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拍攝的西安“幸福林帶”(無人機照片)。記者李華攝
秋天已至,盛夏仍未走遠。日光透過西安城東的一片密林,投下疏影斑駁。
曲徑通幽的林間小道,在兒子攙扶下,91歲的宋文考從南向北緩步前行,耳邊響起他在這座古城度過的第63個夏天的蟬鳴。
向西看,一片老國企的居民區里,早市的煙火氣剛剛散去。朝東望,三五成群的上班族戴著耳機,腳步匆匆,消失在林立的寫字樓之間。
目光中央,是一條筆直寬闊的林帶。路面之上,水杉、國槐、法桐錯落有致,林間花香襲人。路面之下,地下商超里人流如織。再向下探,穿梭的地鐵和密布的管廊,編織出城市的血脈。因坐落于西安幸福路旁,它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幸福林帶。
這個早在1953年就被納入西安第一輪城市總體規劃的林帶,歷經半個多世紀,幾遭波折,終于在今年7月1日正式建成開放,成為目前全國最大的城市林帶及地下空間利用工程之一,并被寄予帶動西安東部地區發展的期望。
一頭連接歷史和過往,一頭連著現實與未來。5.85公里,5萬多棵綠樹,幸福林帶之中,蘊藏著一座城市追尋幸福的“進階史”。
緣起
老西安人,至今都喜歡用“東南西北郊”,來稱呼古城墻以外的區域。東郊,是西安最早告別郊區形態的地方。
幸福林帶西側,由北向南,華山廠家屬區十四街坊到十七街坊依次排列。步入其中,時光仿佛倒轉——楊樹參天,蘇式風格的建筑整齊坐落。墻壁上新刷的宣傳畫下,當年的生產口號標語依稀可見。耳朵湊上前,似乎還能聽到回響。
這些極富年代感的街道名稱,在上世紀50年代,從西安城東的一片麥田里,如標尺一般,齊整地刻下了一座現代城市的經緯度。
1958年,不到30歲的山東乳山人宋文考,第一次聽到了西安的蟬鳴。這位齊齊哈爾國營六七二廠的技術員,曾跟著廠子走南闖北。這年夏天,西安華山機械廠投產不久,一紙調令,他就從大東北來到了大西北。
扔下還在老家的妻子和年僅一歲的兒子,一卷鋪蓋、一個背包,便是宋文考的全部家當。“只知道廠子是搞機械制造的,專業對口。黨讓咱來,咱就來,哪有啥猶豫!”老人有些耳背,但清晰的口齒中仍透出當年的豪爽。
“到了一看,不光是咱,工人幾乎都是外地來的。有單身的,也有拋家舍業的。那還說啥,干唄!”
天南海北的口音里,記錄著幸福路地區的高光時刻。
正值百廢待興的年代,黨中央制定了發展國民經濟的第一個五年計劃,提出以發展重工業為主,圍繞蘇聯援建的156個項目建立我國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初步基礎。作為國家重點建設的西北工業基地,這些項目中有17個落戶西安,其中6個選址東郊。
一時間,數以萬計的干部、技術員、工人從全國各地奔涌而來。華山、秦川、黃河、昆侖、東方、西光,6座工廠拔地而起,廠名大多取自名山大川,透出萬丈豪情。附近的道路也被命名為萬壽路、幸福路,寄托著人們對幸福的向往。
這些日后奠定西安現代工業基礎的大廠,創業之初付出了今人難以想象的艱辛。“起初車間是茅草房,冬天冷風順著屋頂呼呼往里鉆,干活的時候牙都直打顫,過了幾年才蓋上磚瓦房。”宋文考說,“可條件還是差,我在鍛造車間,地面上都是油。每天下班后,工服上的油和汗浸在一起,洗都洗不掉。”
盡管比起外界,當時工廠的后勤保障已屬上乘,但“餓肚子”的陰影依然揮之不去。黃河廠建廠初期,職工清一色是年輕人,加班加點超負荷工作,每人每天卻僅有一斤的糧食配額。為解決吃飯問題,1961年,工廠實行了職工每戶20斤麩子皮供給。
生活的艱苦,毫不妨礙戰天斗地的激情在幸福路彌漫。在黃河廠,工廠黨委提出“邊基建、邊試制、邊生產”的口號,工人們大口嚼著摻了麩子皮的黑饅頭,干勁十足。培訓技術人才的“草棚大學”辦得熱火朝天,大喇叭里,《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響徹云霄。
幸福路的光輝歲月,至今仍能從史料中窺見一二——6家工廠建成投產,《西安市志》均有記載。高級照相機“和平牌”在西光試制成功,華山廠生產的83號產品為西安摘得第一枚國家金質獎……
“劉少奇、朱德來咱們廠視察了……”68歲的黃河廠子弟李愛民,回憶起小時候父母和工友談論的話題,眼里還會放光。
驕傲和榮光,也時常來自親友的羨慕。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西安城內還有大量土坯房的時候,幸福路沿線已經有了城市的雛形。整片的樓房里,醫院、禮堂、學校、足球場、俱樂部等設施齊全,一度成為西安最繁華的區域。
87歲的原華山廠技工學校教師徐行義說,曾有一位戰友來西安,對他的工作環境贊不絕口。“我可是得意了一陣子!”老人眉眼一挑,“那時候說在幸福路的廠子里上班,是非常非常自豪的!”
