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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喜金和水是戴黃金或是鉑金好

解夢佬
如果無處可去,就去上馬墩找那個開舞廳的男人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八字喜金和水是戴黃金或是鉑金好

上馬墩最傳奇的“上岸”舞廳又接新客了!舞廳的老板是我們的老朋友蟲安——開個玩笑,舞廳的老板姓榮,“三進宮”,他犯的事兒就跟這舞廳有關,但他卻不信邪,出來后把舞廳改造成了刑釋人員的落腳點,因為他要幫伙計們“上岸”。

游江南,無錫肯定要去的,去過的人,不免逛一逛南禪寺。可惜各地的名勝古跡皆是同一種樣子,吃喝、買賣、游樂,全是翻版了又翻版。往前再走走,就進了人民路,經過第二人民醫院,鱗次櫛比的高樓便將你圍住了。沿著這條遍布恒隆、凱悅的人民路繼續走,便進入了人民東路。那些空中餐廳,泰國餐廳,懷石料理——標志江南文化中“富庶”的這一部分,全不見了,街景變成低矮的八九十年代新村。你要走的是夜路,彩光漫溢的人民路,早已讓你的眼珠子發酸。這些破舊新村的巷道正冒出粉光。如果你是一位孤獨的男性游客,不免感受到一股夾雜了羞恥感的慰藉。穿過這些粉光,再過一座鐵路橋,還得拐個彎兒,你就進入了上馬墩街道。街面上豎起一匹石馬,馬直著身,前蹄伸張踩踏,嘯叫著,姿態威猛。

明朝,無錫的縣城官員要去東亭華太師府參相,官員們在此集合,一起上馬,地名便取“上馬墩”。

上馬墩的血液里有收容所的氣質,90年代初期,這里因職工下崗而建立了小商品市場,變得越發誘人,既有蜂巢般的廉價樓棟,也有車水馬龍的夜市。于是,背了高利貸的、做買賣折了本的、逃避婚姻的、同性戀得不到家人認可的、剛放出來的……一群又一群的末路人集聚此地,他們擺攤、開小門臉兒、搞行銷……從滑坡的人生中重新抱緊發財夢。上馬墩像一個巨大的安全氣囊,在“人不學好”的時候,撞進這塊地方,便是一種慶幸。

53歲的榮老板,人生中有好多趟“人不學好”的時候,頭一趟在80年代初期。

那時候,他還在青春期,面相白凈,長一張娃娃臉,到哪兒都討喜。他常去舅舅家玩,那是蘇聯式樣的老新村,兩戶共用水龍頭、廁所、廚房,算是不錯的住房條件。舅舅是一位時髦的青工,只比他大5歲,金魚眼,大背頭,是街面上的“弄潮兒”。

在舅舅那間床頭長出蘑菇的房間里,他參加了黑燈舞會。附近工廠的男女青工們脫掉白天的黑白灰廠服,換上夾克衫、布拉吉連衣裙,心照不宣,躡手躡腳來到這兒,把燈用紅布蒙起來,用被子堵住窗戶,打開四喇叭,慢四、快三、倫巴,鄧麗君的歌聲就會把房間灌滿。

那是春回大地的時光,早在這片土地上存在過的流行音樂,以某種方式又回來了,不安分的年輕人偷偷跳,解放前在洋場里見過世面的老法師也偷偷跳,跳白光早在三十年代就唱過的《何日君再來》。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新村里,人們屏氣凝神,踩準舞步,不敢出大聲,那時候社會上沒有公開的舞廳,跳舞是需要被清除的精神污染,捉住了,組織者要送去勞改。

舅舅的鄰居是個老寡婦,丈夫在抗美援朝時吃了子彈,是烈士。榮老板每回來找舅舅,都看見她倚在門框上嗑瓜子,頭頂上就是一塊“光榮烈屬”的金屬牌子。榮老板小心翼翼地喊她:張阿姆好。老寡婦有時會擰他的胳膊肉,恨鐵不成鋼似的講:不學好了吧!勿要跟你這個王八蛋的舅舅混。

后來,舅舅就被“點了水”,公安把房門都頂破了,抓了現行,房間里4對兒,跳貼面舞,女工們都穿了絲光襪,四喇叭里正放鄧麗君的《南屏晚鐘》,大伙兒摟在一起,伴著音樂,你儂我儂。榮老板也在其中,可惜沒有女伴,舅舅只給他安排了一個“娘娘腔”搭伴。那人壯碩有力,是廠里的鉗工,把榮老板的屁股掐得青紫。

公安把房間里的人都摁住了,舅舅一直亂嚷嚷,腦袋就被公安的膝蓋頂在地板上,頂得牢牢的。他的嘴皮子卻還在夸張地亂動,所有人都瞧懂了他的唇語,是叫大伙兒把事情都推到他侄子頭上——“未成年,判不重”。

榮老板就為舅舅“頂了雷”,少管所吃了三年牢飯,出來后繼續跟著舅舅混。90年代初期,欠了賭債的舅舅來上馬墩“打天下”,帶著榮老板做錄像帶生意,他們去上海九江路弄堂里進貨,在菜場周圍擺地攤租賃,兩塊錢租一盤帶子。第一批片子有葉玉卿的《心鎖》,根據臺灣作家郭良蕙的作品改編了電影,人們買來當“有點顏色”的三級片看。

