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今日寒露,白居易《暮江吟》有:“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辛丑年寒露節氣,正好是陰歷九月初三。在我國民間,有“露水先白而后寒”之諺言,其意為經過白露節氣后,露水從初秋泛著一絲涼意轉為深秋透著幾分寒冷的“白露欲霜”。在表現對于節氣的感受上,歷代詩詞書畫名家印人都會想方設法創造出自身獨特的意境。這其中,既有倪瓚、沈周等繪寫深秋的畫作,也有丁敬、王福庵刀下的“寒潭雁影”“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辛丑年的秋天,由淺入深。到了寒露節氣,大雁南飛,菊始黃花,月露清冷,梧葉飄零。王安石有詩句:“空庭得秋長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單。”白居易《暮江吟》中有:“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辛丑年寒露節氣,正好是陰歷九月初三。
東晉 王羲之《采菊帖》
時值此刻,九月的書法創作落款,可以寫作“玄月、菊月、詠月、暮秋、晚秋、涼秋、三秋、暮商、季商、杪商、霜序、季白、季秋、無射、戌月,……”等。最典型的物象,無疑是菊花怒放,讀王羲之《采菊帖》,感覺特別應景:“不審復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晴不耳。倫等還,殊慰意。”大意是,不知如何消磨漫長的時日。閣下查看了沒有,初九那天可以去采菊花嗎?到時候我想和你一同去,只是不知天公是否作美,天若放晴,那便最好。敬倫即將回來,甚是欣慰。札中“永日”之意是“漫漫長日”,內心期待好友相聚,以打發消磨時光。“倫”指的是王劭,字敬倫,王羲之從弟,王導第五子。
言及至此,不禁想到另一個人——五柳先生陶淵明。陶淵明以詩聞名天下,殊不知,他也是一位草書大家,只是作品流傳較少而已。當然,他的詩文更耐人尋味。一篇《桃花源記》,讀罷真有“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之感。陶詩最大的特點就是多用白描手法,不重詞藻修飾與渲染烘托,淡到無言自可人。在他手中,出乎自然,駕輕就熟。其實,繪畫也有白描手法,異曲同工。
歷代皆有學陶詩的人,但總不是那個味。這與后世之人學王羲之書法是一個道理,如果對于王羲之所處的時代及個人的經歷。了解不夠多的話,只能事學了皮相,王羲之與館閣體絕對是兩碼事。但是,一旦沒有足夠的了解和投入,王羲之和館閣體就只有一線之隔,“二王”的二道、三道販子,最終便成了“館閣體”的始作俑者。“書圣”實在比竇娥還冤。這就說明,學書過程中,很多是學者之病,卻又春秋責備賢者。
有很多書畫家也很膜拜陶淵明,原因很簡單,因為古代書畫家多半也是詩人。崇拜陶淵明的原因,更多是出于傾慕陶潛的“隱逸”生活狀態,趙之謙刻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印章,吳昌碩有“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的印章。然而,“隱逸”悠然的另一面在《五柳先生傳》中有劇透——這才是個人生活狀態的實錄:“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說到本質,所謂“心遠地自偏”,其實就是一種心態,必須本性如此,學是學不來的,因為關乎心靈。
