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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8歲的鄭景泰辭去律師的工作,
把1歲的孩子留給父母后,
和妻子清影開始了一場騎行,
從新疆到泉州,計劃耗時一年半,
用腳步勾連古代絲綢之路的兩個起點。
兩個人帶著三匹馬,
懷著“以夢為馬,不負韶華”的俠客夢,
一路瀟瀟灑灑、纏纏綿綿,
也挫折不斷,幾經生死劫難。
他們在這次6500公里的旅途里,
跟網友直播了每天的日常,
經受了各種質疑,
但也搭起了一座可以眺望遠方的梯子。
鄭景泰
清影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這個問題很大,
但鄭景泰每天都在問自己。
在人生不惑的年紀,
在有了家庭、有了事業后,
他嘗試放下一切,
用一次短暫的“脫軌”,叩問生命的意義。
我們在9月見到了鄭景泰和清影,
當時,他們距離目的地還剩120公里。
鄭景泰說,待行程結束后,
他們會選擇回歸平凡的生活。
“從前我一直在抵抗‘庸俗’,
但逐漸發現,日常和瑣碎同樣美好。
一半是詩意,一半是煙火,
這就是我們現在所期待的日子。”
編輯 陳星 責編 倪楚嬌
9月,泉州北邊的蓬壺縣,仍處于酷暑的天氣。我們見到鄭景泰的時候,他和妻子清影正在一個山頭上休憩,樹蔭下涼風習習。因為長期的風餐露宿,兩人非常黑瘦,但絲毫不見疲憊感。
他們自2020年3月開始,從新疆騎馬到泉州,橫跨中國,行走了6500公里。一路上用“縱馬走四方”的賬號,和20萬個網友分享自己的日常。目前還剩下3天,為期超過500天的旅途馬上就要結束了。
午后,泊油路有點曬化了。他倆按照以前的習慣,兵分兩路,鄭景泰負責牽馬前行,清影負責尋找晚上的露營地。
在城市、鄉鎮里騎行,相當魔幻
騎在馬背上的鄭景泰,保持著“王子”般自信的身姿,“坐在馬背上,你必須時刻夾緊腿,挺直腰。”
在當代的街道上騎馬,相當格格不入,甚至有點魔幻得像堂吉訶德,每當他騎馬經過行人,都會有驚呼聲:“你騎馬去哪里?這馬是你的嗎?”有幾個小孩一直追著他,跑了幾條街。
凡是遇到主動搭話的人,他總是很仔細地介紹自己從哪里來,騎馬要到哪里去,有點像西天取經的唐僧。
準備給馬兒釘馬掌
到達營地后,夫妻倆準備給馬兒“十三”換個馬掌,這相當于給馬穿上一雙新的鞋子。
整個過程異常困難,足足兩個人才能把馬的后腿抬起來,讓馬平靜之后才能開始釘。忙活了半個小時后,濕透了的衣服黏在他們瘦得凸起的背脊上。
這次的營地藏身于水庫里的廠房,晚上的照明就靠澄亮的月光,和零星幾只螢火蟲。在清影的記憶里,這個營地的條件算好的了。以前,連墓地旁都睡過。
這個小小的帳篷,就像一個漂流小島,給了他們一晚的安寧。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慶祝快要回到目的地,第二天,鄭景泰也換上了一雙嶄新的白布鞋。
抵抗“庸俗”
兩年前,鄭景泰還是每天穿著正裝和黑皮鞋上班的律所合伙人。“那會兒每天都很忙,偶爾停下來時,我會覺得自己掉進了銅臭里,變得庸俗了。”
前40年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和“庸俗”斗爭。
從小在黑龍江長大的鄭景泰,因母親難產去世,一直由爺爺奶奶帶大。奶奶收廢品,爺爺在橋頭修自行車,家里一直很窮,上的是希望小學。
單親家庭、校園欺凌……兒童時期,他積攢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我只能活在精神世界里,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變得豪情萬丈,無憂無慮。”
他心里憋了一口氣,從初三起開始死下功夫,終于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學,“永遠地逃了出去”。
鄭景泰永遠有一片心里的烏托邦
成為律師后,他每天穿梭在法院和律所、應酬和辯護之間。“有時候會覺得違心,所以我每年只用一半的時間掙錢,另一半去尋找自己夢想的生活方式。”
他開過蛋撻店,最多的時候有20多家連鎖店。
他在醫院做過管理層,在5·12地震的當天晚上就趕到災區,帶著7個醫生把4個重癥病人搶救出來。
他自學修摩托車,一有空就全中國到處跑。跟流浪漢真實地住在一起,在海南做了兩個月快遞員,就為了體驗不一樣的人生。
他還獨自一人跑去西雙版納的深山里,發呆……
鄭景泰一直在“脫軌”,他嘗試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加戲劇化。準確點來說,他想從密度和質量上拓寬自己有限的生命。“等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有人提到我時,會說這是個有趣的人。”
從浪漫的俠客情侶,到落地的苦行僧
2020年初的這次“脫軌”不尋常。當時他已經與妻子結婚2年,還有了一個1歲多的孩子。
“但人的一輩子只有一次是吧?這次,我能不能給自己抽這麼一點時間,來放肆一下?”