那正是賺錢不愁腦子的時代,到97年,30歲的榮老板有了10萬塊的積蓄。香港回歸了,鍍金時代的空氣中仿佛飄滿了鈔票,伸出手、踮著腳,就能一抓一大把。

榮老板把10萬塊都投了出去,跟舅舅一起辦廠,舅舅和國外的水手搭上關系,買好了影碟機翻錄設備。水手通過遠洋輪,把最新的歐美碟片捎過來,他們在就近的賓館翻錄,送到工廠連夜生產,一盤空白帶子進價3元,一旦錄好,批發價是13元。供不應求,日進萬金。火爆的買賣干了七個月,突然被人舉報了。

廠房租在青山灣一棟民宅內,房東兒子是混社會的“王八蛋”,和老板私交不錯。此人因販毒被捕,著急忙慌地檢舉立功,點了榮老板的生產線。公安撞門而入,個個端著槍,破了錫城第一樁特大非法生產音像制品案,東方110、上海電視臺全來了。

關進看守所后,老犯要審新,查問榮老板犯了什麼案子。他老實交代了,老犯沒聽過這種事,只問他涉案金額,榮老板說百來萬有了。老犯一拍額頭,說要死了,來個槍斃鬼。當年盜竊幾十萬就夠吃槍子。榮老板被老犯這麼一唬,腦神經緊張,年紀輕輕害了帕金森,但很輕微,緊張或者高興時,腦袋瓜子便微微顫動。

后來這不過是虛驚一場,舅舅四處疏通關系,最終僅是將他送去勞教了兩年,但他搖頭晃腦的毛病埋了根,自此一直沒好。

出來后,榮老板在上馬墩開了音像店,樓上是舅舅的舞廳。他認了個跳舞的干妹妹,干妹妹跳舞跳得不夠,還吃粉,把榮老板的音像店吃沒了。榮老板的“粉錢”出不來,干妹妹只有以販養吸,肚皮里帶貨,被緝毒警察從黑大巴上揪下來,銬在痰盂旁,拉了一斤的海洛因。進了局子,干妹妹想保命,亂七八糟地瞎舉報,點了榮老板的水,講他容留自己吸毒。榮老板便二進宮了。

舅舅一趟一趟地跑關系,鈔票送了不少,榮老板原本可被輕判,卻在號子里跟刺頭犯爭搶一包方便面,把人弄死了。主要怪他運氣不好。因為二進宮,榮老板就混成了老資格的犯人,號里的地位蠻好。死的是個病殘犯,有癲癇病,也是二進宮,拿自己的病在號里碰瓷,總是偷榮老板的方便面。一而再再而三,榮老板就不想忍了,喊來幾個把子,把人圍在放風場,弄了一下,不曾想,這人癲癇發作,說死就死了。

榮老板在牢里落了終身戶,舅舅的人生卻像開了掛,從舞廳到卡拉OK再到KTV,從網吧到網咖,從酒樓又到會所,生意越做越大,名堂越混越響。只可惜,福不夠命長,第四個本命年,舅舅患了胰腺癌,治不好了,來監獄探視榮老板,眼底浮淚,講:我兩個雖然差了輩分,但確實親兄弟一樣地處,你今天的牢獄厄運是我帶的,我有蠻多過錯。我的風光日子也到頭了,鈔票卻都是你舅媽捂緊。我這些年瞎玩,也虧待了她,鈔票就沒你的了,把舞廳過戶給你,你出來了好落腳。

榮老板獄中待了17年,從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20年,又屢次獲得減刑,2017年出獄。回來后,他把干妹妹幾張跳舞的舊照片放大了,打印出來,明星照一樣地貼滿了整個舞廳。

榮老板統共三進宮,識得蠻多的朋友,三三兩兩的獄友常來看他,有來投奔的,也有他主動招來做事的。這些人立刻覺出來上馬墩的好,有些走投無路的,白天在街面做生意,晚上在舞廳抿老酒、跳舞,地板上開了鋪,橫七豎八地睡,非常熱鬧,攪得周邊居民樓的老頭老太不安生。警察來過幾趟,舞廳的熱鬧勁頭才稍微收斂。

這一天中午進來了一個背包客,來頭特別大的樣子,一進門就喊著要見榮老板。舞廳里躺著幾個睡午覺的人,有不愿睜眼睛的人在講話:榮老板在靜海浴室叉麻將。

背包客把背包放下來,有人睜眼瞅了他一下,瞅得心驚,是位缺了條胳膊的小伙子,身板挺直,樣貌端正,就是右邊的一條袖管空空蕩蕩,又是風大的一天,吹得那條袖管十分鼓脹。

睡午覺的人都醒了,一齊聚過來,問小伙子:你是榮老板什麼人?

小伙子正把書包里一塊鐵牌子取出來,大伙兒去看,那是一塊獎牌,上面寫著:創業金點子獎。

小伙子把鐵牌擺到舞廳前臺,對大伙兒講:他是我老把子,在里頭,商量過一起做事,他比我先出來,留了地址,我將將尋來。

有人去靜海浴室喊榮老板,講,有個小把子尋你。

榮老板的獄友太多了,一到晚上都是朋友,恨不得比上馬墩的人都多,浴室包間有時也像搞Party一樣,上次買了60只螃蟹在這里吃。

今天的榮老板叉麻將輸了鈔票,皺著眉頭,不高興地講:什麼小把子?是剛放出來的吧?有人認得,就給他開張鋪,沒人認得,就打發走。

那人講:小伙子指名道姓要見你。

榮老板這才抬了一下眼,問,長什麼樣?

