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發表于《臨沂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轉載或引用請注明出處。謝謝!
廓清“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
盛大林
(北京大學 新媒體研究院,北京 100871)
摘要:“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分別應該用在首句借韻還是尾句借韻上,兩種完全相反的觀點并存,一直未有定論,現實中的引用情況也是公婆各說各的,讓人無所適從。從詞語的源流及其內在的邏輯來看,應該是“孤雁入群格”用于首句,而“孤雁出群格”用于尾句。有關單位及專家應通過適當的方式對此作出明確而清晰的界定,達成共識,定分止爭。
關鍵詞:孤雁出群格;孤雁入群格;近體詩;音韻學
中國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近體詩的七言絕律,以首句入韻為正例,不入韻為變例。能入韻更好,不入韻亦可。由于沒有剛性的規定,詩人在創作中有時會變通,那就是從鄰韻中借韻,也就是使用通韻。比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詩中首句韻腳字“峰”是冬韻,而第二句韻腳字“同”和尾句韻腳字“中”屬東韻。冬韻和東韻是鄰韻,可以打通借用。
尾句也有借韻的情況。比如唐代詩人劉兼的《中夏晝臥》:“寂寂無聊九夏中,傍檐依壁待清風。壯圖奇策無人問,不及南陽一臥龍。”該詩首句韻腳字“中”和第二句韻腳字“風”都是東韻,而尾句韻腳字“龍”卻是冬韻。
對于近體詩的這種特別韻格,有兩種形象的比喻:一曰“孤雁出群格”,一曰“孤雁入群格”。一“出”一“入”,分別用在首尾兩句上。但哪一個用于首句、那一個用于尾句,一直存在爭議。
《中國文學大辭典》有“孤雁出群格”這個詞條,但沒有“孤雁入群格”。該典對“孤雁出群格”是這麼解釋的——
詩學術語。律詩與絕句或四韻,或兩韻,韻腳落在偶句上,而于首句押韻并無規定,即可押可不押。首句無須與整首詩同韻,可以用通韻,即借用鄰韻。這種首句用通韻的格式,古人稱為“孤雁出群”。(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謂:“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1]
《中國詩學大辭典》中既有“孤雁入群格”,也有“孤雁出群格”。該典對“孤雁入群格”的解釋是——
詩體之一。律詩與絕句,首句不必用韻,如首句用了與之鄰近的韻,叫做“孤雁入群格”。(清)冒春榮《葚原詩說》卷二:“起句可不用韻,故宋人以來,有入別韻者,謂‘孤雁入群體’。”[2]
而《中國詩學大辭典》對“孤雁出群格”的解釋卻是這樣的——
此有兩種情況:一是七言律絕中,首句借韻者。(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一:“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二是結句出韻者,(清)冒春榮《葚原詩說》卷二:“李笠翁以結句亦用別韻,謂之‘孤雁出群’。”又卷一云:“近人五律亦用之,尤謬之甚者也。”[2]
辭典中,這兩個詞條是挨在一起的。剛說過“孤雁入群格”用于首句,緊接著又說“孤雁出群格”也可用于首句,而且“孤雁出群格”還可用于尾句。兩個詞條前后矛盾,一條之內自相矛盾。到底是誰前誰后呢?
