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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丁香初遇駱九,是在人潮涌動的酒仙神廟前。
臨近一年一度的瓊漿會,神廟的香火格外旺盛。這也是最適合丁香開動腦筋裝神弄鬼的時候,因為人一多,找到冤大頭就容易一些。
幡旗一展,銅鈴一搖,她便吆喝開了:“天靈靈地靈靈,酒仙下凡正顯靈。通天神女丁半仙,上天入地事事通。祖傳秘方,消災祈福,不靈不要錢。”聲如銀鈴,手舞足蹈,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你這姑娘,在酒仙廟前搞這些,不是褻瀆神靈嗎?”人群中一個大叔說。
“大叔您有所不知。我丁半仙,正是酒仙他老人家的凡間使者。二百年前,酒仙下凡歷劫,被我丁家老祖所救。因酒仙的點化,我們丁家這支血脈,從此都開了天眼。”丁香說得頭頭是道,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這時,一個冷峭男聲打破沉默:“姑娘既有此神通,在下倒有個問題請教了。”
人群自動分開,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湖藍錦衣,長身玉立,束一支烏木長簪。
丁香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子,愣了愣神道:“公子請說。”
“一百多年前,一場暴雨,將大岳境內數百座酒仙廟全部毀壞,不知姑娘有何說法?”男子眼神深邃,唇邊浮起一抹笑意。
丁香一搖鈴鐺,“公子問得好!酒仙門徒中,師兄妹私情敗露,觸犯天規,這才給師父招來禍患!”
這當然是信口胡編。她剛剛在眾人面前自稱酒仙使者,又怎能拆自己的臺,敗了酒仙本尊的威嚴?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壞事都往徒弟身上推。
那男子一怔,朗聲笑道:“天界竟有這等規矩,我駱九開眼了。”
“天界規矩森嚴,駱大哥一介凡人,是無法想象的。”混江湖多年,她自來熟的技能掌握得極好,張口就是“大哥”。
“如此,多謝半仙姑娘賜教。”駱九嘴上這樣說,眼里可不見半點感激之情。
鐵口直斷了大半日,丁香說得口干舌燥,數一遍為數不多的銅板,撇撇嘴收了攤兒。
沒承想,家附近的巷子口,她又遇上了駱九。
他靠墻站著,全神貫注,盯著手上一只金光閃閃的酒樽,好像在觀察每一個雕刻細節。
“哎呀駱大哥,”丁香扛著半仙幡旗,迎上去裝熟,“你這杯子真好看,哪里買的?”
駱九回頭見了她,神情一僵,迅速收起酒樽,“這是我家傳寶物。”
“哦喲,了不得。”丁香滿臉堆笑,殷勤道,“駱大哥家肯定是豪門大戶啊,到我們這窮街小巷,有什麼事兒嗎?”
駱九后退兩步,拉開距離,“這附近有客棧嗎?”
“客棧?”丁香眼珠一轉,“您住客棧干嗎呀?淮京城的客棧,一家賽一家地坑人。駱大哥要不嫌棄,可以住我家呀,又干凈又舒服,只收您客棧一半的錢。”
駱九一挑眉,“不用了,我不缺錢。”說著,扔下丁香,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住,一手按住前襟,好像在壓住什麼東西。
丁香好奇地探頭去看,發現是剛才那只華麗金樽。
駱九似乎猶豫了一下,又轉了回來,看著她問:“你家在哪兒?”
2
丁香家確實干凈,幾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但她提供給駱九的臥房,可稱不上舒服,而且里頭已住著個半大小子。
那男孩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盡是純良,“阿姐,這位公子是誰?”
“這是駱大哥。”丁香面不改色,“他是外鄉人,要在咱們家借住。這幾天他就和你睡一個屋了。”
“駱大哥好,我叫丁承。”男孩乖巧地打招呼。
駱九黑著臉,斜睨她一眼,“半仙姑娘,你把一個陌生男子弄到家里,不怕左鄰右舍說閑話?”
