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匠,我老家平江叫剃腦匠。頭和腦是相連的,經常說頭腦頭腦,前為頭后為腦,剃頭剃腦是一回事,但剃頭的叫法可能普遍點,所以題目還是叫剃頭匠演藝。
七十年代在農村當公社干部,那時強調蹲點辦隊,與社員實行“三同”,即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并有具體時間要求,縣里干部每年勞動100天,區、社干部勞動200天,大隊干部300天。那時公社干部吃住都在生產隊。吃飯就是全隊社員家吃輪飯,一家吃一天輪流轉,生產隊如果請了木匠、磚匠、篾匠,或者剃頭匠來了吃飯都是跟我吃輪飯的。而陪我吃飯最多的要數剃頭匠浩師傅。那時剃頭匠也是打調工拿工分的,每隔10天來一次,生產隊除了我這個辦隊干部以外,就是剃頭匠來得最勤。也正是這個緣分,讓我和浩師傅成了蠻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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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還有個原因,原先剃頭匠來了生產隊是不管飯的,是我提議剃頭匠今后吃飯就跟著我吃輪飯,生產隊按我的補助標準算到農戶。七十年代的公社書記權力大,那時以階級斗爭為綱,公社書記可以抓人關人和批斗人,讀書上學,當兵,招工、招教、招干都是公社書記說了算,書記抬舉浩師傅,社員也就高看一眼了。浩師傅為此很感激我,說陳書記以禮待我。
我和浩師傅的友誼也是逐步加深的。有一次他正在剃頭,我去剃頭之前他正在跟敵老子剃頭,敵老子走后浩師傅悄悄地對我說,這老頭不行了,我問怎麼啦?他說快要走人了,我哇你莫對散放(開玩笑),敵老子健旺得很,身子骨挺硬朗的,怎麼會走人呢?他說不信你瞧,并再三叮囑我此事不能跟其他人講。我也根本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誰知大約一個來月的時間,敵老子真的走人了。我才記起浩師傅的話,恍然大悟,真的被他一語成讖,不由得從內心深處產生對浩師傅的欽佩之情。后來我問浩師傅,你成神仙了,人的大限你都斷得出來,真的不可思議。浩師傅說,哇的哇,聽的聽,是我碰中的,碰的。又一次囑我此事不能講出去。我有些好奇,問浩師傅怎麼知道人家的大限,他說是憑感覺,我又問是從哪里感覺出來的?說來話長,一兩句話真的說不清楚。不過有句成語叫“了如指掌”,我就是從我的指掌間感覺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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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的諸葛亮對敵情“了如指掌”而排兵布陣,是算計,算計也是指掌間的事,算命先生是根據八個字的排列組合掐指推演出來的,也是指掌間的事,醫生看病是兩指把脈的,也是指掌間的事,剃頭匠是用指頭觸摸得出感覺的,也全在指掌間,“了如指掌”就是這含義。浩師傅說我們不但要觸摸客人的毛發,還要觸摸客人的肌膚,骨骼、筋脈,對人的精氣神的旺衰、變化是比較清楚的,血脈是否通暢,經絡是否順暢,骨骼是否圓潤,氣色是否正常,毛發是否正常生發,我們都是通過指掌觸摸出來的。而且不是摸一次,長年四季摸,比醫生把脈也好,比算命先生排列推演也好,比諸葛亮的算計也好,我們掌握的信息要綜合得多,具體的多,還包括人的體味,都在指掌間“了如指掌”。
