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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顯宗六年三月,皇帝親政,同時迎娶太原裴氏嫡女為后。
顯宗大婚廣選天下女子,太原裴氏百年世家,對雙方來說都算得上是不錯的選擇,而對于帝后本人來說——
十六歲的顯宗掀開蓋頭,臉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掩飾不住的笑意,眼睛比冠上的寶石還要明亮,聲音比碗中的牛乳還要溫潤:“朕再問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與朕為妻?”
距離太近了,裴婉垂著眼眸,又忍不住想要看。
她與顯宗相識于大選之前,那時顯宗便問了她這個問題,她點了點頭,竟真的成了他的皇后。
她的輕微恍惚落在他眼中成了猶豫,顯宗姿態更低,更有耐心地逗她:“你反悔也來不及了,從此與我夫妻一體,是要共同進退,榮辱相依的。”
顯宗語氣輕佻地仿佛小孩子之間輕易的諾言,裴婉卻懂得他目光灼灼之下的鄭重。她將牛乳一飲而盡,才極認真地說道;“是,我與皇上永結同心,從此并立九天,生死不離。”
禮成。
顯宗親手為她除下鳳冠,吻在她額頭上,仍然像是哄她:“你不要怕。”
裴婉眨了眨眼,累得直接躺倒在床上才說:“年節時家中常有說書,都是些聚散悲歡的故事。世間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如今我諸事圓滿,不免惴惴不安。”
顯宗仍坐著,裴婉只能瞧見他的背影,單薄的、瘦弱的,很難和天子聯系在一起。裴婉抓著他手,顯宗回過頭來,與她交握:“你還記得我們初見那天麼?”
裴婉當然記得。
顯宗親政必定伴隨著大婚,消息自兩年前就有了,直到去年真的落定。
為顯皇家重視,天下胸懷,各地都會選送品性優異的女子,這是輔政大臣張行宜的決定,而太后出身世家,自然希望新后能擁有高貴的門楣。
雙方約定以皇帝自身意愿為主,太后執掌內宮多年,為防止意外發生,便在大選之日前半月舉辦了一場賞花會,名為賞花,實則鑒賞美人,為皇帝早結親緣。
裴婉就是在賞花會上見到顯宗的。她是家中次女,自幼生活在長姐的光環之下,此番應召不過是來走個過場。她沒想到顯宗會主動和她搭話,初春寒氣仍盛,他花團錦簇之中仍能注意到她,特意問她一句你冷不冷。
她確實有點冷,家中為了好看,備的已是春裝,她又不是爭強好勝的性子,躲在無人處更是挨了不少風,但顯宗站在她面前,她唯獨只剩一個念頭:他生的真好看。
裴婉不愛女紅刺繡,也不愛賞花弄草,唯一的興趣是聽說書看話本,這個瞬間直擊靈魂,就像是書中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生十六年,從未有如此出格的念頭。
待她反應過來,用以打發時間的話本竟然在驚慌之下脫手。她一直藏得很好的,沒有人發現她的閑心,話本落入池塘噗嗤一聲,她趕緊伸手去撈,顯宗卻把她拉住了。
萬金之體在她面前匍匐而下,替她撈起話本。他們一句話都沒說,就像守護兩個人共同的秘密。
話本濕漉漉滴著水,裴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然竄起一股羞惱之意,飛速將話本拋入池塘,直到看到它沉下去才松了一口氣。
她只是不想被人發現,未免顯宗錯意,便想著說些什麼來解釋,搜腸刮肚中卻聽見顯宗輕聲一笑。
實在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可下一刻裴婉就聽見顯宗的求親,就像是天空迅速破開了烏云,晴日迅速籠罩了大地,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來不及分辨她就狠狠點頭,點完又覺得失了矜持,忙不迭地跑走了。
直到大選,直到定親,直到禮成,就像一場夢一樣。
新帝選秀,家中次女的她去充人頭,沒想被一眼看中立為皇后
“再難的路都會走過,何況我們還有彼此。”
顯宗的笑意總是很輕,融化在深更鼓漏之中。裴婉當然知道自己并非后位的第一人選,顯宗的意思卻好像不止于此。
裴婉第二天就知道了:皇帝大婚大赦天下,太后借機提出赦免前輔政大臣,也就是皇帝的親舅舅,余定波。
“婉兒,哀家知道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貪腐之事是定波做的不對,但他是受人蠱惑,至于其他的罪狀,完全是牽強附會。你一定要好好勸勸皇帝,定波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能做這種舅甥相殘,外人痛快的事情。”
裴婉將這段話一字不落地轉述給皇帝,顯宗聽了無甚反應,只問:“你知道余定波犯了什麼罪麼?”
這件事情鬧的很大,裴婉在閨中有所耳聞,一件件掰著指頭數:“貪腐,售爵,侵占良田……”
顯宗仍然沒有表情,告訴她:“定波之罪,罪在不臣。”
裴婉的手指頭還立在半空,像是沒有聽懂。
“朕十歲登基,十六歲親政,中間六年的時間,只聞國舅名,不聽皇帝聲。若非張行宜相助,朕至今日仍然是余家傀儡。”這話已是極重:“余輔一派失了余定波群龍無首,朕怎可放虎歸山?”
話雖如此,裴婉卻覺得不盡然。
顯宗瞅她一眼,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皇帝大婚,余家也送了人來,論關系算是朕的表妹,自幼見過的。若非余定波入了大獄,太后怎會輕易讓步,太后讓了步,就是在這里等著朕。”
這是早就離心,無可轉圜了。裴婉心頭悶堵,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在家中常見各房爭執,甚至還有大打出手的,但是父親總說親緣難舍,到底沒出過大事。”
顯宗不置可否,問她:“你怎麼看?”
他很認真,裴婉則完全答不上來:“我、我……”
“話本里不講這些麼?”
裴婉漲紅了臉,沒好意思說自己看的愛情故事居多,掙扎了半天才試探性地問:“皇上會放了國舅爺吧。”
顯宗摸她的頭發,多了幾分寵溺的意味,證明她猜對了:“你說說為什麼?”
