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腦里一直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話，一直對我說：‘你好惡心，你怎麼不去死？’”
“那個聲音時時刻刻都在，就像剛剛，我碰那個沙子，那個聲音就對我說：你不該碰那個沙子。”
咨詢室里，女孩這樣說著。
我開始重視和好奇，這個看似平常的女孩，內心竟然遭受這樣的痛苦。
“我每次做訓練的時候（她是體育特長生），還沒開始就已經很累了，可是我頭腦里的另一個聲音又告訴我：你必須訓練，你不好好訓練干嘛？有時候我的腿疼，沒法訓練，我頭腦里的另一個聲音就說：‘你裝什麼裝？你裝成這樣想獲得誰的同情？’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是真的疼還是裝的。”
“聽起來你的這個聲音很嚴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頭腦里有這個聲音的呢？”我開始問她。
“從初中吧，好像有一次聽課，聽到老師說我們頭腦里都有一個小人，從那時候開始我的頭腦里就有一個小人對我說話。”
原來，她是在一次暗示中開啟了這個功能，但是這并不是根本原因。
“你覺得你頭腦里的那個聲音，像誰的口氣？”我問她。
這個問題讓她停頓下來，她皺著眉頭思考了一下，然后說是班主任。
的確，在現在的環境中，是班主任的說話方式，她把班主任的說話方式內化到自己的心里，但是這還是不是最初的原型，因為高中階段的人已經發展出了比較完整的自我與個性，這個時候的老師形象一般不至于嵌進腦子里。
“在你家庭中，有沒有人這樣對你說話？”我直接問。
“我的家人對我都挺好的，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她很直接的回答我。
我仍然好奇，繼續追問：“你小時候是誰撫養你的？”
“是我爸爸媽媽，不過，我是被抱養的。”她說到“不過”，語氣開始緩慢低沉，用很輕微的聲音說出了后面的話。
“小時候他們就對我說：‘你是抱來的，你不是我們生的，你是你姑姑在廁所里生出來的，不要你，我們把你抱回來的。’”她又以看似平淡的口吻說著這些。在我聽來很震驚，養父母何必說這番話給她聽？這是一個根本上的打擊呀！
“他們還說如果這個家沒有我，他們會富裕很多。我想的確是的。”我又一次驚訝她養父母說的話，也明白了她為什麼對自己有那麼苛刻的批判。
“我媽還找人給我算命，說算了一百塊錢。算命的說我只要好好學，成績就不錯，我媽就對我說，如果我好好學，她就管我，如果我不好好學，她就不管我了。她最后還問算命的，我孝不孝順。她一直對我說不要做白眼狼，我老家那邊有個女孩和我一樣，也是抱養的，那女孩長大后就跟著一個人跑了，不回來看父母，我媽就經常對我講這個例子，說你以后千萬不能和她一樣。我知道我肯定會孝順他們的，可是他們這樣對我說，我就好反感。我也一直在頭腦里告訴自己，不能做白眼狼，不能做白眼狼。”她的眉頭皺的很緊，樣子很痛苦。
這些細節足以顯示她的養父養母并沒有多麼真心的愛她，這些話語都是根本性的否定和打擊，有關于“我值不值得被愛”、“我是不是好孩子”、“有沒有人要我”等根本信念，在她的生命經歷中，這些信念是受損的。
聽她講述了很多養父母對她的方式，我很想知道她的生父生母對她怎麼樣，看她的生命中有沒有對她好一點的人。
“我很少和他們講話，因為我的生母她生了好幾個女孩，所以生了我就不要了，后來生了一個弟弟。她不和我說話，我和她也沒話說。以前我看見她就很厭惡，我就想：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我的生父也很少講話，不知道講什麼，偶爾講話，他就說要好好學習，不能將來和他們一樣。我有一個姐姐，加了她QQ，我也不知道和她聊什麼。”
原來生父生母也沒能給她心靈上的關懷，我仍然有點驚訝，一對父母生完了孩子可以這樣坦率的送人、并且保持這樣冷淡的關系。
“我從初中開始就喜歡扇自己巴掌，就自殘。”
“我想著活到18歲就死掉吧？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怎麼死呢？跳樓、在馬路上被車壓死。”
“我父母花很多錢讓我上學，可是我并不想上學。但是我留在家里干嘛呢？我不能啃老。”
我保持著傾聽和適當回應的姿態，她則頭朝著另一個方向，一直講，有時她講到一些地方，聲音變得有點含糊，我并不能聽清，有時她講得很快，像報流水賬一樣。她幾乎不看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頭腦里。有時候她講哭了，我給她遞紙巾，她并不用。我深深的感嘆，她是遭受了太嚴苛冷酷的對待，腦海里才發展出了這樣一套聲音呀！她每天得多麼痛苦。
“我上廁所的時候好害怕，總看到廁所里有個穿著紅衣服、披著長頭發的女鬼，她就一直盯著我。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跟真的一樣，每次去都有。”
“你有沒有問過別人，有沒有看到？”我問她。
“這個怎麼能對別人講呢？別人會覺得你不正常。”看來她還是沒有完全被幻覺淹沒。
“是的，你怕別人覺得你不正常，這大概是你想象出來的。”
她點點頭，又表示：“但是我每次去就是會看到啊！”
“你有沒有什麼時候是沒看見的？”
她認真想了一下，告訴我：“有！和同學一起的時候，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時候。”
“是啊！當你活在現實中，你的想象就停止了，當你沒有現實，你的頭腦就開始和你玩游戲。”我這樣對她說。
她恍然大悟，發現確實是這樣。
“但是我又不想和同學們接觸，和任何人走太近都不好。到時候把感情全部投入進去，受傷了，就很難受。還不如保持距離，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有時候別人覺得和我很近，其實我內心并不認為很近，我只想和每個人保持距離。”她向我闡釋她的交友觀。
“是的，全然投入情感就可能會受傷，所以你避開情感。可是你以為你回避了情感就沒問題了，你的內心就開始跟你演戲，你就被內心的戲劇糾纏住了，這更痛苦。”我對她說。
她點點頭，了然于心，開始跟我說她交友的故事。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戀，我不喜歡男生，我喜歡女生。我幾乎不看男生，有什麼好看的，都一個樣。當然有時候我也會瞅幾眼，有的還真挺帥的。我媽一直對我說：‘你是不是女孩，跟男孩一樣。你肯定是男孩吧，所以你媽后來就生了男孩呀。’所以我也搞不清我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一旦和女孩成為好朋友， 我就會很粘她，然后也經常吵架。我們一周可以吵一百次架，天天吵。”她說著這些，自己也開始笑了。
“其實到底是不是同性戀，這個問題不用關注。”我說。
她在表述中也自己領悟出來，是媽媽對她的言論導致她的性別認同不明確，她解釋說：“嗯，是的。因為小時候我媽也不教我，我哪里知道女孩該怎麼樣。”
慢慢的，她的頭開始向我轉過來，與我有了對視。
她的眼睛很單純、充滿亮光。
時間到了，我鼓勵她還來找我咨詢，她不好意思的笑著說：“我這樣把負面情緒傳給你不太好，不來了不來了，我自己解決。”
我也笑著對她說：“我就是做這個事的，我可以承受。”
她溫柔著、微笑著和我告了別，我也溫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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