鄭景泰用海子的一首詩,說服了妻子清影。“他對我說,劈柴喂馬,周游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一下子就聽出了他想要的那種意境。”心大的清影,同意了。
鄭景泰提議用一種充滿幻想且帶有一絲偏執的方式“放肆”——騎馬。“因為古代的馬是一種交通工具,一種高貴的動物。有一句古話,養馬相當于養君子。”
經過一番對家人的軟磨硬泡之后,他們終于說服了父母,“他們只能默默地說,要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準備,包括自己設計了一輛馬車
他們花了接近半年來準備,購置了電話卡、帳篷、睡袋……甚至太陽能板、衛星定位電話都買了。規劃的線路是從新疆出發,途徑寧夏、陜西、湖北、江西、江西,計劃用2年時間,走“八千里路云和月”。
疫情絲毫沒有打亂他們的節奏。3月18日,鄭景泰和清影坐上了從故鄉泉州飛往新疆的飛機。兩個人身上洋溢著對未知的喜悅。
他們直奔到伊犁當地的牧民家,挑選了一匹俊俏的西域種馬,有25%的伊犁馬血統,“伊犁馬就像土狗一樣,不容易生病。”他們給它起名“十三”。
4月2日,2個人2匹馬,正式開始了這一次“在很多人眼中不可思議的旅行”。后來在西安,黑馬“黑娃”也加入到他們的戰隊。
穿著古裝,像古代的俠客
鄭景泰的手機現在還存有旅途剛開始,他倆穿著古裝在馬上飛馳的視頻。
他時常拿出來看:“一開始想得很浪漫,像古代的俠客,一對神雕俠侶,飛馳在草原、雪山。到了驛站和住店,店小二幫你牽馬,兩個人衣冠楚楚、纏纏綿綿的。”
過無人區的時候,他們見到了“感覺自己不在地球上”的風景。黃昏時分,天上都是云彩,太陽一照就從紅色變成紫色,很像宇宙里的星云。馬兒一動身,身后一股煙塵飄過。“當時都感動到快哭了,覺得自己很渺小,很震撼。”
兩個人從出發至今,瘦了30多斤
但現實,還是打了鄭景泰一巴掌。99%的路途都是艱辛的,兩個人灰頭土臉,像乞丐一樣,經常洗不到澡。
慢慢地,快樂在進化。從原先只是想浪漫,到不斷戰勝自己的喜悅。
“就算騎馬旅行再苦,就算身無分文,就算沒有房子只能找一個橋洞睡覺,但看到外面下雨,你自己沒被淋到,你就會傻傻地笑出來,那種開心是拿錢買不到的。”
鄭景泰和清影學會了野外生存、躲避極端天氣、在沒有信號的地方認清東南西北,聽懂馬語、駕駛馬車,還要像神農一樣嘗百草……
“以夢為馬”
基本上,他們的生活每天都圍著馬團團轉,與馬成了生死之交。
我們見到鄭景泰的當天,因為太熱,“十三”的鼻孔張得很大,像是中了暑,一直在原地打轉,忽然四腿栽在地上,開始打滾。
鄭景泰本來在接水,見狀馬上跑到“十三”旁,使勁拽它,“必須馬上讓他走動起來。”
他能馬上分辨出“十三”的異樣,是因為“久病成醫”。“馬是不會輕易在路邊打滾的,肯定是肚子疼了。照料不好的話,馬會有結癥,世界上90%的馬都死于結癥。”
“十三”一直比較貪吃,在戈壁灘上,它曾經把自己吃撐,腸胃打結,痛得在路邊流淚,夫妻倆手足無措,只能在國道上“張開手單膝下跪攔車”……
清影給馬喂酸奶解毒
它還誤吃過一種名叫“醉馬草”的植物,直接中毒。
幸好有警車路過,帶他們去最近的鎮上買酸奶(酸奶能中和堿中毒),整整四箱酸奶,“十三”都給喝了,這才好過來。
馬也有“治愈”鄭景泰的時候。那次在酒泉,鄭景泰忽然昏迷,在醫院住了三天。兩匹馬交給了馬場的人照看,等他回去之后,沒有拴馬繩的馬兒在帳篷旁等他。照看的人說,誰也牽不走。
“馬太通人性了。它們是一種會得抑郁癥的動物,如果你對它不好,它也會不開心。你怎麼對待馬,馬的性格就會怎麼改變。”
鄭景泰說,這次騎馬旅行99.9%的人都是不理解的
鄭景泰和清影沿路的“壯舉”被不少地方媒體報道。
一時間,“夫妻騎馬橫跨中國”的詞條上了微博的熱搜,一下子推到了大眾的視域中,攢積了20萬的粉絲。有40多個人成為了他們的忠實擁躉,甚至組建了微信群。
隔幾天,鄭景泰就會直播,雖然有幾千人看,但是收入甚微,總體在40塊以內。
自媒體也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麼逆轉,更多的是不理解,“弄一匹馬出去,把馬都快累死了。你吃飽了沒事干,撐著。”
但是鄭景泰不在意:“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如果我做某些事情,是祈求別人的認同的話,我本身就已經失敗了。”
中國的“拉里”
“我時常想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形而上的,泛泛的,空虛的理論,對于我來說非常重要。”
他說自己像是一個從小說《刀鋒》中走出來的人。