王羲之的后半生,實則也是一種隱居生活狀態。去官以后,王羲之隱游遍了東土諸郡山山水水,“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弋釣為樂。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止不住感嘆“我卒當以樂死!”回歸自然后,王羲之沉潛玩味其中,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和美的享受。
石濤所繪《陶淵明詩意冊》,將陶詩的意境淋漓盡致地發掘出來。陶淵明常以菊自喻,寫下很多有關菊花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石濤仰慕陶淵明,以畫為媒。畫面構圖精巧,人物用筆細密。遠山以墨筆烘染,山腰云霧密布,不見山腳,表現出煙云飄渺的動態和氣勢。籬笆院中菊花盛開,一高士手持菊花觀賞,悠然之態可見。這種以中鋒、細勾、漬染相結合的畫法,使得畫面動靜相宜,虛實結合,意趣無窮。
后世有很多模仿之作,畫李白詩、畫杜甫詩,然得形易、得神難。要知道,陶淵明是一種“隱逸”,石濤也是一種“隱逸”。作為朱明宗室后裔,國破家亡,遁世為僧,筆下多見故國情懷,滄桑情味。石濤在人生逃亡過程中悟出了藝術世界的空靈廓落,悟出了人生的自由自在,落葉隨風,白云蒼狗。所作《漁父圖》題道:“目斷煙波青有無,霜凋楓葉錦模糊。千尺浪,四腮鱸,詩筒相對酒葫蘆。”只有真正體會到人生的離亂,才能畫出真實的隱逸感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耕樵漁讀,往往都是世外高人。石濤不僅僅是一個畫家,更是一個藝術哲學家。《石濤畫語錄》無疑是中國畫學史乃至中國美學史的壓卷之作。
石濤所繪《陶淵明詩意冊》全冊共十二幀,以詩意成畫,排布在右側。左邊為王文治依石濤和陶淵明詩畫所成詩句。石濤畫陶詩后經王文治題詩相配,可謂錦上添花。王文治在此頁題道:“黃菊東籬已著花,醉余扶杖憩山家。怡情最是南山色,秋柳西風夕照斜。先生醉矣!菊已著花,餐英者誰心正無事,白衣送酒也。”王文治書法學王羲之、董其昌,忠實地秉承帖意,用筆規矩中見灑脫,轉少折多,以折為主,干凈利落、果斷有致,字形緊密而內斂,以淡墨為主,著實是董其昌書風的再現。只是有時筆畫扁薄,乃是浸染于笪重光的結果。再者,王文治中年以后潛心禪理,也是受到董的影響。后世書畫大家吳湖帆,就是學王文治的。
王羲之和陶淵明之所以選擇隱逸生活,主要是厭倦亂世之憂,“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魏晉六朝長達四百余年的時間里,多重矛盾交錯并織,形成了一個巨大而持久的“歷史漩渦”,向為治史者所慨嘆。西晉“永嘉之亂”后,中原士族相繼渡淮河、長江而南遷,衣冠南渡,以南京為都,是為東晉。自東晉清談玄學起至南梁《觀我生賦》及《哀江南賦》的出現后,始有文化江南。
南宋 劉松年 《秋窗讀〈易〉圖》
文化的傳承,靠的是讀書種子。劉松年所繪《秋窗讀〈易〉圖》構圖頗為講究,突出景物與人物的安排,可謂苦心經營。兩棵參天高松直立挺拔,松枝如盤龍相互纏繞,曲折多變,其蔭如蓋,庭院傍水而建,山石錯落有致。畫面左密右松,右邊境界開闊,近水遠山,與左部構圖嚴整的庭院形成強烈對比。劉松年是“院體畫”代表畫家之一,后人把他與李唐、馬遠、夏珪合稱為“南宋四家”。有諺云,“習畫不學宋,等于白費功”,可見宋畫高明之處。此畫為什麼叫《秋窗讀〈易〉圖》?畫名應該是后人所加,因為原畫只是在左側山石空白處題有“劉松年”字樣,并無畫名。清乾隆帝左側題詩《右劉松年秋窗讀〈易〉》:“師弟聯珍畫出奇,高人讀《易》小窗時。楓丹松綠成乎性,仁智分明各見之。”乾隆題詩明確說是讀《易》,既然皇上開了金口,后世似乎就約定俗成。
