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后宮里,傅瑤最討厭的人就是李淑妃,因為她總是隔三差五地跑到她的寢宮來,陰陽怪氣地羞辱她一番!
「壞女人壞女人,診出喜脈來了不起嗎?這也要巴巴跑一趟來告訴我?」
一只茶杯被隨手擲了出去,傅瑤眼眶紅紅的,又氣又傷心之下,三條狐貍尾巴就忍不住冒了出來,腦袋上也「蹭」的一下露出兩只毛茸茸的狐貍耳朵。
每次她情緒失控,就會不由自主地現出「原形」,所以她的長樂宮里,都沒幾個宮人伺候,她將他們趕得遠遠的,沒有傳喚不得出來,只說自己圖個清靜。
扔出去的茶杯沒有在地上四分五裂,而是在半空中被一雙修長的手穩穩接住,一團桂花香兒迎面而來,在屋中幻化成了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
他唇角微揚,伸手一彈那火紅的狐貍耳朵,「小十二,冷靜些,你的狐貍尾巴兒跟耳朵可又露了出來,難道想被人瞧見嗎?」
「瞧見就瞧見吧,這瑤貴人我也不想當了,趕明兒我就跑到深山老林里,隨便找只公狐貍嫁了算了,省得在人間受這份冤枉氣!」
傅瑤背過身去,仍是一副氣呼呼的模樣,那年輕男子笑著搖了搖頭,將茶杯放在了桌上。
「這番話,你說了沒有千遍,只怕也有百遍了,山里的公狐貍可都要等得兩鬢霜白,老眼昏花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嫁過去啊?」
溫柔的調侃間,傅瑤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再轉過身時,狐貍尾巴兒跟耳朵都收了進去,只一雙眸子盈盈若水,染了萬般情愫。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我的十六郎。」
十六郎就是那宣帝,少年登位,文韜武略,又生得豐神俊朗,秀逸無雙,無怪乎后宮那麼多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個個都對他癡迷不已。
想到今日那李淑妃得意洋洋前來,炫耀自己懷上了龍嗣,傅瑤就忍不住嘆了口氣:「阿桂,你說十六郎到底喜歡我嗎?」
清淡的桂花香縈繞在屋中,年輕男子點點頭,聲音依舊輕柔:「喜歡的。」
傅瑤眸中的傷感卻絲毫沒有散去,她紅著眼眶,低垂下了頭。
「可他如果真的喜歡我?為何從來不在我這里過夜呢?從來都不碰我……他也跟宮里那些人一樣,嫌棄我身上有股狐騷味兒嗎?」
說來也是荒謬,傅瑤嫁入宮中三年了,卻還從未跟宣帝睡過一夜。
她這個瑤貴人,當得有名無實,可笑至極。
后宮的人也都風傳著,宣帝是因為瑤貴人有狐臭,所以才從不在她那過夜,叫她如今都還是處子之身,淪為了滿宮之人的笑柄。
李淑妃就是拿著這個由頭,成天過來惡心傅瑤,今日送個香囊,明日送方香枕,還美曰其名,自己是好心好意在幫傅瑤,等她身上的狐臭蓋住了,宣帝自然就會來寵幸她了。
傅瑤每回都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她是個爽直性子,學不來宮中的勾心斗角,罵來罵去都只會重復一句「壞女人」!
這一回李淑妃又來示威,傅瑤差點沒忍住就想對她動手,可惜她不能在宮中施展靈力,一來會暴露自己的身份,二來她家里人在找她,若是他們察覺到了她的氣息,一定會立馬將她逮回去,她再想逃出來可就難了!