幾乎在幸福路興起的同時,幸福林帶的規劃也被提上了日程。
“林帶由蘇聯專家設計,參照當時蘇聯的建設經驗,初衷是作為企業生產區和生活區的隔離帶。既為了生產安全,也為了生活舒適。”宋文考說,進廠后不久,他去鐘樓參觀西安城市規劃展覽,看著看著,突然眼前一亮。
“以后我們這兒會有一大片森林!”他從此記住了“幸福林帶”這個名字。
轉折
在不少上了年紀的陜西人記憶中,擁有一臺黃河牌電視機,曾是生活水準的象征。
改革開放后,伴隨著當時國家政策的調整,一些國有單位生產任務減少,面臨轉型發展的難題。“有一段時間,工人們活兒少,沒事就坐在一起閑聊。有時候聊著聊著,為一件小事就吵起來了。”黃河廠一位老工人說,說到底,還是大家心里迷茫,不知道廠子要往哪里走。
一次次“吵翻天”的討論之后,黃河廠決定生產電視機。從生產雷達到生產電視,看似“不搭界”,實則并非“拍腦袋”。
“這二者之間原理相通、工藝相近。”1988年進廠的陜西黃河集團有限公司(原黃河廠)黨委副書記徐向生說:“原理都是信號的收發處理,對搞雷達的人來說,搞電視機是‘小菜一碟’!”
牛刀小試,1980年,12英寸晶體管黑白電視機在黃河廠仿制成功。1983年,黃河廠用8個月時間建成西北地區第一條彩電生產線。隨著先進技術的引進和自主研發的加快,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黃河廠彩電年產量近50萬臺,電冰箱年產能力近10萬臺,最高年銷售額達12億元。黃河牌彩電一時風行全國。
乘著這股東風,黃河廠的職工開始從筒子樓陸續搬進了單元房。1986年5月,黃河廠甚至主辦了有4支勁旅參加的“黃河杯”國際女排邀請賽。這在當年的西安轟動一時,至今仍被老職工津津樂道。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國內外家電品牌相繼涌入市場,競爭愈發激烈,經營狀況急轉直下,“黃河”告急!1996年,企業上報“巨虧”,進入最艱難的時期。與此同時,幸福路沿線與黃河廠同齡的多家老國企,也先后出現經營困難。
曾經以生活在幸福路為傲的居民,同樣感受到了寒意。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幸福路一線就漸漸沒落了。到處都是老房子,道路狹窄、環境臟亂,居民連個健身鍛煉的公園都沒有。放眼望去,沒幾個年輕人。”盡管已是往事,徐行義仍有些“意難平”,“東郊成了落后的代名詞,過去這可是最好的地方啊!咋了這是?”
