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4日是第24屆北京冬奧會開幕之日,恰逢中國傳統節氣里的立春。用于開幕式倒計時的,是一支二十四節氣倒計時短片,出人意表又萬分驚艷。從雨水、驚蟄、春分、清明,到小寒、大寒,再回到立春當日,光影蹁躚伴隨一年四季時光流轉,一幕幕中國式的審美意象呈現中國古人對時間、對宇宙、對自然萬物的觀照與理解。一時間,這一短片刷屏了社交平臺。
看到這支節氣短片,藝術家徐冬冬接到許多朋友打來的電話。朋友們說,您的畫真是趕上時候了——他們指的是徐冬冬的大型組畫《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以抽象畫的形式,描繪了節候之變易殊色。徐冬冬笑說,是巧,但這組畫可不是為了這“時候”畫的,早在2013年就開始了,72幅畫整整畫了八年。想當初剛開始創作時,同樣是朋友們,還曾疑惑地問過他,之前畫的中國畫不是挺受歡迎的嗎,為什麼要搞這些“看不懂”的抽象畫?
這個問題,在我初看《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一書時也浮上心頭。這本書收錄徐冬冬的這系列節氣組畫140余幅,描述了對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認知與感悟過程。不同于一般以民俗風物羅列為主的講述節氣之書,它給人以玄奧亦玄妙之感,但無論是畫作中抽象的線條褶皺、瑰麗明滅的色彩,還是文字中對月令節候從文化和科學兩方面進行的描繪與闡釋,都仿佛有一種神秘孔武的能量,牽引你深入節氣物象之下的肌理,感知傳統文化與當代藝術共振的可能性。
雨水初候 獺祭魚
褶皺色彩里的四時氣象
冬意未消,徐冬冬的四季藝術生活館里,卻一派春意盎然之色。高大的綠植環繞其間,仿佛墻體一般的存在,向天花板和四壁伸展片狀或條狀的枝葉,其間點綴著各色花卉,坐在屋中對談,似有林下之意。身后的電視卻一直開著,播送冬奧會賽事。當日正逢谷愛凌獲得第二塊金牌,一陣陣歡呼聲從背景音中傳來,提示著這里和現代生活的聯系。
面前的徐冬冬,已過花甲之年,,著深色休閑西裝外套,系撞色鮮亮絲巾——這也是許多照片中他的常見裝扮。有所不同的是,本人看起來比照片中瘦削許多,這是他堅持鍛煉的結果。年紀漸長,他對身體健康愈發重視起來,飲食也十分注意,這讓他看起來精神佳好,說起話來目光灼灼,思想觀念前沿不減年輕人。
徐冬冬
盡管出版社和印廠采用了技術所能達到的最高、最精細的工藝來印刷《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組畫,紙張上乘,顏色予以最大復原,但直到看到原畫,才真正從視覺上感到震撼,并逐漸豐滿了對原先覺得隔閡的抽象畫的理解。在光線晴好的畫室里,徐冬冬按節候順序展開一張張大尺幅的畫作,并讓我們戴上手套,在畫面上摸索感知。畫面是中國宣紙與西洋丙烯顏料的奇妙遇合,布滿了一層層褶皺,書頁上的平面視覺變成了手心里立體的構造,如大地上的千山萬川。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這是我們熟悉成誦的二十四節氣歌,稍微陌生一些的是,每個節氣又分為三候,五日一候,根據黃河流域的地理、氣候和自然界的一些景象寫成,作為歷法的補充。例如立春三候分別為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陟負冰,剛剛過去的雨水三候為獺祭魚、候雁北、草木萌動。七十二候,在八年的創作時間里,于徐冬冬筆底化作一套上百幅的宏大組畫。這是第一套用中國抽象繪畫語言完整描畫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的作品,以古老宣紙、毛筆為載體,色彩濃烈、肌理獨特,用創新型的國際化繪畫語言親近中國文化與中國智慧,產生了新的審美觀。