一,雙方依據
《中國詩學大辭典》編輯委員會“首鼠兩端”,顯然是因為兩種說法都有根有據,而且雙方“陣容”都很強大。比如主張首句借韻為“孤雁出群格”的除謝榛(1495—1575)外,還有星漢(1947—)。他在《今韻說略》一文中說:“晚唐有于首句入韻的格律詩,借用鄰韻的韻字,作為首句的韻腳,唐宋幾成風氣,視為定例,叫‘借韻’,起名號‘孤雁出群’……如冬韻詩起句入東韻,支韻詩起句入微韻,豪韻詩起句入蕭肴是也。”[3]。而且這種說法得到了《中國文學大辭典》的采信。謝榛是明代著名的詩論家,現存文獻中又找不到比他更早拿“孤雁出群”比喻首句借韻的學者,他的說法當然應該重視。
不過,主張首句借韻為“孤雁入群格”、尾句借韻為“孤雁出群格”的人更多。除前文提到的冒春榮(1702—1760)之外,還有清代的詩論家仇兆鰲(1638—1717)、汪師韓(1707—?)、夏世欽(生卒年不詳,亦為康乾年間人)和袁嘉谷(1872—1937)。仇兆鰲《杜詩詳注》中有這麼兩段——
“陳跡隨人事,初秋別此亭。重來梨葉赤,依舊竹林青。風幔何時卷,寒砧昨夜聲(一本作聽)。無由出江漢,愁緒日冥冥。”(上四舊館秋景,下四觸物傷情。隨人事,謂跡隨事往。《杜臆》:“風幔,是昔有今無者。寒砧,是昔無今有者。”聲字出韻,若作聽字,對卷字亦穩。杜詩五律,無失韻者。
前投幕府詩,本用魚韻,而起借七虞無字,謂之“孤雁入群格”。此題《客舊館》,本用青韻,而后借八庚聲字,謂之“孤雁出群格”。[4]1027
“前投幕府詩”指的是前文中杜詩《投簡梓州幕府兼韋十郎官》:“幕下郎官安穩無,從來不奉一行書。固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也疏。”[4]1010首句的“無”字為虞韻,第二句“書”字和尾句“疏”字為魚韻。首句借韻,被稱為“孤雁入群格”。《客舊館》中的韻腳字“亭”“青”“冥”為青韻,而“聲”為庚韻,被稱為“孤雁出群格”。需要說明的是,“孤雁”之說通常只適用于七言律絕的首句或尾句,但后來擴展到了五言律絕,甚至非首非尾也能借韻,如《客舊館》就是借在第六句尾。此非常例,亦非個例。此為另題,本文不議。
汪師韓在《詩學纂聞》中說:“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韻字,蓋此韻原不在四韻之數,謂之‘孤雁入群’。然不可通者,亦不可用也。”[5]他認為所謂“孤雁出群”是指“末句所押之韻,非在同一韻部之內,稱之為‘飛雁出群格’或稱‘孤鶴出群格’。”[6]這里,汪師韓又提到了新的說法,大體差不多,也不去管它。
夏世欽在《槐軒論詩法》的中寫道——
“詩首尾出韻者為借韻。或可見于首尾,中間決不可出韻。既首尾出韻,亦不可并行。蓋首句出韻,名為孤雁入群;末句出韻,名為孤雁出群。若首句出韻,末句復出韻,則雁無才入群即出群之理。末句出韻,首句先出韻,則雁無要出群又入群之理也。。”[7]
夏世欽這段論述不僅把“入”和“出”的先后順利說得清清楚楚,而且闡明了首句和末句不能同時借韻的道理。
袁嘉谷的《臥雪詩話》有一段提到“孤雁入群”——
鹿泉官滇刺史,有詩云:“月樓誰與詠黃昏,回首鷹臺隔遠氛。犵鳥獞花招過客,碧雞金馬夢神君。一州斗大知何日,萬里天長趁未曛。多謝故人侔莫甚,元龍豪氣尚如云。”揚子《方言》:“侔莫,強也。凡勞而相勉謂之侔莫。”按:樂肇《論語駁》亦謂“燕齊謂勉強為文莫”,見《晉書》。又按:鹿泉本作四律,皆押元韻。二首、四首則孤雁入群格也。第三首直押古通韻,殆無舊格。[8]
這首七律中的四個韻腳字“氛”“君”“曛”“云”均為文韻;第一句的末字可以不入韻,但借用了與文韻相鄰的元韻中的“昏”,是謂“孤雁入群格”也。
仇兆鰲、冒春榮、汪師韓、夏世欽、袁嘉谷,從清初到清末,5位大學者、詩論家異口同聲,認為首句借韻是“孤雁入群格”。現代的歐陽鶴(1927—2019)也說:“格律詩過去有第一句可用鄰韻的寫法,亦稱‘孤雁入群’。”[6]
二,各自解釋
