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家貧,讀高一以前,我的學生生活基本上是在撈田螺、賣田螺肉;到河里撈(撿)木頭(木柴)、賣木柴;在垃圾場撿破爛販賣;去沙石公司打小工等賺點小錢補貼家用中渡過的。當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早點走出校門,自食其力,盡快減輕父母的負擔。當時我最羨慕的職業是沙石公司拉大板車的。鄰居鄒家二公子鄒昌龍在沙石公司拉板車、運沙石,每天能賺四至五元,讓我羨慕不已,一度成了我心中的偶像和最好的職業。
(我曾經就讀過的贛州三中)
時光熬到了1978年,這年我18歲,也是全國恢復高考的第二年,這年的春天我與弟弟上高一第二個學期了(當時的學制為:小學五年,初、高中各二年,實行普升制,不論成績好壞,只要想讀都可以升級)。我所在的贛州三中為應對高考,提高升學率,從高一(當時我們高一年級有8個班)數百名學生中挑選了百名左右學習成績比較好的組成兩個重點班(3、4班),“矮子里面拔將軍”,我忝列其中。
貧窮到了一定程度,就根本沒有能力去思考其它問題。當時對我來說,生存比學習更為重要,所以我仍不時輟學去干別的,雖然賺得不多,但天天有幾毛錢給母親,多少能減輕家里的負擔。若不是后來一件事刺激了我,估計這輩子就這樣過了。
(我曾經就讀過的贛州三中初中教學樓。現改為老師的周轉房)
一天傍晚,我從外拾破爛回來,見母親蹲在廚房里哭得很傷心,便問站在一旁的弟弟:媽媽怎麼啦?弟弟說,媽媽在外被別人罵了,回來就到廚房里哭了起來。我上前扶母親起來,遞上今天賺的二毛五分錢。母親哽咽道:“再大的委屈我都不怕,都能忍受,只要你們長大了能為我爭氣。當年張瞎子算命時說你有出息(詳見我在今日頭條發表的《哦!我的母親大人》、《贛州的算命大師——張瞎子》一文),但你整天去撈田螺、拾破爛,拉板車,這樣干一輩子我也看不到出息在哪里?”說到這,母親猛然抬起頭,把我遞過去的錢摔在我的臉上,忿忿地說:“養了你這麼大,難道就稀罕你掙的這點錢,我要的是你有出息,讓我看到希望、有盼頭。還是回去好好地讀你的書,考個大學比什麼都強,也不枉這些年吃的苦、受得難。”
輟學許久、從沒想過要考大學的我,見母親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無言以對,只能在母親面前跪下了。
(當年的筆者)
為兌現對母親的承諾,在家人的竭力支持下,我孤注一擲地為翌年高中畢業時參加高考而準備。當時父親剛解放出來,暫時還沒有恢復工作,每月只能領點生活費,全家五口靠母親每月27元的微薄工資和大哥18元的學徒費生活,十分地艱難。與我同年上學的弟弟,為了我放棄了他的高中學習,去涌金門碼頭做小工、挑石灰(煤)、搬運貨物。在市木材廠學徒的大哥帶我去革命路(現在的贛南路)市衛生局附近一個老三屆的工友家中,購買他保存的“文革”前使用過的高中復習資料(主要是數、理、化,每本二元)。當時同去的還有鄰居“十斤”(小名,下同)、“徐貴”、“東嶺”等伙伴,他們是為給我鼓勁而去的。我不忍心花大哥太多的錢,只買一本高中數學復習資料。
(“文革”期間,我們三兄弟的合影。我是老二)
重新坐下來學習后,發現自己拖欠了太多初、高中的課程和內容,要想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把它們全部補上,非常困難。
我不是一個智商高的人,學習天分也不行,唯一的優勢是我比同班的同學大幾歲,執行力稍強一些,始終相信勤能補拙、靜能生慧。為及時補上拖欠的學習內容和課程,追上同學的學習進度,我采取“笨鳥先飛”的辦法,除正常上課、復習外,每天在家自學到深夜,早上五點又起床背英語、政治。