《刀鋒》第267頁寫著:“我覺得體內有種力量急于要擴展出來。我愿意接受形形色色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樣憂傷痛苦;我覺得只有生生不息,一個生命接一個生命,才能滿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刀鋒》是英國作家毛姆創作的長篇小說主角拉里以維特根斯坦為原型
二十多年前,當鄭景泰第一次讀到此處時,他內心出走的悸動被激發出來。“他怎麼說出了我心里的話?我想把這種天馬行空的生活一直過到死,把這種很扯的事變為現實。”
“我的生活有點像主角拉里,不在乎物質,希望在精神世界里盡量追求快樂。”
威廉·西米洛和1310路公交車
1947年,紐約的1310路公交車司機威廉·西米洛,在開了20年公交車后,突然把車開向了距離紐約2092公里的地方。
后來他因盜竊車輛罪被逮捕,全民為他籌款,支付律師費用。他干了許多人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成為了當年的街頭明星,西米洛后來接受采訪,他說:“逃離所有的一切,那就是我想做的事。”
理查德·羅素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的人
半個世紀后的2018年,有一位美國西雅圖機場的地勤人員理查德·羅素,在結束了自己一天的常規工作后,偷偷溜上了停機坪上一架客機的駕駛艙。他偷走了飛機,發動引擎,駕駛著飛機做出了一連串驚險的動作,75分鐘后,在一個小島上墜毀。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在一個普通的夏夜里,這個年輕人會做出這麼瘋狂的舉動。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人”成為當年刷屏的一個公共話題。
偷公交車的司機和偷飛機人,他們似乎擁有著共同的表達:“人可以自由地活著。”——如果沒有這一個樸素的理想,那麼這次騎馬旅行也就無從發生。
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詩意
“這一次旅途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可能是一種‘走向成熟’,開始能體會到‘庸俗’、瑣碎的日常生活的美。”
鄭景泰說自己的性子被磨得差不多了,現在他的心很平靜。暫時的脫軌,是時候回來了。
他要跟以前的自己告別。“因為有了愛情,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人的心態就會變了,你會多了一份責任,不只為自己而活,對于我來講,也許這是一種改變。”
鄭景泰曾經給清影寫下這樣的詩:
“孤單的心我自己拯救不了
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承諾
讓我緊握
迷茫的日子我自己解脫不了
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天堂
讓我祈禱”
現在身為人父的鄭景泰,想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彌補以前天馬行空所帶來的影響。
“我覺得天倫之樂很快樂,回到家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以前我沒有體會過。”現在的他,得到了一個“承諾”,也得到了一個“天堂”。
“這是一個必經的過程,我也很期待未來的平靜的日子,”清影說,“我的想法也逐漸在跟他融合,生活一半是詩意,一半是煙火,我想這就是我們現在所期待的。”
原本出行的預算是20萬,如今花了40多萬,已經負債累累。但是鄭景泰對此很樂觀:“我回去好好做律師,幾個月就能掙回來。”
回到泉州的家中,他們癱睡了好幾天,開始搭馬棚,照料小孩,準備著向新生活進發。
無論是一次次脫軌,還是最終的回歸,鄭景泰都在踐行他從小的心愿:“我希望活成一個太陽,會散發出一種生命的光芒,讓另一個生命看到、接觸到之后會感覺開心,覺得活得很有趣。我想活成那樣一個太陽。”
本文章為“一條”原創,未經允許不得刪改、盜用至任何平臺,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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