關于“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的先后問題,論者各說各的,很少有人闡述其中的道理。
“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韻字,蓋此韻原不在四韻之數,謂之‘孤雁入群’。”汪師韓的這一句算是作了一些解釋。意思是,七律的八句,規定有四韻。首句的尾字原本可以不入韻,所以“不在四韻之數”。那四個規定之韻就像是四只大雁組成了一個“群”,而首句尾字借來的鄰韻則像是一只“孤雁”要加入其中,這不就是“孤雁入群”嗎?應該說,這個比喻是非常形象的,這個解釋也通俗易懂。
關于稱首句借韻為“孤雁出群”,謝榛沒有解釋,他身后幾百年也無人闡述。直到2008年,《詩詞月刊》發表了一篇署名陳汝定的文章[6]。該文支持謝榛的說法,并給出了3條理由:一是要尊重謝榛的首創精神。二是孤雁出群的“出”字與出韻的“出”字不謀而合。把這種出韻定名為“孤雁出群”既形象又合理。三是“孤雁出群”的提法符合雁的習性。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如果大雁失(出)群了,它不會飛入其他雁群。
筆者認為,上述三個理由都不成立。下面,我們一一辨析。
三,追根溯源
“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提起“孤雁出群”,人們就會引用這段話,而且只引這一段。殊不知,這一段的前面還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七言絕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歷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渾成無跡,此所以為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于起句,借用傍韻,牽強成章,此所以為宋也。[9]
不難看出,謝榛是崇唐貶宋的,他并不贊成“孤雁出群”之說。既不以為然,他還會拿“孤雁出群”這樣一個生動的詞語來比喻借韻嗎?他沒有在“孤雁出群”的后面加上“格”字。實際上他是在批判所謂的“孤雁出群”。從“謂之‘孤雁出群’”的語氣中,就能感覺到,他也是引用前人的說法,只不過我們現在不知道其為何人罷了。
其實,既不是謝榛最早把“孤雁出群”用在比喻借韻上,更不是他首創了這個詞語。
《觀月經》孤辰卦,名“孤雁出群”。玄課孤辰卦,四時辰上推。冬北亥子丑,寅卯的孤危。南方巳午未,申酉是孤夷。春三寅卯辰,孤在巳午題。秋天申酉戌,亥子作孤推。父子分離析,夫妻有生離。忽然諸卦救,禍滅福相隨。前孤后是寡,骨肉縱睽違。[10]
這段話出自《六壬大全》。這是一部易學經典,成書稍晚于《易經》,大抵在春秋時期。《六壬大全》中,“孤雁出群”是一個卦名。如此充滿想象力的卦名還有很多,比如“龍虎交戰”“白虹貫日”“鵬翼沖天”“平地登霄”等。原來,早在2000多年前,就有了“孤雁出群”的說法。
明代著名武術家程宗猷(1561—?)在《少林棍法闡宗》中,至少兩次提到“孤雁出群”。一是《破棍第三路譜》:“孤雁出群:我勾拿開,彼棍走出。”[11]13二是《破棍第五路譜》:“腦后槍:彼扎圈外,我勾開彼棍,退步如孤雁出群勢。”[11]18原來的術數卦名,變成了棍法招式。
此后的武俠小說中,也多次出現“孤雁出群”。比如石玉昆(清道光、咸豐年間人)《小五義》第110回,“鬧湖蛟”吳源遭遇“翻江鼠”蔣平:“話言未了,一個箭步躥將上來,使了個孤雁出群的架式。”[12]金庸(1924—2018)《射雕英雄傳》第14回,郭靖與裘千仞交手,旁邊的黃蓉叫道:“那有甚麼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13]482《射雕英雄傳》第10回,大戰楊鐵心的時候,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13]323在這里,“孤雁出群”又變成了拳法或槍法。