家里的居住環境差。五口人擠住在一間十二、三平米的平房內,三兄弟都是半大小伙擠在一張床上睡,父母則睡在我們床頂臨時搭建的小擱樓上,冬天寒冷,夏天悶熱。晚上用煤油燈照明。在樣的環境中看書學習,既影響父母、兄弟的休息,自己也展不開手腳。于是每天從學校晚自習回家后,我就把家中的小飯桌搬到小院的坪上,為防止煤油燈的光線散開或亮度不夠,在油燈的玻璃罩上套了一個錐形的硬紙殼,把向上的燈光反射到桌面上。夏天,為防蚊蟲叮咬,不論再熱也套上長衣、長褲,點上艾葉、蚊香;冬天,為防寒抗凍,披上棉襖,雙腳放在裝有稻草的大木桶里,再在腿的四周塞上破舊的衣物。熬到凌晨一點左右時饑腸轆轆,就去找東西吃。家里沒有零食,基本上也沒有余糧。僅發現在炒菜的鍋里每晚都放有一小碗米飯,于是我用豬油把它炒來吃掉。后來得知,這碗飯是父親留給每天凌晨四點下班回來的母親吃的。但母親一直沒有吭過聲。
(我在贛州三中的初中畢業證)
1978年秋,已上高二的我感到非常吃力,想另辟蹊徑,即通過當兵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和命運。父親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兵,贊成我去部隊鍛煉。他領著我到地處五里亭的軍分區訓練大隊參加應征青年的體檢。由于我精神高度緊張,測量血壓時,我的血壓飆升至180,第一關就被刷了下來(倘若當時體檢過關,順利當兵,也許就沒有后來參加高考并被軍校錄取以及后來發生的這些故事了)。看來我只能孤注一擲地奮戰翌年的高考了。
(當年我們家住在城區的西津門)
1979年春節過后,距高考還有四、五個月,我發現與同學的學習成績和距離越拉越遠,也跟不上老師的要求,十分地苦惱和迷茫。數學老師黃明睿點撥我說,還是基礎不牢,要盡快系統地再把數、理、化有關內容梳理一下。當時上海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自學叢書,是高考學習輔導的熱門書籍,賣得“洛陽紙貴”,班上學習好的同學都基本上擁有一套。當時我做夢也想擁有。但買一套需要15元,這對我們家來說負擔有點大。當我得知大哥存有十多塊錢時,便慫恿他給我買書(后來得知,這錢是他準備買雙皮鞋用的。大哥二十出頭了,到了想通過打扮吸引女孩子注意的年齡了)。
大哥有點不舍地問:買了就能考上嗎?我回答道:一定能。這個回答風險性極大,但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如果失敗了,上愧對于父母,下愧對于弟兄,我是沒臉再活在這個世上了。
大哥看我說得這麼堅決,于是帶我去新華書店把這套叢書買了回來。我用三個月的時間把這套書系統地學了一遍,感覺幫助極大。回過頭來看,如果能早一年買,我的學習基礎可能會打得更扎實,高考成績會更高一些。
(當年我的高考準考證。正面)
由于長期的熬夜和營養不良,嚴重地透支了我的健康和體質,到高考前夕,我的身體基本上垮了,晚上多夢睡不著,白天上課打瞌睡。但渴求通過高考來改變自身命運的愿望強烈地苦撐著我學下去。
高考前夕,學校組織考生去市立醫院體檢。我除營養不良外,其它一切正常,視力仍保持在1點5以上(達到參軍體檢的基本要求)。
高考那三天,我食無味,睡不著。一天三頓僅用西瓜充饑(當時的西瓜五、六分錢一斤),由于精神壓力過大,加上基礎不牢,臨場發揮不好,平時不太難的題目,到了考場感到無從下手。特別是考數學時,有一道運用勾股定理解幾何的題,我憋了很久、花了許多時間才完成。這道題占用了我做其它題目的寶貴時間。
(當年高考準考證的背面)
高考結束后,由于自我估分不佳,我處于了一種絕望的等待狀態,不敢去學校打聽、也怕聽到有關高考成績方面的消息,整天鎖在家里那兒也不敢去。此時,身體也出了狀況,發起了水泡(水疹),背部一片片的,晚上只能伏在床上睡覺。我不想因就醫增加家里的開支,每天下午燒鍋開水,用很熱的水往患處澆敷,敷后的感覺好一些,由于是三伏天,水又熱,洗這樣一個澡往往要出一身大汗。汗出多了對于我虛弱的身體造成更大的損害。從中醫學的角度來說,這樣熱敷又會造成水疹毒素的擴散。
1979年也許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最后一年。不久,我母親單位給了我一份下放信豐縣油山墾殖農場的通知書。同時組織我母親等十多名擬有孩子下放的職工到信豐油山知青點參觀。母親參觀回來后,沒在我面前提那兒一個字。
我腳上的涼鞋穿了多年,沒法再穿了,向母親提出再買一雙,母親說,如果上不了學,就要下放,下放了還穿什麼涼鞋?
