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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八字大繩的作文

解夢佬

生活像一口鍋,她一直在鍋底的部分打轉。鍋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鍋外的世界。鍋有時是冷的,有時是熱的,只有鍋里的人,冷熱自知。

文 / 陳年喜

今天推薦的書是“礦工詩人”陳年喜新作:《微塵》。

《微塵》收錄了陳年喜21篇非虛構故事,一群平凡人的故事:技術老練的煉金人周大明和他媳婦、曾一夜暴富現冒險承包廢棄礦洞的老板、四川人組成的背腳隊、偷礦人和礦警……它和紀錄片一樣,在記錄作者自己和身邊人的同時,也記錄了命運的爆裂和寂靜。

今天我們摘選了《微塵》中的一文《不曾遠游的母親》,分享給大家。

01

母親是上河人。

所謂上河,就是峽河的上游。七十里長的峽河,在本地人的習慣里,常被分為三段,上段二十里,稱上河;中段三十里,下段二十里,統稱下河。各段人們的生活和語言習慣稍有差別。上段,相當于黃河源頭的青海,苦焦、偏僻、荒涼。母親出生的地方叫三岔,三條河在這里交匯,這兒是上段的上段,翻過后面的西街嶺,就是河南地界了。

那時兩邊的孩子經常在一塊兒放牛,牛吃飽了草,也有些迷糊,需要不同的語言指令來驅趕。雖然兩邊孩子們都是河南話,但還是稍有差別,牛比人分得清楚,也有走錯了家門的,那只能等著挨揍了。

母親十七歲嫁到峽河中段的塬上,父親家給的彩禮是兩斗苞谷。那是爺爺用麻繩套來的一只白狐,然后從河南販子手上換來的,相較而言,河南那時候吃得比峽河寬裕。河南的陽光足,地塊大,產出的苞谷顆粒飽而硬,頂磨子,外公在石磨上推了三道才碾碎。那二斗苞谷,他們一家吃了三個多月。當然,這些都是母親告訴我的。

緊挨著峽河東面的地方叫官坡鎮,那是峽河人趕集的地方,雖然它屬于河南盧氏縣,在行政上與峽河沒半點兒關系,但峽河人口少,沒有街市,也沒有集,生活日用、五谷六畜要到官坡集上買賣。雖然后來峽河有了供銷社,大家還是喜歡趕官坡的集。擔一擔柴,或背一塊床板,能換一堆東西。

母親喜歡趕集。官坡鎮,是母親少女和青年時代走得最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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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盧氏縣官坡鎮境內的山區公路

母親最后一次去官坡,我十九歲。此去是為我占卜命運。那一年,她四十一。記得此后,她再沒出過省。

高中畢業后,我在家無事可干。家里有一群牛,有時五頭,有時六頭,因為有小牛每年生出來,壯年牛常常賣掉換錢用。我在家負責放它們。與農田里的活兒相比,放牛是最輕松的活兒,有種說法:“三年牛倌,知縣不換。”說的是放牛的自由、散漫。家里讓我放牛,也有對命運不認的成分,放牛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在山上讀一些書,想一些事情。那幾年,牛在山上吃草,我在山上讀了很多書,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那陣子讀完的。

放了一年多,牛們沒壯也沒瘦,原模原樣,我卻越發顯得沒了志氣,顯出傻來。母親對父親說:“這不行,難道真是一輩子放牛的命?”

她帶了二斤白糖、兩包點心、十元錢,去官坡找張瞎子。

我沒見過張瞎子,卻不能不知道張瞎子,據說他通天曉地,本事了得。傳得最遠的一個故事是,有一個人惡作劇,把家里一頭牛的八字報給張瞎子測。張瞎子排了八字,不慌不忙地說:“此人命里富貴,一生有田耕,不愁吃喝,八歲而亡。”那頭牛真的只活了八年。

三天后,母親回來了,對父親說:“娃沒事,四十歲上能出頭。”

02

一九八七年,峽河大水。

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水。那一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河里與河岸上的石頭、樹木、莊稼悉數被摧枯拉朽,一同被卷走的還有牛、羊、豬、人。大水過后,峽河下游的武關大橋,因嚴重損壞,不得不廢棄重建。這座大橋建造于九十年代,曾抵擋過無數風雨與炮火。日本人打到西峽那年,為阻擋日本人由此入西安,國民黨工兵的炮藥包對它也無可奈何。

大雨過后,峽河水還沒消,妹妹病了,中耳炎引發的乳突炎。那時峽河還沒有撤并,還叫峽河鄉,有衛生院。妹妹在衛生院里打了六天吊瓶,病越來越重。去縣醫院,無異于登天,不僅路途遙遠,主要是沒錢。我們兄弟幾個正上高中初中,每星期每人只有一袋干糧。街上小飯店的面葉子兩毛錢一碗,我們從沒吃過。

