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 吳鵬
獨立建國之日為祖國慶生,舉國上下同過國慶節,是近代以來形成的習俗。中國古代也有相似的節日,即唐朝的千秋節等。而千秋節的出現,又和“生日”概念進入古人世俗生活密切相關。
秦漢時期,中國人并沒有生日意識,也無過生日的習俗。宋人趙彥衛筆記史料《云麓漫鈔》有言,“魏晉以前,不為生日”。當時人們只是用出生的年月日時即生辰八字,來占卜前途命運,并不會在生日那天特意慶祝。
到了東漢,佛教通過西域傳入中原,佛教節日借助佛經的宣講在中國落地生根,進入官民百姓日常歲時生活,尤以四月八日的佛誕節為甚。南北朝時期,隨著佛教影響擴大,佛誕節成為南北對立政權的共同年度性節日,當天佛事活動的主要內容是香花浴佛和佛像巡游。
據《魏書·釋老志》,北魏太武帝在每年四月八日,都要“輿諸佛像,行于廣衢”,太武帝還會“親御門樓,觀臨散花,以致禮敬”。北魏遷都洛陽后,佛誕節活動更是盛況空前。據《洛陽伽藍記》,這天,洛陽城內的長秋寺、宗圣寺、景明寺等寺廟都會有盛大慶祝活動,千像巡行,為佛慶生,傾動全城。江南亦是如此,據《荊楚歲時記》,“四月八日諸寺各設齋,以五色香水浴佛,共作龍華會”。
隨著佛誕節成為百姓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祈愿“成佛”觀念逐漸流行。人們相信眾生與神佛之間,并不存在無法跨越的鴻溝。從這個理念出發,百姓開始模仿神佛安排世俗生活,從佛誕節引申出人間生日慶祝。
據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南朝末年,江南已經有“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的習俗,“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并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類似今天的抓周,通過觀察幼兒在一周歲時抓取的物品,推斷其志向意趣以至人生命運。家里親戚也會一同前來慶祝,“親表聚集,致讌享焉”。
每年生辰過生日的傳統自此形成,“自茲已后,二親若在,每至此日,嘗有酒食之事耳”,父母在世之時,每到生日都會為子女慶生。而雙親去世后,則不再慶祝生日,以示傷懷,故顏之推批評“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為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傷”。據此可知當時更多的是將生日視為“母難日”,借助生日表達對母親的孝心。
民間對生日節俗的定義,由下而上影響到皇室。南梁元帝“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在每年八月六日生日那天,會以組織僧人念經誦佛的形式慶生,感激母親忍受巨大痛苦甚至生命危險生子之恩。而“自阮修容(即元帝生母)薨歿之后,此事亦絕”,母親去世后,則不再舉辦生日齋講。
這個傳統一直保留到隋朝和唐朝初年。據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降誕》,“近代風俗,人子在膝下,每生日有酒食之會”,子女尚有父母可以于膝下承歡時,每年生日都會邀請親朋好友聚餐慶祝;“孤露之后”,即父母不在人世后,“不宜以此日為歡會”。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十二月二十二,是唐太宗45歲生日。據《貞觀政要·禮樂》,唐太宗對長孫無忌等大臣言,“今日是朕生日”,在“俗間”即民間百姓“以生日可為喜樂”的喜慶氛圍里,唐太宗卻表示,“在朕情,翻成感思”,生日這天很是傷懷。太宗生母竇太后早在隋煬帝年間就已過世,而今太宗“君臨天下,富有四海,而追求侍養,永不可得”。太宗還對長孫無忌等人引用《詩經》中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對民間在生日這天大擺筵席表示不滿,“奈何以劬勞之辰,遂為宴樂之事!甚是乖于禮度”。說罷,性情中人的唐太宗還當著眾臣的面,“因而泣下久之”。可以看出,直到唐初,生日的性質還更多是“母難日”,而非“歡娛日”。
到了唐中宗時期,事情開始出現變化。據《封氏聞見記·降誕》,在唐朝歷史上以荒唐懦弱著稱的中宗,“常以降誕宴侍臣貴戚于內庭,與學士聯句柏梁體詩”,經常于生日當天在宮內大肆操辦,宴請皇親國戚朝廷重臣,歡飲達旦,詩酒風流。作為玄宗的伯父,中宗的這一行為無疑深刻影響了侄子玄宗。