那人講:板板正正,就是缺了條胳膊。

榮老板被激醒了似的,攪掉一桌麻將,立刻去見小伙子。

路上,榮老板迎面撞見了張阿姆,她已經老態龍鐘,癡癡呆呆,胸口掛著身份牌,上面有社區的電話,孤寡老人的走丟專線。

“不學好了吧!勿要去那里,都是勞改犯。”

張阿姆伸出一根彎曲的食指,戳著居民樓旁的舞廳,那邊掛起一個嶄新的霓虹招牌——上岸。

榮老板請張阿姆去吃了一兩餛飩,這才脫身,進了舞廳,立刻與小伙兒擁抱。時刻已近傍晚,上岸舞廳的招牌亮了,獄友們都聚了過來。榮老板給眾位介紹:這是阿輝,我在里頭處得好的小把子,一個雞蛋掰了兩半分。他有絕技,要在上馬墩搞事業,老哥老弟們,親親姊妹們,一起支持我的小把子,一起為他慶祝新生。

舞曲響起,是張薔的《別再問我什麼是迪斯科》,燈光亮起,眾人到舞池里亂跳。舞廳早都不賣票了,舞池里都是“自己人”,夾雜著在上馬墩玩得野的諸位中年姊妹,扭動腰肢,騷勁十足。

有人傳來酒,榮老板仰脖灌酒,拍著小伙子的肩膀,反復講:上岸了,上岸了。

小伙子眼神迷離,喝著喝著,盯著“上岸舞廳”的虹光招牌,醉倒過去。

1

曉得了阿輝的獄中經歷,再有名堂的老江湖,都不免驚嘆地叫一聲“赤佬”。

無錫話“赤佬”,可以褒也可以貶,關鍵是口氣,給阿輝的這一聲,多數人是正話反說。

阿輝本名張輝,屬相是90年的馬,將將30歲。“男人33,太陽才出山,”這光景本該是做事業的好年華,但阿輝蹲牢已蹲過四趟,三所一牢,蹲了個遍。每趟進去,都是“偷”,十三歲“剪金”,十四歲“搬家”,十五六歲當了“喜賊”。(三所:看守所、少管所、勞教所,一牢:監獄)(剪金:一種盜竊伎倆,公交車上用小剪刀,剪女人脖子上的首飾)(搬家:偽裝成搬家工人入室盜竊)

喜賊,專偷辦喜事的人家。

無錫人辦喜事,規矩頗多,花樣也是各方都不一樣。

譬如說北邊到江陰的一些地方,是晚上結婚,而市區及以南到宜興的規矩,又是不能晚上結婚,否則就是二婚。男方送去的禮金,有的人家是女方再添一些,送回來。甚至說,還有一些地方存在丈母娘要給女婿買金項鏈的習俗。

當喜賊,一定要通曉這些規矩。踩穩了點,預備的工作做穩妥,這樣才能摸準喜金最終的落腳處。喜金通常是要在家里存幾天的,這幾天的空當,喜賊就要好好地發揮開鎖入戶的本領。逮準了肥戶,有的喜賊還能夠“一票上岸”。

阿輝開鎖的本領,了不得,賊運也好,入行幾年,逮過不少肥戶,最肥的一趟,到手28萬禮金,1公斤的黃金。警察也很久捉不住他,本該上岸,安穩過自己的小生活。但他卻好像腦筋不清爽,背著重重的臟財,趕了七八百里的地,一路坐黑大巴,進了一處縣郊的廁所里,住了下來。

那是一個商貿市場的收費廁所,承包人建了一個獨立的隔斷房,里面擺著床鋪,兼賣面紙和飲料。那天,阿輝找到承包人,說要租隔斷房一個月,讓承包人隨便開價,先拍了1萬元現金在窗口。承包人見他嘴巴沒長毛,以為是偷了家長錢賭氣的孩子,便讓他在隔斷房住了一宿,等著家長來領人。

一宿之后,阿輝將身上的財物在承包人的床上鋪開,說分他一半,只要他同意關掉廁所。承包人看見滿床的鈔票,頓時嚇傻了,跑出門立刻報了警,阿輝來不及逃,就被警察逮住了。

進了看守所,老犯要“審新”,阿輝便蹲在邋里邋遢的惡人堆里,應付著他們滿嘴的問題。

“小赤佬,你腦袋瓜子里滴屎麼,手頭這麼多鈔票,不去住五星級賓館,住廁所里頭?”

“小赤佬,看你蠻懂規矩,幾進宮啦?”

“小赤佬,搞過女人沒有哇,你現在涉案金額這麼大,夠在勞改隊落個終身戶了。沒搞過女人,你蠻虧撒。”

那時候的阿輝,不夠18周歲,但已是江湖里的“老油子”,勞改隊進了又出,規矩都懂,應對老犯們的問題,滴水不漏。

“我頭一次見大鈔票,抖啊,拎不清了,想避風頭,但挑錯了點兒。”

“我三進宮了,以前在二看趴過半年,在勞教所又趴過一年。”

“我沒交過正式女朋友,這趟栽了大跟頭,我以后只能多囤‘飛機票(衛生紙)’了。”

老犯們打了哈哈,號頭講,“小赤佬”蠻討喜,就睡前頭的板吧,料理“地主”的起居。

地主是號里的死囚,錫城的大毒梟,身體枯瘦,眼珠濁黃,腳踝上戴著鐐銬,平時不大活動,盤腿坐在鋪板上,身旁擺一本佛經。

地主在錫城的名頭響,到哪個號房,都是一尊菩薩。號長安排伺候他的人,要選腦袋活絡的新犯,既不能得罪這尊菩薩,也能及時掌握他的思想動態。

死囚都要上腳鐐,足足十公斤,上一趟廁所,腳踝薄的人,大鐵環磨得肉出血。阿輝會開鎖,從鋪板上剝下一根木刺,捅開了地主的腳鐐,給他落個輕松。干部進了號房,阿輝再幫他鎖上。