丁香大義凜然,“說什麼?扶危濟困,我丁半仙義不容辭。”
其實,她的想法很簡單。這公子一表人才,衣著華貴,定是出手闊綽的富家子弟;還人生地不熟的,弄到身邊,不是一個冤大頭的好苗子嗎?
跟真金白銀比起來,窮鄰居的閑言碎語算得了什麼?
駱九也不多說,從懷里掏出酒樽,擱在手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卻東轉西轉,不知在找什麼東西。
丁承好奇道:“駱大哥,你在干啥?”
駱九還沒回答,丁香就一瞪眼,斥責道:“你管駱大哥干啥?說了你也不懂。有錢人家誰沒點小怪癖?你看劉員外那麼富,還把別邸修在我們這破街對面呢。”
丁承被她訓得一愣一愣的,“哦”了一聲,乖乖坐到草席上看書了。
“您別介意啊駱大哥。”丁香賠笑道,“爹娘死得早,我又總在外面替人消災。阿承沒人管,難免教養差些。”
駱九抬眼道:“我看這孩子教養不錯,不過跟半仙姑娘,應該沒多大關系。”
丁香也不惱,“駱大哥,我們這兒一天一兩銀子,每天早上來收。”
“一天一兩,是客棧一半的價錢嗎?”駱九問這話的語氣,不像指摘非難,更像一個真誠的疑問。
“當然啊。”丁香信誓旦旦,“您不了解行情,要不怎麼說‘淮京不易居’呢?”
這個當口,酒樽忽然劇烈震動起來,駱九神色驚變,看向窗外,眼中閃過一絲肅殺。
一聲尖利嚎叫,嚇得丁香臉色煞白,丁承手中書卷掉落在地。
掠過窗外的,是一只通體漆黑的野貓。許是趴在房頂上,因受驚跳落下來。
丁香長舒一口氣:“這野東西嚇死人啦。”
駱九依然眉頭緊蹙,將恢復靜止的酒樽,重新揣進懷中。
“駱大哥這杯子,真是個寶物哦。”丁香驚奇又討好地感嘆道,換來的是駱九一對冷眼。
“那只黑貓以前出現過嗎?”駱九懶得理會丁香,對著丁承問道。
“出現過啊。”丁承回答,“我看到過很多次了,可能它的窩就在附近吧。”
3
駱九架子大了些,卻是位好顧客。白天早早出門,天快黑了才回來,從不勞煩她準備茶飯,一天一兩的銀錢,給得尤其爽快。
丁香覺得自己太聰明了,這幾天賺的錢,比出去鐵口直斷幾個月都多。
沒承想好景不長,一向乖巧的弟弟,竟跟人打了一架,鼻青臉腫地回了家。
“你干啥好事了?”丁香一邊給他上藥,一邊斥罵道。
丁承倔強地抿著嘴,隨她怎麼罵都一言不發。
她越說越委屈:“拉扯你這麼大容易嗎?每天出去坑蒙拐騙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供你讀書?你倒好,學得跟個混子一樣和人打架!”
說著說著,丁承眼圈紅了,她也鼻子發酸。
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駱九走進來,沖著丁承問道:“被誰打了?”
丁承梗著脖子,“我也把他們打了!”
“你還有理了!”丁香又急又氣,眼淚忽地涌出,趕快背過身,到里屋洗臉。
等她擦凈淚痕,準備出去時,卻從虛掩的門縫間,看到駱九在給阿承遞帕子,像個大哥似的說:“以后別打架了,看把你阿姐氣得。”
“他們罵我阿姐!”丁承咬牙切齒,“說她把野男人往家領,不是正經姑娘。”
駱九背著身子,看不見表情,“野男人?”
