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原著:曹雪芹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薛寶釵、林黛玉眾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著,就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云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史湘云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麼?”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愿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他在這里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后邊,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后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蓬放在那里,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后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著,大家想著前情,都笑了。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里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里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史湘云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只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云妹妹來了。怎麼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麼不來?”王夫人道:“這里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史湘云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云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謝你記掛。”湘云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手帕子來,挽著一個疙瘩。寶玉道:“什麼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云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涂。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涂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涂了。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后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賈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園里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云答應了,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眾奶娘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里,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眾人聽了,自去尋姑覓嫂,早剩下湘云翠縷兩個人。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史湘云道:“時候沒到。”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里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云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麼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湘云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麼好答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陰陽了?”湘云笑道:“糊涂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涂死了我!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云道:“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云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云道:“怎麼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里的扇子,怎麼是陽,怎麼是陰呢?”湘云道:“這邊正面就是陽,那邊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麼來,猛低頭就看見湘云宮絳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云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這連我也不知道。”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云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著,湘云拿手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說,一面走,剛到薔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里。”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里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揀的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里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里沒見有人有這個。”湘云笑道:“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云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湘云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入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云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久別情況。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云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不知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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