地主每日念經,本是安撫畏死的情緒,看見身邊多了阿輝這樣的能人,佛經也不看了,認定是上天派來搭救他的救星,定了個逃獄計劃,暗里跟阿輝商議。

阿輝這次的跟頭栽得蠻大,弄不好,要在勞改隊落個終身戶。況且,他每天又惦記著那個公共廁所,也想逃。要逃出去,光光靠他開鎖的本領,行不通。開得了號房的小門,還有監區的大門,還有高墻上的電網、鐵籬笆,更有武警手上那柄烏漆漆的沖鋒槍。

地主的逃獄計劃卻很周全,他在看守所待了兩年,案子雖已沒得緩,板上釘釘的死刑,但每回捱到關鍵時刻,就拋出一樁大案,依靠審查程序的時間,續著命。這兩年,他早就摸透了所內監管層面的一些弱點。

譬如三伏天,所內的變壓器總得燒壞一兩次,干部就要派外牢拖冰,每個號房發兩塊冰。黑布隆冬的夜里,干部也沒法兒歇,隔半小時,打著手電筒,來號里數人頭。還有,放風場的頂網,是焊死的鋼筋,但時間久了,受了雨水的沖刷,一些焊點早都銹爛了。看守所又承接了一些勞務,判決后的一些短刑犯,就去所內的一塊空場地上,拆卸報廢的汽車。地主有個曾經的小弟,在那兒做工,倒騰來一些酸洗的溶劑,阿輝每天就去涂抹那些焊點,堅持了幾個月,力道大的人,要將頂網上的鋼筋掰出一個逃人的空隙,難度不大。

一個三伏天,果真等來了大停電。阿輝趁著干部數完人頭的那半小時空當,開了地主的腳鐐又開了放風場的門,兩人從頂網里爬出,阿輝又一路捅開幾道阻攔的鐵門,越過幾道鐵籬笆,兩人竟真的逃到了高墻之下。只差一步,便逃獄成功。

可惜兩人未猜中,圍墻上的電網啟用了備用電源,阿輝地主雙雙被高壓電擊中,甩出去老遠。地主被電得焦黑,等于直接處刑,阿輝則幸運許多,命還留著,只是醒來時,丟了一條胳膊。

去了庭審現場,獨臂的阿輝,一只手念“請求法官從輕判決”的最后陳述。法官還是敲了他18年的有期徒刑,其中15年是盜竊罪的量刑,按照未成年保護法,已算從輕判處,又加了4年半的逃獄罪,合并執行18年。

漫漫長刑,阿輝熬不住,身上又少了一條胳膊,抗拒改造的情緒頗重。少管所待了兩年,嚴管、禁閉的記錄,數不勝數,早都成了省里掛牌的“頑危犯”。成年后,少管所將他投送到監獄,獄政科立刻開了“頑危犯攻堅會”,指派一位教改經驗豐富的李管教,治他管他。

2

這位李管教,身上也有一處不好,大拇指跟旁人的大不一樣,老是夸張地翹著,一抬手臂,就像“金拇指”的商標,時刻都在為人點贊似的。

李管教是小塊頭,穿最小號的警服。時年55歲,很多年前是子承父業當了獄警。那時牢獄環境艱苦,獄警是個很不討喜的職業。李管教和4個同事,每天帶著200多名勞改犯去開荒,萬畝地的農場全要種滿大豆和水稻。日上三竿,獄警和勞改犯看不出區別,所有人都裸著上身,唱著勞動號子,一起揮鋤頭。5名獄警管理200多名囚犯,在萬畝荒地上不亞于一場冒險。李管教的右手大拇指多年來一直畸形,就是因為當年在農場,為了制止一起集體毆斗事件,他舉著扁擔在人堆里揮來打去,自己折斷了自己的拇指。

李管教雖然塊頭小,但不怒自威,嘴角兩條法令紋像刀刻一般,做事的派頭雷厲風行,訓起犯人時,聲如洪鐘,有句開場的口頭禪:你頭昏得啦!

阿輝剛跟李管教照面,就挨了一句“你頭昏得啦!”,當時他站在警務臺邊上,挨完這一聲罵,自覺蹲下,心說,這干部是個狠人。

“你偷了人家的嫁妝,這麼多錢,你不住賓館,住廁所干嘛?”

李管教捧著阿輝的案宗,板著面孔問道。

阿輝不想答,裝出一副結巴的腔調,慢慢吞吞地講:我……我……那那……那個……

李管教果然沒了耐心,打斷了他,講:“給我想清楚三個問題,你是什麼人?這里是什麼地方?你到這里干什麼?”

李管教端起茶杯,回了辦公室。

阿輝清楚,入監談話就是走個形式。他沒必要將真心話跟這種不相干的人講,“管我住不住廁所。”

入監半個月后,剃頭日到了,犯人們又要刮光頭。阿輝不大情愿,罵了很多句牢騷,組長跑去告訴李管教。李管教挎著武裝帶,到監舍里找阿輝,翹著的那根大拇指,摸在警用辣椒水上,好像要時刻掏出來,噴一噴不服管的人。

“你頭昏得啦!”

