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當代著名華文文學大師,山東省臨沂市蘭陵縣蘭陵鎮(原臨沂市蒼山縣)人,一生閱歷豐富,文思不俗,勤奮不懈。1949年去臺灣,1978年后移居美國紐約。
王鼎鈞
算命的先生說,我的八字是“傷官格”,不守祖業,他說“不守祖業”有兩個解釋,一是敗家,一是漂流。我家毀于兩次戰爭,無家可敗,只剩下漂流這一個選項了。
流亡是一種首尾不相顧的生活,像一條線。在我生長的那個社會里,線纏成球,后來這個球散開了,這根線彎彎曲曲拉長了,于是丁公化鶴,王子求仙,這樣的故事就產生了。甚至“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這根線最后也許能像馬蹄鐵,兩端遙遙相望,可是再也沒法連接起來。
流亡也有它的哲學。哲學解釋生存,流亡既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需要解釋,有需要就有發明。流亡也有它的言之成理,持之有故。
“在歷史中每個人都只是一枚隨波的落葉”,沒錯,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原鄉,異鄉,都是為敘述方便而設的名相。
“是否是一種悲涼?”是的,如果你在作詩。
“葉落了還無法歸根”,這是常態,你觀察過沒有,一棵樹,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落葉黏在根部的泥土里。你觀察過沒有,樹根能殺死雜草,裸露一小圈土壤,吸收水分,就是這一小塊圓形的濕地黏住了一些落葉,讓落葉化作春泥。
“故鄉”這個詞對您意味著什麼?我說,“故鄉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如果你見過中國人的家譜,可以發現家譜就是家族的流浪史。中華民族從哪里來?“東來說”,“西來說”,輾轉遷徙。即使“北京人”化石可以證明河北省就是中國人的本土原鄉,一代一代由黃河流域分散到長江流域,也是千里萬里。你可以說,人類根本沒有家,自從亞當夏娃失去樂園,人類都在地上漂流。你也可以說,天空是一個大屋頂,人從這間房子到那間房子,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誰也沒離開這個大家庭。
這里有一個南美洲來的人,他是印第安人的后裔,他相信他的祖先從蒙古遷到阿拉斯加,生兒養女,某一代遷到北美,某一代遷到南美,經過異族通婚生下他這樣棕色皮膚的子孫,他又移民回到美國,現在他的孩子到荷蘭去發展,可能永久定居。“處處非家處處家”,可以說很凄涼,“大丈夫四海為家”,也可以說豪邁壯烈。這就是哲學問題,流浪的人會選擇自己的哲學。
那麼,鄉愁?是的,鄉愁。我覺得很多人誤解了這個名詞。當初,青年人接受了巴金和易卜生的暗示,奮勇出走,本來義無反顧。后來反省了,懷鄉是反省的一種方式,對當初魯莽的論斷,輕率的決絕,盲目的追逐,隱隱有懺悔之意。許多美好的東西流失了,此情可待成追憶,他用“故鄉”當做符號來代表。
懷鄉,溫柔而有情味,這是人性的覺醒,文學的伏脈。無可避免,他美化故鄉,如此一消胸中塊壘。人情之常,“同樣一個城市,住得愈熟,愈覺得小。
同樣一條路,走得愈熟,愈覺得短。同樣一本書,讀得愈熟,愈覺得薄。同樣一穆技巧,使用得愈熟,愈覺得容易。”同樣一個人,一個地方,隔得越久,越遠,越覺得可愛。
請恕直言,非常遺憾,有人把鄉愁當做我們的弱點。游子還鄉,乍見親人,互相擁抱痛哭,上了電視鏡頭,街談巷議,都說這人在外面落魄了,如果混得好,何致如此傷心?富貴還鄉,哪一個不是高視闊步?同胞,我朝思暮想的同胞,怎麼會有這種看法?我們中間到底隔著什麼,彼此相視有如異類?
今日何日,鄉愁已成珍藏的古玩,無事靜坐,取出來摩挲一番。鄉愁是我們成長的年輪,陷入層層包裹。鄉愁是我們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鄉愁無可驕傲,也絕非恥辱。鄉愁是珍貴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鄉愁遲早退出生活,進入蒼茫的歷史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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