《中國武術大辭典》對“孤雁出群”的解釋是:“殳法。指掄劈之法。《十八般武藝全書·殳法》:孤雁出群……撒棍向左后方,然后作勢向右上方掄劈。”[14]
還有更奇的!《世界珠算通典》中也有“孤雁出群”這個詞條:“珠算乘法的傳統象形趣味算題之一。在算盤上各位數是9的多位數自乘,所得積數的排列似一群飛翔的大雁,唯有一只出了群,故名。例如:999×999=998001,9999 × 9999=99980001,99999×99999=9 999800001。”[15]
珠算中的“孤雁出群”
“孤雁出群”確實太生動了,既富有詩意,又很有畫面感,所以很多領域都能“借”來用用。拿它比喻詩詞,委實形象得緊。
至于“孤雁入群”,目前已知最早的出處就是仇兆鰲的《杜詩詳注》。陳汝定認為,“孤雁入群”是由汪師韓提出來的,出處就是他的著作《詩學纂聞》。這個判斷肯定錯誤,因為仇兆鰲駕鶴西去的時候,汪師韓才10歲。冒春榮也比汪師韓大5歲。
唐代詩論家齊己(863—937)的《風騷旨格》,包括“詩有六義”“詩有十體”“詩有十勢”“詩有六斷”“詩有三格”“詩有二十式”“詩有四十門”等幾個部分,其中關于“勢”的論述影響最大,而“十勢”中就有一個叫“孤雁失群勢”。“獅子反擲勢。詩云: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猛虎踞林勢。詩云:窗前閑詠鴛鴦句,壁上時觀獬豸圖。丹鳳銜珠勢。詩云:正思浮世事,又到古城邊。毒龍顧尾勢。詩云:可能有事關心后,得似無人識面時。孤雁失群勢。詩闕……”[16]每一勢都配有一句詩,唯獨“孤雁失群勢”是“詩闕”。因為齊己的“十勢”影響很大,后代詩論者多有因襲仿作,比如徐寅(生卒年不詳,唐末五代人)《雅道機要》所列“八勢”中也有“孤雁失群勢”,并配詩曰:“人情茍且頭頭見,世路欹危處處驚。”[17]407文彧(生卒年不詳,五代末宋初人,一作“神彧”)《詩格》的“十勢”中也有五勢出于《風騷旨格》,其中的“孤鴻出塞勢”顯然脫胎于“孤雁失群勢”,此勢亦有配詩:“眾木又搖落,望君君不還。”[17]520 不難看出,這些“孤雁”或“孤鴻”是在論詩的氣勢,而不是說詩的韻格。這至少說明,“孤雁X群”在唐代就已經被用來評論詩歌。既然可以用來描述詩的氣勢,當然也可以借來比喻詩的韻格。相對而言,“孤雁X群”用來比喻韻格比用于形容氣勢更加形象生動,也更容易理解。筆者推斷,“孤雁入群格”或“孤雁出群格”可能都是從“孤雁失群勢”中演化孳生出來的。
四,出入之辨
“孤雁出群的‘出’字,與出韻的‘出’字不謀而合”?陳汝定的這個說法,不僅不能支持自己的觀點,反而道出了“孤雁出群”用于首句的癥結。首先必須厘清的是,“孤雁出群”是用來比喻“借”韻的,而不是比喻“出”韻的。因為近體詩對韻律的要求非常嚴格,根本就不允許出韻。七絕規定的有兩韻(偶句尾字),七律規定的有四韻(偶句尾字),首句的尾字本來就不在規定必須要押的兩韻或四韻之內,所以首句的尾字根本就不存在出韻的問題。詩人們在首句的尾字借韻,不僅不是為了“出”韻,恰恰是為了“入”韻,就是要讓首句的尾字加入到押韻的韻部中,從而讓詩更加富有韻味兒。
實際上,借韻也確實取得了入韻的效果。比如文首所舉的蘇軾《題西林壁》,首句“峰”字所在的冬韻與“同”“中”所在的東韻是鄰韻,三字的古音應該很相近,今音讀起來也很押韻。杜牧的《清明》也是如此。“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詩中的“魂”和“村”屬于元韻,首句的“紛”是文韻。雖然是借韻,但讀起來朗朗上口,韻味十足。