“我在少管所可以留一個月的頭發。”

阿輝理直氣壯,脖子抬著,鼻孔沖著李管教。

李管教覺得威嚴受了觸犯,脾氣立即來了,喊來兩個大塊頭的骨干犯,摁住阿輝,噴光了一瓶辣椒水,反復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你來這干什麼?”

阿輝只有討饒,腫著一雙眼睛,乖乖地刮了個光頭。但這麼一口惡氣,卻很難消。他又是眼尖的人,瞧出了李管教的小把柄,準備反踩他一腳。

李管教的小把柄是他的煙癮。這人是個老煙槍,雷打不動,一天兩包煙。他總去箱包廠門口那個圓形花壇后面抽煙。每回都有犯人蹲在那兒,曬太陽的同時撿上幾枚他扔下的冒火的煙頭。偶爾,他也會給人派支煙。幾十年過去了,那里蹲著的犯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圓形的花壇也翻新了好幾番。之前圓得很不規則,里頭更是一片荒蕪,只有春季偶爾閃一閃的幾點紅黃色。這些年花壇邊沿貼了一圈菱形瓷磚,壇內擠滿了各色花草。

李管教的警服臟得油光蹭亮,挨近他的人總能立刻聞到一股濃濃的煙熏味。

有陣子,省內某監管場所燒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火災,雖無人員傷亡,可是高墻內升起數丈濃煙,這影響是極不好的。省局領導大怒,要求徹查原因后整改。原因很快查明,是幾個骨干犯躲在儲藏室抽煙引起的。那里堆了百來條被子,火星濺入棉胎,幾分鐘后就成了一片火海。幸好,幾個骨干犯早就離開了現場。

此事一出,省局出臺政策,所有監管場所都要求無限期禁煙。如此一來,李管教也跟著遭殃,箱包廠的圓形花壇里更是豎起一塊禁煙的木牌,好像是專門為他設的。

那時候正趕上監獄的箱包廠房擴建,每天清晨都有一撥民工入監干活。每天早晨,李管教都會脫了警服,擺警務臺上,然后混進民工隊伍跟到工地現場,抽兩支煙后再急匆匆回來。

直到一天早上,他回來后發現自己的警服不見了。去調看監控,發現廠房擴建期間,施工方弄亂了監控線路,畫面根本調不出來——像是一場有預謀的事件,犯人卡住這個節點偷走了警服。

李管教知道事出重大,不敢聲張,看同事更衣柜里擺著換洗的警服,趕忙去借。同事問他,你沒穿警服,怎麼從大門進來的。他就說上廁所洗手,衣服弄濕了,順手洗了。同事沒再多問,就把臟衣服借給他穿。

同事是個大胖子,衣服遞過來,李管教的小身板鉆進去,警裝如同戲服。

李管教沒急著查找那件警服,正是因為警服口袋里放著一塊備用的門禁卡。那塊橢圓形藍色塑料小牌子,可以刷開監區的任何一道鐵門。他實在不敢承擔這個后果,只能為自己贏取糾錯的時間,獨自把警服和偷警服的人找出來。

不然,他可能永遠也穿不上那身警服了。

李管教不斷地反省著自己的過錯——這麼多年的老獄警,怎麼能犯下這樣的錯誤?就在警務臺那個熟悉的位置,擺放茶杯的地方,以自認為最安全的方式去消解兩口煙癮,怎麼就沒想到這個結果?監區的犯人天天從那里穿梭,自己怎麼就松懈了?

李管教一下想起很多舊事。這監房,看起來像是個不起眼的小池塘,可某天突然就能竄出來一條大鱷魚來。80年代,有位臨退休的老獄警將親近的犯人帶去辦公室抽煙,沒想到犯人卻在那個時刻撲向了老獄警,被人發現的時候,老獄警的脖子已經被磨尖的牙刷柄捅成了馬蜂窩。

李管教努力鎮定下來,他找來一把鏈條鎖,把監區大門鎖住。走廊順延下去21間監房,他挨個抄監。最后三間監房的對面是水房,他滿頭大汗地走到那,抬頭一看,警服正展展地掛在水房的晾衣架上。

春風從窗欞里漫進來,濕漉漉的警服散發出肥皂香。李管教挑下警服,摸了摸口袋,門禁卡還在。他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偷警服的人正是阿輝,他摸準了李管教的軟肋,趁他躲出去過煙癮,抓起警務臺上的警服,去了水房。他就是要出李管教的洋相。當然,他也給自己留了后手,將警服洗得香噴噴的,晾在水房的顯眼處。他曉得,李管教不敢聲張,也不好怪罪他這樁“好心之舉”。

中飯的空當,阿輝被李管教喊去警務臺,李管教訓斥道:“你頭昏得啦?警服是你洗的嗎?”

他撓著頭,裝出一副憨模樣,只說:看警服挺臟的,順手就洗了,主要是想和李管教搞好關系。

李管教好像反應過來什麼,講:小狗日的!今天講話這麼嘴順,以前不是結巴嘴麼?!

這頭干得漂亮,那頭卻露了餡。阿輝索性都不顧了,心想,你一個快退休的干部還能把我一個殘疾勞改犯咋個樣呢?!

