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秀才移花接木
四川綿陽有一聞姓人家,老父親是世襲的武官,家里兒子還小,女兒名叫蜚娥,雖然長得豐姿娉婷,卻練成一身好武藝,志氣更賽過男兒。蜚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里讀書、在外走動,只有到家中才會回復女裝。如此數年,學得了滿腹經綸。
蜚娥十七歲時改名俊卿,先考童生,又考中了秀才,眾人都以為她是聞參將的兒子,給聞參將報喜。她父親也只得將錯就錯,讓她代寫官府中的往來文書。俊卿做得很是出色,從此一家都仿佛忘了她是女兒身,家中大小事務都要交給她應付。
俊卿諸同學中有兩人與她最為情投意合,一個叫魏撰之,另一個叫杜子中,兩人都是才學出群的英俊少年。撰之十九歲,長俊卿兩歲,子中比俊卿小上幾個月,三人像親兄弟一般。俊卿想要在兩人中擇其一做她的如意郎君,因子中與她年紀相仿,更有共同語言,長得也更標致,所以和子中更加投緣。
子中見俊卿豐姿秀逸,常對她說:“我與兄兩人,可惜都做了男人,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撰之聽了取笑他們:“如今盛行男色,顛倒陰陽早不足為奇,也未可見得兩個男子就不能成婚?”俊卿正色道:“我們是孔夫子的門生,彼此愛重,撰之兄如此取笑,該要罰你請客。”撰之說:“我可是聽到子中愛慕你,恨不得變成女人委身下嫁,這才取笑,要是俊卿不愛此道,子中變身也來不及了。”子中笑道:“明明說的是兩下里的話,你倒只取笑我,可讓我吃虧了。”另兩人齊笑:“誰叫你年紀最小,自然該吃些虧的。”
俊卿回到家中換了衣服,仍還是個女子,心想:“我久和男人廝混,總是不妥,若要尋配偶,總在這二人之中了,雖然更加喜愛子中,但魏兄也是不凡人,實在不知如何抉擇!”此時正好一只烏鴉從窗前飛過,停在百米外的一棵大樹上。俊卿認得這棵樹正處在杜、魏二人書齋旁,說道:“就借這畜生,給我卜一樁心事。”扯開弓搭上箭,口中輕念說:“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烏鴉應聲墜地,俊卿忙跑出去看下落如何。
這邊杜子中閑庭信步,忽然有只烏鴉撲地掉了下來,拾起一看,此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箭桿上刻了兩行細字:“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笑道:“此人雖然夸口,可也不失為神手!”撰之趕來說:“給我看看。”從子中手里接了過去,正在同看時,子中家人來找他回家去了。撰之仔細看,發現八字底下還有“蜚娥記”三小字,暗道:“蜚娥明明是女兒家的名號,難道女子會有這樣的身手?要是子中看到了也必大奇。”
正沉吟間,俊卿走了過來,見撰之拿了箭站在那里,忙問:“是魏兄拾著了這枝箭麼?”撰之問:“這箭從何而來,賢弟如此問我是何緣故?”俊卿搗個鬼說:“不敢欺騙魏兄,這枝箭是家姐蜚娥的,家姐長得與小弟有些相似,不知魏兄覺得家姐模樣如何?”撰之喜道:“那必是極美的,俗話說:‘未看老要,先看阿舅’,以俊腳的豐姿來看,令姐必是國色天香的,不知可曾許配人家?”俊卿說:“家姐尚未許人家。”撰之忙說:“小弟至今尚未有家室,可要求我兄做個撮合了。”俊卿說:“家中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一說無有不聽,只是不知家姐心意如何?”撰之把箭收在一個匣中,拿出一塊羊脂玉來交給俊卿說:“令姐面前有勞美言了,請將此玉奉予令姐,作個信物。”