眼見著傅瑤坐在窗下悶悶不樂的樣子,那周身縈繞著桂花香的年輕男子,不由蹲到她面前,伸手戳了戳她的臉,像哄小孩一般,笑著道:
「小十二,你莫氣了,你不能施法,我卻可以,我去替你教訓一番那個『壞女人』,你說好不好?」
(二)
長樂宮里有一棵桂花樹,據說還是前朝的時候就栽下的,每到秋天,桂花香就飄滿整個院中,樹下是傅瑤最喜歡待的地方。
因為她身上隱隱約約總是會有股「狐騷味」,只有坐在這桂花樹下,才能稍稍遮蓋一些。
宮里的人都笑話她,伺候她的婢女們也巴不得離她遠一點,整個后宮里,傅瑤是最特殊的存在,也是最孤獨的一道身影。
遇見阿桂的那天夜里,傅瑤正坐在桂花樹下喝酒,宣帝又棄她而去,她傷心得睡不著,頂著一張酡紅的臉在樹下罵人。
罵得無非是那幾句現話,水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空蕩蕩的庭院里,夜風拂過,傅瑤頭頂忽然傳來幾聲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霍然抬首,只看見樹上坐了一個眉目俊秀的年輕男子,手里拿著一卷書,氣質很是溫潤清雅,只是唇邊那抹笑惹惱了傅瑤。
她醉醺醺地站了起來,伸手一指樹上,「你,你為什麼要笑我?你是哪個宮里的奴才,竟敢跑到我的地盤來撒野?」
那年輕男子臉色一變,似乎難掩驚色:「你,你瞧得見我?」
「廢話,我眼睛又沒有瞎!」傅瑤借著酒勁,一掌拍在桂花樹上,「你給我下來!」
她雖未施法,卻到底是只修行千年的三尾狐,那力道可想而知,樹上的年輕男子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下來,掉在了傅瑤身上。
一樹桂花隨風抖落,清冽的芳香將兩人團團包圍住,那年輕男子臉一紅,掙扎著就要起身,卻又被傅瑤緊緊按在了胸口。
「你,你是誰?為什麼……生得好像我的十六郎?」
月下那張臉美如冠玉,秀逸絕倫,的確與宣帝有七八分相似,傅瑤一時都恍惚了。
那個秋風沉醉的夜晚,她與阿桂就這樣相識了。
是的,桂花樹所幻化成的花靈,不知隨著朝代更迭,在宮中飄蕩了多少年,許多事情自己都記不清了。
譬如那跟宣帝極為相似的容貌,或許只是因為某一天,宣帝踏入這長樂宮,被花靈照著模樣仿了下來。
畢竟宮里的男人就這麼點,除了太監侍衛,就是皇上了,花靈就算幻化成人形,也要挑個好看的不是?
再譬如名字,花靈什麼也想不起來,傅瑤就直接喚他「阿桂」,花靈起初不樂意,后來聽久了,也覺得這名字沒這麼土氣了,從傅瑤嘴里叫出來倒也別樣親切。
兩個同樣孤單的靈魂在宮里相依為伴,傅瑤告訴阿桂,自己在家中排行十二,哥哥姐姐們都叫她「小十二」,他們住在一個叫作「金樽谷」的地方,那里常年飛雪,有個看上去冷冰冰,實際上卻很護短的谷主,還有一群很有趣的妖靈,每個妖靈都有自己的故事。
傅瑤與阿桂說好了,有朝一日,一定會帶他去金樽谷里瞧一瞧,見見她的朋友們,聽聽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
傅瑤與阿桂其實都向往自由,都不喜歡宮中拘束的生活,可是沒辦法,一個生來長在宮中,一個為情困在宮中。
世事皆無奈,半點不由人。
(三)
「我有時候多想將十六郎變成一只公狐貍,將他抱在懷里帶回金樽谷,讓他永遠都只屬于我一個人,我與他朝夕相對,再也不用同其他女人分享他了……」
傅瑤說起十六郎時,嘴里嘆息著,一雙眼眸卻亮晶晶的,她到底舍不下她。
宮里的人只知道她是宣帝微服私訪時,在民間的花燈節上結識的女子,卻并不知道,他們的相遇,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刻骨銘心。