李管教氣得頭昏,拎出手銬,把阿輝銬在了室外拉貨的卡車邊板處,讓他蹲大太陽下反省。那已是燥熱的5月,卡車上裝有箱包廠一噸多的皮革料子,料子下面墊著木樁。沒過一會兒,阿輝大聲呼救,原來車上右側的木樁滑邊了,皮料已有些傾斜,在車廂里緩緩滑動,一旦滑落,他就會被壓成肉餅。

李管教怔愣幾秒,趕緊沖過去,雙手在褲子口袋里摸鑰匙。兩個口袋翻過來,鑰匙還是沒找到。他急得跳腳,慌忙喊人,箱包廠圓形花壇處曬太陽的犯人一起沖了過來,都是抽過李管教煙的人,吆五喝六,一下聚集了十幾號。大家咬牙繃肩,一起頂住了皮料。

可這也只是一時,這麼幾個人,哪里頂得住一噸重的貨。

危急時刻,阿輝指著廠房的紗窗,喊道:“掰幾根鐵絲給我。”

李管教沖過去,扯爛紗窗,手指被生銹的鐵絲割開,顧不上疼,揪出一扎,飛奔到阿輝的面前,阿輝把鐵絲擰成一股,塞進手銬匙孔內。幾秒鐘之后,手銬開了。

所有人迅速撤離,皮料重重砸下,震耳欲聾的巨響之后,半個廣場的灰塵仿佛都揚了起來。

李管教嚇飛了魂,他摸了摸胸口,手銬鑰匙就在襯衣口袋里,這是他從警幾十年來最糟糕的一個工作日。

這樁有驚無險的事,得虧了阿輝的開鎖本領,他既搭救了自己,也保住了李管教的警服。李管教也自此和阿輝這個小毛賊交了緣,事情平息后,他找阿輝談話,想交交心,更想了解他這一身的開鎖本領怎麼來的。獨臂的狀態下,竟還有這樣神通一般的技藝。

再照面,李管教送了阿輝一雙嶄新的運動鞋。那天在廣場上,他看見阿輝穿著腳趾頭露出來的破鞋。阿輝是頭一回收到禮物,還是干部送的。這些年,干部在他人生中都是懲罰他的角色,是舉著鞭子的人。李管教的態度,這樣子一百八十度地轉彎,接過鞋,他的眼角都熱了,當然要跟李管教交交心,可說起自己的成長經歷,那是慘得不能再慘,淚都聚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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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輝是安徽的山里人,4歲時,老爹因工傷癱瘓了,又沒拿到賠償,等他6歲,老娘受不住這個落難之家的貧苦,往阿輝手心里塞了一把零鈔,夜里隨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那把零鈔,是老娘平日里拾瓶瓶罐罐攢下的鈔票。里頭有一枚五角的銅幣,阿輝敲了個洞,穿進一根紅繩,做了個吊墜,墜在心口好多年。

阿輝10歲,老爹也扛不住了,屁股上又長了壓瘡,狠了心,喝百草枯。阿輝又沒有爺爺奶奶,孤零零的,又是小孩子,只能跟著村里一個叔叔去工地上,做童工做到13歲,工錢結不到手,只拿到一把哄小孩的白條。有一天,他在工地上認了一個小表哥,小表哥介紹他幫別人“搬家”,這個活他干了3天,賺了1000元錢。不是白條,而是一張張的現鈔。

小表哥不是一般人,“搬家”也不是一般的差事。阿輝入了賊窩了。等他反應過來,脫身就不可能了,東西都是他一件件搬出來的,贓款都是一筆筆分勻了的,上了賊船,一輩子回不了頭。

這個盜竊團伙很大,年紀小的成員被分配去公交車上“剪金”。阿輝年紀小,營養也沒吃夠,塊頭小得可憐,專往擁擠的公交車里鉆,這倒是“剪金”的優勢。他的袖子里藏了一把小紗剪,見了脖子上金燦燦的乘客,下手極快,隱蔽性又極強。多數人等到下車,都反應不過來,不曉得脖子上少了什麼東西。也會遇到剛下手就失聲尖叫的,但贓物早被阿輝轉移,有扮演乘客的同伙就在他的身旁。有一回,阿輝見一個壯漢戴著一條拇指粗的鉑金鏈子,出手去剪,猛一使勁,紗剪豁了口,壯漢轉身,一腳就踹飛了他。原來這人戴的是不銹鋼,阿輝就被丟進了派出所,嘴巴倒是牢靠,什麼也不交代。看守所待了半年,出來后得了老大的賞識,給他練鎖。

練鎖就要拜師,團伙里的老師傅,每趟出活,分分鐘搞定一聯排標了號的房門,屋子都不用進,甩甩手,直接走人。風險活計,留給搬工們。但凡被抓的搬工,必須扛事,膽敢供出師傅,出獄要被切了手筋。

團伙分工明確,有負責開鎖的,有負責進門搬東西的,有踩點標號的,有銷贓的。還租了個大倉庫,用來囤放贓物。阿輝搬過家,曉得分到手的錢最少,承擔的風險又最大,那是最末游的臟活,比“剪金”還要蹩腳。

阿輝練鎖便練得勤,不管干哪一行,技術總比力氣值錢。師傅看他機靈,又肯吃苦,便把一身的開鎖本領都傳給他。興許天生有做賊的天賦,阿輝學完了師傅所有的技巧,一通百通。他利用現有的開鎖工具,再配合各種夾子、橇子、鐵鉤、鋼絲以及齒模制成的組合撥動工具,利用鎖芯彈子的上下滑動作用,用手腕的巧勁加一扭動力就能打開幾千種門鎖。他還自創了一些獨特的開鎖方法,比如口香糖開鎖。將口香糖塞入門鎖,口香糖拖住鎖芯里的彈子,再選擇相應的小號鑰匙插入鎖芯,待口香糖變硬后強行開鎖入室。