裴婉想的很簡單,太后逼到此處,顯宗不可能完全撩了面子:“皇上擔心余家復勢,會有別的辦法平衡吧。”
“你比朕想的還要聰明。”顯宗直勾勾看著她,眼睛里有她害怕的深意:“余定波是朕親舅,朕也不愿留下弒親的惡名。總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此圈禁在余家,留他一條命罷了。朕已親政,首輔罷官,那麼輔政大臣也不必再有。此后唯一的相位,屬于張行宜。”
殺伐決斷盡在掌握,顯宗卻不是快活的樣子。
裴婉只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快活呢?
2
囿于深宮的時候,裴婉還在看話本,她把自己喜歡的情愛主題都擱置了,而是尋來居家時曾在父親手邊瞥見的通俗故事,以此窺探男性的世界。
她不喜歡。
但是為了距離顯宗更近,她還是硬著頭皮啃了下來。原來這樣是那樣,那樣又是這樣。
張行宜為相的詔令是和余定波出獄圈禁的詔令一起下的,注定是忙碌的一天,顯宗早已說過不用等,裴婉還是等到了深夜。
燭光把顯宗疲憊的面容襯得更加模糊,裴婉眷戀地抱著他:“皇上是不愿張行宜為相麼?”
聲音很輕,問的話卻很大膽。
顯宗與她慣常閨閣情趣,很少談論政事,此時顯宗脊背微僵,聲音低低地:“為什麼問這個?”
他既沒有說她錯,也沒有責怪她,裴婉抱著他不敢松手,反而拿頭蹭了蹭:“突然想到了。”
孩子氣的舉動,顯宗被她逗笑:“好些天的事情了,一直在想?”
她和顯宗同齡,此時此刻卻仿佛有了長幼之別,他未曾否定她,反而一直引導她。這繩索并不明晰,她不敢抓,所以只是悶悶地回答:“是。”
顯宗攥著她手,嘆聲道:“你記掛朕,朕十分開心。”
裴婉則仍在意答案:“不是麼?”
“是,也不是。”顯宗答得很穩,夜風吹起他的發梢,就像為她說一個入睡前的故事:“張行宜身為輔政大臣,于朕有擁從之功,加上余定波已倒,相位除了他朝中再無人選。但朕偏偏不喜歡無從選擇的感覺。”
顯宗重重揚起又輕輕放下,或許連他自己也無法給予這種想法一個準確的定義。
“定波之罪,罪在不臣。”裴婉想到了:“張相之患,患在將來。”
顯宗語氣都變了:“誰告訴你的?”
裴婉趕緊起身,沒想到閑話突然生變,但只是一刻,顯宗已經恢復了平常。
“話本里說的。”
她拿當日的話來還他,算是取了一個巧,實則他們都明白,裴婉那八個字著實戳到了顯宗心里最隱秘尖銳的痛點。
“朕無惡意。”顯宗語速急促,足見誠意,好多欲言又止的話,或許是不知如何說起,或許還不合時宜,他到底只是徒勞地張了張口,以當日迎娶她的堅定寬慰她:“萬事有朕。”
她當然想分擔他的愁緒,如同他們大婚當日發過的誓,但他背身而馳,她唯有默默等他駐足而已,所以裴婉溫順地說:“不過是夫妻閑話而已。”
“夫妻啊……”顯宗喃喃重復,當然也察覺到裴婉的一絲低落,他細碎地吻她,閨房之樂終于化開了這少有的凝滯,顯宗逗得她咯咯直笑,又帶一點鄭重:“什麼時候給朕生一個小孩?”
裴婉仰著頭明知故問:“男孩女孩?”
“男孩。”顯宗毫不猶豫,輕輕摸著她的肚子:“他會是這個天下最堅固的后盾。”
裴婉拍開他的手:“一上來就是天下,他會不敢來的。”
“不會不會。”這下是真的閑話了,裴婉還沒見過顯宗如此活潑的一面。他把耳朵貼上裴婉的肚子,仿佛里面真的有一個孩子:“他只管來見他的父皇母后,天下不足重,朕會將一切都做好的……”
與其說是囑咐,倒不如說是許愿,裴婉由著他玩兒,沒想到半天沒了聲音。
年輕的顯宗已經睡著了。
這應該是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裴婉猶豫著要不要先叫醒他,但是他眉頭皺著,叫她不忍。
他有愁緒。
她一夜未眠。
那一夜那口氣像是一直梗在她心里,直到顯宗六年十二月,帝后大婚足足九個月之后,椒房專寵的裴后終于有孕。
裴婉預料到顯宗的狂喜,卻沒有預料到顯宗狂喜之后的熱淚。他緊緊抱著她,只有一瞬便迅速收了力,仿佛這樣一個動作就會壓壞腹中的胎兒,但他仍擁著她。
“婉兒,婉兒……”顯宗在她耳邊叫個不停,一聲比一聲用力:“朕沒有選錯人,朕都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裴婉摸著尚不顯懷的腹部,情緒出奇的冷靜:“若是個公主呢?”
她沒有開玩笑,顯宗也沒有,他沒有看她的眼睛:“那也是十月之后的事情了,而趙王年節必至,這是時機。”
這一刻沒有任何的欺瞞,他們是真正的同盟。
3
先帝英年早逝,嫡子只有兩個,顯宗是較大的那個,他即位的時候,趙王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
也就是說,即使到了今天,趙王仍然是個只有七歲的小孩。
七歲——顯宗在笑,笑意模模糊糊的,得掰開了揉碎了才能體會到其中的尖銳。他對趙王沒有惡意,那時候他們都太小了,他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被推上了帝位,等他反應過來,趙王已經被送出了宮。
趙王在京郊有封邑,距離余氏的食戶不過咫尺之距,年幼的趙王依舊活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出宮,只是因為余氏已不再信任他。
無可轉圜的離心,從顯宗想要做一個真正的帝王開始。
自從余定波出事,趙王就不再進宮了。顯宗當然可以派人監視,但在余氏的干擾下收效甚微,他必須要了解自己的幼弟,皇后有孕的合宮家宴是趙王無法推脫的存在。
奇怪的是,年底明明很忙,顯宗卻比之前多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她。
“有張相就可以了。”裴婉的隱憂印在臉上,顯宗的隱憂則在心里。他擠出一個笑容才問:“最近又看了什麼新鮮的話本?”
裴婉有孕以來精神不濟,已經好些日子把興趣擱置了,嘴上只推脫著:“如今都等著年節上新呢!”