“我跟他們說了,駱大哥是有頭有臉的公子,不是什麼野男人。”丁承連忙道,“可他們還是罵阿姐,說她肯定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駱九沒應聲,丁承仍是忿忿不平:“阿姐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想坑蒙拐騙,因為爹娘走了,要照顧我,才不得不弄些歪門邪道,就為賺點小錢。”
丁香心里難受,剛擦盡的眼淚,忍不住又要往外流。
“都是誰說的?”駱九忽然開口。
“張小勝、李鐵蛋、吳二柱。”丁承在臉上抹了一把,恨恨道。
翌日,老街一片大亂。張、李、吳三家,據說都在晚上鬧了鬼,墻壁里傳來持續的悲泣聲,令人毛骨悚然。平常精力旺盛的調皮蛋,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差點發了癔病。
丁香一開院門,就看見張小勝、李鐵蛋、吳二柱齊刷刷跪在門口,“阿香姐,我們錯了。”
她正自疑惑,三人齊齊磕頭道:“我們再也不說阿香姐的是非,不欺負阿承了。求求您,把鬼大人收回去吧!”
“鬼大人?”丁香一怔,朝屋里瞥了一眼,駱九若無其事地端坐在草席上,指點阿承的書法。
“鬼大人說,他是你用法力招來的。求得阿香姐的原諒,他自會走開。”李鐵蛋眼淚汪汪,“阿香姐,求你原諒我們吧!”
“我們不知道,你是真的半仙啊。”吳二柱也哭得委屈巴巴。
“阿香姐大人大量,別跟我們計較。”張小勝一把鼻涕一把淚。
丁香一呆,清清嗓子,朗聲道:“既然你們知錯了,我就把鬼大人召回來吧。”
草席上,駱九的身形動了動,阿承驚道:“駱大哥,你笑什麼?”
4
丁香有法力的事,很快在街巷間傳開了。
“通天神女”再不是自封的名號,而是口口相傳的敬稱。來算命的人多了起來,她揀些好聽話說,一天下來,賺的比從前三倍還多。
丁香雖不知具體手段,也猜到她有此盛名,十有八九是駱九的幫忙。為表感謝,她沽了一小壺酒,拿回來請駱九喝。
“這桑落酒,不知合不合駱大哥的胃口。”她臉上寫滿誠懇。
駱九略顯驚訝,道聲“多謝”,淺嘗一口,一對劍眉立時擰成了結,“這玩意兒是桑落酒?”
丁香滴酒不沾,也不知賣酒的大叔是不是騙她,信口胡謅道:“啊,我們淮京的桑落酒,就是這個味道的。”
駱九英俊的面容皺成一團,忽地起身,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酒樽,似是憋著一口氣,說道:“只怕是你不知,真正的桑落酒是何味道。”
語畢,他徑直走向水缸,用酒樽舀了一杯清水,放在桌上。
“喝喝看。”駱九揚起眉毛,眼中竟有幾分挑釁。
丁香滿面狐疑地端起酒樽,抿了一小口,立刻掩飾不住驚奇之色。
酒香醇厚,入口綿甜,喉頭陣陣回甘。聞名遐邇的杜康酒,肯定也不可能好過這個味道。
她一躍而起,沖到水缸邊,滿臉狂喜,“老天爺喲,我們家原來有這麼一缸好東西,能賣多少錢啊!”說著,就用手去捧那清凌凌的液體,送到嘴里,竟然仍是不變的井水味。
丁香目瞪口呆,看了看駱九手中金樽,無比震驚地指著他,“你……你是……”
駱九云淡風輕,“正是。”
丁香倒抽一口涼氣,“我以為你嚇那群熊孩子,是用了什麼戲法。原來你真的是鬼大人!”
駱九猛地一嗆,像看傻子似的瞪她一眼,“你說我是什麼?”
“也對也對,”丁香自言自語,“你確實不像人。長得這麼好看,出手那麼大方,連客棧的價錢都不知道……”
忽然,她“哎呀”一聲,“你真的是被我的法力召來的呀?”