所以,首句用“孤雁出群”來比喻原本就是不妥當的,而“孤雁入群”恰好非常貼切。換個位置,“孤雁出群”放到尾句卻又變得恰當了。因為按照韻則,尾字必須押韻,“借用鄰韻只限于首句”[18]。所以,嚴格地說,句尾借韻也是出韻。稱之“借韻”,不過是一種變通的說法罷了。在極其講求韻律的唐代,這是不允許的,所以唐詩中很少出現借韻的情況。只是到了晚唐,韻律規則開始放寬,借韻才慢慢多起來。盡管宋代借韻成了風氣,得到了主流的認可,但還是有些特別看重格律的人看不慣,比如謝榛,他用“寧用仄字,勿借平字”來贊揚杜甫對韻規的堅守,卻用“借用傍韻,牽強成章”來表達對借韻的鄙夷。
從邏輯上講,也應該是先“入”后“出”。道理很簡單:還沒“入”,怎麼“出”?且不說尾字本來就在規定的二韻或四韻之內,此字借韻實質上是“出”韻,即使像首句的尾字一樣意在增韻,在全詩早已入韻之后,也不應該再用“入”字。在筆者看來,尾字借韻,就像是從雁群中掉了隊,從而變成了一只孤雁,用“孤雁出群”來比喻是非常貼切的。仇兆鰲、冒春榮、汪師韓、夏世欽、袁嘉谷等人,應該都看出了這個問題,所以齊刷刷地拋棄了“孤雁出群”用于首句的說法。
不過,有一點還是應該厘清,那就是:謝榛用“孤雁出群”的時候,沒有提及“孤雁入群”,當時可能還沒有這個說法。而且,他只是針對七絕而言的。在沒有“孤雁入群”之說的情況下,借“孤雁出群”來比喻首句借韻,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這時不存在先后順序,也不涉及上文所說的邏輯問題。這里的“孤雁出群”只是為了表達首句之韻有別于后面兩韻的狀態。要知道,他當時是在論唐詩,而唐韻是最嚴格的。在他的思維中,可能就不存在尾句借韻,因為那是不被允許的,所以根本不在考慮之中。對于七絕而言,首句入韻是正例,不入韻是變例。雖然首句也可以不入韻,但畢竟是少數。首句如果借韻的話,就會顯得非常另類,或者說很不合群。這種情況下,借用“孤雁出群”應該是可以的。但當“孤雁入群”出現,并與“孤雁出群”并列之時,就產生了如何分工以及邏輯順序等問題。這樣,就不能再用“孤雁出群”來比喻首句入韻,尤其不能用“孤雁入群”來比喻尾句借韻。
五,雁之習性
“孤雁出群的提法符合雁的習性。”陳汝定的這個說法更是荒誕。稍有動物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善遷徙、喜群居是雁最大的習性。它們飛行都是成群結隊,很少有單飛的。而且,群雁飛行都要列成整齊的隊形,或“人”字,或“一”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雁陣”。王勃《滕王閣序》:“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陸游《幽居》:“雨霽雞棲早,風高雁陣斜。”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錦句。
雁陣不僅整齊美觀,而且有實際的功用。研究表明:大雁編隊飛行會產生一種空氣動力學的作用,一群編成“人”字隊形飛行的大雁,要比具有同樣能量而單獨飛行的大雁多飛70%的路程;大雁熱情十足,飛行過程中還能用叫聲鼓勵同伴。也就是說,編隊飛行的大雁能夠借助團隊的力量飛得更遠,這被稱為“雁陣效應”。當一只大雁脫隊時,會立刻感到獨自飛行的艱難遲緩,所以會很快回到隊伍中,繼續利用前一只大雁造成的浮力飛行。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句首的“孤雁入群”是合理的,而句尾的“孤雁出群”應當力避。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陳汝定在論述“出群符合雁的習性”的時候還說:“如果一只雁失(出)群了,它就會‘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這兩句詩出自杜甫的《孤雁》,描寫的正是孤雁失群后的痛切和對同伴的懷念以及對歸隊的渴望。——這不是自掌嘴巴嗎?