“那朕為你讀吧。聽宮人說你興趣漸轉,也許你會喜歡。”
顯宗看似隨口一句,卻像是預謀已久,裴婉點點頭,微合的雙目示意她已做好了準備。
她不知道會從顯宗口中聽到怎樣的故事,既新奇,又緊張,既緊張,又好奇。
顯宗執書而來,讀的是史記。裴婉雖然出身世家能識文斷字,但身為女流并不通文史。顯宗大概怕她無聊,特意用自己的話給她講解,當真如睡前故事一般輕快。
從三皇五帝,到春秋戰國,挑的都是史上出名的事情,裴婉沒有聽出什麼不妥。
直到顯宗讀到鄭莊公黃泉見母的故事:太后武姜偏寵幼子,做了太叔段起兵奪權的內應,太叔段兵敗自刎,憤怒的鄭莊公發誓與母親“不到黃泉,絕不相見”!但鄭莊公是個孝子,思母心切,于是在臣子的建議下與母親地宮相見,這樣既不算違背誓言,又全了孝心,最后兩人重歸于好。
裴婉握緊了顯宗的手:“陛下是在害怕麼?”
“朕不是莊公,趙王也不是太叔段。”顯宗的表情很冷:“和好不過是因為太叔段已死,武姜再無別的選擇。鄭莊公孝心可證,但未免太過愚蠢了。”
裴婉靠在顯宗肩上輕聲寬慰:“陛下還有臣妾。”
“朕不是惡人。”顯宗握著她的手頗為唏噓:“朕也未曾想讓趙王死。”
未曾得到的母愛,因偏寵而生的隔閡,這些都在顯宗心中。她是真的想過的,在這個故事里,倘若顯宗要趙王的命,她只會無奈于爭斗的兇狠而不會埋怨顯宗的為人。顯宗看穿了她的想法,就像在哄她:“剩下的故事,下次再讀。”
正月里的合宮家宴,裴婉第一次見到趙王。平心而論是個可愛的小孩子,眉眼之間和顯宗很像,但是有顯宗沒有的靈動、活潑。
顯宗問他:“喜歡你的嫂嫂麼?”
趙王點點頭。
“那你肯定也會喜歡你的侄兒了?”
趙王再點點頭。
顯宗拉他到身邊來,寵溺地刮刮鼻子:“你的嫂嫂和侄兒都喜歡你,留下來陪陪他們如何?”
趙王為難地看向太后。
“你是個大人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了。”
趙王看了一眼顯宗,就是這個時機,裴婉對上了趙王的目光,她對他張開手:“殿下,到嫂嫂這里來。”
趙王遲疑了一下,奔向了裴婉的懷抱,裴婉高興地抱著他,看到太后絕不高興的臉色。
裴婉問顯宗:“趙王要一直住到臣妾生產麼?”
顯宗在挑燭花,室內又亮了一層:“準確來說,是到你生出皇子為止。”
裴婉想起太后:“恐怕不會這麼簡單。”
“當然不簡單。”顯宗的臉上有對裴婉的愧疚,他說的很慢,很小心:“最簡單的方法是殺了趙王,可是……可是朕下不了手,他還那麼小,他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趙王不死,太后就可能對你下手,養在身邊固然是一種威懾,到底是朕把你置于危墻之下。”
“臣妾不怕。”
裴婉目光灼灼,倒讓顯宗有些不敢看,隔了一會兒,顯宗才說:“是朕對不起你。”
裴婉抱著顯宗,膩著他:“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他仍垂著頭,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婉兒,朕是真的喜歡你,你知道麼?”
“我知道呀。”裴婉的聲音仍舊輕快,又重復了一遍:“我全都知道。”
他喜歡她,而她深愛他。
當一個女子開始深愛,就沒有什麼能逃脫她的感知。賞花會一見鐘情,先走近的人是顯宗,像話本一樣深深沉入的是她自己。感情是世界上最難對等的事情,所以她惴惴不安地戴上后冠,她想要了解他所有不曾出口的心事——
那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年少的帝王艱難立著,他需要為自己找到更多的砝碼。大婚,先是立后,才是娶妻。
裴婉看著他的眼睛,既有溫柔也有愛意:“賞花會那麼多人,你選中了我,你對我說過的話,我一直都記得。”
賞花會都是世家女子,他選中裴家,也選中她。
是不是證明,一點點喜歡。
如今他告訴她,不止一點點,是很多很多。
“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怕。”
4
裴婉與趙王相處愉快,每一道食物都經銀針測毒,從未發現不妥。令人安心,又令人生疑。
“為何……”裴婉努力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控制在語言之內:“為何趙王的也要測?”
“漢朝呂后當政,惠帝無權,呂后曾有戚夫人奪寵之恨,設計殺害了幼子劉如意,哪怕劉如意就養在惠帝眼前。”顯宗仍有遲疑:“史記之中唯有這一節故事沒有與你講過,實在是……”
太殘酷了。
“母后雖然有余氏私心,但并非陰險惡毒之人。”裴婉仔細思索:“虎毒不食子,更何況人呢?”
“母后的確無甚籌謀,這才更令人難過。”顯宗沉沉嘆氣:“怎可為一姓之私枉顧天下大義,母后站在天下高處,卻還是不明白。”
這是皇權也無法改變的東西,顯宗站在這頭,他未曾得到的母愛和母親一起站在那頭。
“朕已釋懷了。”顯宗在笑,抱著裴婉笑意更加綿軟:“還未告訴你,朕打算擢升裴瑜為羽林少將。”
裴瑜是裴婉兄長,裴家年輕一代中最出眾的男子,年紀輕輕已頗有美名。然而裴家世代從文,裴瑜也不例外,突然將裴瑜調任武官——
羽林軍掌握內宮安危,顯宗是將身家性命都交予裴家了。
裴婉仔細思考了之后才說:“皇上良苦用心,只是兄長未有武力,裴家在軍營一脈也未有勢力,恐怕難以扎根服眾。”
“這是朕對裴瑜的重用,也是朕對裴瑜的考驗。”顯宗停了一會兒,說的很直白:“裴家已經不是當年的裴家,滿朝都是張相桃李,裴瑜再有才行也無法再升。與其讓他傾軋受挫,不如另辟蹊徑。他若能在羽林成功,必有作為之地,如若不行,不如朕從此棄了他。莫怪朕心狠,朕亦是在保護他。”
“兄長是個聰明人,必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朕不要他明白。”顯宗加重了語氣:“朕要他做到。”
正巧這時御醫來了,裴婉定期問診,這一次御醫眉頭緊鎖,嚇得裴婉大氣都不敢出,還是顯宗定了心神:“不若有話直言。”
“臣不敢妄言。”御醫說的謹慎:“皇后娘娘有孕四月,胎兒已經成型,或許……或許是位皇子。”
大大之喜。
“卿可當真?”