駱九被她磨得不想爭辯,“你說是就是吧。”
丁香又喜又憂,“你要小心。城里有個厲害的術士,如今在給劉員外守府。要讓他抓了,憑我的法力,不知能不能保護你。”
見她憂心忡忡的認真樣,駱九先是一呆,繼而竟舒展眉頭,微微笑了,“你法力高強,應該沒有問題。”
此前,丁香都不知道自己真有法力,撓頭笑道:“鬼大人,你既然喜歡酒,想不想去瓊漿會看看?杜康莊會拿出密制的特酒,分贈有緣人。不用錢也能喝到。”最后一句,她說得眉飛色舞,非常得意。
駱九怔了怔,眼神不自覺瞟向手中金樽,半晌道:“甚好。”
5
瓊漿會稱得上淮京一大盛事,上至王侯將相,下至黎明百姓,都在這一天聚集游樂,品嘗美酒。
全城都過節似的張燈結彩,老街也不例外。丁香望著摩肩接踵的人群,忽然伸手將駱九的衣角同自己的綁在一起,頗為自得地說:“這樣就不會丟啦。”
駱九一怔,“這像什麼樣子?”說著,就動手解開衣結。
丁香那顆滿是小聰明的心里,霎時泛起一股失落,頭也不自覺地垂下來。
這時,駱九抓起她的手,走進茫茫人海中,“這樣才不會丟吧。”
十九年沒臉沒皮的丁香,忽然知道了害羞的滋味,頰邊飛上兩團胭脂色。
賽酒環節已經開始,杜康莊幾大酒師各顯身手,由三百位有緣人品鑒,選出第一酒師。
這三百個名額,自然是先到先得。丁香雖想見見世面,無奈邁步都艱難,更別說擠到分酒臺前了。
駱九看見她的表情,了然道:“想去看看?”
丁香用力點頭,他笑一笑,“閉上眼。”
她雙眼一合,只覺輕風拂面,聞到一股淡淡幽香。再睜眼時,人已站在分酒臺的最前頭,笑盈盈的女子遞給她一只金盤,盛著三只顏色各異的酒杯,“姑娘請用。”
丁香接過,猶疑道:“可以再給我一盤嗎?”
那女子禮貌回絕:“金盤自有定數,恕三三不能從命。”
丁香將盤子舉過頭頂,費勁地往外擠,不知被踩了多少腳,才看到駱九湖藍色的袍角。
“駱大哥!”她大聲呼喚。
駱九聽到喊聲,連忙疾步向前,袍袖一揮,將她從人群中輕輕巧巧拉了出來。
“怎麼了?”他問道。
她催促道:“你快喝啊。”
駱九有些驚訝,“你不喝嗎?”
“我又不懂酒,給我喝糟蹋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金盤,“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還得靠你替我們姐弟出頭,真是對不住了。”
駱九有些感動,卻又聽她說道:“不過盤子要留給我哦,這應該是真金子吧。”
喝完了酒,丁香把金盤揣到懷里,拉著駱九,雀躍地往前走。
經過一幢富麗堂皇的府邸時,他突然停了腳步,右手按住胸口,衣襟下酒樽的強烈震動,連一旁的丁香都看得出來。
“出什麼事了?”她擔憂道。
“沒事。”駱九放開牽住她的手,語氣不容置疑,“你先回去。”
丁香心中疑惑,又不敢貿然違抗鬼大人,嘴里答應著,實則只是假裝走遠,不一會兒就跑了回來,也跟著進了院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劉員外太有錢了,巨資建的別邸,卻沒什麼人把守,好像根本不怕有人來偷。
丁香很容易就溜了進去,到處找她的駱大哥。
別邸里頭還要怪異些。地上、墻上、柱子上,到處貼著各式各樣的靈符,血紅的扭曲文字,看得人后背發涼。院中老樹遮蔽月光,投下的倒影陰森可怖。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的叫喚劃破長空,漆黑的影子一閃而過。丁香毫無防備,只覺得臉頰一痛,“啊”的一聲尖叫起來。
昏迷前,她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是駱九的聲音,低沉輕柔:“沒事了,我在這里。”
6
丁香醒轉時,躺在家里的小床上。丁承趴在一邊,見她睜了眼,如釋重負道:“阿姐,你嚇死我了。”
“駱大哥呢?”她張口就問。
“他說有要緊事,把你放下,一揮袖子就不見了。”丁承答道,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阿姐,駱大哥是神仙吧?”
