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范大學教授 程郁
“靖康之難”使上層婦女、特別是皇室婦女遭受性暴力,這是“靖康恥”中難以言說的重要部分。
相傳《滿江紅》詞為岳飛所作:“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傳唱至今。學界或疑為明人擬作,但類似于“靖康恥”一類說法的確常掛在南宋人嘴邊。
南宋初胡寅上疏為高宗擬詔曰:“金人逆天亂倫,朕義不共天,志思雪恥。” “靖康恥”難道僅指徽宗、欽宗被俘及大片土地的被占嗎?所謂“逆天亂倫”是否還有別的意思?第一次東京解圍之后,李綱上疏將“驅略士女”與“質親王”并列,說:“此誠宗社之羞,而陛下嘗膽而思報者也。”東京城破時宋臣之言更直白:“太上出質,人子難忍;妃姬改嫁,臣民所恥。”對宋皇室及士大夫來說,靖康之恥不僅意味著國亡,還有家破之后的難言之痛,“靖康之難”的性暴力是宋代社會性別史中繞不過去的話題。
“靖康之難”使宋朝君臣集體蒙羞
關于宋俘的遭遇罕見記載,一涉及金軍的性暴力,更語焉不詳,后人只能于紛繁史料中尋覓。“靖康之役,(金帥)斡離不初欲得一帝姬,蕭慶語斡云:‘天家女非若民婦,必抗命自盡。’斡意沮。”“靖康之難”之所以為國恥,不僅因為有大批上層女性蒙難,而且她們并沒有殺身守節,這才最讓士大夫郁悶。
1、金軍大寨為性暴力的第一現場
靖康元年(1126)歲末東京城陷,金兵放出和談之風,目標直指后妃與帝姬。十一月二十六日,金帥粘罕曰:皇帝“弗親出城便須出質妻女,此外更無計議”。
大臣一開始就準備犧牲皇家妻女,而皇帝總想用民女填金人欲壑。靖康二年(1127)正月初十,經反復討價還價,終于同意交出兩名較疏遠的宗女,并開始搜羅青樓女子或歌妓舞女,后公然搶掠良家女孩,“開封府尹徐秉哲自置釵衫冠插鮮衣,令膏沐粉黛,盛飾畢,滿車送軍中。父母夫妻抱持而哭,觀者莫不噓唏隕涕”。第一批入寨者主要是平民女子,金人“選收處女三千,余汰入城”。如何知道處女呢?退回的女性應已被性侵。
正月二十二日,宋朝答應再獻上十名趙氏女性及宮女、女樂等三千多人,并付巨額犒軍金,“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準金一千錠,宗姬一人準金五百錠,族姬一人準金二百錠,宗婦一人準銀五百錠,族婦一人準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準銀一百錠,任聽帥府選擇”。
二十八日,第一位帝姬被金人霸占。史稱“茂德帝姬”,小名福金,已嫁蔡京子蔡鞗,其被貢含有懲罰蔡家的意味。宋大臣扮演拉皮條角色:“議和諸臣誘姬至寨,誤飲狂藥,婉委順從,斡遂肆欲無厭。”
二月初一日至三日,眾多士大夫女眷受害。
二月初五,宋臣許諾無論何人皆可獻出。然而,二月初六,徽宗、欽宗二帝被廢,初七徽宗“率妻(妾)、子婦、婿女、奴婢絡繹而出”。康王即以后南宋高宗母韋氏與其妻邢氏“同禁壽圣院”。幾乎全部皇室女性及眾多高官女眷被擄入金營。
二月初十,王妃、帝姬九人被分給金將領,“獨一婦不從,二太子(斡離不)曰:‘汝是千錠金買來,敢不從!’婦曰:‘誰所賣?誰得金?’曰:‘汝家太上有手敕,皇帝有手約,準犒軍金。’婦曰:‘誰須犒軍,誰令抵準,我身豈能受辱?’”“隨侍小奄屢喚娘娘自重。婦不自主,小奄遂自刎”。小宦官大叫“娘娘自重”,實催她自殺。
十六日,婦女“即改大金梳裝,元有孕者,聽醫官下胎”。