1279年崖山海戰,宋軍戰敗,宰相陸秀夫背著宋末帝趙昺跳海而死,南宋滅亡。元代獨特的社會現實,使大多數士人失去了積極入世的熱情,加之全性保身的需要,元代的漢族文人再次選擇隱逸生活,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人數急劇增多,從而強化了元代隱逸文化的特征。
元 倪瓚《楓落吳江圖》
書畫家群體中,倪云林必須第一個提及,因其書畫皆為“逸”格,高于一眾。畫史將倪瓚、黃公望、吳鎮、王蒙并稱“元四家”。書法疏朗健逸,有晉人風度,繪畫空靈蕭散,詩亦清淡絕俗。“逸”的美學趣味和格調貫穿于整個藝術創作中,尤其他的山水畫,充分地體現了文人畫之“逸”格,確立了逸品山水畫蕭散簡淡的經典樣式。《楓落吳江圖》構圖巧妙,一河兩岸,樹亭前后臨水,清虛空曠,坡石以折帶皴,用筆中鋒轉側,皴多染少,故皴筆特覺清勁,枯筆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風格蕭散超逸。折帶皴是中國山水畫表現技法之一,發明者就是倪瓚,繼承折帶皴法而最得神韻者乃清僧漸江。倪瓚一生可謂書如其人、畫如其人,然生不逢時,命運多舛。
元 鮮于樞 書唐代杜甫《復愁》十二首之十一
同時代的書家中,鮮于樞書唐代杜甫《復愁十二首》之十一:“我愛陶彭澤,無錢對菊花。而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行筆遒勁,結字開張,尺幅雖小,卻足以代表鮮于氏英偉豪邁、痛快淋漓的風格。當時的書家普遍喜歡寫長篇長卷,很少寫斗方小品,此作當屬“另類”。文字內容過多的作品,無疑對創作激情有很大影響,一首詩或一首詞,幾十個字,正好有各種搭配組合,詞盡意到。如果書寫一百字以上,甚至幾百字作品,那就得憑體力了。顏真卿便有過人體魄,他的作品都是“巨制”,過千字仍可做到一氣呵成,可見身體很棒,作品真氣彌漫。
元 趙孟頫《秋興賦》(局部)
趙孟頫所書《秋興賦》長卷是西晉文學家潘岳的代表賦作之一:“仆野人也,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夫田父之客。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厔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于是染翰操紙,慨然而賦。于時秋也,故以‘秋興’命篇。”梁鐘嶸《詩品》將潘岳作品列為上品,并有“潘才如江”的贊語。潘岳人稱“才貌雙全”,民間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容貌,故有“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比喻。此卷未書年款,但用筆結體之工穩熟稔,通篇氣息之蘊藉密麗,應為趙中年經意之作。
元代是山水畫發生巨變和取得極大成就的時期。中國繪畫注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把追求抒情寫意,以境界、韻味為核心的表現美學思想推向極致的無疑是“元四家”,但“元四家”遁跡山林,潔身自好,孤芳自賞,筆下這種蕭索疏淡、枯寂幽遠風格的作品,必然為統治者所不喜。明代初年,畫院恢復,官方提倡推崇“南宋四家”,主導了明初的山水畫壇。
明代山水畫流派林立,最著名者當屬早期的“浙派”,中期的“吳門派”和晚期的“華亭派”。書畫創作繁榮的中心必定就是經濟文化中心,基本上鎖定江浙一帶。蘇州吳門乃是中心的中心,人文薈萃,他們的藝術思想和審美趣味與“元四家”相似,因而繼承并發展了以“元四家”為代表的文人畫風,最終形成“吳門畫派”,其代表人物即“吳中四家”的沈周、唐寅、文徵明和仇英。沈周的年齡比唐寅、文徵明、仇英要大得多,唐寅、文徵明皆出自沈的門下,乃當之無愧的“吳門畫派”領袖。他們筆下的秋景圖,精彩紛呈。