“應有七八分把握,不敢不報。”
話雖如此,目光卻在帝后身上試探。裴婉和顯宗對視一眼,顯宗的欣喜像被澆了一盆冷水,裴婉率先作出了決定:“既然不是完全把握,便不必聲張。”
“這樣太危險了!”顯宗難得失態,又是惶然:“為什麼……”
裴婉也想知道答案。
這是單純的請示,還是晦澀的暗示,如果一向安定的御醫也被非己所有的勢力干預,又會是誰,他們想做什麼?
“也許是我們想多了。”裴婉輕聲安撫,下一句卻轉回現實:“倘若真有異心,我們也會很快察覺,對方會暴露。”
半月之后,裴婉身懷皇子的消息走漏,驗證了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種結果。
“嫂嫂,送你的禮物。”趙王像是一種天真的不滿:“嫂嫂懷了侄兒,怎麼沒親口告訴我?”
裴婉牽著他,溫和地說:“因為還沒有來得及,大約顯宗想給我們一個驚喜,嫂嫂也是朝堂上說起才知道的。”
趙王狠狠點頭:“是了,皇子不止家事,還是國事。”
裴婉笑容猶在:“誰告訴你的?”
廟堂之上已有顯宗,顯宗年輕有妻,無論如何不會教授趙王君王之道。
“我看書里講的。”趙王眼睛睜的很大:“授學教我讀史記,我最愛周公旦。”
這一篇章顯宗為裴婉讀過,周朝武王子幼,全賴叔叔周公旦輔佐朝政。他有美名卻無野心,是個真正有德行的人物。
顯宗知道后沒有評價,只說:“朕一直拿他當個孩子,卻忘了天家都是早慧。”
趙王藏鋒或是投誠未曾分明,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情:“余氏當真請立太子?”
“余定波雖然沒有職位,爵位卻還在,朝堂上仍然說得上話。”顯宗非喜非怒,若有所思:“無論是不是他做的,朕才十七歲,就提出擁立太子,究竟是何居心,倘若是看著余氏失勢,想要以此示好裴家,亦未免愚蠢。朕怎會有這麼一個舅舅,還當了六年輔政大臣,當真是……可笑至極。”
裴婉入宮以來對政事多有了解,自然知道余氏被稱為外戚之患,余定波能當首輔,靠的當然不是自身的才能。
“陛下覺得不是余氏做的麼?”
“朕是天子,仍有看不清的事情。”
自從裴婉有孕以來,顯宗情緒外露更多,也惶惑更多。他撐著頭,眉頭緊緊皺著,裴婉關切地問:“可是憂思過甚,傷了神了?”
顯宗還在硬撐,裴婉難免擔憂:“這都多長時間了,該好好養著了。”
“沒有時間。”顯宗并未放松,或者說從他決定做一個真正的皇帝開始,就從未放松過。“朕之身側,豈容他人染指。余氏、張相,甚至朕的弟弟趙王,無一不是好相與。皇權若無鼎盛,又怎能防住官場蠅營狗茍,予天下海晏河清?”
顯宗苦笑:“朕與你第一個孩子,如何擔不起太子之位?可是太子是要承繼天下的,朕希望交到他手上的是每個君王都希冀的天下,而不是……”
裴婉趕緊揉著顯宗的太陽穴:“莫再想了。”
那時的裴婉想著,只要熬到她生產就好了,這個多事之秋就會結束。結束,她沒有想過,這并非一個純良的詞語。
顯宗七年九月初十,裴婉生下了一個男嬰,這是顯宗的第一個孩子,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嫡子。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顯宗的頭腦,以至于他在消息傳來的幾個時辰之后一暈不起。
這是表象。
真相是毒發。
太醫之中的奸細在此時暴露無遺,裴婉在極度的憤恨之中下令處以極刑。犯人縛于政殿之前,終日暴曬,不予食水,這是一種極為痛苦的死法,甚至是裴婉征求了許多人的意見之后采取的手段,以儆效尤,以昭天下。
在此之下,是裴婉對于失去顯宗的深深的恐懼。
“婉兒……”
太醫已經給出了最壞的結果,她不顧產后虛弱的身體終日守著他,沒想到真的醒來。但是顯宗比她更明白現狀,他在笑,笑容凄苦:“朕不成了……”
淚如雨下,她不想聽,不想信。
“朕聽說了太醫的事情。”裴婉并非性情酷烈之人,還以為顯宗會失望會責備,沒想到顯宗夸了她:“你做的極好。”
顯宗沒有力氣,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她,好似生怕她不知道似的,又一遍地重復:“婉兒,朕是真的愛你,可惜好物大多不長久,終于還是驗證了。朕多想與你一生相守,可真是……”
裴婉很想說不要再說了,可是她說不出口,她怕這一次就是永恒,她甚至不敢打斷他。
“你還年輕,雖然沒有先例,朕亦不舍……”他停頓了很久,深吸一口氣:“朕可以下旨,令你改嫁。”
她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如瓢潑大雨:“不,我不要。”
比他們初見時多了更多的愛憐與不舍,也多了更多的惶然:“是朕將你卷進了宮墻之中,也是朕再也無法擋在你的身前。不要留在這里,婉兒,朕希望你余生都能平安愉快。”
“不。”裴婉強行壓下了哽咽。她早已不是十八個月只會看話本的少女,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陛下就是我的平安喜樂,我就在這里,哪里都不去。”
他有深深嘆息:“你不知道未來的路有多難走。”
“我會替陛下走下去。”裴婉壓抑著極度的心痛:“我深知陛下的每一寸野心,每一縷抱負,倘若真有倘若,我便是陛下的延續。朝堂未平,山川有恙,陛下放得下麼?”