“狗屁神仙,”丁香啐道,“那是你的半仙阿姐用法術招來的鬼大人。”話音剛落,臉頰疼痛難忍,她伸手一摸,指尖沾了鮮血。
她大喊:“給我拿鏡子來!”
丁承急著安慰:“阿姐別擔心,貓抓的印子,幾天就好了。”
幾天過去,血印不僅沒消,卻爛得更深了。
但更叫她擔心的是,駱九失蹤了。
她心下不安,顧不上破不破相,到處打聽他的下落。聽到“穿藍袍的英俊公子”,路人都知道她說的是誰,卻不知去向何方。
“不會是被術士抓了吧?”丁香坐在門檻上,向弟弟訴說著擔憂。
“誰被抓了?”熟悉的聲音一響起,丁香驚喜轉頭,笑容卻僵在臉上。
駱九衣冠不整,滿身血污,兩臂傷痕累累。
“你怎麼了?”丁香沖過去扶住他,瘋了一般地問,“這是誰的血?是不是你的血?!”
駱九面色慘白,無力回答。
丁承趕快迎上來,“這麼多血,是誰的都不是好事兒啊。駱大哥不是打死人了吧?”
“我管別人死不死!”丁香急得口不擇言,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只要他沒事!”
睡了三日,駱九終于恢復一點體力,可以下床走動了。
平常一毛不拔的丁香,竟然買了只老母雞,頓頓都逼著他喝湯補身子。
“府里到底有什麼東西?”丁香一邊喂湯一邊好奇道。
駱九淡淡道:“酒仙二百年前下凡歷劫,失落在人間的一只瓶子。”
酒仙的春水圣瓶,于凡俗之人,不過是件精美的裝飾品;但要是神仙妖獸得到,便會功力大增,是為圣物。
劉員外慣有收藏奇珍異品的癖好,聽術士說這是件護衛家宅的神物,當即花了大價錢收在別邸;還聽從建議,到處貼滿“鎮妖靈符”,以隔絕邪祟。
可他再有錢,也只是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出術士早被黑貓妖附身,自然也不知道所謂的“鎮妖靈符”,是用來侵害仙體的邪術。
于是,神仙進不去府邸,只有黑貓妖肆無忌憚地守著圣瓶,妖力猛增。
聽完原委,丁香驚得調羹掉在碗里,“酒仙是真的啊?”
駱九也被她問得一怔:“你信鬼信妖,卻偏不信神?”
“那不一樣。”丁香大言不慚,“神仙是保佑人的,妖怪是害人的。我長這麼大總被坑害,還從來沒被保佑過。要真有神仙,怎麼忍心見我過得這麼慘?”
駱九一時語塞,見她頰邊抓痕依然清晰,嘆道:“過來。”
丁香連忙湊上去,“怎麼了?”
駱九伸手,指尖輕輕劃過她的傷痕,看她痛得一縮,又連忙收回,“等我功力復原,替你消了這疤。”
她原本很在意自己這張還算好看的臉,但見到他的虛弱模樣,不忍道:“別管了,就一道疤嘛。”
“那不行,破了相以后還好找婆家嗎?”駱九調侃道。
那我可就賴上你了。丁香這樣想著,說出來的卻是:“我才不找婆家。像我這麼美麗聰慧的姑娘,哪個凡夫俗子配得上啊?”
