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仲平
這村子名不見經傳,既無達官貴人,也沒商賈巨富,更談不上有文人騷客為它留下只言片語,只有附近的村民知道,方圓十幾里外的人知者就甚少了,說起村名不知所說是何處。但是,只要一說瞎子攔路,就恍然大悟,噢,知道知道,那個瞎眼將軍。
我這個村是去風景區的必經之地,公路從村北頭回一個胳膊肘的大彎,由此開始盤山繞嶺。車行好好的忽然停下,為什麼停車?有人持棍攔車;為什麼攔車?因為要錢;為什麼要錢?因為我是瞎子;憑什麼瞎子就可以攔車要錢?因為此路是我開;此路是你開?是的,我為修這條路炸瞎了眼,活不下去了;沒人管嗎?管了,還是不夠活,所以我要攔車要錢。
瞎子垣生,攔路要錢十幾年,去風景區旅游的車累計恐有百萬輛。他簡直就是村子的一塊路標,就像大城市的公交站牌,碰見了他,就知道車到XX村了,離風景區還有五十公里。就這樣,讓這個小小的村子借著瞎子垣生而大名在外了。垣生要錢不乞求,理直氣壯,他戴副墨鏡,手持木棍,路中一站,頗有橫刀立馬的將軍氣魄;不貪婪,小車一元,大車兩元,是一來回的費用,十幾年價格不變。他目瞎耳聰,聽車聲就可以分辨出幾里以外的車,是大車還是小車,是好車還是爛車,車速多少,大概幾分鐘到達戰場,提前做好準備,靜靜地等待車輛自投羅網。他雖缺了手指,但是觸感極好,手摸車牌五秒,就能把車牌念出來;鈔票到了他手里,正反一比劃,真錢假錢,面額多大,心里一清二楚。
對于垣生的攔路違法行為,十幾年來領導干部們既惱火又頭疼,找他談話溝通過,但是一年只有幾百塊的救濟款,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派出所也抓過,一個瞎子,抓就抓吧,你還得像大爺一般伺候著。所以,只要他做事不過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過往車輛基本上都給錢,或是覺得他可憐,同情他,給個一塊兩塊也算合理,只當是積德行善了。當然,也有不給的人。看邊上沒人,從車上下來四五個小年輕人,欺負他看不見,按胳膊的按胳膊,抬腿的抬腿,直接就把他給扔到排水渠里,開車就跑。他就在后面大喊大叫地怒罵。那伙人等天快黑了趁路上沒車沒人再回來,再一次按胳膊的按胳膊,抬腿的抬腿,又把他給扔到排水渠里了。
垣生,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在垣曲出生,1968年的。老母親小時候就隨逃荒隊伍從山東過來,后來在這山窩窩里成家,一家子就一直住在那座近百年的老院里。老院子地勢低,出門就是大山,這山巍然聳立,絕壁千仞。聽長輩講,他小時候長的濃眉大眼,方正剛毅,算命先生說,這孩子,托了這大山的厚重,這面相,將來可了不得呀,怕是有做將軍的命。老倆口就信了再沒生,就他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算是龍鳳呈祥,這在當時每家最少都三四個孩子的背景下難能可貴。可是,這命運陰差陽錯,他還真像是做了將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不過是個攔路搶劫的將軍。一九八幾年,陽店線公路修到了這個小山村,這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巨大工程,如果跟著干活也就意味著可以掙更多的錢,二十多歲的垣生身強力壯就跟著工程隊去修路。
這公路像條玉帶從守護這個村子的大山上繞去。如果說從半山腰繞過,那就是蟒帶加身,對這村子的風水來說就是神來之筆,錦上添花。但是,它偏偏從山腳下通過,逶迤到嶺南的最盡頭再折回來,從大山的山脖子處纏繞過去,這麼看來這公路就如一條縛龍索了,縛頭捆腳,龍脈氣數被破壞殆盡。垣生又是炮手,專門做開山放炮的活,他像是探路開道的漢奸,在龍王爺頭上摘須拔鱗,難怪要被飛石濺瞎了雙眼,這下真將軍就變成瞎眼假將軍了。
垣生眼瞎了,妹子出嫁了,老父也死了,就剩他和老母親艱難度日。那時候,國家賠給他的錢根本不夠,能保住命就算是他命大了。過了幾年,那年夏天,連著幾天的傾盆大雨,山洪爆發,滔天巨浪挾巨石斷木,從河道滾滾而下,沖毀了河堤,淹沒了農田。院子里的那兩孔窯洞也被浸塌了,屋子又漏水,老母親年齡大了,心力交瘁,實在應對不了那些農活和繁重的家務了,就整日哭啼。垣生于心不忍,咬咬牙讓母親不要管他了,回山東舅舅那里去,再也不要回來了。老母親就一狠心,走了。沒辦法,都是苦命人,因為苦,老母親小從山東來;還是因為苦,老了再回山東去。