就說敵老子吧,我給他剃了三十年的頭,他祖孫三代都是我剃的,對他的身體狀況是最熟悉不過的,上幾次剃頭,給他“開天門”不見紅(掐兩眼之間三更),剃光頭的頭發是要歸堆的,不能剃一刀就把頭發甩下來,是要邊剃邊歸堆再甩的,特別是剃頂心毛,要歸堆一起刮下來。敵老子的頂心毛歸不了堆,剃不下來,皮軟不乘刀,像削爛蘋果一樣,外面看起來好,削起來皮軟,皮與囊分開了,皮軟不乘刀就是這個說法。頭頂是人的天窗,頂都壞了,其軀更甚,你說還能活多久。所以我說敵老子這事,不是算出來的,也不是看出來的,而是用手指觸摸出來的,我們祖先的成語就是一門深奧的學問,“了如指掌”就是鮮明一例。
二剃頭匠是一門古老的職業,剃頭自然與“發”有關,人之發膚受之父母,而父母授之的東西應該是神圣的,不知為什麼,歷朝歷代都把剃頭匠與擦背、修腳、開澡堂等放在一起列為下九流的賤業,予以鄙視。三教九流是約定俗成的,明清時期,三教是指儒釋道,九流有上九流,上九流是指一佛二仙,三圣賢,四官五公卿,六相七僧,八道九莊田。中九流是指一評書,二醫三卜筮(算命),四棋(棋師)五丹青(畫匠),六仕(兵卒)七橫(說客),八義<俠客>九打漁。下九流是指,一流高臺(唱戲的)二流吹(紅白喜事吹打班子),三流馬戲四流推(剃頭匠),五流池子(開澡堂)六搓背,七修八配(家畜配種)九娼妓。剃頭匠居于下九流中的第四流。
三教九流還有許多版本。我沒有弄明白,剃頭匠為什麼算作下九流?我和浩師傅探討了這個問題。金刀傳來是八仙,走遍江湖上千年。同門都是羅真客,莫用刀子當茶錢。浩師傅邊想邊聊,據說剃頭刀是八仙李洞賓相傳,手藝鼻祖是唐朝人羅真,唐玄宗金牌請入朝門,為皇帝整容,龍顏大悅,賜黃金千兩,羅真不受,封為待詔,飄泊江湖,流落天涯。“你有黃金白玉樓,我有手藝度春秋。黃金用盡終有日,手藝隨身到白頭”。學剃頭這門手藝的人大都是家里比較窮苦的人家,有的是小時發育不良,單瘦而不能負重力,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半勞力,從來沒有伍高伍大的人,身強力壯的人來學剃頭匠。這可能是原因之一。二是剃頭匠走街串巷,行跡飄泊,吃千家飯,又是手藝人之末流,導致社會地位低。三是剃頭匠過去不但給人家剃頭,還要給人家洗發編發(因為舊時男人是留長發的),與擦背、修腳同屬于服務行業,而列入下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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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說下九流,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規矩不少,技藝蠻多,如今許多技藝被塵封。剃頭匠須懂十六般技藝才能出門賺飯吃。我想哪有這麼復雜,浩師傅邊掰指頭邊講,梳、編、剃、刮、捏、捶、拿、掰、按(此五種俗稱按摩),掏、剪、染、接(骨),活(血)、舒(筋)、揉。這十六般技藝,學徒三年才能出師,還學不到真功夫,師傅有點撥,全靠自己揣摩、摸索,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與套路。
剃頭與理發是兩個概念,清朝為剃頭,把頭上前面的頭發刮掉,后面的頭發編起來。我是1935年學徒的,沒有給男人編過辮子。民國鬧革命,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男人剪發,女人解腳,把男人的辮子和女人的小腳解放了,剃頭匠也改為理發師了。男人剪了辮子改變了發型,開始流行三七開或五五開的分頭,但大都是老年人剃光頭,青年人剃平頭,小孩剃鍋鏟蓋。剃頭工具也由原先的剃刀變成了推子、剪、刀。