駱九側著頭凝視她,半晌憋不住一笑,“那非得神仙來配了。”
臉上受傷我怕找不到婆家,心上人笑“那就只能我來配了”。
7
如果丁香真像她自以為的那麼聰明,早該猜到駱九的身份。可神棍從來是最不信神的,不然也不會打著酒仙名號招搖撞騙了。
她覺得對召來的“鬼大人”有責任,極力阻攔他再去劉府,“功力可以慢慢修煉,別老想著走捷徑,搶人家神仙的瓶子。”
她這說教的口吻,顯然是把駱九當成了阿承。
出人意料地,他沒有生氣,反而溫柔地解釋:“這次是不得不去。上回與那貓妖交手,折損我不少功力,如今正需那圣瓶,助我早日復元。”
“我可以用法術幫你復元啊!”丁香急道,“你教我怎麼做嘛。”
這回,駱九終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沒有法力,你就是個小騙子。”說著,在她頭頂上揉了一把,揉得她面紅耳赤,口不能言。
“那你怎麼被召來的?”等她反應過來,急急問出這一句,已經不見了駱九的影子。
她要追去別邸,卻被丁承一把扯住,“阿姐不能去!駱大哥吩咐我,今晚一定要保護好你。”
“呸!”她甩脫阿承,“駱大哥吩咐你?是駱大哥把你拉扯大的?”
丁承被她吼得一縮脖子,仍鼓起勇氣攔在她身前,“駱大哥是神仙!他說了,酒樽震動得厲害,八成是貓妖功力正在恢復,說不準今晚就來尋仇。他必須去把貓妖收拾掉,才能保護你我的安全!”
“你怎麼又在放屁?”她訓阿承時總是特別粗魯,“駱大哥怎麼是神了?”
“他就是神啊!”丁承忍無可忍,“所以那靈符邪術才能削弱他的功力,讓妖怪有機可乘。”語畢,突然從袖子里掏出一錠純金,拍在丁香眼前。
“那天二虎哥笑我沒錢買書,駱大哥聽到,在院子里撿了兩塊石頭,就那麼一點,‘啪——’兩錠金子!”丁承激動地說,“看好了!這還不是神嗎?”
丁香抓過金子一咬,驀然變色,在阿承腦門上猛敲一下,罵道:“小兔崽子,敢藏私房錢!”說著就把金子收進懷里,一股勁兒往外跑。
丁承慌道:“阿姐,你沒聽我說啥嗎?駱大哥說你有危險吶!”
“他才有危險呢!”丁香回頭丟下一句,“神仙碰不得那邪符,他孤身闖去,不是任人宰割嗎!”
8
天色昏暗,別邸一片陰冷。院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風吹動符咒的沙沙聲。
壓制神仙的邪術,對她一介凡人并無效力。丁香縮起肩膀,打個冷戰,開始動手撕起靈符。
撕到第五張,卻忽然狂風大作。剎那間黑影掠過,在她身上留下幾道血痕。
她下意識壓住傷口,血一涌出就變成了黑色。
“藍衣小子不中用啊,要一個凡人來救。”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術士打扮的老者,舔著指尖上的血跡,露出森森白牙,貓一樣的眼瞳閃著熒熒綠光。
“你把他怎樣了?”丁香質問道。
貓妖不屑:“你還是擔心自己吧,妖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劃破的傷口開始潰爛,丁香疼得錐心,卻狠命咬著牙,盡可能地撕扯靈符。
連貓妖也短暫一呆,狂笑道:“蠢貨!那沒名小神已被制伏,你撕到死也無濟于事!”
她越動毒素擴散越快,痛入骨髓。但她不能停下,少一張靈符,就少一分束縛,他也多了一線生機。
貓妖大概沒想到,一個凡人竟能堅持至此,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長臂一揮,又是一陣狂風。
丁香跌坐在地,仍是艱難地伸手,去夠一張飄搖的符。
貓妖步步緊逼,亮出尖利的指甲,“受死吧。”
她閉上眼,想起瓊漿會的人山人海,他緊緊牽著自己的手。
丁香覺得自己有點傻,他手心那麼溫暖,怎麼會是鬼呢?