最后一根稻草,她抓住了。
顯宗擠出一個笑容,仍舊是心疼的,但是他也沒有退路了。他給她講了最后一個故事,為她填上歷史中屬于女性的那一塊拼圖——
史記中,唯一非以帝王之尊而名列本紀的呂后。她殺丞相殺皇子甚至逼瘋了帝王,但是她站在權力的至高點,眾生俯首。
顯宗不信女子干政,只信鐵血手腕。
裴婉聽著心驚肉跳,她內心害怕極了,但是她倏而明白,打動顯宗的非是她的豪言壯語,而是處死御醫的那一道酷刑。
“做一個勇敢的人,也做一個狠心的人。”這是顯宗都未必做得到的事情,連同未竟的大業一同交給她:“朕走之后,你就是朕,朕還有幾句話交待你……”
顯宗七年十月,顯宗薨逝。
裴婉生了一場大病。
5
裴婉直接病到了英宗元年的春天,她起身去看新柳,宮人都提心吊膽的。
“嫂嫂,小心。”
趙王仍居宮中,自顯宗去后他格外謹慎,亦格外關心裴婉的病癥。裴婉摸摸他的頭,不意看見了不遠處的兄長裴瑜。
“兄長不必如此掛念,我尚年輕,再不多時便會好的。”
裴婉微微一笑,裴瑜執掌內宮近衛,擔心和賣力她都看在眼里,她卻沒法告訴他,趙王未曾出宮,張相還等著把持御座之上的小皇帝,波詭云譎之中誰也不敢妄動,他雖好心,卻是多余。
“今日皇上又在朝堂上哭鬧了,議事幾乎難以進行下去,張相為此很是頭痛。”
閑話一般,他把最新的消息帶給她,他當然期待得到回應,怎麼樣都好,然而裴婉仍舊只是淡淡笑著。
“婉兒。”裴瑜不走了,立在原地又改了口:“太后,為什麼我覺得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過去我為裴氏幼女,如今按例我可自稱哀家,如何一樣?”裴婉撩開了柳枝,太液池對面便是朝堂,在她眼中慢慢清晰:“皇帝孤身朝堂,我為皇帝生母,如何能不心痛?可朝堂上沒有女子容身的地方,或許曾經有過,但不曾予我。”
所以裴婉只能等待。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她,她只能憑借著自己僅有的才學,憑借著自己還不算特別愚笨的腦袋,從無數前人的故事中模擬揣測,然后做一個決定。
她還不算太笨,她做對了第一道題。
果真如她所料,自己三月病愈,張行宜便領著朝臣上書,懇請裴后稱制——朝堂是張相的朝堂,余氏死灰猶在,定然不能重蹈覆轍,裴婉年輕無依,正是最好的人選,況且小皇帝倘若沒有母親看顧,若真在朝堂上出了事,這個責任他擔不起。
裴婉的確可以稱制,此事早有先例,可若她不退,怎能凸顯張行宜對于孤兒寡母的恩情?
“張相仁義,無以為報。”裴婉在珠簾之后泫然欲泣:“可我年輕如此,怎可擔此重任?知道的是朝臣可憐我母子分離,不知道的還要非議我枉顧太皇太后,長者在前,裴婉不敢僭越。”
“親生母子,怎可相較?況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合該頤養天年。”
“可為人晚輩,怎能不體諒長者之意。我雖然太后,內宮之事一應由太皇太后做主,我……我會為難。”
張行宜看著垂簾之后的女子,當初是他力同顯宗選定了這位皇后,果真如她的家室一般,顯赫有余,積威不足。
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
張行宜的前半生都用在了與余定波的斗爭上,他領著年幼的顯宗步步而來。顯宗雖死,幼子猶在,裴婉自是個不中用的,但太皇太后未免太過中用,他怎會甘心余氏在此時此刻挾天子以令朝臣,怎會忍受多年付出在此刻付之東流。
張行宜壓下輕微的不耐:“朝堂之事,內宮之事,本就互不相干。內宮之事,朝臣不涉,朝堂之事,臣會竭力相佐。”
裴婉大病初愈,仿佛連呼吸都帶著潮氣,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像是勉力壓下那些恐懼:“這對我委實難了,但我亦不忍心皇兒在朝堂之中孤單,如此……如此皆倚仗于相爺了。”
“太后言重。”
張行宜事務繁多,此刻無暇理會裴婉的依依之意。終究婦人眼界,他應當安心,卻覺得煩悶,沒想到剛要邁出大殿,裴婉又將他叫住了:
“先帝臨去之時,一再囑咐我相爺可親,相爺是看著先帝長大的,此刻一定會幫我們孤兒寡母的,對吧?”
太凄苦,也太軟弱。
張行宜頓住腳步,卻是隔了一刻才回頭,躬身行禮:“先帝遺愛,臣自當以死相報。”
以死相報。
實在是太遠了,又隔著珠簾,珠簾背后的裴婉看不清他的反應,他也看不見裴婉顫抖發白的臉色。
稱制之事,就此落定。
裴婉獲得了登上朝堂的資格,卻只是抱著皇帝坐在簾后。張相安定一切,唯有余氏殘存的勢力尚且一波,她一味聽著,有時英宗發出幾聲嬰寧,是這對母子在朝堂上唯一的聲音。
她有時覺得可笑,內宮是余氏的內宮,朝堂是張相的朝堂,可憐那冰冷的王座,竟是她母子僅存的容身之地。
為此,她也會好好忍耐下去。
從前她從未覺得自己有多少的好脾性,無論在家中還是顯宗身邊,使小性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偏偏此刻,最孤獨最落寞最無助的時候,她心如止水,出奇冷靜。
“我知道我還有許多不足,可是我一直都在努力。”顯宗已成牌位,她站在冰冷的牌位前,思念和愛意都無處安置,只有她一路向前的決心:“再給我一點時間,一定會有轉機。”
內宮朝堂斗如水火,無一不與她相關,又無一將她置于事外。她是中間最關鍵亦最薄弱的一點,她苦苦掙扎,卻驟然破落。
裴后三日不朝,此后傳來消息,她又病了。
“張相救我!”裴婉直接從床上爬起來撲向張行宜,此舉與禮不和,卻叫人心驚。張行宜推開她,卻不敢離她太遠,她是真的怕了:“近日我頭疼不止,夜來多夢,這和先帝去時的狀況一模一樣!此事雖未聲張,但你我都知道先帝是被人毒害的,張相,有人害我!”