習慣了傳統畫作中柳綠桃紅、落木雁飛等標識節氣的具象,眼前這些抽象的色彩與線條初看難以把握,細觀撫觸,卻似能感受到其間有氣韻流淌,如從宇宙中看到的地球,具體的細節融化,惟有一年四季大地上綻開的不同的色塊,每一處、每一秒都在無限變幻之中。
大暑初候 腐草為螢
一張張畫翻過來,背面還貼著一頁創作當日的黃歷。如“立春初候東風解凍”一幅,是“2015年2月7日 農歷十二月廿九 除夕”。數年過去,紙片已經發脆,但它與繪畫整體仿佛構成了一種藝術的紀念物,如徐冬冬所說,留下的正是“那一天那一刻的生命氣息”,“過去了永遠不再回來”。
二十四節氣源自農耕文明,是中國古人與宇宙天地、在自然萬物的充滿智性與靈性的對話,因此徐冬冬在創作中,也努力保持著和自然的聯結,甚至直接取材于自然。譬如水,他用的是雨水和甘露,“這里面有許多微量元素,用起來和用自來水不一樣”——春雨如油,夏雨傾盆,他把大桶小桶放在院子里,接了來,沉淀過濾后,用來涂畫顏色。秋天,北京風沙大,他在窗臺上鋪上白紙,收集沙子,研進顏料里。冬天則更加恣意,收集晴雪,直接蓋在畫上。先是在家里,雪化了,滿地積水,不得不穿著套鞋工作;后來物業上門說這樣不行,會把房子毀掉,他干脆把畫抬到院子里,任大雪紛落其上,留下自然的“畫痕”。每每打開雪中畫作,畫家眼中濕潤,內心充滿對大自然的感激,感到靈魂在大自然中得到超脫。
打通中西方藝術之門
抽象繪畫是源自現代西方的藝術流派,為什麼要用它來表現傳統節氣?這是許多人看到這組畫時都會產生的一個問題。這或許要從徐冬冬的創作經歷回顧起。
徐冬冬出身于一個教育、醫學世家,家族子弟皆以理工或醫學為業,唯獨徐冬冬從少年時迷戀上丹青并展現出天賦,在這個家里算得出格。好在外祖父力排眾議,支持他走藝術道路。徐冬冬沒有辜負這份期待,他融合兼收中國傳統與西方現代藝術,很快從中誕生出多變而獨特的繪畫風格。
世紀之交,徐冬冬完成了中國36條山脈寫生,以及“陽光與和諧的夢想”行為藝術,足跡遍及亞歐美洲各地,西方1700多家主流文化機構參與其中,聯合國特為其在瑞士日內瓦萬國宮主辦個人畫展,收藏其作品。他成了國內外知名的國際性藝術家。而今他自我評價起來,那是一段相當“入世”的經歷。然而也就在這時,他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2003年,他在京郊的一處院落隱逸下來,一隱就是二十多年。他給這個庭院起名為“云歸處”,名字來源于他喜歡的元代畫家倪云林。
隱居的十多年里,徐冬冬意識到,“畫畫不是目的,問道才是根本”,潛心中國抽象繪畫的建立與藝術探索。他少年時習中國傳統繪畫,水墨勾勒點染出的是茅屋修竹、花木鳥雀等最具中國古典況味的意象,后來從西方繪畫中接納吸收了另一種生命活力,從倪云林、徐渭、八大山人到梵高、莫奈、馬蒂斯、畢加索,從意象到印象,最終步入最具現代意志的抽象派繪畫。
一般普遍認為,東方文化注重意象的出神入畫之仙境,而西方文化則注重個體、抽象,而這種抽象的思維,建立了西方近現代的哲學和科學體系。長期身處對東西方文化的共時觀照中,徐冬冬看到了雙方的差異,更看到了雙方的會通,希望也能夠建立東方式的抽象邏輯思想。通過在中國傳統文化哲學中涵泳和先進西方文化的會通,他認為是能夠達到的,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和而不同等,中國文化中并不缺乏抽象的思維。在藝術領域也是如此,他所崇敬的林風眠、趙無極等前輩,也已做出了一些先導和示范,“為東西方藝術溝通打開了門縫”。
秋分二候 蜃蟲坯戶
節氣中的自然密碼
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是徐冬冬沉潛二十年后,尋找到的一個切入點。二十四節氣歷史悠久,漢代納入歷法,淵源可上溯至夏朝,依據太陽在回歸黃道上的位置制定,被國際氣象界認為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它們得來自先民對自然、對宇宙運行規律的長時間的觀察思考,并從中提取出抽象化的總結。在徐冬冬看來,從二十四節氣中能追蹤到最古老的古人問天問地的過程,“蘊含著對宇宙間深奧的星象密碼的解讀”。