從此撰之整日里癡癡地想著俊卿有個姐姐,貌美藝高的蜚娥要嫁他為妻,卻一直瞞著子中,只因這箭原是子中拾得的,怕他曉得了會要了去。俊卿縱是認了撰之是天定的姻緣,心中卻舍不下杜子中,嘆息道:“一馬跨不了雙鞍,天意不可違,也只有他日再想法還他一番情誼。”過了幾日俊卿對撰之說:“老父與家姐經小弟攛掇都已應允,老父說只待兄秋試高捷,便議此事。”撰之喜笑顏開一拜再拜。
這年秋試,子中、撰之拉俊卿同去。俊卿和父親商量說:“女孩家瞞著人去當個秀才玩玩就行了,但當真去考鄉試,萬一中了舉人,以后被人識破真相那就是欺君罔上了,事情弄大了不好收拾,還是不去了。”于是便推說有病不去。魏、杜兩人自己去了,到放榜時兩人都得中了。
俊卿得知兩人都高中了,做好了準備,只等撰之過來提親。不想此時有人參了聞參將一本,誣他侵吞軍糧,累贓有百萬之數。朝廷派人來察,聞家上下頓時亂作一團。聞參將被收到府獄中,俊卿遞上投訴狀保釋父親,太守收了狀紙卻不肯放人。俊卿又請撰之、子中兩個新中的舉人去說情,太守說:“這個情我可做不得,上頭吩咐下來的,不能有誤。”三人無計可施,撰之心想:“他家現在遭此巨變,求親這種閑話也不是說的時候。”只得暫時按下不提,等會試過去再說。
兩人臨行前來和俊卿道別,撰之說:“俊卿你家遭逢大難,我們此時卻要進京,心中真是有如刀割,煩你致意尊翁,安心聽審,我們在京師若能得個功名,一定會盡力相助的。”子中說:“此間官官相護,做好了圈套,我們應該到京城找個好路子,俊卿也早來京城與我們共商大事,還是那邊好辯白冤枉,勝過在這里徒勞無功,切記,切記!”撰之又私下里叮囑說:“令姐的事,萬萬留心,不管我會試高不高中,都要來迎娶令姐的。”俊卿道:“玉佩還在,不會讓兄失望的。”說罷三人揮淚而別。
俊卿自從兩人去后,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了,倒虧得官府辦事一向是三日不很急,七日倒很寬的。只要湊些銀子,上下打點停當,父親在獄中也不會受苦。官府問案也不急,丟在一邊當做未結公案。參將與女兒商量說:“現在這邊官司不急,我打算寫一個辯本到京中申冤,只是一時找不到一個得力的人。”俊卿說:“這事自然要孩兒去辦,當日杜兄也說叫孩兒到京中相機行事,如今只求兩兄有人考中進士,就可以做靠山了。”參將說:“雖然你是女中丈夫,但此去路途遙遠,路上恐有不便,家中聞龍夫妻兩人都善弓馬,不如把他妻子也扮作男兒,你們三人一起上路。”
俊卿依命先回家收拾行裝,路上聽到發榜,魏、杜兩人都高中了進士。俊卿不勝之喜道:“有他二人在京城做主,要辦成此事就更容易了。”俊卿選定日子動身,到學堂里批了一個游學的文書執照帶在身上。
主仆三人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已經事先找了一處幽靜的客店,俊卿的房間和隔壁人家窗口相對,中間只隔了一個小天井。對面有個女子半掩著窗,目不轉睛地看俊卿,見這邊發覺了,就躲到窗后遮遮掩掩地看,卻并不走開。兩人打了個照面,原來也是個絕色佳人。俊卿心里贊道:“這世間竟有如此標致的女子。”此時若是個男人只怕早就動心了,但俊卿自己也是女身,哪里放在心上?吃過飯便到當地衙門辦事去了。
俊卿出去半天,傍晚回家剛坐下,聽隔壁有聲音,原來那女子又在看了,俊卿私下笑道:“看我干什麼?我跟你是一樣的。”不多時門外來了一個姥姥,放下一個盒子說:“隔壁景家小娘子見官人獨酌,送了兩件果子。”盒中有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說:“小生路經此地,與娘子非親非故,怎敢承此美情?”姥姥笑道:“這小娘子父母雙亡,與外公外婆同住,心氣可大得很,一心要自己揀相公,看過了許多人也沒說一個好,方才卻對官人贊不絕口,想來官人的婚姻近了。”俊卿也不好答她,微微笑著,心中暗想:“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可是枉費一番春心了!”