明 沈周《盆菊幽賞圖》
沈周《盆菊幽賞圖》采用對角構圖,卷首一側,雜樹中設一草亭,四周以曲欄隔成庭院,院里墻邊有盛開的菊花若干盆。尤堪一贊的是對三位文人和一名書僮的處理,用筆不多,卻極其傳神。亭內三人對飲,飲酒賞菊,意態優閑。一僮持壺侍立,布勢疏朗,景物宜人,一派秋高氣爽的意境。此作畫法謹細,筆墨精工,是中年“細沈”畫風之佳作。然然乾隆的題詩,乃是大煞風景之舉,佛頭著糞,使得原畫留白之處變得淤塞。左下角有沈周自題詩:“盆菊幾時開,須憑造化催。調元人在座,對景酒盈杯。滲水勞僮灌,含英遣客猜。西風肅霜信,先覺有香來。”沈周為傳統山水畫做出了貢獻,將詩書畫進一步結合起來。沈周書法學黃庭堅,遒勁奇崛,與山水畫蒼勁渾厚的風格十分協調,而他最終又將書法的運腕、運筆之法運用到繪畫創作中。
明 沈周《東莊圖冊》其一
沈周平生好游,因而有不少紀游遣興的山水畫。這其中,《東莊圖冊》堪稱特別之作,所描繪的乃是其師吳寬家的庭園秋景,格調恬淡自然,工麗樸華。草坡、田野、樹林等景致,清新而頗具現代感。難怪后人盛贊此作:“觀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絕,筆法復縱宕,雖李龍眠《山莊圖》、鴻乙《草堂圖》不多讓也。”
明 仇英 《花園景色冊》(局部)
仇英《花園景色冊》遴選了園林的局部來加以描繪。近處但見芭蕉伸展,山石橫臥,竹子掩映,人鶴相對,秋意盎然。亭臺樓閣在樹木只露一角,使人感到曲徑深幽,盡顯園林之美。園林是中國人一生的夢想中最后的家園,正如沈三白《浮生六記》云:“檐前老樹一株,濃蔭復窗,人面俱綠,進門,折東曲折而入,疊石成山。亭在土山之巔,周望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
明 仇英《秋江待渡圖》
另一件《秋江待渡圖》構圖平中求險,靜中寓動,屬精品力作。只見長松翠柏、紅葉丹楓,崇山環抱,白云繚繞,變幻莫測。江中有輕舟數葉,緩緩徐行。河正對岸,船夫催促來人上船。彼岸之所,唐人裝扮的白衣文士悠然自得,點出待渡主題。筆墨精工而富有士氣,設色妍麗,山石頗似劉松年畫法。畫面雖不大,但境界開闊,有咫尺千里之妙,凸顯了深秋寥廓的特點。
明 呂紀 《殘荷鷹鷺圖軸》
呂紀是宮廷畫家,擅花鳥,水墨淋漓,氣勢宏大,成為日本屏風畫的來源之一。《殘荷鷹鷺圖》描繪了秋日荷塘殘葉之中,驚心動魄的瞬間。蒼鷹俯沖搏擊白鷺,白鷺沖進葦叢深處,希圖逃脫,眾鳥受驚鳴叫,以至于紛紛躲避,有一只野鴨張嘴向上看,頭頸緊縮,呈現恐懼之態。勁風吹動蘆葦殘荷,更添肅殺之氣。畫家把握了多種禽鳥的鮮明特征,使畫面具有扣人心弦的感染力。用寫意之法描繪枯敗的荷葉,效果逼真,體現出高超的水墨表現能力。蘆花以碎筆點成,虛實相間,層次分明。荷葉用濕筆畫出,再用中鋒勾莖,揮寫自然,靈氣四動。
中國繪畫是表達意蘊和情感的手段,借助客觀物象加以承載,所謂寓情于景是也。“意”源于內,“象”生于外。這和借景抒情的文學手法是一個道理。沈周《盆菊幽賞圖》中的“幽賞”二字乃點睛之筆,可以讓人領略到“坐聽風吹雨,閑觀花落去。悠然渡此生,只有畫中影。”一詩的境界。《秋江待渡圖》中的“待”字,點出了主題,可謂“別有憂愁暗恨生”。深秋如詩如畫、多姿多彩。這種美,可以跨越時光的長廊。對于季候,對于光陰,對于時間的永續無盡覺得無奈,“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明 董其昌 行書《女蘿繡石壁五言詩》條幅 臺灣何創時書法藝術館藏
