青報·中青 記者說。
他家門前種著3棵樹,象征著3個孩子,屬于菲利普的那一棵仍然茁壯生長。他們為紀念菲利普又一棵,“我們用眼淚澆灌它”。
菲利普的骨灰一部分放在家中,架下,豎著“P.A漢考克之靈位”的木牌,旁邊放著彼得買的小房子,房子的門始終敞開。另一部分骨灰埋在城邊最悠久的,周圍有瀑布和棕櫚樹,墓碑上寫著“He lived his short life to the fullest(他把短暫的生命活得盡致)”。
在重慶市人體捐獻紀念園,人們為這位澳大利亞公民立了一塊紀念石,上面嵌著他和大熊貓的合影,旁邊還立了一把金屬吉他。“他的生命在5位中國人的身上得到了延續。”石刻銘文上說。
那里有同樣的寧靜,綠草茵茵,一棵大樹靜默佇立,那是一棵大葉榕和銀杏的合體。紀念園說,銀杏即將枯萎之際,大葉榕環繞它長出,銀杏于是延續了生命。
(田文生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青報·中青 記者 楊杰 :中國青年報 ( 2022 年12月16日 05 版)
: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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