開鎖這技術很需要想象力,有時候不光是把一扇門打開,而是要如何打開,多少時間打開,打開后能不能再鎖上。團伙里的老師傅通常也就是單鉤開鎖,實在打不開的房門就暴力撬鎖。阿輝的開鎖方法五花八門,有的是自己琢磨的,有的是通過鉆研開鎖工具學來的。比如錫紙開鎖、硅膠式萬能鑰匙、口香糖“黏膠”開鎖工具、毛刷式傻瓜萬能鑰匙……反正,他在團伙里是最年輕的賊,就有了“鎖王”的稱號。

后來團伙被端,阿輝身上的案子雖是蜂窩洞洞一樣的多,年齡卻不夠入刑的線,只有被送去勞動教養,出來后,他便單飛,當了“喜賊”。

阿輝的種種經歷,李管教聽得眼熱。他自己的兒子,跟阿輝的年紀相仿,已送去新西蘭念書,一趟來回,飛機票要萬把兩萬的鈔票。穿的用的,又都是名牌。他這幾年抽煙的檔次,已從20一包的小蘇掉到了8塊一包的紅雙喜。兒子二十郎當歲,只嚼了幾張書頁上的苦頭,比較阿輝,確實命好。

“你當喜賊,搞到手的鈔票不少,你為什麼要睡在廁所?”

李管教的腦子里又冒出這個老疑惑。

阿輝的眼線好像巖漿一般的灼燙,目光趕緊避到別處,沙啞地講:我老爹埋在廁所里呢。

李管教瞪住了眼,仿佛世界讓他吃了一驚,追著問:什麼什麼!?你老爹怎麼埋在廁所里呢?

阿輝的老爹,38歲才討老婆,借了蠻多的外債,買了個云南女人。老爹大男子主義,脾氣上來了,老婆孩子被揍得滿地打滾。但血汗錢從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給老婆買幾件像樣的首飾、給阿輝買書買玩具。拼命掙錢,只為不落人后。農忙時當麥客稻客,農閑時去湖里捕魚,哪處要炸山刨土,哪處要建宅鋪路,也處處少不了他的身影。只是,萬不該進黑工廠。

阿輝4歲時,老爹去鄰縣復合肥加工廠做了半年工。有天廠里調運一臺機器,他不巧路過,車間的過道被擋住了,他潛身從機器底下穿過去。吊機駕駛員受到驚嚇,摁錯了按鈕,吊繩放了一段,他瞬間就被機器壓趴了下去。

雖然機器又一下被吊了起來,但老爹的后背還是受了重重一擊,脊柱神經斷了,下半輩子只有癱在床上。吊機駕駛員是外地人,出事后跑了,工廠也鎖了門,換了場地,誰也不能證明他是里面的工人。

一個沉悶的夏季,父親屁股下面長了壓瘡,人也沒了賴活著的勁頭,便想喝農藥了結。走前,叮囑阿輝,等他走了,用板車把他拖到廠房的后頭,埋那兒。廠是老板辦的,埋尸陰廠長的買賣,讓廠長嘗報應。

阿輝年幼,卻十分聽話,竟真把老爹臨死前的狠話,當作遺囑,半夜用板車將老爹的尸體運過去,又刨坑挖土,將老爹埋在了那兒。多年過去,社會大發展,“城鎮化”的歷史車輪碾過了那個廠房,廠長不僅沒有觸霉頭,還拿到了巨額的拆遷款,早都不曉得到哪處快活著,而阿輝選定的埋尸處,已經蓋起了一座廁所。老爹的尸骨就葬在一堆屎尿的下面,阿輝于心不忍,氣恨難平,瘋狂盜竊,只想有朝一日,挖出老爹的尸骨,厚葬了,自己再躲去遠處,討個逍遙。

“這輩子怕是沒了指望。”

阿輝垂頭喪氣。

李管教也只有嘆氣,講不出什麼撫慰的話,感慨老天爺怎麼這樣安排人的命運,簡直殘暴。

服刑期間,阿輝是“三無人員”,李管教雖然不久后退休了,但常來探望。阿輝發育遲,20歲還在竄個兒,服刑幾年后,已是一米八的板正男子漢,樣貌也有十足的英氣,要不是缺了那條胳膊,穿那一身囚服,多少女孩子都要倒追。

李管教發現阿輝的腳碼跟自己兒子的一樣,便把兒子穿過幾腳的籃球鞋,統統送給阿輝,又將家里一些吃灰的書也遞進去,鼓勵阿輝將刑期當學期。

阿輝覺得牢運頗好,識得了李管教這樣的長輩。他牢改的勁頭十足,雖然服刑中期他又犯渾,進了“頑危犯”大名單,但李管教始終沒放棄過他。他后來被評為改造積極分子,獲得了減刑。

阿輝改造的最后一個年頭,李管教移民了,到國外去陪兒子,走前又找阿輝談話,阿輝答應他,出獄后滾著趴著,也堅持正路,不再犯法。

熬出來的日子就像掀書,轉眼間,阿輝都不曉得多少個春夏秋冬過去了,18年的刑期減了再減,服刑的第13個年頭,他被調去了出監監區。

出監監區專收余刑半年左右的犯人,犯人調到這里不用勞動,上午接受出監教育,下午參加文娛活動。監獄設立出監監區的目的,是為了犯人更好地回歸社會,緩解他們長時間接受懲罰之后仇視社會的心態。簡單來講,刑釋人員的重新犯罪率越低,出監監區的工作就越出色,反之,則越糟糕。