與“吳門書派”相對應的是董其昌“華亭書派”。董其昌以開宗立派證明自己的不凡。董氏行書《女蘿繡石壁》五言詩寫道:“女蘿繡石壁,溪水青濛濛。紫葛蔓黃花,娟娟寒露中。朝飲花上露,夜臥松下風。云英化為水,光彩與我同。日月蕩精魂,寥寥天府空。”通篇用筆秀潤,書寫流暢,結體樸茂,姿致平和,無一懈筆,于精巧明快中略帶生拙之氣,乃是董氏行書的典型面貌和上乘佳作。
明 釋擔當《草書冊》
釋擔當書法學董其昌。此《草書冊》寫道:“雨少秋收也較遲,此翁緩步欲何之。過橋不往城中去,正是農家酒熟時。”“秋收”一般在陽歷九月,“較遲”說明有推延,與當下時令仿佛。作為明朝遺民,擔當作品平添了悲壯之氣,故能化董氏之精潤清勁,出以老辣渾成。當年擔當眼看明朝將要滅亡,感到報國無門,遂到雞足山削發為僧,把“能擔當佛門重任”的一腔豪情,寄寓在詩書畫之中。不難看出,擔當把寫字當作佛性的修煉方式。
清 蔣廷錫《菊石圖》
明末清初,花鳥畫多宗法沈周、陳淳、徐渭,到了惲南田出來,畫風得以一變,繼承和發展了沒骨花鳥畫法,改變了自南宋以來的勾填法。蔣廷錫是清朝康熙、雍正年間久負盛名的花鳥畫家,主學惲南田沒骨畫技,變其纖麗之風,開創了根植江南、傾動京城的“蔣派”花鳥畫。《菊石圖》中所繪花卉栩栩如生,不拘泥于工致與否,設色淡雅,乃蔣氏典型風格。蔣廷錫曾提出“寫牡丹當于整齊中求生動,若筆太松放便非牡丹品格”,追求宋人的理法和元人的墨韻,即便“仿天池筆,稍就規矩,不能狂毋寧狷也”,僅取其生氣,而不取其疏狂。此作可以說得到充分體現。
清 張宗蒼《白云紅葉圖》
清代宮廷繪畫在乾隆時期受到格外重視,設立了如意館廣收人才。張宗蒼深受乾隆寵愛,“恩遇殊常,曠代一時”。張暮年入宮,僅供職畫院四年時間,就為乾隆畫了172幅畫,多有御題。張宗蒼擅畫山水。《白云紅葉圖》以淡設色的方法繪九湖光水色,崇山疊嶂。畫面上方平湖舒廣,遠山連綿。右側群峰巍峨,山勢險峻,瀑布高懸。點綴其間的茂樹,錯落有致,蒼翠繁茂,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近處崗巒洲渚,坡石草亭,悠人蕩舟,小泉流淌,給人一種恬淡寧靜之感。連接遠近之山的是一片高林密樹,云霧橫滯,平添了幾分靈動的意味。順崖直下的懸瀑,似乎重重地跌入山谷,最終匯成溪流,順著高低起伏的山石慢慢流淌。遠江近水的自然承接,溝通了畫面的氣脈。
在表現對于節氣的感受上,印人會想方設法創造出自身獨特的意境。
明 魏植 滴露研朱點《周易》
籍貫福建莆田的明代人魏植所刻“滴露研硃點《周易》”,印文風格與其后的鄧石如風格接近。相比之下更為直接。當時的印人,技法處理更多的是考慮單個字,整體效果比不上后世的印人。七字布局如六字,“研硃”二字略顯沖撞。整體上來看,“周易”二字筆畫少,左側邊欄可略增厚,目前尚不太均衡。印文中所謂“滴露研硃”,就是指用朱筆評校書籍,讀書人甘苦自知的心態頓時可觀。
清 丁敬 寒潭雁影
丁敬是“浙派”開創人物,一代宗師。雖然后世判斷浙派風格,有“非切刀非浙派”一說,但在丁敬手中,切刀和篆法特征沒有完全固化,章法處理存在多樣性、豐富性。“寒潭雁影”一印篆法頗具奇妙之處,“寒”字上寬下窄,“雁”看似斜其實穩,偏中求正,“影”字篆法通常寫作“景”,此印構思巧妙,亦可借用“潭”字三點水而“共享”。文辭意境深遠,立馬想到陽明心學的修煉要訣:“風過疏竹,風去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過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清 孫三錫 溫不增花寒不改葉