她披頭散發,口語無序,但此刻忽然一停,裹著張相的目光向太皇太后宮中的方向看去。
行毒之事,再起尖端。
風雨欲來。
6
裴瑜行使內宮拱衛之權,將裴婉身邊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相呢,張相不管我了?”
“張相亦派了人來。”
“在哪兒?”
裴瑜指給她看,她像孩童癡迷于糖果,竟然露出古怪的笑意。
裴瑜非常擔心她的狀態:“你還好麼?”
“好啊。”裴婉記住張行宜派來的每一個人,沖著裴瑜露齒而笑:“有張相在,我死不了。”
裴瑜皺了皺眉,蹲在她面前,又是心疼又是憂慮:“婉兒,你還能明白我說的話麼?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真的十分后悔當初同意你入宮了。”
“不。”裴婉偏過臉,篤定而執拗:“這是你做過的最好的事情。”
裴瑜當然知道裴婉與顯宗有過一段恩愛時光,可她如今的樣子,當真是連孩童都不如了。他無法與她說的更多,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氣。這時候,又傳來趙王求見的消息。
余氏仍有外戚余暉,且手中留有趙王這張底牌,但是趙王留于宮中仍如稚子。如果說英宗尚有王座一地,趙王就像是完全消失了行跡。
裴瑜也不意會在這里再見到他。
“你出去。”
裴婉不高興,已經在推他了。趙王不過是余氏的傀儡,手中并無權柄,況且他留于宮中與裴婉素來交好,料得此刻也出不了大事,這才安心離開。
裴瑜前腳剛走,趙王后腳便上前來。他又長了個子,樣貌仍然是天真的:“嫂嫂,都說你病了,多日不見,我擔心的緊。”
裴婉指了指自己的頭,委委屈屈的:“嫂嫂頭疼。”
趙王也笑了,退開一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嫂嫂不是頭疼,嫂嫂是心疼,還是提前恭喜嫂嫂,心病可解。”
他看著裴婉,裴婉也看著他。
他眼中有超乎年齡的成熟,裴婉噗嗤一笑:“不害怕不怨恨麼?”
“我有嫂嫂,何須害怕。嫂嫂與兄長夫妻同心,為的是我江山人民,我又有何怨恨?”趙王睜著溜圓的眼睛,無害而真摯:“夜深忽夢,方通此節,否則嫂嫂體弱多病,我才真是無處容身。”
該不該信?
這是顯宗生前都沒有得出定論的事情,裴婉在猶豫。張行宜得勢,徹底除去余家已現決心,倘若趙王再不站在余家那邊——
也就是這一個剎那,裴婉豁然開朗。
趙王不站在余家那邊,余家必敗,這不就是裴婉想要的局面麼?至于趙王是否誠心,她日后當再有機會試探,于是裴婉微笑:
“先帝臨去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幼弟,我當為先帝盡心竭力,況且趙王肖似先帝,亦令我掛心不舍。”
“嫂嫂,我一直在你這邊。”
虛情,還是假意,裴婉擁住他瘦弱的身軀:“多謝。”
英宗元年九月,裴后又病牽扯下毒之事,語涉先帝,朝野震驚。
英宗次月六月,余氏傾覆。
7
六月蟬鳴,一絲風也沒有,裴婉好不容易哄睡了英宗,內心煩躁不堪。
趙王又來。
余氏傾覆之后,太皇太后愧對先帝祖宗,自請出宮入寺,晝夜祈禱——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傾軋之后張相留她一命的最后的仁慈,而太皇太后一去,裴婉終于成為了真正的后宮之主。
早在顯宗之時,便十分注意后宮的安危,裴婉一直示弱,才使得余氏處處高囂,此一落既是時勢所致,也算得上是權柄再歸。
她比旁人以為的更具有對內宮的統治力,這份權力雖然有所限制,但總算予了她一分自由之地,苦了的只有趙王。
曾心照不宣的余氏傀儡,今時今日余氏盡敗,連宮人都敢對他甩臉色了。
裴婉在窗前坐著,看著耀眼逼人的天空,看著轉瞬即化的冰塊。她無事,她只是在考驗趙王的忍耐力。趙王既然能看出她的目的,如此聰明,應當比她更有耐心。
一個時辰了。
“還不快請趙王進來。”
他和顯宗即位之時一樣大了,顯宗說自己那時仍然懵懂,趙王卻懂得更多。這是一把雙刃劍,裴婉想要用他,甚至內心期望與他同路,所以她必須要自己安心:“皇帝苦夏,冷落趙王了。”
“無妨。”他變得更能隱藏情緒,淡淡的,他不去追究冷遇的源頭,非是他不能,倒像是從未放在心上:“今日是余氏問罪之日,成年者斬首,幼年者流放。所謂余暉,難逃落日。”
“這天上可曾有過兩個太陽?”
“嫂嫂說的是。”玩笑般的語氣,甚至連裴婉自己都不曾察覺其中的輕蔑,趙王沒有笑,口吻都換了:“我終得自由,自由卻是無用,愿為劍刃,再鋪一層前路。”
“我的路,就在這里。”
“江山之路,不止于此。”
裴婉盯著他:“江山,就這麼重要麼?”
“當然重要。”趙王挺直了腰桿,坦然無畏:“我心所向,唯有周公。江山非是一人一姓的江山,而是萬民的江山。這一句,兄長必定與你講過。”
虛與委蛇的話裴婉聽過無數,就是從她自己口中所出,亦不計其數。但是最后一句,他打動她了。
裴婉垂下眼眸,輕聲道:“若得趙王真心,婉亦真心相報。”
其實就像張行宜沒有過多的選擇,裴婉也沒有,此起彼伏的小心謹慎之中,趙王忽然為她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一種讓旁人束手無策,而對自己沒有分毫損害的可能。
余氏覆滅,所余家財、爵位尚可一奪了之,可是除余定波以外尚有七人在朝中任職,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昭尹之職,此位也是余氏斗爭角力的立足點。張行宜已有相位,門生多居要位,從前他有賢名,此刻卻為人忌憚。余氏已滅,少數者可以指望的唯有太后,所以不多時便有人不斷進言:此位切不可交由張相一黨。
但婦人多誤國,倘若由著裴婉將昭尹之位交給裴氏,豈知裴氏不會成為第二個外戚之禍?