本來是不要命的病,卻要了妹妹的命,那一年,她十三歲。我從中學趕回來時,父親和母親都近于神志錯亂。也從那時候開始,母親開始哭,白天哭,晚上哭,哭了十年,哭壞了眼睛。這十年,她去得最勤和最遠的地方,是妹妹的墳頭。這個遠,是說來來回回的路程,單程算,不過數百米,加起來,怕有千里之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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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的母親(圖源:紀錄片《我的詩篇》)

村里有一對兄弟,兩人都三十出頭了,都沒有媳婦。這兄弟倆也是可憐,早早沒了父母,也沒什麼家門,孤零零的。但兩人都會樂器家什,老大長于笙,老二長于二胡。沒事的時候,兩人在院子里動起家什來,路過的人以為這家有什麼事,請來了戲班子。

老大會許多樂器,但嗓子不行,唱不了,老二能唱,他們唱的不是秦腔,也不是豫劇,是京劇。老二最拿手的是《空城計》: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這些年,城外確實亂紛紛,那是生活的兵馬。他們倆卻不是諸葛亮,無力退兵。

母親總是看不過,要為他們說親。

這一年,峽河下段死了個人。那人三十多歲,正年輕,騎摩托車出事了,本來出事的不是他,出事的是別人,他把人撞了。他騎車跑了一段,估計被撞的人活不成了,他就沖著路邊的懸崖加了一把油。

那人留下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兒。女人是個啞巴,挺漂亮。孤兒寡母,沒有人照顧。

自然是從老大頭上解決困難。母親說:“你也別吹笙了,跟我去相親。”

這一跑,跑了四五十趟,也就是一年。老大騎一輛自行車,馱著母親,風里雨里,都在提親路上。這親事到底成了,后來老大與那啞巴女人又生了個小子。他還是喜歡吹笙,這時候,吹得最多的是《百鳥朝鳳》。

母親此前沒有坐過車。她說那自行車下坡時,像起風了。

那一年,母親開始白發滿頭,那是歲月的力量。生活像一口鍋,她一直在鍋底的部分打轉。鍋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鍋外的世界。鍋有時是冷的,有時是熱的,只有鍋里的人,冷熱自知。

03​

一九九九年始,我開始上礦山,天南海北,漠野長風,像一只鳥,蹤影無定。有些時候,一年和母親見一兩次面,有時終年漂蕩,一年也見不著一次,甚至有時忘了她的樣子,但一直記得她說的張瞎子說的話。

一轉眼,我四十歲了。

四十歲那年,我在薩爾托海,百里無人煙,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薩克族人,有時放丟了牲口,騎著馬或摩托車呼嘯而來,或呼嘯而過。

這里是一座金礦,規模不大也不小,有三口豎井,百十號工人。我是這百十號人里的一員,像一只土撥鼠,每天地上地下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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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在礦洞口

母親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條路上。我經常換手機號碼,她也許記得我的號碼,但沒什麼用,這里不通信號。母親的床頭是一片白石灰墻,上面用鉛筆記滿了兒子們的電話號碼,哪一個打不通了、作廢了,就打一個叉,新號碼再添上去。這些號碼組成了一幅動態地圖,她像將軍俯瞰作戰沙盤,因此懂得了山川萬里、風物人煙,仿佛她一個人到了四個兒子所到過的所有地方。

這一年,發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對她講過,當然也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母親的地圖雖詳細,這樣的情節也不可能顯現。

這一年,我得了病——頸椎病。最顯著的癥狀是雙手無力,后來發展到雙腿也沒了力氣,如果跑得快點兒,會自己摔倒。我后來知道是椎管變細,神經受壓。

我的工作搭檔是一個老頭,別人叫他老黃,那時已經六十歲了,模樣比六十歲還要老,掉光了牙齒,禿頭上圍一圈白發,又高又瘦。他年輕時在國營礦上干過爆破。他不是退休了,是下崗了,因為老了。

那一天,我清晰地記得是九月初。胡天八月亂飛雪,薩爾托海倒是沒有飛雪,但空氣比飛雪還冷,戈壁灘上的駱駝草已經干枯了,一叢一叢的,風吹草動,仿佛蹲著一些人在那里抽煙,那煙就是一股股風吹起來的黃塵。

我和老黃穿成了稻草人,因為井下更冷,風鉆吐出的氣流能透人的骨頭。這一天,我們打了八十個孔,就是八十個炮。老板很少下井,但他會聽炮聲,一邊打著牌,一邊數炮。

進出的通道是一口豎井,原來用作通風的天井,八九十度,僅容一人轉身。豎井里一條大繩,十架鐵梯子。打完了炮孔,裝好了炸藥,我說:“黃師傅,你先上,我點炮。”那時用的還是需要人工點燃的導火索。每次都是老黃先撤,我點炮,畢竟我年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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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在地下礦洞作業中

點完了八十個導火索頭,我跑到采區盡頭,抓住繩頭往上攀,可任我用盡了所有力氣往上爬,怎麼也夠不著梯子。腳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導火索刺刺冒著白煙,它們一部分就在我的腳下,整個采場仿佛云海,我知道它們中的一部分馬上要炸響了。

