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初三的時候,高山居然當上了班長。其實,這只是一個無所謂的職位,不過問多少事情,主要的工作由副班長代替完成。用班主任耿東善的話來說,就是中考的時候高山確保被錄取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名譽上的職務,后來卻幫了高山一個忙。
有了“班長”這個稱謂,每一次上課,高山便更加認真了,眼常瞇成一條縫,艱難地瞅著黑板。高山的近視眼在更大程度上來源于他的家族。在家族所有成員中,包括已逝去的祖先,大多患有眼疾。用高山的父親的話來說,祖上除了秀才就是生意人,“秀才”們眼睛不好使,和讀書有關,生意人眼睛也不好使,曾經風風光光的日子因一場官司回到原點,這大概是二十世紀初葉的事了。本該和大多數農民家庭一樣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高山的父親卻不以為然,對高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這大概與高山小的時候的表態有關。高山七八歲的樣子,每天睡在奶奶家,和姑姑、叔叔們打得火熱,一到凌晨三四點鐘,自覺和他們一同起床推磨。可推著推著,眼皮就打起架來,走路不穩,磨棍忽上忽下,一會杵到天頂,一會戳到糊子里,弄得狼狽不堪。為了給高山鼓勁,叔叔、姑姑們就和他開玩笑,問他長大了當什麼?高山有著遠大的志向,和村子里其他孩子不一樣,曾經有的孩子說長大了當一條狗,問其緣由,可以自由自在地滿莊跑著吃屎,這當然是最糟糕的回答;也有的孩子說長大后當一只貓,可以吃大人口中嚼好的黏糊糊的煎餅;當然,更多的孩子是說要當隊長,肚子鼓鼓的,眼睛紅紅的,嘴巴大大的,想罵誰就罵誰;而唯獨我們的高山說長大后要考清華大學,這無疑給這個衰落了幾十年的家庭帶來了希望,高山家里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考中專是要經過預選考試這關的。也就是說,所有的初三畢業班同學都要參加這個考試。高山做了六張油印試卷。批閱完試卷以后,耿東善就把高山叫到辦公室。高山以為哪科出了問題,心里很忐忑。但看到耿東善滿臉堆笑,才放下心來。耿東善對高山十分友好,大概和莊親莊鄰有關,耿東善也曾說過和高山的父親是小學同學,畢業的時候,高山的父親還送給耿東善一把算盤。耿東善個頭不高,一只門牙呲在嘴巴外,幸虧教的是英語,發音的時候風跑得很特別,讓人誤以為他在外國生活過。
耿東善告訴高山,如果你參加縣重點高中考試,一定會被錄取的。看似虧了,其實不虧。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這個道理。得了未必是得,失去未必失去,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周而復始,萬象更新。
高山盯著耿東善的絡腮胡子,卻沒有被他這番聽上去很有水平的話感染。
耿東善繼續說著。你們預考用的就是重點高中招生的卷子。這出卷的老師水平就是高,幾個數學題目校長也做不出來,唯獨你全對,最后一道題加了四條輔助線,硬是被你想出來了。不知道當時你是怎麼想的,白搭這小腦袋瓜了。
耿東善還說了一些什麼,但高山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為他的眼淚已經溢出了眼眶。高山這孩子挺會哭的,眼淚不值錢,他父親訓過他,男人有淚不輕彈,卻未道出下半句來。這個時候,高山縱使有萬般委屈,也只能埋藏在心里了。這能怪誰呢?怪耿東善斷送了自己上大學的夢想?怪清水縣教育局,不讓有普通高中鄉鎮的學生報考重點高中?怪國家缺少師資,急需培養一批教師?誰都不能怪,要怪的話,只能怪自己就是這個命運。
高山的闌尾發炎不能說和這件事有關,但高山的確生了病,肚子隱隱作痛,堅持上了兩天課,病情沒有好轉,肚子越來越痛,有時候疼得直不起腰來。
看到高山不在狀態,耿東善自覺慚愧,就對高山百般安慰,他說,這是校長為你著想的。你想想,小中專孬嗎?不孬,畢業就吃硬殼本,有多少人為了這個夢想連蹲四級。還有,你祖上三代都是泥腿子,做夢也想不到有這好事。比如說我,還是個民辦老師,想轉正都想瘋了。你倒好,不領情倒也罷了,還擺著一副難看的臉色,讓人以為誰虧欠你似的。我虧欠你,還是校長虧欠你?你爺是請了酒,花了三十多塊,但錢短人長嘛。三年以后畢了業,你就懂我們的良苦用心了。到月發你百兒八十塊錢,吃什麼什麼香,給你爺打瓶酒,還不恣死他那老家伙?人嘛,就要學會知足,知足才能常樂。你以為上高中就能上大學?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年考幾個?鳳毛麟角。萬一砸了,哭都沒地方去哭。