種種境遇,讓我暗自做好了離別這個人世的各項準備。這段時光,也許就是我人生最痛苦、最黑暗的時期。熬不過,就只能出局,熬過了,我就贏了!
(這張照片是我剛上軍校的留影。從中可見當時我為參加高考嚴重地透支了健康和體質)
父親十分關心我的高考情況,每天下班或利用辦事的機會就會到我就讀的三中打聽。一天,父親氣吁吁地回來,大聲對我母親說高考分數出來了,兒子的成績是296分,上了大學本科錄取線(當時本科的錄取分數線是294)。我聽后是一陣的暈厥。父親帶來的喜訊,把我從走向地獄的途中撈了回來。人生最好的感覺,就是做到別人說我做不到的事,但我做到了。
當年的高考錄取率非常低,100 個考生僅有4至5人上線。考大學是解決我人生“穿草鞋和穿皮鞋的問題”。上大學意味著解決了我的生存和發展問題。
聽到我的高考成績入圍了,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把放在家中多日、揉得有些發皺的下放通知單斗膽地退回了單位。她對領導說,我兒子要上大學了,下放的事,還是安排別人去吧。領導聽后是一臉的錯愕:一個大字不識的掃地女工能教育出考上大學的兒子?當年我是母親所在單位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
(當年高考結束后,上軍校的我與母親的合影)
高考分數上了線,下一步該報什麼學校呢?我從小喜歡醫學,小時候買的第一本書就是有關醫學的。自從看了鄰居徐大爺家的那份《參考消息》后,我才知道天不止一個井大,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很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去闖闖。但由于分數剛上本科基本錄取線,選擇市外本科院校的余地較小,再說到市外讀書還要考慮家里的實際情況,雖說當時上大學不用繳學費,但生活費用和學雜用費還是要有的,對處在貧困邊緣的家里來說一筆不小的負擔。盡管家里表示,無論困難多大也要供我上這個學。但我不想為此拖累全家、影響兄弟后面的發展。這筆感情債一旦欠下,我一生一世都報答不了。
(這是我小時候買的第一本醫學書的發票)
(這是我小時候用撿破爛掙的錢買的兩本醫學書。圖片為正面)
(書的背面)
1979年秋,軍隊院校恢復在應屆高中畢業生中招生,許多考生對軍隊院校陌生,報名的人并不多。老師們平常給我們灌輸和我們從各種渠道了解的都是認為學理工科有前途,有出息。但我的父親鼓動和支持我去讀軍事院校,他說部隊是個大學校,是教育人、鍛煉人、培養人、成長人的地方,像你這樣的性格(內向、不開朗)和體質(單薄、羸弱)更應該去部隊鍛煉、成長,健全人格,健壯體質。考慮到上軍校能解決一切費用,每月還有六元津貼零用,既可減輕家里的負擔,又能實現父親當年在部隊沒有完成的夢想,我也就同意了。經過一番努力和復雜的體檢、政審,我各方面達到了軍校錄取的標準和條件。
上學問題解決了,生存難題也解決了,我的心境慢慢地好了起來,開始了與同學之間的互動。
(一九八0年我從軍校回家休假,與哥哥、弟弟的合影)
8月下旬,我收到了軍校錄取通知,軍校的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地面炮兵學校。因我是爺爺奶奶這樁的羅氏家族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父親帶我去爺爺、奶奶的墳上磕頭,感謝列祖列宗的保佑和庇護。
(2019年,我帶檢查組到贛州三中巡查,閑聊時校領導找了一本校史志給我看)
在校史志上翻閱到一九七九年三中考生入圍、上學的名單,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母親后來對我說:在三個孩子中,你不如大哥聰明、靈活,有人緣;不如弟弟身強力壯、能吃苦耐勞;但你的優勢在于喜歡看書,你要出頭、有出息,必須去走讀書這條路。當年若不死逼你去讀,你就不會下死心去學。
現在回過頭來想,當時我之所以逼著自己往前走,不是前面的風景迷人,而是身后的現實很殘酷。當我走過了那段灰暗的日子,再仔細想想,讓我突破重圍的,都是那些讓我無路可走的死胡同。沒有出路,就是最好的出路。
為人子,盡孝有小孝和大孝之分:小時我出來拉板車、做零工,撈田螺、撿破爛賣,賺點小錢補貼家用,這是小孝。但我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改善家里的生活,讓父母為之驕傲和自豪,這是大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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