玄宗即位后,早年勵精圖治,打造出開元盛世,面對朝氣蓬勃的盛世氣象,頗為志得意滿。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八月五日,玄宗“以生日宴百官于花萼樓下”,在花萼相輝樓宴請群臣,慶祝45歲生日。席間,左丞相張說、右丞相宋璟“帥百官上表”,請求玄宗恩準“以每歲八月五日為千秋節”,將玄宗八月五日的私人生日,升級為國家法定節日,“著之甲令,布于天下,咸令宴樂”,大唐子民均要擺宴同樂,集體為皇帝慶生。玄宗欣然應允,下手詔曰,“凡是節日,或以天氣推移,或因人事表記。八月五日當朕生日,感先圣之慶靈,荷皇天之眷命。卿等請為令節,上獻嘉名……依卿來請,宣付所司”。玄宗生辰由此成為舉國同慶之日。太宗45歲生日懷念生母,感傷子欲養而親不待;玄宗45歲生日創立佳節,意欲“自我作古,舉無越禮,朝野同歡,足為美事”,隱隱已可見二帝格局大小。
根據張說《請八月五日為千秋節表》中的設計方案,千秋節節俗活動主要分廟堂與民間兩個層面。千秋節前后,朝廷官員“休假三日”,有三天法定假期。千秋節當天,天色未明之時,“金吾引駕騎,北衙四軍陳仗,列旗幟,被金甲、短后繡袍”,禁衛軍就排出盛大儀仗。接著,群臣為玄宗敬上萬壽酒,“獻甘露醇酎,上萬歲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進獻金鏡、綬帶(取音同“壽”之意)等禮物。玄宗亦有回賜,“以千秋節百官獻賀,賜四品以上金鏡、珠囊、縑綵,賜五品以上束帛有差”。
因唐朝尊崇道教,道家法器金鏡成為千秋節君臣互贈的主要禮物,其原初寓意本是君臣互相提醒牢記民為本、社稷為重,即“遇象見清心”“留意感人深”。但隨著奢靡之風漸長,金鏡愈發奢華,成為奸佞獻媚邀寵的進身之階。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千秋節,“群臣皆獻寶鏡”,只有賢相張九齡“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兇”,撰寫五卷《千秋金鏡錄》,“述前世興廢之源”,意在勸諫玄宗永葆清心,“前事之不遠,后事之元龜”。玄宗雖“賜書褒美”,卻不改其咎。三個月后,玄宗將張九齡罷相,擢升李林甫為首輔宰相,后人“以為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
獻禮之后,宴會開始,“御樓設九部之樂,百官袴褶陪位”,歌舞翩躚,百戲盛陳,蔚為壯觀。有雅樂雜技,“太常卿引雅樂,每部數十人,間以胡夷之技”;有動物馬戲,“內閑廄使引戲馬,五坊使引象、犀,入場拜舞”;更有樂舞助興,“宮人數百衣錦繡衣,出帷中,擊雷鼓,奏小破陣樂,歲以為常”。其中馬戲舞馬是最受歡迎的節目,玄宗“嘗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傾杯數十曲,壯士舉榻,馬不動”。
如玄宗手詔所言,農歷八月,秋高氣爽,“勝地良游,清秋高興,百谷方熟,萬實已成”,民間每年都要在此時舉行祭祀土地神的秋社。因千秋節與秋社日期接近,張說在節日設計中就“移社就千秋節”,把秋社習俗改為千秋節節俗。是日,“士庶以絲結承露囊,更相遺問”,士人互贈類似荷包的承露囊。村社鄉鄰“作壽酒宴樂,名為賽白帝,報田神”,歡娛盡日。
因有玄宗“盡其歡宴”的指示,無論是廟堂還是民間,千秋節宴會都“頗成靡費”,鋪張浪費之風漸興,以致《新唐書》斥為“君臣共為荒樂”,將盛世開元釀成安史之亂的苦酒一杯。天寶七載(公元748年),玄宗將千秋節改為天長節,取地久天長之意,卻無法阻止“巨盜起,陷兩京”。此后天下用兵不息,千秋節“獨其余聲遺曲傳人間,聞者為之悲涼感動”,成為人們追憶盛世繁華的精神寄托。杜甫《千秋節有感》詩云,“自罷千秋節,頻傷八月來。先朝常宴會,壯觀已塵埃”。思古傷今的杜甫,只能徒望“桂江流向北,滿眼送波濤”。杜牧《過勤政樓》亦言,“千秋令節名空在,承露絲囊世已無。唯有紫苔偏得意,年年因雨上金鋪”。
玄宗之后,將皇帝生日作為國家法定節日,正式成為朝廷法令。唐肅宗“地平節”、唐文宗“慶成節”、唐宣宗“壽昌節”、宋太祖“長春節”、宋仁宗“乾元節”、宋徽宗“天寧節”,以及元明皇帝“圣誕節”“天壽節”、清朝皇帝“萬壽節”,等等,都是這種傳統的延續。
這些節日盡管是法定假日,卻只為帝王生日而歡,無法讓天下人心產生共鳴。直到終結王朝循環的今天,我們才擁有了真正承載民族凝聚力、顯示國民向心力的國慶節。在生日“報得三春暉”,在國慶“愿得此身長報國”,或許才是最好的慶生許愿。
來源: 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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