七十二候則在二十四節氣基礎上有更為細化、具體的描述,更密切地體現著人類自己的生活與大自然的關聯。徐冬冬說,這里面,一體現了“萬物平衡”,從七十二候集釋中,能看到從年初到歲末,古人認為陰氣與陽氣、天氣與地氣處于不斷的平衡與和諧中;二則體現了“萬物平等”,其中有龐然大物如“虎始交”,也有渺小如“蚯蚓出”“苦菜秀”,觀照不分巨細,某種意義上體現出凡生命都是平等的,“是一種道的概念”。
他坦言,通過建立東方式的抽象思維,目的在于建立我們自有的科學體系、工業體系和城市化。徐冬冬笑說,這本書可以看一年,每五天,一家人找個時間坐在一起,品茶讀書,對照圖文,看看聊聊此刻外面的天氣如何、氣候如何,晝夜長短\日月星辰有什麼變化,自己的身體又有什麼變化,穿的衣服是怎樣的,有什麼時令的食物。
徐冬冬說:“了解節氣,不是光背知識,而是要將自己置身大自然中,觀察和適應大自然,從而形成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小孩子從小和家人接觸這些,也會記住、理解。我們現在過的是城市生活,有些人說,孩子們對節氣物候都不了解了,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應該讓我們的傳統文化開新花。”
節氣不只是“遺產”
2016年,二十四節氣被正式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它不應只作為“遺產”被保護起來、束之高閣,或者只是被當做一種“養生話術”。傳統文化如何在當代社會獲得價值并重生,是我們當代人應更深入思考的。
為此《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一書不僅以72篇文章來細致描繪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還特地收錄了與幾位學者做的長篇對談,分別是作家王蒙、氣象學家丁一匯、哲學家陳來、量子物理學家薛其坤,各自從不同角度對節氣文化給出了思考和闡釋,也非常有啟發性。
丁一匯院士認為,我們的老祖宗在3000年前就能總結出二十四節氣,是“非常了不起的”,雖然是農耕文明的產物,但也是科學和準確的,同時為歷史平均氣候提供了一個坐標,以此為參照系,可以判斷和研究數千年來氣候的變化。這是節氣在當今氣候學中的一個重要意義。它完全能夠和現代科學結合起來,譬如竺可楨先生提出的物候學,就是古今智慧的接軌。
哲學家陳來指出,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正是天道的展開,也體現了它的規律。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說明天道的變化是有節次的,是周而復始的。人的生活便要依照、要適應整個宇宙之道所給予你的這種節次。
七十二候中也有個別內容,一般被視為不科學的,如“鷹化為鳩”、“腐草為螢”等。這些反映了古人思維的局限,但在與薛其坤院士的對談中,讀者或許能獲得新的啟示。現代科學表明,事物由原子、分子構成,從這個層面上,鷹與鳩、腐草與螢等不同生物的構成也并非沒有相通之處。薛其坤還談道,無論是二十四節氣還是量子物理,都是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建立中國現代的科學體系,同樣需要我們自己的傳統文化來支撐。
正如作家王蒙在本書所談到的,七十二候,是天文觀,是以黃河流域為依據的地理觀,是季節與氣候的時間觀,又是農業生產、農業文明觀,更是中國人的生命觀,是自然觀,是世界觀,是宇宙觀,是自古彌留的鄉愁鄉情,是對于神州大地的贊美與親近,是對各種生命現象的關注、興味、好奇、想象與富有好生之德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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