“諸卿聽我一言。”朝堂上打得火熱的舌戰剎那靜止,誰也想不到珠簾之后的太后驟然開口。她稱制一年有余,所有事務皆交由堂議,最后由張相決斷,所呈之事,哪怕有所偏頗,亦不置一詞,是而此刻突兀,卻無人置喙。裴婉聲音惴惴,像是不耐這份注目:“昭尹之位事關京中安危,各位大人爭執不下,我深感其言。旁的事也便罷了,既然我與皇帝皆受益于此,那麼我有一個極可信的人選。”
“太后請言。”
“趙王。”
這一刻,比之前更加靜默,像是刻意屏住的呼吸。她在珠簾之后探尋眾人的表情,連老道的張行宜亦沒有繃住,仿佛遭人暗算,露出片刻輕蔑的驚訝。
此一刻,算得上刀劍俱現。
但少數者極速厘清了其中的脈絡:趙王身為皇室血脈,英宗親叔,誰敢輕易非議?縱使有余氏倚重,但此刻余氏已滅,更重要的是趙王在余氏覆滅之中作壁上觀,渾然活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如此,倒是比裴氏或者張黨中任何一人都要安心。
“太后所言極是!”
不知是誰搶先喊了一聲,千歲之聲迭起,裴婉終于在珠鏈之后露出一笑。
趙王在宮中近四年,終于要出宮了,臨行之前來拜謝她:“此番恩德,莫不敢忘,此中初心,此行必踐。”
裴婉則撩開了那道珠簾,認真地看著他:“你與先帝越來越像了。趙王年歲漸長,又出宮任職,再看一眼,恐難再見了。”
趙王心中動容,抱拳哽咽道:“必定全力護衛禁中安全。”
他還是如此早慧,朝堂之上的機鋒,一個職位的代價是張相的猜忌,風雨已有再來之勢。但是裴婉已非孤身的裴婉,不,即使是她孤身一人之時,她亦不曾畏懼,自顯宗走后,她就沒有了畏懼,所以她笑了,比從前的每一笑都更有底氣:
“天子居禁中,誰敢妄動干戈?這個朝堂,必須是天子的朝堂。”
8
“張相在內宮乃至近衛之中的眼線,已經如你所愿全部拔出,至于朝堂之上,亦有趙王振臂一呼,幾成抗衡之勢……”
裴瑜不再說了,裴婉這才停住腳步回頭望他,他神色復雜:“張相已經罷朝十三日了。”
“我知道。”裴婉在裝傻:“張相病了。”
“張相沒有病。”裴瑜憂心忡忡:“張相在表達對你的不滿,自顯宗一朝,張相立在群臣潮頭已經十年有余,怎麼會甘心被你一個小小女子算計,怎麼會被你一個小小女子算計?”
“小小女子?”
裴瑜自知失言:“趙王能當昭尹,你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余氏盛勢那些年,都是張相保駕護航,余氏一倒,你便離心如此,豈不是卸磨殺驢,令張相寒心?”
“終究此事因昭尹之位而起,可張相究竟是因為寒心,還是別的原因呢?”
裴婉沒有笑。過了二十歲,她臉上的少女之氣更是完全脫去了,若是不笑,便顯出一些深沉來。裴瑜從前不覺,如今乍一見了,竟有心驚肉跳之感。
“婉兒……”裴瑜底氣不足:“你何時成了這樣?”
“怎樣?”這張臉和過去無甚區別,卻難說相似。繞了一大圈,裴婉有些累了:“兄長不妨有話直言。”
她竟然如此輕易地看穿他,裴瑜停頓一下方才開口:“昭尹之位于你至關重要,你與張相離心尚可理解,可你既然承此惡果,為何……為何要將昭尹之位給趙王?”
裴瑜想要昭尹的位置。
裴婉隔著幾步的距離看他,兄長與過去倒是無甚區別,赤誠有余,心機不足。可今時不比往日,所以兄妹倆即使隔著幾步之距,好似也不如過去親密。
“張相防著裴家呢,怎會讓你得償所愿。我若開口,不會措手不及,只會如冷水倒進油鍋,沸起的都是朝向自身的傷。”
張行宜絕不會同意將兩處最重要的軍權交與同一人手里,裴婉也不會。
哪怕這個人是親生兄長。
所以這話只算說了一半。
“昔年先帝令兄長投筆從戎,是對兄長的器重與考驗,我對趙王亦如此。他若有二心,兄長便是一道屏障,但我希望他沒有。”裴婉安撫裴瑜,話中又帶深意:“我的身邊兄長一人,不夠。”
裴瑜點了點頭,仍有不解:“雖然張相防著裴家,但在朝中分量頗重,你為何……為何如此突兀,為何不徐徐化之,為何非要走到這一步?”
他終究是不懂的。
“我自然是有原因。”
裴瑜希望裴婉給出答案,裴婉卻不再說了。
英宗三年十二月,大雪,皇帝設宴宮中,犒賞群臣。
英宗自襁褓之中起,至今已平安度過了四個年頭,馬上就要度過第五個。他不再被裴婉抱在懷中,他學會了說話,識了字,會很多東西,但還遠遠沒到治國理政的時候。
所以眾臣皆知,所謂皇帝設宴,主持的人卻是裴后。
這半年來張行宜對裴婉頗多不滿,雙方幾乎立成水火之勢。他借口不朝給裴婉下了不少臉子,今朝卻不可不來。
趙王進宮途中看到他一點也不意外,但趙王站定裴后一派令他可氣又無可奈何,此刻打過照面,只道:“今朝宮宴,竟然老夫有時移勢易,重回五年之前的感覺。”
那是趙王背棄余氏的開始。
真龍血脈,豈容驅使,趙王回以一笑,并不言語。
張行宜又道:“王爺長了身子,和先帝越發想象了。”
這下趙王故意維持少年人的形狀,回得很俏皮:“本就一母同胞,但我一定比兄長活的長。”
張行宜語塞。
“不過我沒什麼好擔心的。”趙王忽然又道:“我并不是皇帝。”
趙王年幼時不露性情,出宮時更是為人看輕,但他握住了昭尹的權柄,于是半年之內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樣貌,驕傲的,耀眼的,狡黠的。他是非好相與的烈子,張行宜想結束這個對話了:“王爺說笑。”
“是嗎?”趙王不依不饒:“我說錯了麼,不過謀害皇帝的余氏已死,應該無人再如此大膽了吧。”
張行宜心下煩悶,不欲多言,可他驟然加快腳步,不成想一腳拐進了層疊的雪路里。
“雪路難行。”趙王跑上來扶他:“可要多加小心呀。”
趙王如此年輕,印證著自己頹然的衰老,雖是閑聊,卻句句不得歡心。
一切都是個不好的兆頭。
英宗一天天長大,而裴婉慣是個不愿糾纏的性子。
9
“護駕!”