一陣清風掠過,血的腥甜混著淡淡幽香,將她包裹起來。
丁香猛然睜眼,貓妖已在幾米開外,抱住她的是一身藍衣的駱九。
“小子,你竟掙脫了我的縛神索?”貓妖一臉震驚。
他嘴角有殘留的血痕,開口竟聲如洪鐘:“我乃酒仙門下桑落仙君,妖物邪祟,速速退散!”接著,猛地擲出手中金樽,打向那一團黑氣。
剎時金光漫天,隨著一聲慘叫,貓妖倏然消散,酒樽“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你……你沒事啦?”丁香虛弱得視線模糊,看不清金樽落地的一瞬,駱九的胸口,忽然滲出一片血色。
“多虧了你。”駱九看著她滿手沾血的紙片,盡力放平了語調,不敢露出一絲痛楚。
丁香踏實了,一下沒了支撐的力氣。合眼之前,她聽見他在耳邊說:“我也不會讓你有事。”
駱九果真一諾千金,她平安醒來,光潔的皮膚沒有一絲傷痕。
可他卻沒了蹤影,只留下那只金玉酒樽。
丁承很爭氣,十九歲高中進士,兩年后就被授予官職,奉命去地方上赴任。
她說什麼都要留在淮京,守著那座破房子,急得阿承瞪了眼,“駱大哥是神仙,他真想找你,去哪兒都能找到。”
“你懂個屁!”丁香二十八歲了,還是頂著初見駱九的少女發式,“神仙的事你個破小孩兒說得清嗎?”
尾聲
忘憂酒重現了丁香與駱九的過往,她看得呆了,直到酒力退去好久,才盯著桌上的金樽,苦笑道:“我就是個騙子。要是我有法力,早該把他召喚出來了,何苦傻傻等上九年?”
“九年前的瓊漿會,你見過我?”三三訝然道。
“是啊。”丁香點頭,“你一點也不見老,所以我猜你不是凡人。”
“那你為何說莊主不是人?”三三追問。
“莊主有你這樣的手下,肯定不是人啊。”丁香理所應當地回答。
三三抿嘴一笑,取來酒莊內最好的桑落酒,緩緩注入金樽。
霎時金光迸現,丁香捂住雙眼。
等她放下手,出現在眼前的竟是朝思暮想的駱九。
“你終于召喚我了。”駱九淡淡一笑,還是初見時的俊秀模樣。
丁香呆若木雞,半晌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你這個負心神!我都等成老姑娘了,你怎麼還是這麼年輕好看?”
駱九哈哈大笑,上去給她擦眼淚,“我也等著你啊。我因沒拿回師父的圣瓶,被罰閉門思過,不可自由出入三界,除非受到召喚,才能降臨凡間。”
“我試了那麼多法子,都召不來你!”丁香哭道。
駱九舉起金樽,聞了一聞,霎時皺起眉頭,“你都裝了些什麼?”
“豬血啊雞血啊,還有我的血。”丁香咕噥道,“多虧三三姑娘,要不我還見不到你呢。”
三三盈盈拜倒,“仙君大人。”
駱九回了一禮,“請姑娘替我轉達師姐,多謝她救命之恩。”
九年前,桑落仙君對戰貓妖,以精血熔鑄的金樽抵抗妖力,已大傷元氣,卻把最后殘余的神力,全都拿來為丁香解毒。等他硬撐著送她回家后,再無余力,昏倒在去往九重天的路上。
在那里徘徊的杜莊主,偶然發現重傷的九師弟,喚來金翅鳥將他送回天界。
將二人送出解憂閣,丁香在桃樹下等候,三三給仙君遞上玉壺春瓶,“這是莊主此前請一位朋友拿到的,請仙君帶回天界,交予酒仙大人。”
駱九吃了一驚,“師姐好本事。只是這回,我恐怕要幾十年后再回天宮了。”
桑落仙君要留在凡間,陪著丁香走完一世。
三三早已有此預料,淺笑道:“幾十年對神仙,不過彈指一瞬。”
駱九望著丁香,她發上覆著一層花瓣,好像被染白了烏絲,“彈指一瞬,未必不是永恒。”
三三站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向樹下的丁香,伸手道:“阿香,回家了。”(原標題:《何以解憂:醉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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