次日早晨姥姥又來了,端著四個剝了殼的熟雞蛋和一小壺好茶,直送到俊卿面前說:“請官人喝茶。”俊卿知道這又是那小娘子送來的,讓姥姥帶了一首詩給她,詩中分明是回絕之意,誰知景小姐一心愛戀俊卿,見了這詩反以為是俊卿有意于自己,只不過說些謙讓的話,于是和韻一首,回贈俊卿。
俊卿見她糾纏得緊,心生一計,對姥姥說:“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只可惜家中已聘有妻室,小姐盛情只得來世再報了!”姥姥見親事無望,只得去回復了景小姐。來日一早姥姥又來了,笑道:“官人小小年紀,倒會扯謊,老身昨日問過兩位管家,多說官人并未聘過娘子,小姐已和員外說過,稍后員外會親自來拜訪說親,好事就要成了!”俊卿急道:“這冤家!只得先離開此地再說了。”忙和聞龍夫婦收拾行裝,正要起身,店家來報道:“主人來拜訪聞相公。”門外一個老者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不論俊卿再怎樣明言暗示,一定要和她結親。
俊卿無法推托,心中思量:“她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我又不好十分推托,表明真相。況且我與撰之本有竹箭之緣,與子中情誼更加深厚,心中舍不下他。我一向發愿要從女伴中尋一個才貌出眾的,替子中成就一段美滿姻緣,這景小姐豈不是天賜機緣,怎麼也好過現在被她糾纏不得脫身。”心中主意已定,便對員外說:“蒙老丈高情,小生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作定,待小生從京中回來再上門求娶。”說罷從身上解下那塊羊脂玉奉上。員外千歡萬喜,叫店家辦起酒來,給俊卿餞行,兩人吃得盡歡而散。
俊卿主仆起身上路,一路上風餐露宿,終于來到京城。俊卿讓聞龍去打聽魏、杜兩人的下落,找到杜子中,魏撰之已經回去了。子中見俊卿到來,忙差人接她到住處,兩人寒暄一番,杜子中說:“仁兄先寫個揭帖,把伯父受誣之事一一辯明,刊刻出來在朝門外逢人就發。等眾人公論起來,小弟再央求在兵部任職的要好的朋友,在奏折中捎上這一段,便可以為伯父脫罪了。”俊卿又問:“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小弟也奇怪,我兩人在此同住了許多時候,他突然要回去見你,說有事要與仁兄商量,問是什麼事,撰之卻不肯說。”俊卿明知是為了婚姻之事,也假做不知,搪塞道:“小弟也不知所為何事,想來無非是家中的一些事情。”子中道:“我想也是,只奇怪他為何那麼急迫,一刻也等不得。”
兩人聊了一會,子中吩咐家人擺酒接風,又令人收拾屋子,把兩張榻相對鋪著,說要與俊卿聯床夜話。俊卿心中有些突起來,平日雖與他親密,卻不過白天相會,并不曾夜晚同宿過,所以沒有被看破,現在同住一房,生怕露出馬腳來,又找不到理由來拒絕,只得小心謹慎,見機行事了。
俊卿雖然遮遮掩掩,但夜晚歇息時,便有些破綻落在子中眼中。子中本來便是聰慧過人,留心觀察,更加猜得個大概了。一日俊卿出門忘了鎖箱子,子中偷偷打開來看,里面多是些文翰束帖,內有一草稿,寫道:
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愿保
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玉佩之約,各得如意。謹疏。
子中見了拍手道:“我枉為男子,被她騙了這麼久,現今不怕她飛上天去了,只是不知道這最后兩句什麼意思?”
當晚俊卿回來后,子中盯著她笑個不停。俊卿自己左看右看,也沒發覺有什麼不妥的,子中說道:“你瞞得我好苦!”俊卿說:“小弟做事,委實沒有瞞過仁兄,不知此話怎講?”子中又笑道:“我二人當初在書齋時說過,若我是女人,便嫁了你,你若是女兒身,那便要嫁給我,我原來早就應該娶了你。”俊卿被他說著心病,臉色通紅,仍然不甘心地問子中道:“這是誰說的?”子中從袖中摸出那張紙來給她看,俊卿一時無語。子中挨著她坐了,笑道:“我二人一向恨二雄不能相配,
如今可算天遂人愿!”俊卿站起身來說:“我被兄識破,當然不能抵賴,平日里對兄也很是傾慕,但天意要把我許配給撰之,只怕是辜負兄美意了。”子中驚愕道:“我們三人同窗,你為何厚撰之而薄小弟?”俊卿把竹箭選夫的事情說了,子中拍手笑道:“竹箭本就是我撿到的,俊卿是非我莫屬了!”當下也把當日之事告訴了她。
俊卿見他說的真切,心中也喜歡,只是魏撰之已經空想了這麼許多時日,不知該怎麼答復他。忽然靈機一動,拍手道:“有了!”當下把與景小姐的婚約告訴子中:“我當日與撰之訂下婚約,心中又覺得虧欠了郎君,便替你訂下了這門姻緣,現在撮合撰之和景小姐豈不妙哉!”
兩人又商量俊卿父親的事,子中到吏部討了個差使,與俊卿一同回家去解救岳父。在途中一曠野處遇著歹人,俊卿不慌不忙地拉弓射箭,百步之外那人跌下馬來,路人多贊嘆她好箭法,子中也很是得意。
兩人平安回家后,俊卿改了女裝和子中一同去見景小姐,把當日女扮男裝上京救父的事說了。景小姐聽說蜚娥當日替新進士下的聘,怎麼會不喜歡?魏撰之也將竹箭還給子中,與景小姐成了夫妻。兩對新人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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