當裴婉推著小皇帝為張行宜獻茶時,不會想到張行宜接著接茶的機會反將一軍,將英宗握在手中。
“母后……”
英宗嚇壞了,不明白宴會為何突然生變。張行宜死死牽著英宗的手,語調未變:“陛下,臣帶你去御花園賞梅可好?”
英宗不敢講話,只一味望著裴婉,裴婉亦沒想到張行宜如此老道,頭腦在焦急之中竟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宴會未完,如何賞雪?”趙王立在裴婉身邊,對英宗張開懷抱,就像五年前那樣:“把茶盞放下,到你母后和王叔這兒來。”
張行宜嗤笑:“冬茶為臣所愛,但普天之下莫非天子所有,所以臣愿將此茶獻于陛下。”
“你敢!”神智慢慢回籠,裴婉手腳冰冷卻異常清醒:“枉你還記得臣子之德,你是如何說的,又是如何做的,你為何不敢飲下這茶?”
因為茶中有毒。
“你果然知道了。”張行宜在意地卻是另一件事:“的確是我一直小瞧了你。”
毒殺顯宗的人是張行宜,她很早就知道了,卻一直忍耐到如今。
余定波是個真正的蠢人,況且顯宗薨逝于余氏并無好處,只有一手扶持顯宗的張行宜,裂痕漸顯的張行宜,顯宗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敢信。
有人比他絕情,有人比他惡毒。
張行宜才握大權,怎可輕易放手,比起抱負滿滿的顯宗,自然是新生的幼子更好控制。
無數激烈的情緒心頭翻滾,裴婉用了大力氣才能死死壓住,千言萬語都化作一句話:“張相,如今哀家還肯叫你一聲張相,收手吧。”
張行宜看著護駕的宮人,也能看見隱藏在暗處的兵戈,那非裴瑜手下的內宮護衛,而是趙王手下的京都護衛,外人入宮,他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得到,可見裴婉對于內宮管轄之深。
且無論事成與否,都不會牽扯到裴瑜對于內宮的保障,實在是一條歹毒的計策。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張行宜很清楚:“太后沒有想要我活著從這里走出去。”
茶水中所下確是當年暗害顯宗之毒,飲完頭暈無力,精神失霽,裴婉的打算便是待他出宮之時一刀結果,偽裝成張行宜年事已高腳底失事的意外,但是張行宜是縱橫朝堂數十年的老臣,裴婉備下這些兵戈,就是絕不給今日之事留下意外。
“我為何不可殺你。”
裴婉終于說出這句話:“張相今時今日權傾朝野,竟妄想令天子仰你鼻息,無論是你,還是你的門生,侵田、易爵,枉視法度,即便我不追究當年之事,這些錯處也夠我殺你一千次。”
裴氏沒有成為第二個余氏,是張行宜。
屠龍者終成惡龍。
“殺我?”張行宜將英宗擋在面前:“你憑什麼殺我?”
皇帝有危,羽箭齊備。
趙王焦急地望向裴婉,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在說著“不可”。
但是圖窮匕見,過了今日,便再也沒有機會。
張行宜是難纏的對手,裴婉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與他徐徐圖之,故而只能采取暗殺之法,一舉擊潰。隔著生死、權柄,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
太安靜了,安靜的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時空,那個時空里顯宗尚未離去,他拉著她的手說:做一個勇敢的人,也做一個狠心的人。
多年籌謀,在此一刻,千古罵名,又有何懼。
“放箭!”
趙王難以置信地看著裴婉,她表情沒有一絲觸動,眼中的晶瑩轉瞬即逝,像是有關心軟的須臾幻覺。
他是她最后的指望,是她行到末路的救命稻草。
裴婉死死拉著他,甚至沒有給他救駕的機會。
英宗四年十二月宮宴上所發生的這一切,被稱為裴后之變,它標志著裴婉在前朝史書上的一席之地,結果是張行宜伏誅,張黨潰敗。
裴婉再次站在顯宗的靈位前,終于可以為他上一炷香。
就像是在沙漠中行了很遠才終于停下的旅人,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走到綠洲:“大仇已報,余毒已清,你記掛的,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
浮浮沉沉的光影,卻再也不會有回話的聲音。
趙王的身影顯現出來,他提著兩壺酒,一壺敬了顯宗,一壺倒在碗中,兩碗之數,竟也有裴婉的一份。
“我敬你。”
裴婉一時遲疑,頓時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你會恨我。”
“為何?”
這下裴婉真的笑了:“令你差點就做不成周公旦。”
天若不佑稚子,那麼還有趙王。
“萬幸。”趙王想起仍心有余悸:“幸而張行宜拋下了他,幸而他尚且年幼。”
張行宜終究是個文臣,眼見裴婉不按常理出牌,便一心只顧著自己奔走。英宗受了驚嚇,甚至亂陣之中傷了手臂,但終究不是性命之虞。
“他若記得也無妨。”裴婉并無半分和緩:“民貴君輕,天下系他一人卻非他一人,我和先帝的夢想,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趙王錯開了她的意思:“你心里只有顯宗沒有他,他會傷心的。”
“一路行來何其險阻,他已比先帝,比你幸運許多。”
“別這麼嚴肅。”
“我已奪去裴瑜的禁軍統領之職,他太過單純,終究不適如此,張黨已倒,他外放做個地方官,既成全了自己,也可替帝王做一雙在外的眼睛。”
這件事情她思忖多時,然而經歷宮宴之事,再無顧慮,亦再沒有情緒可以壓倒理智。
她潛心行來,負重行李,脫胎換骨,又是歷歷新生。
裴后稱制十年,期間皇權鞏固,多行仁政,天下歸心,還政英宗時,是個再無妨礙的理想天地。
日后史書工筆,是為裴后本紀。(原標題:《裴后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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