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庚子,鼠年】
農歷二月初九,午時,我出生。
大姐說,那天陽光足,黒狗蹲在門外,我哭一聲,它就叫一聲,搖一下尾巴。
是接生婆幫助母親接生的。
中午從單位買了一大盤鍋貼,回家從門外遞給母親。
叫王錫良,四十九歲,在甘井子天增園飯店工作。
母親叫于秀英,四十六歲,也在天增園工作。
我是他們第八個孩子,兒子排行老三,給我取名叫山子,但全家習慣喊我叫小三。
生我,母親并不高興,說,這孩崽子生得沒完沒了,這麼多,怎麼受得了。
挺高興,說老來得子,這才三個兒子,怎麼能算多。
母親說,鳳子都二十二歲了,坊子也二十了,就要成家立業,這又蹦出個弟弟,出門都沒有臉。
說,后面老李家老婆都和大閨女一起坐月子,人家都沒說,天生地長的,還能怪得咱嗎。
母親說,老李家的是家庭婦女,我是一樣的嗎。
說,要不,你把工作扔了,就伺候孩子,家里那些底兒也夠花的。
母親說,屁話。
母親在月子里哭過兩回。
母親說,不行,就把小三送人吧。
說,你要舍得你就送。
母親想和說說話,緩緩關系,讓她幫襯點。
那段時間和母親鬧別扭。
找大哥,要大哥放了假給她送回山東老家,說她沒黑沒白地抬養了七個,夠夠的,死前找個清靜。
大哥告訴了。
勸,那老家房子都空了二十來年,一個人回去怎麼住,沒有生產隊的口糧,又怎麼活。
說,趕緊地,俺這回帶戶口落回去,割得了麥子還籮不成面嗎,老房子還幢著,誰也擋俺不住。
還勸,你在那里要是老了,找誰給你扶棺。
就崩了,哭著說,俺還有侄子,一個血窩一個脈,怎麼能不給俺扶棺,找不到扶棺的,也不能死在外人的家。
大哥后來說,這次走得很難,回來更難。他們天黑在大連上的船,天不亮在煙臺下的船,逢上了雨。再坐車到文登城。再雇個毛驢車顛簸了18里,過了一截昆崳山,是的村子。
這村子叫米山公社麥嵣后大隊。進院看家,有門框,沒門扇,草苫的房頂滴溚著雨。不肯進,一直問大哥,這哪是咱家的房兒啊。
的侄子來看她,跪下向她哭,說傍年根前得腫病死的,沒有棺材,就把這門板卸了,炕沿也拆了,要是等不得秋個收成,就偷些青,算頂這門板的債吧。
把身上那點積攢送給了侄子。過了七天,大哥要回來,也打好了包跟大哥回來。
回來,家里人誰也沒有說話。把我抱起來,不放手,還嚼地瓜干喂我,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可偏偏老天爺也瞎了兩眼。
的戶口能起走,卻落不下,歸為“黑人口”。
母親沒有好氣,喊,你沒有口糧知不知道,你占著孩子的嘴知不知道,你糊涂這個樣知不知道。
不再說話了,很快就病倒了。
我一出生就落了戶口,口糧是每月18斤。
我戶口用名,叫王汝山。我大哥叫王汝澤,乳名叫坊子,二哥叫王汝海,乳名叫安子,都有“水”有“土”,輪到我,就想取個“山”,能種糧食。
戶口住址是:旅大市甘井子區新甘井子街3委3組556號。
房證是兩間私有房。父母帶著我和住一鋪炕上睡。前面有小院,后面有大院。前院種向日葵。后院放煤,后院有間小偏廈,專放糧食。
我家還有一處房子,這一處沒有房證,往東半山坡,約三十米外,也是兩間房,搖搖欲墜,住著、哥哥和姐姐。旁邊有一個小院子,養雞養不住,半夜招黃鼠狼。
看我天生體弱,母親嘆氣,說,這要是沒有墻隔著,早讓黃鼠狼給叼走了。
而且,我眼睛天生不能見陽光。過百歲兒去甘井子照相館照相,照相師一打光,我就閉眼扭頭。去醫院看,醫生說正常人眼睫毛都是往外長,我的是往里頭長。
想找隔壁老夏給我算命。老夏會祖傳的相和風水相,我全家人他都給算過。公私合營后,找他算命的越來越少,他就改了生意,賣壽衣壽紙,掙些油鹽。這次找他,他死活不給算,連我看都不看一眼。就讓他說一句實話,這孩子到底好不好抬養。
老夏拉的手叫著老王大哥,說,千般命,命千般,誰見過龍抬頭,誰又見過鼠死絕。
我大哥那時在大連第十一中學讀高中,有一個半本日記,有關我,大哥寫過兩篇。
是3月25日(我出生后第19天),他寫:
“學校廣播說全國除個別地區外,基本上都實現了公社化。還說,古巴把古巴所有的商業國有化。非洲各國都紛紛獨立。不久的將來,的紅旗將飄揚全球。
……母親生了小弟,是卷發。跟我小時候一樣。他小我整整二十歲。媽問爹休完產假小弟怎麼辦。爹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又說她做夢見到姥爺了,這次姥爺不是在海參崴,是在麥溏后,招呼她回家開門。前勞動婦女就是這樣沒有志氣。“
第二次是10月28日(我出生七個月第二十二天),他寫:
“媽和爹商量要把小三送給宋小腳。她把浴巾和小棉被都送來了,但小弟咬住母親不松嘴。我不理解,有爹有媽能吃上飯的孩子哪有送給別人的道理!我狠狠批評了父母。弟弟妹妹為了飯多飯少,打了起來,說分飯不公。又抹了眼淚。我給他們講,雖然(每月)每人降低了二斤糧,可畢竟能一天三餐,應該知足。
許多同學浮腫,上不了學。孫老師上課都
不住了。
李元臻校長說,饑餓怕什麼,想一想,王富洲、貢布和屈銀華這三位勇士登上珠穆朗瑪峰,那是什麼樣的光明精神。
我是,又是班長,要有帶頭精神,每天不應該吃飽。今天我偷偷給袁一鳴半拉饅頭,沒想到他會哭……,還問我今后生活怎麼辦。我給他講總路線、和公社的前途。他問我,他二叔在大長山島,是‘危險分子’,來信告訴說要押遷到縣,走之前要這里來看一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我說,長山列島是要塞,大連也是要塞,我們要認清是非。
晚上我反復思索,認識到家里這條不能再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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