耿東善還告訴高山一個好消息,他說,總算爭取到一個縣級三好學生名額,中考可以加十分,我和校長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把這個指標給你,我們才好放心。花蝴蝶也不比你差多少,他爸又是醫生,來四五趟找校長說情。
看到高山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耿東善摸摸他的頭,又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上去,才發覺高山生病了。耿東善破例把自行車借給高山,又安排兩名同學護送高山回家治病。耿東善的自行車是在街上二手市場買的,花了四十塊錢,幾乎是他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以后,用紅塑料膠帶纏上車梁,像新的似的,誰見誰夸。他的車子是不外借的。他說過,車子只能借給校長用,其他人只能看,摸也不行。耿東善視車如命,每天都要擦洗一遍,關鍵的零件要上些縫紉機油。他不敢把自行車擺在顯眼的地方,唯恐被人搞破壞。可盡管他看得緊,還是出現了問題,連續兩次被人偷了鈴鐺,連續三次被人放了胎氣,查找未果,干脆放在辦公室內時刻盯著。
高山在生病的最初幾天里,他母親每天都拉著板車帶他去鄉醫院打點滴。他母親三十七歲,身材不高,但也不矮,沒念過書,掃盲班也沒上過,卻對孩子上心,寧愿自己吃少點、喝少點,也不讓孩子吃苦受累。
高山平靜地躺在醫院走廊里,一邊聆聽滴水聲,一邊仰望頭頂上的黑褐色屋笆。他并沒有因為耽誤學業而感到這是一種煎熬,反倒感覺身心放松下來,以至于躺在白枕頭邊的課本已被他忘記了。
他的母親略顯焦躁不安,雖然她沒把兒子的病太當回事,畢竟來到了大醫院,有醫生在,掛幾天水,兒子的病就會好起來的。但看到兒子蠟黃略顯腫脹的臉,她也免不了心酸,轉身過去,抹掉一把眼淚。屋漏偏逢連夜雨,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對這位中年婦女來說,她已嘗盡了人生的辣苦。高山的母親與高山的父親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上認識的。那年冬天,高山的父親被派往運河撈底工程,就住在高山的外老家。高山的父親不僅把工程上的事干得頭頭是道,還幫高山的外老做了一張飯桌、編了三只筐頭。高山的外老看高山的父親踏實能干,就把高山的母親說給了高山的父親。高山的父親是一個閑不慣的人,前些年為了改善家庭生活,讓妻兒過上好的日子,只身去了清水縣,靠拉板車掙了一些苦力錢,著實讓日子有了起色。實行聯產承包以后,高山的父親在種好責任田的基礎上干起了副業,如打繩,販洋麻,拉大米到山東換山芋干、把山芋干賣給酒廠。就這樣折騰來折騰去,一副好身板被整得不成樣子,體內長滿結石,尿道有時被堵得疼痛難忍。高山的母親讓高山的父親去縣醫院看病,高山的父親不去,就硬撐了下來,但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二百斤的麻袋再也扛不動了,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如今,兒子又病了,偏偏又是考學的關鍵時刻,這讓高山的母親不得不往壞處去想,是不是兒子招了邪魔。
接下來,高山每天都要來醫院吊水。高山的臉依然蠟黃,躺在走廊下這張病床上掛水的時候看面色真的像一只黃鼠狼,就連兩只小眼睛也是黃顏色的。高山生活的莊子里是有很多黃鼠狼的,至于具體的數字,沒人能說得清楚,總之有很多,多得數不清。黃鼠狼是要吃雞的,鴨子也屬于他的獵物。高山的母親喜歡養鴨子,在他們生活在小河邊的那幾年,高山的母親養了三茬鴨子,卻都是公鴨,自己舍不得殺吃,都喂了黃鼠狼。高山的母親不讓高山去找黃鼠狼報仇,她說過黃鼠狼是有靈性的,你惦記它,它就會惦記你,你裝作無所謂,說不定它還能報答你。
連續掛六天水,高山的母親見兒子臉色依然蠟黃,心情陡然變差,再也不相信醫生,拉著兒子一回到家就只身去了南莊。不多會,她帶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六七十歲,個頭不高,小尖腳上套一雙藍繡花鞋。老太太身體健康,沒災沒病,腳小,步子不小,走路晃悠,卻不用拐棍。老太太眼睛不大,卻顯得神氣,眼珠子僅轉一下就在高山面前停下來,嚇得高山不敢直視。老太太抓住高山的胳膊,對高山的母親說,俺說怎麼樣?就是那個事。虧了你及時去找俺,不然這孩子活不到后天。
老太太抽煙兇得很,從褂兜里掏出半盒煙,抽出兩根,煙包扔在飯桌上,自己嘴里叼一根,另一根扔給高山的母親。
高山的母親拾起掉在地上的煙,真的抽起來了,竟沒咳嗽一聲。從她鼻孔里冒出的兩道白霧來看,高山的母親就像一個老煙民,深呼吸的樣子越發讓人感到她在享受一種愜意。
老太太突然對高山的母親說,別不相信,俺是胡先生轉世,胡先生,你懂嗎?