這時候,我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斷的釬桿,它插在亂石堆里,同時,我也看見繩頭下的巖壁上有一個鉆孔,那是爆破不徹底留下的殘物。我快速抓起釬桿,插進殘孔,爬了上來。剛到天井口,炮在下面接二連三炸開來。

我對母親講過無數礦山故事,我的語氣、神采帶她到過重重山迢迢路,但這一截路程只屬于我一個人。

四十五歲,我因為一場頸椎手術,離開了礦山,開始另一種同樣沒有盡頭的生活。比她跑七十里路,測卦來的“出頭”之日,晚了五年。

04​

我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認為的好兆頭,在沒有兌現成事實之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訴別人,不敢泄露半點兒秘密。比如晚上做了個夢,夢見大火燒身,按周公解夢,將有喜事發生,幾天里,都被這個夢煎熬著,又總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著,生怕別人知道了,喜事就化為烏有了。比如接到編輯電話,告訴某某組詩擬于某期刊發,在文字見刊之前,從不敢把喜悅分享于人。一個命運失敗太久的人,仿佛任何一個細小的失望都會成為壓上命運的又一根稻草。

母親是二零一三年春天查出食道癌的,醫生說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峽縣人民醫院,經過兩次化療,身體不堪其苦,實在進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養了。如今,已是七個春秋過去,她依舊安然地活著,不但生活自理,還能下田里種些蔬菜瓜果,去坡邊攬柴扒草。其間還就著昏沉的燈泡給我們兄弟納了一沓紅花綠草的鞋墊。而當時一同住院的病友,墳頭茅草已經幾度枯榮了。這樣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讓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門來。

商洛現在已經非常有名了,但我的老家峽河現在出門,依然大多數時候要靠摩托車助行。雨天泥水,晴天暴塵,曲里拐彎,涉水跨壑,十幾年里我已騎壞了兩輛車。在家鄉,你到哪家的雜物間里,都有一兩輛壞掉的摩托車,而街上的摩托車銷售部里,以舊換新積攢的破車子,簡直要堆成了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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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騎著摩托車

山外的世界早已是窮盡人間詞語都無力形容了,而母親的一生是與這些世界無緣的,她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是河南西峽縣城。那是二零一三年四月,她接受命運生死抉擇的唯一一次遠行。

西峽縣城不大,比起任何一個中國城市,都不算什麼,但與峽河這彈丸之地相比,已是非凡世界。那一天,醫院做了初檢,等待結果辦理住院。我和弟弟帶她逛西峽街市,當時她已極度虛弱,走半條街,就要找個臺階坐下歇一會兒。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病,滿眼都是驚喜,用家鄉的話不停問這問那。對于她六十余年的生命來說,這滿眼的一切是那樣新鮮。

當行到灌河邊,滔滔大河在縣城邊上因地勢平坦顯得無限平靜、溫順。初夏的下午,人聲如市,草木風流。雖說家鄉也有河水,也年年有幾次滿河的旺水季,但比起這條汪洋大河,實在乏味得可憐。那一刻,母親顯示出孩童的欣喜,也許在她的心里,也曾有各式各樣的夢,也曾被這些夢引誘著抵達過高山大海、馬車奔跑的天邊,因生活和命運的囿困,只能漸漸泯滅了。那一刻,我看見一條大水推開了向她四合的暮色,河岸的白玉蘭,帶她回到少女時代的山坡,那里蟬聲如同鞭子,驅趕著季節跑向另一座山頭……

那一刻,我有欣慰,也有滿心的慚愧。

外面漂泊的十幾年里,每一次回來,和母親嘮家常時,她都要問一問我到過的地方怎麼樣,有啥樣的山,啥樣的水,啥樣的人,啥樣衣飾穿戴?我用手機傳回的照片,她一直保留在短消息里,以至于占用空間太大,老舊的手機總是卡死。一直以來對她的這些問詢、這些舉止,都不以為意,以為只是關切我在外的生活。現在想起來,她這是借我的眼睛、腿腳和口舌,在完成一次次遠游。

如今,母親已經七十歲了,一輩子的煙熏火燎、風摧霜打,她的眼睛視物已極度模糊。慢慢地,人世間的桃紅柳綠、紛紛擾擾,她將再也看不到了。即使我有力帶她出去走走,她身體的一切也已無能為力。

所謂母子一場,不過是她為你打開生命和前程,你揭開她身后沉默的黃土。

有生命的、無生命的,令人唏噓的、悲嘆的,令人興奮的、激動的,這一切在陳年喜的前半生中,都已隨風逝去,但他用詩經般的民間敘述和口語化色彩的筆觸,將它們挽留在了書中。

盡管這是一群小人物命運的記錄,但我們何嘗又不是世間的塵埃,微小卻不卑微,努力并熾熱地活著。什麼是生活?除了生死,一切都是擦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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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策劃 | 徐濤 | 音頻策劃 | 果麥文化

音頻運營 | 常秀娟 | 主編 | 鄭媛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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