經濟發展一落后,連人情味都寡淡了許多。華山廠家屬區的一位老居民說,過去街坊之間,張家的肉熟了,李家的二小子聞著味兒抄起筷子就去夾兩塊,也不會惹人厭。可漸漸地,鄰里之間話少了,似乎都心事重重。
幸福林帶的建設也暫時“擱淺”。盡管在此后西安的歷次城市總體規劃修編中,幸福林帶一直保留著,但用地卻陸續被廠房、車間甚至違建房、菜市場所占據。
“我家正對著幸福林帶,父親生前曾站在陽臺上自言自語,‘不知道這林帶還會不會有’。”李愛民說。
新生
從最北端出發,沿著今天的幸福林帶,穿過23個下沉廣場和34個“水滴”天井,在5萬多棵樹的鳥語花香中,與一路上健身、漫步的人擦肩而過。走完5.85公里的林帶全程,人們會與一座鬧中取靜的創意街區相遇。
這里是早已破產的原陜西鋼廠的廠區。一排排紅磚灰瓦的老廠房里,機器不再轟鳴。外墻上,爬山虎肆意生長,爬出了歲月的痕跡。
然而只需稍稍移步,青春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文創工作室里,扎著馬尾辮的小伙兒正在點出畫作的最后一筆;吉他琴行內,老板輕輕撥動琴弦,《因為愛情》哼唱得情意綿長;廣場上,一家劇組正在舉行開機儀式;不遠處,上百個水杯密密麻麻鋪成一面許愿墻,仔細端詳上面的留言,盡是年輕的模樣。
2003年,西安市提出“還林于民”,謀劃重啟幸福林帶建設。2012年12月,西安市政府通過了《幸福路區域總體規劃》,并于次年11月啟動項目用地征收。在圖紙上“躺”了半個多世紀的幸福林帶,開始走進現實。
在許多當地人都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商海沉浮多年的福建人全建彪,早早嗅出了這條林帶的“幸福味道”。
“2011年,我回母校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參加校慶,參觀了位于幸福林帶旁的老鋼廠,一進廠,就被深深地震撼了。”全建彪比畫著,雙臂伸展,“有一棟老廠房,360米長,100多米寬,單個車間就有3萬多平方米,卻被閑置著,實在是太可惜了!”
憑著在沿海省市多次參與工業遺址改造練就的直覺,他一眼相中這塊“寶地”。在幸福林帶所處的西安市新城區的支持下,全建彪投入巨資,著手將老鋼廠改造成一座文化創意街區。
“我們保留了廠區內原有的大樹、道路、機器設備等,修舊如舊、原汁原味地呈現出老廠礦企業的風貌,留住‘城市人的鄉愁’。對8棟建筑拆分改造,作為創意辦公、會展交流場所,打造‘眾創基地’。還開發了咖啡廳、餐廳、酒店等,讓這里的生活和工作一樣便利。”他說。
如同半個多世紀前,從四面八方涌向西安東郊的前輩一樣,一批年輕的創業者,又重新匯聚在西安城東的幸福路周邊。
老鋼廠設計創意產業園,一棟由車間改造的二層小樓里,知乎城市西安運營中心執行總經理馮凱正在悠閑地品茶,與同伴聊著一場線下讀書活動的方案。Polo衫、花短褲、白得發亮的平板鞋,讓他看上去比41歲的實際年齡小了不少。
“在西安上大學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你的室友有多上進?”一條條“知乎體”的貼紙,鋪滿了不大的工作間。
“這座城市正在變得年輕。”馮凱抿了一口茶,頻頻頷首。西安作為古都,過去給人的印象是厚重甚至有些暮氣的,但這幾年它的氣質在變,許多在一線城市流行的文化書店、演出劇場開始興起,來此創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這也是企業“落子”西安的重要原因。
統計數據在印證他的感觀。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顯示,西安市人口總量為1295.29萬人,比“六普”時增加了448.51萬人,成為近10年來北方人口增量最多的城市,新增人口中35歲以下的超過半數。
同在老鋼廠創業的短視頻制作公司“等閑內容引擎”,就是一家由兩名“80后”創辦僅3年的公司,匯聚了編劇、導演、演員等200多位影視創作人才,員工平均年齡只有24歲,年營業收入超過3000萬元,已成長為行業內極具競爭力的企業。