十八日,金軍大宴,二后被迫與金將男女雜坐。妃姬二十人出侑酒,徽宗六女被金將設野馬看中。徽宗說:“‘富金已有家,中國重廉恥,不似貴國之無忌。’國相怒曰:‘昨奉朝旨分俘,汝何能抗?’令堂上客各挈二人”。這時說“重廉恥”實令人嘆息。
女性“入寨后喪逸二千人”,即婦女不堪群狼蹂躪,或被金將士殺害。二月“二十四日,儀福帝姬病”;三月“二十四日,帥府歸香云帝姬、金兒帝姬、仙郎帝姬三喪”。儀福小名圓珠,17歲;香云、金兒和仙郎即正史所稱仁福、賢福和保福三帝姬,皆16歲。又信王妃等人歿于另一金軍大營青城寨。
圖1 搜山圖局部
圖1為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搜山圖》局部,最初標為元人作品,現一般認為是南宋畫。畫面描繪一群兇神惡煞正在滿山追殺妖怪,妖怪大多被繪成女性,她們身著襦裙披帛頭梳高髻,作宋貴婦人裝扮,而追捕屠殺者卻穿著遼金的異族服飾。其故事內容一說是灌口二郎神收妖,一說是影射后蜀花蕊夫人被俘。然而,其中婦女被綁縛驅趕、或被虐殺傷害的畫面極似性暴力現場,即使作品不是“靖康之變”的忠實寫照,也更像是漢族婦女遭性暴力的折射反映。
的確有女子反抗的記錄。二月初七王妃、帝姬入寨時,看到三女被“刺以鐵竿,肆帳前,流血三日”未咽氣。三女應為平民女性。“太子指以為鑒,人人乞命”。當夜,“鄭、徐、呂三婦抗命,斬以徇。入幕后,一女以箭鏃貫喉死”。欽宗宮人“曹妙婉、卜女孟、席進士、程巧、俞玩月、黃勤歿于水。衛貓兒自刎”。 又“鄆王姬王氏至劉家寺,王氏自盡,年十六”。查《開封府狀》,被殺及自殺的婦女不是皇親國戚。
2、北征途中后妃皆難以幸免
三月二十八日,兩宮分批北遷,行軍分作多路,許多女俘并不能與丈夫同行,宿營時似乎也是分男女關押的,兩位皇后受到嚴密監視。
沿途設宴往往令后妃單獨出席,即令婦女陪酒。金軍還利用各種機會玩弄婦女。五月“初二日,王令駐尖一日,共浴溫泉”。
欽宗朱后時年27歲,最為靚麗,命運也最悲慘。女性在野地排泄,更容易被強奸。“嘗路行之次,朱后下畦間旋溺,骨碌都從之,乃執后臂曰:‘能從我否?’朱后因泣下,戰不能言,遂亦發疾,不能乘騎,骨碌都乃掖后同載馬上行。”當夜,朱后腹痛,骨碌都以手撫其腹。后金將澤利殺骨碌都。他切肉時視朱后笑曰“這一塊最好”,并逼后陪酒,“后不勝涕泣,乃持杯作歌”,朱后投井,被左右救止。從上下文看,朱后不可能逃過性暴。
圖2 欽宗朱皇后像
其他女俘更身陷狼群。四月初七,“館伴阿林葛思美盜后宮曹氏”。次日,女俘“避雨虜兵帳中者,多嬲斃”。 “嬲”指多男糾纏一女,即她們遭輪奸而亡。
高宗妻邢氏時年22歲,妾田郡君僅19歲,妾姜郡君17歲。四月“初五日,次湯陰。邢妃以蓋天相逼,欲自盡”。
柔福帝姬小名嬛嬛,又稱多富,年僅17歲,因非常漂亮,一出城便引發群狼爭搶。三月二十九日,公主“以墜馬損胎,不能騎行”。嬛嬛未婚,所墮胎應為性侵后果。
金《宋俘記》載,宋俘共14000余人,“北行之際,分道分期,逮至燕、云,男十存四,婦十存七”。則途中女俘死亡多達三千人,減員非常驚人,除缺衣少食之外,性侵恐怕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徽宗“入國后又生六子八女。……別有子女五人,俱六年春生,非昏德胤”。可見妃嬪所生皆不是趙家龍種。
3、公開展示的恥辱
甫入金境,女俘便被有意展示。“五月初一日,真定萬戶宴斡酋,帝姬、王夫人等坐騎以從。番人聚觀如潮涌。”“大王眷屬下逮戚族男女咸集如睹異寶,且與后妃等行抱見禮申敬,漢婦不習,惶窘萬狀。”所謂“抱見禮”即公開猥褻。
