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 空
春天風總是很大,一陣一陣吹。法桐還沒有長出葉子,也還沒有往下落絨毛。法桐的枝干從路的兩旁伸到中間來,打得乒乒乓乓響。我在后座上,出租車裹挾在車流里,而昏黑像一個通道。風一陣一陣吹,這些方的長的滾動的匣子,匣子里外的人,這一堆一堆隨機排列的黑乎乎的落葉被大風聚攏又刮走。我陷在出租車的后座,可是仿佛我是在高處,仿佛我看到一部黑白無聲片的長鏡頭在緩緩切過。
很多時候我們像一個氣泡。我在暮色合攏起來的街道以及在漫長的地下通道里行走的時候,我愈覺得我是一個氣泡。我比任何時候覺出來我的比重。無處不在的艱澀晦暗的物質在氣泡外壁擠來擠去。而地下通道把這些物質用鼓風機粗粗一攪,早在你一腳踏進的時候,就“轟”地迎面兜了上來。
如同長途客車收集各種各樣的氣味,地下通道也收集各種各樣的色相:坐在臟鋪蓋上似乎剛醒來的,仍在恍惚里呆住的人;匍在滾輪上,用廉價唱機高聲假唱的殘疾的人,他扳弄著裸露的殘肢一遍一遍唱家鄉和九月九的酒;豁牙齒腫眼泡的人翻你一眼,又漫不經心盯牢滿地玩具;而算命人扯住一個看起來面善的婦人,一個勁說緣分……豁牙齒腫眼泡的人的小騎士貼著你的腿肚子嗖地躥出去,烏龜用電量不足的嗓子唱廣場歌,而他的碩大的鯉魚,一截發紅光一截發綠光,在昏黃的路面唧唧唧熒熒亂游。氣泡擠來擠去,揉往心里去。有一只手在我里面把我提起來,扯住頭發要急往井口浮出去。
現在,我回過頭去看,我突然明白那一刻,我即是我要逃離的通道的一部分,而反過來我要逃離的通道,也正是自己深處的一部分。
我的父親,也曾經是這條通道的一部分。他在這通道里最后一次拖動他的并不大的行李箱,他一定大張著嘴,像一條喘不上氣來的魚。我想起鄉下灌溉用的暗渠,暗渠終日響著沉悶的水聲,白水在某個渠井口高高冒出來,就像地道口翻涌而出的人流。我五歲的時候,把一只新鞋子脫下來放到轟鳴的水里去,我的橘黃色的新球鞋,在翻飛的碎浪上落下,一閃不見了。現在,我的父親也不見了。他這個氣泡已經碎在水里,和今天的我不一樣,他再也不會在地下通道的盡頭浮上來了。
幸虧還有夜晚。夜晚是另一條地下通道。我們每天毫無懸念地睡去,毫無懸念地醒來,仿佛我們永遠也不會死。有時候我穿過夜晚見到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其他逝去的人,和逝去的場景。我小時候反反復復做同一個夢,夢到我家大門緊閉,我從雞窩旁的貓洞鉆進屋里去。無處不在的艱澀晦暗的物質擠來擠去壓迫我,當我終于擠出頭去的時候,我總是如釋重負地大喘一口氣醒來。沒錯,夜晚是另一條通道。它所連接的兩端,我到現在似乎開始有一些明白。
在兒子五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牽著他走出地鐵通道,他突然指著標識牌上剛剛認識的漢字問我:“地道是什麼意思?”我回答說,地道就是地下通道。他說哦,但他馬上又接著問:“可是,什麼是地地道道?”這個刮大風的初秋,我坐長途客車從一個內陸小城出發,穿過漫長的隧道般的高速路抵達這個城市。現在,我在出租車后座上,出租車在車流里,而昏黑象一條通道。我將要在明早的MRI機上檢驗自己。我突然又一次想起來兒子的問題,并且想了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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