如今剃頭匠不少是“半邊刺”(技術沒到家),規矩也不懂。原先帶徒三年出師要遠走高飛,不與師傅搶地盤,如今隔壁也能開店爭生意。民間忌諱正月剃頭,每逢正月是理發業的淡季,一般要到農歷二月二,龍抬頭之日剃頭,取龍抬頭興旺和吉利。
剃頭匠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蔥蒜帶氣味的食品,以免引起口氣重。出家人剃頭不能說剃頭,只能說落發,剃頭也與眾不同,有“前僧后道”的規矩。僧人落發要從前到后一次剃通,俗稱“開天門”,給道士剃頭從后向前一次剃通,叫“開前門”。
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峰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剃頭匠刀法,刀刀都有來路,總刀法36刀半。起刀在太陽穴,從左邊起刀,兩頰橫四刀、順四刀、倒掛金鉤四刀,猛虎跳間過鼻梁有一刀,仙人下山從耳朵上下來有兩刀,鼻翼兩側為觀音合掌,雙龍出洞各兩刀,后頸骨有張飛擊鼓,伸下后背有洞賓拜劍,清眼毛為月里偷桃,剃耳朵內的毛為燕子游巖,最后收尾為半刀落太陽。人中毛不能往下刮而必須往上提,接食骨的毛不能剃只能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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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頭時,客人不低頭,雙龍不下水(雙手)。剃頭匠的工具還有磨刀石和蕩刀布,鄉下又稱褡褡布,石頭磨得兩頭低,走遍天下無人欺,剃刀要磨得快,磨得勤,剃刀在蕩刀布上抹幾下刀才能起鋒,給客人修面刮汗毛剃刀要有鋒才能刮得利索。
刮胡子是要搭橋的,客人坐在木椅子上,剃頭匠坐在高凳上,客人仰躺,把頭枕在剃頭匠的大腿上,把熱烘烘的毛巾往臉上一焐,蘸了肥皂沫的胡刷在臉上涂一遍,才能開始刮胡子,胡子只有焐熱才能服軟,只有服軟了才能刮,硬刮會傷皮。清完胡子然后再在面頰、下巴、脖頸、耳廓、眼眶游走,這游走的一刀是溫柔的一刀,刮得你舒坦,刮臉不能讓客人皺一下眉,更不能傷皮見紅,刀時急時緩,或平或抖要柔和,行走如流水,右手持刀慢慢修,左手邊摸邊探邊撫,刀邊走邊蹬,有輕有重,蹬要有力度,抖要有彈性,這叫游刃有余。把汗毛皮屑清理干凈,這時的客人大都酣然入睡。然后幫其開天門,做面部按摩撫摸,讓客人享受個舒心舒坦,神清氣爽,容光煥發,面目一新,我經常在浩師傅的游刃中享受,在享受中睡過去了,被他掐拿出來后的人要年輕上十歲。搭橋中刀法不在36刀之列。
剃頭匠成興重(責任重),畢竟是拿刀在人家頭上作業,來不得半點閃失,肩不能晃,臂不能搖,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嬰兒,真的是毫末技藝,頂上功夫。
掏耳朵洗眼睛也是兩門功夫。掏耳朵是細活,棍子、挖子、鑷子、起子、醒子各有其責,有的用來刮耳毛,有的用來挑耳皮,有的用來掃灰塵,有的用來挖耳屑。憑的是眼神,借的是心細,靠的是經驗,全憑技術嫻熟。得心應手用在此處是最恰當的。掏完耳朵后還要輕輕地按摩,從上至下,從內至外。
洗眼睛我用的是象牙棒子,有的人用的就是剃刀把。需要手法到位,把眼皮翻上來,手要穩,力要勻,用象牙棒子輕揉。中老年人眼干澀,眼跳、眼內充血,視物模糊,經過眼部清洗以后,不適之感頓消。
推拿捶打是最后一道工序,捶打像唱歌一樣是有曲子的,有節奏感的,要與人的氣血流動相吻合。有重有輕,有急有緩,有捶有敲。特別是開全身盤子,要舒筋疏絡,開天門閉地府,推拿有度,收放自如。盡量讓客人放松,把動作做到位,讓客人該麻的地方要麻,該酸的穴位要酸,該脹的關節應脹,都要點到為止。這才叫到位。