圖3 商晚期女戰俘玉雕
金滅遼時,金太宗亦曾令遼后妃“以赤體獻廟”。但這并不是女真族的發明。圖3為商晚期玉女立像,今藏于美國哈佛大學沙可樂美術博物館,她雙手被捆于胸前,赤身裸體。獻俘本是一場全民狂歡,伴隨展示女俘身體、集體猥褻等,這一傳統可能更為久遠。
金天會六年(1128)八月二十四日,“黎明,虜兵數千洶洶入,逼至廟,肉袒于廟門外,二帝、二后但去袍服,余均袒裼,披羊裘及腰,縶氈條于手。……出婦女千人賜禁近,猶肉袒”。宋俘不論男女“均露上體,披羊裘”。朱后一路忍辱負重,這以后兩次自殺,終于即遂,可見了無生意。兩年后,金主詔朱氏“可封為靖康郡貞節夫人”。“貞節”二字真令人百感交集。
諸帝姬、后妃或被充作金將妾室,六位帝姬被收入金宮,后為金主生下男兒。
金軍必取宋君臣的妻女,除她們更漂亮之外,其實也是有政治目的的,這使占領者更具勝利感,且讓失敗者集體蒙羞,以滅絕其自尊。
“靖康之難”為貞節觀趨嚴之關鍵節點
1、唯一使受害者內疚的性暴力
《開封府狀》載有上層女俘詳單,帝姬與王女、皇妃嬪與王妃嬪共309人。《開封府狀》詳載309名重要女俘的年齡,40歲以上者僅5位,未見50歲以上的長公主及妃嬪。12歲以下的皇女及皇孫女49名,最小的僅1歲,她們可能隨母被擄。14-39歲的女性多達252人。
此外還有近支宗姬195人,據元祐六年詔,近支宗姬亦大多嫁入士大夫家。其他被俘的貴戚、士紳婦女更無法統計,中上層女俘應占女俘總數的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左右。被擄的士大夫女眷亦應相當年輕。
達燕山后,“婦女多賣娼寮”,到獻俘禮前,宋“宮親貴戚已發通塞州,編管家奴、軍妓”。金天會時掠至的宋男婦不下二十萬,“婦女分入大家,不顧名節,猶有生理;分給謀克以下,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鄰居鐵工以八金買倡婦,實為親王女孫、相國侄婦、進士夫人,甫出樂戶,即登鬼錄。余都相若。”可見,被羞侮的不止皇室,而是宋朝全體士大夫。
遭到性暴力的女性,還遠不止上述女俘。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斡離不掠婦女七十余人出城,左言妻亦被掠,翌日,以金贖還。”士紳婦女雖贖還,已不保其“貞節”。 十二月十九日,金將在天津橋駐札,“壯者為之剝脫而殺之,婦女美麗者留之。”二十一日,金人入城逐坊巷集民間女子出城,“其女子往往為金人淫污,留而不遣出城,亦不令歸家。”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金千戶陸篤詵殺其兄,“宗姬、宗婦十七人在所掠中,遂歸寨。”
社會認為最可恥的是這些女性,可以說,性侵是唯一令受害者內疚的暴力。北征時朱妃作歌云:“屈身辱志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朱慎妃和歌云:“今委頓兮異鄉,命不辰兮志不強。”“屈身辱志”及“志不強”道出她們心中的痛苦。