這個陰暗的老院子就剩一個瞎子了。他摸摸索索的生活,困了就是天黑,醒了就是天亮。那段時間,他絕望,他憤怒,他咬牙切齒,他恨之入骨,他沒了眼睛還有口舌,他會在無人的時候,仰起那張猙獰恐怖的臉,破口大罵老天爺,詛天不能養,咒地不能息。既然破罐子已經破到底了,那就肆無忌憚地放開了摔。剛開始攔路要錢時,連路都摸不回來,從十幾米高的橋頂掉下過好幾次,幸虧下面是軟土有荊棘,哼哼唧唧蜷窩段時間就好了。慢慢地摸熟了道路地形,卻碰上有的司機不給錢,辱罵并動手打他的;也有給假錢糊弄他的。村民們也從驚訝到理解,遇到蠻橫的司機,自然的會伸手助威。漸漸地,瞎子攔路要錢,就形成了潛規則。這村子,就像是收費站,司機們會提前準備好了零錢。每天都要過往的車輛會買月票包月,如果有領導視察或者有重大活動過車隊,鎮干部會提前通知他那兩天別攔路,垣生儼然就是收費站站長了。
這大山渾然厚重,龍脈氣數雖散,但形還在,將軍做不了真的,那就狐假虎威,假的做的有模有樣也行。一年有了這幾千塊錢的收入,生活算是滋潤起來。
垣生在村子里輩分高,但是全村的人都對他直呼其名,因為他說話不分老幼,總是信誓旦旦的胡說八道。你說:哎呀,有條蛇。他會立馬接話說:就是,就是,呲溜一下鉆洞里了;你說:晚上六棵柿樹那段路真陰森。他會說:就是,就是。我親眼看見過一個吊死鬼。你說:你一個瞎子看見了?他說:看見過啊,我小時候看見過,還是女鬼,我也夢見過。他說話就是這樣無邊無際,沒邊沒沿,倒也歡樂多多。
村子的北面是鋸齒山,主峰高聳似利齒,余峰緊隨如犬牙,整條山脈一字排開,就像巨大的鋸齒一般,立地開天。翻過這座大山就進入了茫茫的原始森林,其中的七十二條混溝里蘊藏著豐富多彩的珍稀動植物。有兩年,偷獵盜伐者猖狂不絕,這村子作為必經之路的咽喉要地,就有領導囑咐垣生要格外留意外地的獨車進入駛出。他頓感責任重大,覺得自己一輩子百無一用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而心力倍增。他曾在車多的時候幾天幾夜蹲守路邊,不覺困意,用他那敏銳的聽力捕捉每輛車子上的可疑舉動,把守好自己的這道關口。
某天晚上下著小雨,夜半三更,四面的黑山早已沉寂。忽有兩道車光劃破暗夜,如鬼火般晃晃悠悠,沿著山路盤旋而下。這輛面包車上有偷盜的大鯢,兩位偷盜者萬萬想不到,還有個瞎子已等候他們多時了。等車轉過那個胳膊肘大彎,垣生早已像天神天將屹立在路中間。秋風獵衣,斜雨濕身,車燈的聚光中,他手持木棍,猶如張飛仗八尺長矛,威風凜凜。偷盜者先是利誘,垣生不為所動,他這時候是視不義之財如糞土的俠士;偷盜者再威逼,讓他知道馬王爺是很厲害的,他喝道馬王爺有三只眼關我屁事,我垣生一只眼也沒有。
等偷盜者擺脫了瞎子的糾纏,早已氣喘吁吁癱坐在地。天也快亮了,經過一場惡斗,垣生蜷躺在路邊口鼻是血,昏死過去。兩位偷盜者在距離幾十公里外的檢查站被抓獲,上警車的時候狠狠罵道要不是那該死的瞎子,他們早已安然出境逍遙法外了。垣生一戰成名,讓偷盜者心驚膽戰,感嘆道縣官好打發,瞎子死難纏。一個瞎子,一個人的世界,無盡的黑暗。只要活著,就得無欲無求,像遁入空門的和尚,才不會痛苦和煎熬。
再過了幾年,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如大不如以前,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也不能從心所愿,探道老是碰壁,絆絆磕磕。妹子就把她十來歲的大女兒雪兒過繼過來,改舅叫爸,照顧他的生活。雪兒乖巧,梳著辮子,經常看見她用棍子牽著她爸走在村道上。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垣生也成老頭了,女兒也該嫁了。他趕上了國家的好政策,幸福路上不落一人,他被精準扶貧重點照顧,再也不用去攔路要錢了。這村子沒了瞎子攔路,越發的平庸無色,每天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暢通無阻,呼嘯而過。這兩年,聽說國家要修高速公路路過山村,而直達風景區。垣生該是很失落了,這個村子也應該很沮喪,像是要被那快速道隔離拋棄,而湮沒落魄。
村子東頭的那棵老槐樹老態龍鐘,不知有幾百歲了,枯了又綠,綠了又枯。他有時候會坐在樹下的石碾邊,倚柱著那根木棍,耷拉著頭,如老僧入定,如將軍思戰,一聲不響,一動不動。他是否在回憶曾經的光明世界,又或是在想現在的世界是怎樣的五顏六色,人們不得而知。
歲月悠悠,唯有那大山沉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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