三浩師傅九十年代就歇業了,他說剃頭60年了,歲月不饒人,眼睛沒有以前管用了,剃頭是拿刀在人家頭上游走,怕出意外,就不再操業了。我有時間也常往浩師傅家走走,他老婆賢惠熱情,60多歲的人看起來只有50多歲樣。看見他老婆,我就想起坊間講浩師傅的老婆是他一拳打來的,我就問浩師傅此話當真否?他老婆揶揄地一笑有這回事啊,她說,不是我父親誰嫁到這里來,我忙說緣分啊,浩師傅也笑著說是我老婆的福分啊。浩師傅生活很好,兩個崽生活都不錯,孫子都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晚景尚好。見浩師傅高興,我忙問聽說你有生死拳,一拳把人打閉,又可以一拳把人打活,打日本鬼子你赤手空拳就是用生死拳制服的。浩師傅說那是陳年舊事了。
那還是我們平江第三次被日本淪陷時,我們都在躲日本,我也才20多歲,不怕事,身體也好,特能跑。有一天我和瑜英他爸下山進村看看,剛進屋,一伙鬼子就來了,我們立馬就往屋后山上跑,有一個鬼子沖過來了,并發現了瑜英他爸,砰砰開了兩槍,我剛好立在墻背,拿了根短棍,平常習武用的,待鬼子再開槍時,我橫沖出來截過去,把日本鬼子的槍打掉了,趁他還沒反應過來之際,猛撲上去攔腰放了一棍,鬼子趔趄了兩步朝我直沖過來,我以小撥大順手牽羊將他放倒,重手一拳將他封閉了。人在生死關頭的爆發力是可怕的,對方的力用得越大,我借力打力更有力。鬼子還沒有死,只是動彈不得,外面的鬼子一陣風樣往前趕了。瑜英他爸見我放倒了鬼子又折回來,我們倆人將鬼子拖到后山金井孔旁邊,切開其四肢動脈血管,將其放血后拋入金井孔中了。這件事后來傳得神乎其神,瑜英他爸子彈擦肩而過負了點輕傷,由此而喜歡上我了,硬說是我救了他一命,后來就把瑜英嫁給我了,是她爸做的媒作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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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動物身上都有軟肋,這叫生命攸關。平素誰敢用呢,你把人家打閉了,碰到意外打不醒怎麼辦。我忙問你這絕活以后用過沒?玩過一次,浩師傅回憶說,1958年大兵團作戰,在洞庭湖圍湖大會戰,平江去了幾千人,我在工地上剃頭,搞了三個月,指揮部有位領導喜歡我做捶打,聽說我還能一招封閉,硬逼著我試試,并許愿給我們這個連殺頭豬打牙祭,連長是我們公社的書記,鼓勵我試試。眾命難違,湖北大漢自告奮勇讓我做試驗,我先幫其推拿捶打,然后按套路出拳,大喝一聲,那大漢就癱軟在高凳下,人事不醒。看的人大驚失色,我連忙又把他掐拿了回來。承諾沒有兌現,豬沒殺,買了30斤豬肉打了牙祭。
潔師傅這絕活后來從未用過,只是村中有人閃了腰,浩師傅抱住他雙肩,左一轉,右一轉,然后用力往上一提就沒事了。有的小孩脫了臼,找師傅用手一搭就接上了。有的人下頜掉下巴,浩師傅用手一端就合上了。
正骨術(圖源網絡)
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浩師傅在理發行中應是佼佼者了,既是手藝人,亦是民間高人。在他身上既有手藝的傳承,又有傳統文化的沉淀,還有職業道德的堅守。浩師傅離開我們多年了,剃頭匠走村串戶的身影距離我們漸行漸遠,那老到的手法、刀法和嫻熟的技藝在腦海中留下永遠的追憶。再也難看見浩師傅那塊褡褡布了,搭橋修面刮須、挖耳、洗眼工藝也消失了。
如今的理發業繁榮翻新了,但我懷疑自己的判斷力,這行業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2012年11月30日于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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