2、戰亂中女性所遭性暴力的書寫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趙構在應天府即帝位,后廟號高宗。當南宋岌岌可危時,“粘罕編造穢書,誣蔑韋后、邢后、柔福帝姬諸人”。即金人大肆宣揚高宗妻母被辱,宋人雖矢口否認,而對照筆記,金人所言卻是不可否認的。這段歷史實在可恥,因此“高宗朝搜禁私家記述”。直至咸淳三年(1267),耐庵才看到隆興二年(1164)確庵所編《同憤錄》,他又增入《宣和奉使錄》和《甕中人語》,定名為《靖康稗史》。有關女俘的遭遇幾乎全出自此書。可見,這段痛史讓皇家及士大夫痛入骨髓,所以才會讓這段歷史沉沒。
元末所編的《宋史》主要據宋國史編成,細讀《后妃傳》與《公主傳》,可見史官煞費苦心回避。史載:徽宗“三十四帝姬,早亡者十四人,余皆北遷”。查《開封府狀》,共俘公主、帝姬22人,北遷時只剩19人,對三位帝姬慘死于金寨事,國史只字不提。欽宗朱后條下有“后既北遷,不知崩聞”八字,其自殺及被賜“貞節”等事也無記載。
諸公主屈為人妾的事實更為正史省略,僅提及榮德帝姬和柔福帝姬的改嫁,這主要與假公主案相關。南宋時有人冒名榮德帝姬,當即被識破杖死。國史謂榮德帝姬于駙馬曹晟卒后,“改適習古國王”。這當然是避諱之筆,一到燕京諸公主即被配人。建炎三年(1129)末,一女自稱柔福帝姬逃回南方,朝廷差公主生母王貴妃閣的宦官馮益與宗婦吳心兒云識認,“遂收入內,加為福國長公主,降駙馬都尉髙世榮”。紹興十二年(1142)八月,宋金和議成,高宗母韋氏回到南方。母子剛見面,韋氏抱著高宗哭聲未歇,突然說:“哥被番人笑說,錯買了顏子帝姬,柔福死已久,生與吾共臥起,吾視其殮,且置骨。”所謂“顏子”即俗語假貨。高宗即置姬于獄,不久誅之東市。這便是著名的假公主案。
此案的確可疑。一驗明正身時是相當審慎的,事后派去驗視的宗親及宦者皆被流放。何況帝姬被擄時已17歲,高宗本應認識。二有關冒名者的來歷人言人殊,有說是開封尼李靜善。三許多巧合更令人生疑。徽宗帝后及高宗妻皆尸骨無存,唯獨柔福得“全骨以歸”。
筆記又曰:“或謂太后與柔福俱處北方,恐其訐己之故,文之以偽,上奉母命,則固不得與之辯也。”那麼,韋氏怕什麼呢?或傳說韋氏曾為金人之妾,宋《呻吟語》反駁曰:“韋后北狩年近五十,再嫁虜酋,寧有此理?虜酋舍少年帝姬,取五旬老婦,亦寧出此。”《開封府狀》明載她北遷時年僅38歲,而南宋人加了十歲,對此,何忠禮先生辯之甚明,此處不再重復。其實,太后改嫁尚可,高宗母及妻妾皆淪為官伎才是奇恥大辱!獻俘后金主令“宋妃韋氏(高宗母)、鄆王妃朱鳳英、康王妃邢秉懿(高宗妻)、美﹝姜﹞醉媚、帝姬趙嬛嬛”等被送至浣衣院。浣衣院實為官辦妓院,《燕人麈》更明載:“趙□母韋氏、妻邢氏沒為官婢。”高宗正率諸將頑強抵抗,將其女眷打入浣衣院,帶有羞辱性質。回到南宋當天,韋氏送走兒子,“復坐,凝然不語,雖解衣登榻,交足而坐,三四鼓而后就枕”。不管柔福是否為假,韋太后心中必有惶恐與內疚。
[本文原標題為《何謂“靖康恥”——“靖康之難”性暴力對宋代社會性別觀的影響》,首發于《史林》2020年第1期。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登,作者對原文做了改寫,分上、下兩篇發布,此為上篇,注釋從略。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于圖像史料的宋代女性文化研究》(編號17BZS042)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彭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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