出監監區的門頭修得相當氣派,樓前是一圈半米高的漢白玉圍欄,幾張大石牌上雕了“弟子規”,中間有一處用瓦片裝置的噴泉,泉水中間臥一只石牛,水底裝了四盞射燈,對著是一面黑磚墻壁,上面四個紅色大字——“臥牛望月”。

阿輝就在這里認識了榮老板,當時,榮老板并沒有在上岸舞廳的瀟灑派頭,被出監犯喊作“榮歪頭”,因為他剃個光頭,講話時又控制不住地抖頭,很不討喜。

榮老板吃的是文化官司,被干部相中,做了監舍的組長。阿輝調來時,正巧搞出監創業課,光華創業基金派人過來,正在小組里搞活動。榮老板維持課堂秩序,出監犯們都在做《出監創業策劃書》。阿輝覺得新奇,擠過去瞅著。犯人們哪里有心思策劃創業,只是擺樣子,讓課堂里的幾個攝像師找些素材。阿輝過去的時候,他們正聚在一起,交流犯罪心得。

“現在外頭的扒手,不好當的。都是手機支付,人身上不裝鈔票。我一個把子,最近剛進來,偷了一只包,里頭統共幾塊硬幣,倒被判了好些年。”

一個胖頭犯人說得起勁,大伙兒趕緊問他,怎麼判這麼些年。

“那只包是LV。失主倒是個窮學生,但人家搞了什麼分期付款,買了幾萬塊的包包,害了我的把子。”

犯人們受了觸動,有人總結,“外頭的風險現在蠻大,鈔票偷不到,牢卻不少坐”,大伙兒紛紛點頭,感覺出獄都沒什麼盼頭。

榮老板趕緊制止幾個話聲高過了頭的人:“你們沒數啊,在錄像呢,瞎講八講什麼啊!”

大伙兒也不鳥他,有人還瞎起哄,叫他榮歪頭,問他還有幾天出去了,還爭著當什麼共產黨的二腿子。榮老板氣得頭直搖,一眼望去,整個小組都是吊兒郎當、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哪能搞出一張像樣的創業策劃書。他的目光,瞥到新組員阿輝的身上,這邊倒是在一張A4紙上涂涂畫畫,像模像樣。

榮老板過來了,看清阿輝的紙上畫著很多的門框,每扇門旁邊都標著“A級鎖”“B級鎖”的字樣,便問:“你這什麼方案?”

阿輝寫得認真,頭也不抬,一頭寫另一頭介紹:“你見過集會上搞推銷吧,比如,推銷一把刀,他就要跟別的刀作比較,兩把刀片對砍,一把是完好無損,另一把就全是豁口。哪把刀好,一目了然。我專門推銷鎖,高檔鎖,上門推銷,我先把人家的門開了,證明他家的鎖很不安全,然后推銷他更高級的鎖。我可以跟鎖具廠合作,可以去廣場做營銷活動,專門賣鎖。我還可以參與鎖具的研發,我開過那麼多鎖,知道什麼樣的鎖難開,什麼樣的鎖好開。”

阿輝答應過李管教,出獄后堅持走正路,但他沒手藝,唯一的長處,便是開鎖。但這手藝見不得光,哪怕出來了當個開鎖匠,也得案底清白,要去公安局備案。他底子那樣潮,今后怎樣謀生?每天想得腦瓜疼,他有天做夢,夢見去偷一個豪戶,捅開鎖,門口卻站著一個拾破爛的老人,于心不忍,順嘴撒謊:老人家,我來試試你家的鎖,安全不安全。

這個夢里的謊,啟發了他。

“你會開鎖?”

榮老板端起阿輝的創業策劃書,看得仔細。

“我認得你。你以前在七監區守庫房,我幫你們監區的曾干部,開過一趟鎖。那次,你們庫房的鎖芯不靈,機修工也搞不定,喊我去試的。”

榮老板好像想起了什麼,直說:是的,是的,有這麼一回事。但好像我當時在車間里忙,我要在,看見你,我一定認得。

說這話,榮老板正盯著阿輝那條空癟的袖管。

“你這創業方案,蠻好蠻好。你把字再寫得好看一些,現在太潦草。我給你交上去。雖然這個什麼光華創業基金,只是進來搞噱頭的。但也說不定……認可了你這個方案,就給你撥些基金。”

等阿輝的創業方案交上去,光華創業基金的人,非常認可,給他頒發了一個“創業金點子”的鐵牌子,但落實到撥款孵化階段,來的人見阿輝只有一條胳膊,不大相信他還有開鎖的本領。這套方案核心的賣點是“神偷浪子回頭,街頭親測鎖具安全性能”。神偷如果不再具備神技,這個方案,就沒價值。

監區領導讓阿輝在獄內做一次開鎖表演,地點設在文教樓,那邊掛起一條橫幅,寫著“出監學員創業方案實踐模擬現場”。

阿輝卻緊張,費了半天功夫,仍舊打不開模擬現場安置的幾扇門,搞砸了場面,定好的十萬塊創業扶持基金,沒批下來。

回到監舍,阿輝甩了自己兩個耳光,恨自己不爭氣,關鍵時刻掉鏈子。

不多時日,榮老板刑滿了,臨走時刻,留了地址和號碼給阿輝,拍著胸脯,講:“阿輝,我蠻認可你。你出來了,來上岸舞廳,我們一塊研究這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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