六,黑白之謬
除了“孤雁出群”和“孤雁入群”的首尾分工,關于“孤雁”詞義的解讀也存在問題。
在一篇題為《借韻作結句,如孤雁入群》的文章中,作者在解釋“孤雁入群格”時說“就好像一只孤單的白雁混入一群黑雁一起振翅高飛”。在解釋“孤雁出群格”時說“就好像一只孤單的白雁帶著一群黑雁振翅高飛”。[19]這種拿“白雁”和“黑雁”詮釋孤雁入群和出群的說辭相當流行。不知這種說法出自何時何人,始作甬者可能還非常得意,其實是非常蹩腳和荒謬的。
“孤雁出群”也好,“孤雁入群”也罷,闡述的都是“孤”與“眾”的關系,而不是“黑”與“白”的關系。前者強調的是與外部的聯系,后者強調的是與外物的區別。
試想一下:一群黑色的雁陣之中,混雜著一只白色的大雁,諧和嗎?即使陣形保持得非常整齊,也不協調。
不管是首句借韻還是尾句借韻,也不管是“孤雁入群”還是“孤雁出群”,都強調借來的韻必須是鄰韻或通韻。為什麼?因為鄰韻的差別小。兩種韻讀起來、聽起來越是接近,越能弱化不同韻所帶來的不諧感。比如“冬”和“東”,今音完全一樣,古音有所不同,但差別肯定不大,它們之間借韻甚至讓人察覺不到,這才是借韻最理想的效果。如果被貼上了“黑”和“白”的標簽,那就像是水和火一樣不能相容。如此這般,二者的區別非但沒有最小化,反而最大化了——這不是背道而馳、南轅北轍嗎?
七,總而結之
語言文字都有規定性,也一定要有規定性。什麼是“黑”,什麼是“白”,必須界定清楚。如果含混不清,甚至黑白不分,語言就會失去表達的功能。“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現在就陷入了這個泥淖。當有人說到“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的時候,其他人不知道論者是在說首句借韻還是尾句借韻。對于使用者來說,也面臨兩難的選擇,不知道應該采用哪一種說法。因為兩種觀點都還有市場,就連辭典都莫衷一是。網上時有網友詢問,“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到底應該怎麼用?甚或有人把“孤雁出群格”用到首句借韻之后又在括號里表達自己對這種用法的懷疑。甚至有人撰文建議,干脆統稱“孤雁格”,不再區分出入和先后了。這兩只“孤雁”之讓人無所適從可見一斑。
綜觀“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發展的歷史,自從明代謝榛用“孤雁出群格”來比喻首句借韻之后,明清的詩學界從來無人跟從。仇兆鰲、冒春榮、汪師韓、夏世欽、袁嘉谷等一眾詩論大家全部都是把“孤雁入群格”用于首句借韻、把“孤雁出群格”用于尾句借韻。從邏輯上講,“孤雁出群格”用于首句也確實說不通。因此,這個問題應該可以定論。對此,國家語委等有關單位、比較權威的詩學組織或文學辭典編纂機構應該通過專家研討等形式統一意見,首先把辭典中的詞條統一起來——這應該也是語言文字規范工作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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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larification on “Lone-Goose-Leaving-Flock Format”and“Lone-Goose-Joining-Flock Format”
Sheng Dalin
(School of New Media,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100731, China)
Abstract: It remains controversial whether “Lone-Goose-Leaving-Flock Format” and “Lone-Goose-Jointing-Flock Format” should be used in the borrowing rhyme at the first line or last line of a poem. This has been causing confusion in the practice of poem composition and poetry appreciation. This essay attempts to make the problem clear and reaches a conclusion through tracing the origins and logical analysis. The author appeals for a consensus reached among all parties concerned in an appropriate way .
Key words: Lone-Goose-Joining-Flock Format; Lone-Goose-Leaving-Flock Format; modern style poetry; phon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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