取意“好時光、莫等閑”的公司名,暗含著年輕創業者的勃勃雄心。
因文創產業重煥新生的老鋼廠,如今落戶了160多家企業和商戶,2000多人在此就業,社區的黨群服務中心也搬到了這里。西安市新城區順勢提出,要將這里打造成幸福林帶上的“創新引擎”。
從“老”到“新”,是發展思路的蝶變。百度西北運營中心、銀泰集團等一批大項目相繼簽約落地,新城區正變得活力十足。
“科技、商貿、文創、大健康產業以及總部經濟,是未來幸福路地區的產業發展方向。”西安市幸福路地區綜合改造管理委員會專職副主任邊際說,幸福林帶里有文化館、圖書館、非遺中心、健身場所等大量公共服務設施,將成為當地高質量發展的有力載體。
未來
夜幕降臨,幸福林帶的地下商場里,257家不同品牌的門店內外燈火通明。36歲的胡顯鵬站在自家的“烤肉博物館”餐廳前,靜靜注視著來來往往的游客。
“這是我最后一次創業了,肯定能成功。”廚師專業出身的他,戴著眼鏡、文質彬彬,講起話來慢條斯理。背后的門牌設計時尚,霓虹閃爍。
從小生長在幸福路,胡顯鵬對“幸福”一詞有著獨到的見解。“我爺爺是從沈陽來支援大西北的技術工人,是華山廠的創始元老之一,父親也是華山廠職工。一家三代,幾十年就生活在西安東郊,眼看著它從興盛到衰落,再到今天的重新崛起,從來沒有離開過。”
小時候,幸福是看到華山廠開工時,幾千人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進入廠區上班的震撼和自豪。
長大些,幸福是跳上從幸福路開往鐘樓的8路汽車,買一根小奶糕,一口一口吸溜完。
成年后,開過快餐店、串串店、音樂火鍋店,屢屢以失敗告終,卻沒有讓胡顯鵬意志消沉,他反而感受到成長的陣痛與快樂。
“過去我是趕時髦,什麼火干什麼,三分鐘熱度,從沒有真正沉下心去做事。”如今他懂得,付出多少真誠,才會有多少回報。每天從餐廳開業一直盯到打烊,做服務業要和顧客交朋友,他就帶著服務員從推薦菜品、提供圍裙這些細節做起。
“一點一滴積累,就像爺爺他們當年創業一樣。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我很享受。”他說。
更多的幸福,則來自生活之變。曾經僅有兩條主干道、兩路公交車與西安城內連接的幸福路地區,如今早已路網遍布、四通八達。習慣了開車的胡顯鵬,一離開導航就會迷路。
幸福林帶也在這不經意間來到了他們身邊。2017年,林帶正式啟動主體建設,今年7月1日,地上景觀綠化和地下商業首開段對外開放。
作為林帶的首批創業者之一,胡顯鵬近水樓臺享受到它的便利。顧客少的時候,他會到處逛逛,看看又多了哪個潮牌,或是在書店里閑散地坐上一個下午。若天氣晴好,他還會換上運動衣,在林帶里跑步鍛煉。
李愛民時常會站在陽臺上,望見幸福林帶里跑者的身影。家中剛剛經歷了老舊小區改造,準備加裝電梯,新添的這滿目蒼翠,又讓她感慨萬千:“這不就是父親生前向往的幸福嗎?”
幸福路沿線一度沉淪的部分老牌國企,也在改革大潮中重獲新生。走過世紀之交的艱難時刻,黃河集團近年來的營業收入穩定在20億元以上,去年銷售額突破25億元,成為我國重要的電子裝備研發生產基地。華山廠則在西安渭北工業區建起新廠區,重整河山,逐漸走出困境。
仍在幸福路周邊的老家屬區,還是舊身姿,卻多了新妝容。便利店、電商網點、健身器材,一應俱全。許多年輕職工更是早已搬進了附近的高層住宅,樓下的車多得時常停不下。
幾年前,年逾九旬的華山廠老職工王運昌,一個接一個電話,硬是把孫子從廣東拽了回來,讓他應聘到華山廠工作。“咱家兩代人都在華山廠,下一代不能斷了人!”后來,孫子開上私家車,載著他去參觀新廠區,先進的設備、優美的環境,讓老人驚喜連連。
最近,王運昌和宋文考偶爾會約在一起,讓子女陪伴左右,去幸福林帶坐一坐、看一看。
深情的目光望過去,有他們的青春,有兒孫們的未來。(記者陳晨、李華、孫正好)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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