不過,“浙派”切刀最終還是走向程式化了,只能“后起而先亡”。清代中晚期篆刻家孫三錫學浙派陳曼生,“溫不增花,寒不改葉”八字印采用“323”布局,中間二字筆畫多,正好都是對稱字形,順勢安排,增加了印面的穩定性。兩個“不”字各見變化,唯第一行“不”字處理略顯累贅。“浙派”之篆法,一貫強調以隸改篆,求得“簡”意,偶爾繁疊,多半是出于疏密需要,必須適可而止,以免做作。
近代 壽石工 寒雨燈窗芙蓉舊院
后世印人看到了“浙派”本身存在的缺陷,自錢松、趙之謙開始,都是浙皖兼取,乃至宗法多家,廣涉博收。壽石工“寒雨燈窗芙蓉舊院”主要取法吳昌碩、黃士陵,字多而不繁冗,從容不迫。印文出自宋代吳文英的詞。吳文英曾與蘇妾有一段真摯的情感經歷,兩人被迫分離成為各自心中不可磨滅的傷痛。此句中的“寒”和“舊”乃是“字眼”,舍此無疑表達心情沉重。邊款署“印丐”,可見壽石工對吳昌碩的膜拜之情。晚清“海派”有“三丐”,吳昌碩自稱“印丐”,高邕是“書丐”,“蘭丐”則為韓國人閔泳翊。
近代 王福庵 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王福庵所刻“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出自辛棄疾《臨江仙》詞。前半句大意是“愿秋飲如同甘露之美酒”,人生快意,當浮一大白。令人心儀的是“秋飲”二字!“秋風起,蟹腳肥”,當一只只肥美的大閘蟹端上來,一邊品蟹,一邊飲酒,一邊吃石榴,人間美味皆在手,就會想到唐人的詩:“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此印為王福庵印風中的金文一路,字數雖然較多,但每字盡情舒展,各得其所,字與字之間大塊留紅,朱白對比強烈,整個章法因為字形的跌宕而平中見奇,又能做到有條不紊,不愧為一等一的高手。
近代 王福庵“憀逢笑翦”篆書聯
王福庵是書印兼擅。小篆對聯“憀逢海若談秋水,笑翦湘天吸彩云”,上款有“書彊村老人集劉蓉厲鶚聯”,提到的是三個文學大咖,分別是大詞人朱孝臧,湘軍將領劉霞仙,浙西詞派中期的代表厲鶚。下款“玄黓敦牂”是太歲紀年之法,“玄黓”指“壬”,在午之年為“敦牂”,也就是說,此聯寫于壬午(1942)寒露,時63歲。用筆規整勻凈、溫潤勁健,結體從容瀟灑、瘦中寓腴,風格秀勁蘊藉,渾厚古樸,自成一家。隸書橫幅“茹古涵今之齋”寫于丙戌寒露(1946),比對聯晚四年,有渾厚古樸、端莊典雅的氣韻,尤其得力《張遷》《史晨》《曹全》《校官》《三老》《禮器》《西狹》等漢隸名碑,尤其于《張遷碑》得筆最多。王福庵常以篆作隸,行筆提按相合,間參方折,蠶頭蓄斂,燕尾不露,絕無平拖之病,外見蒼古,內含意韻,尤其是金石感,耐人尋味。
近代 童大年臨《豐姞敦》
同屬“海派”的童大年,是一個極其勤奮的“書印創作勞模”。所臨金文《豐姞敦》書于癸未年寒露,時71歲。用筆柔中帶剛,風格高古淳厚,使人望之直如一紙精拓,古韻噴薄而出,譽者謂之“化百煉鋼為繞指柔”。
回望古今,歷代書畫家印人關于節氣的作品,紀錄了無數的時間輪回。
中國人對于節氣的變化極其敏感,另一方面,種種感受卻又時常隱藏在瑣碎的生活里。日復一日的忙碌,人變得越來越像一個陀螺。然而一個人無論有多麼忙碌,最終要一步一步走向歸于平淡的內心。人生猶如一葉扁舟,穿過紅塵歲月。有時不妨放慢腳步,賞讀書畫印佳品,給自己一個休閑處,看云淡風清,讓詩意悠然前行,讓生命畫卷斑斕,讓人生的故事豐盈。然而正如孔子所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對于書畫家印人來說,生命不息,創作不止。正因為如此,每個節氣才能留下那麼多書畫印佳作。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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