高山的母親當即跪在地上,像是真的懂了,又像心有靈犀,嘴里含著煙,雙手鋪地,虔誠地向“胡先生”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詞,胡先生在上,受徒兒一拜。
那邊,老太太坦然地坐在烏黑的木凳上一動不動,儼然是一座新雕成的神像,從微笑的嘴角看得出來她心里很受用。隨著老太太口吐一陣“仙氣”,“胡先生”便收下高山的母親為徒,賜仙號為“白大姐”,讓高山的母親受寵若驚,接連叩拜。
“胡先生”隨身帶來剪刀、針線等一套工具,又從蛇皮口袋里拿出三張彩紙,平放在飯桌上用手捋整齊。不久,在和高山的母親神侃中剪出一雙鞋、一身衣,鞋是紅色的,褂子是藍色的,褲是綠色的,在地上一一擺開。望著這些“杰作”,“胡先生”告訴高山的母親,不僅孩子的命有指望了,說不定還能官至三品大員。于是,高山的母親又是一番叩謝。
在高山的母親還未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老太太說,快把它拿到屋后小路口燒了。該死的小妖精,生前禍害了半個莊男人,死后也不讓小兒安生。念你救過高山老一條命,已和玉帝通融三回,終于答應俺助你平安闖過鬼門關。穿上這身上好的衣裳,走得越遠越好。
接下來,老太太又念了陣“口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翻浪花;刮大風,下大雨,光著屁股凍死你;快點走,快點跑,再晚一會不得了;入了道,向前走,三千里路莫回頭。
高山的母親伸手去拿這身“衣裳”,她希望親手燒掉它,讓二姑奶奶天上漂泊的野魂盡快離開兒子的身體遠走高飛,卻被老太太制止住了。老太太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還是讓高山拿到屋后去燒吧。高山這孩子哪點都好,就是愛制惡作劇,哪里尿尿不好,偏偏在二姑奶奶的墳上尿,小孩子無所謂,七歲八歲狗也嫌,偏偏把墳頭尿塌了。二姑奶奶一生氣,自然就怪罪起高山來了。說起來,這個二姑奶奶也真是的,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夠不喜歡人的。年輕時候風騷,滿臉紅疙瘩,睡三十多個男人,老少通吃,不要臉的貨,就連大餅爹她也睡。呸!俺吐死你個臭不要臉的,臨死還死在俺大餅爹身上,光著兩只花屁股,要不是高山老仁義,挖個坑埋了,尸體就被俺家那只黑狗啃了。
高山認死理,他死活不拿“衣裳”去燒。這也怪不得高山,這孩子品學兼優,從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對老太太這一套十分反感,無非是來騙吃騙喝騙煙抽的,就對母親說,回學校上課去了,再過一個星期就要考試了。
高山的母親沒想到一向乖巧的兒子會反犟,嗆得她眼噙淚花,口中卻硬得很。高山的母親并不想用眼淚去感化兒子,她知道兒子一旦認死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這孩子,小時候沒少挨他爺揍,就是揍不改,寧死不屈的貨。高山娘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希望通過“智取”避免尷尬的局面愈演愈烈。于是,她溫和地對高山說,孩子,你小,還不懂事,還不知道“胡先生”是誰吧。當初,咱家丟了鴨子,你要去找“胡先生”算賬,被我叫住了。你還說我糊涂。你娘不是個糊涂人,現在不就得計了嗎?別犟,這事就得按“胡先生”的吩咐去做病才會好,學才考得上。
高山的母親一片苦口婆心的話著實感動了高山,他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不想讓母親在外人面前下不來臺,就硬著頭皮拿起“衣裳”遮住臉,往屋后去了。幸好沒遇見熟人,否則又要求這個“算命先生”來幾掛了。
在離家一百米的小路口上,高山并沒有燒掉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而是把它們塞進三號屋后的茅坑里,轉身跑了。高山走路的樣子還有些歪歪斜斜,但比前些天好多了,精神頭也足,雖然去學校比往日多花了幾分鐘,但當他在校門口聽到朗朗讀書聲的時候,病情徹底好轉了。(未完待續)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36276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