「那一年我貪杯,跑到人間偷酒喝,聞著酒香溜進了宮廷里,卻被侍衛用弓弩射中了后腿,我醉得暈暈乎乎,受傷了也無力施法,只能拖著一只血淋淋的傷腿四處逃竄,還好十六郎救了我……」
那時的宣帝還只是十六皇子,總角孩童的年歲,心地善良,將小狐貍抱回了自己的宮中養傷。
他是那樣溫柔,悉心照顧著傅瑤,還會哼著動聽的曲子給傅瑤聽,傅瑤蜷縮在他懷中,盯著他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只恍然發覺這世間竟還有東西,比美酒還要醉人心頭。
傅瑤的傷腿好了后,十六皇子親手做了一串玉鈴,戴在了她腳上,防止她再被宮里的侍衛誤傷。
后來的傅瑤雖然舍不下十六皇子,卻因出來太久了,怕家里人擔心,到底回了一趟金樽谷,只是卻一直對人間的那道溫暖身影念念不忘。
她每日看著那串玉鈴,跟幾位哥哥們說,她在人間有了心上人,哥哥們都不信,直到七哥為她算了一卦。
「我七哥喜歡占卜算命,他說我只能嫁給狐族,若是嫁入人間,下場必會凄慘無比,我才不信,他想就這樣唬住我,我偏不……」
傅瑤性子犟,終于尋了個機會,逃脫哥哥們的看管,在十幾年后又跑出了金樽谷。
她喜歡人間的無邊春色,喜歡熙熙攘攘的煙火氣息,更喜歡花燈盡頭,那道頎長清俊的身影。
那是她命中注定的緣。
「我的十六郎長大了,眼睛卻還是那樣清亮好看,他只將我當作了尋常的民間女子,與我相識相愛,后面又將我帶入了宮中,我夢寐以求的一天終于來了,終是能嫁給自己的心上人了……只是,為何情愛的滋味,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美好呢?」
若說宣帝喜愛傅瑤,卻從不碰她,新婚夜都能棄她而去。
若說宣帝不喜傅瑤,為何要娶她?為何要封她為瑤貴人?為何看向她的每一眼,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溫柔動情呢?
冷風拂過庭院,傅瑤坐在門邊,無數個夜晚,望著腳上的那串玉鈴,伸手輕輕摩挲著,百思不得其解。
終于有一日,阿桂在她身邊嘆了口氣:「不如,我來幫幫你吧?」
他能提取每片桂花的芳香,合在一起捏成香丸,施以靈力,服下就能暫時壓制住傅瑤身上的狐貍味道,一顆大概能維持四五個時辰,足夠傅瑤與她的十六郎度過美好的一夜了。
這法子他先前一直藏在心底,遲遲沒有說出來,或許是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亂如絲麻的東西吧。
他妒忌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能得到傅瑤毫無保留的癡戀,同時卻又不得不感謝他,能將傅瑤帶入宮里,與他朝夕為伴。
他還有許多不甘、悵然的復雜情緒,可統統無法在傅瑤面前表露出來,他只能看著黯然神傷的她,壓抑住內心的失落,下定決心成全她的那份緣。
每一顆香丸都凝結著阿桂的心血靈力,至少需要一個月才能做好一顆,傅瑤服下第一顆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從頭到腳當真沒有一絲狐貍的味道了,身上反而散發出滿滿的桂花香。
她從沒有那樣歡喜過,抱著阿桂又蹦又跳,阿桂才施完靈力,周身虛弱無比,蒼白的一張臉卻對著傅瑤笑了笑,聲音低沉溫柔:「你開心就好,希望這顆香丸能夠幫到你,也希望……」
也希望他能珍惜你,阿桂默默在心中嘆道。
傅瑤抓緊時間,給自己梳妝打扮,換上了最美的一身衣裳,去見宣帝前還順路去看了眼李淑妃,在她面前轉了好幾圈,頭一回宣告上風,得意而去。
可當天夜里,跟著傅瑤宿在長樂宮的宣帝,卻又在傅瑤吻向他,動情地呢喃著:「十六郎,今夜你不走了好不好,夜里太冷了,我想跟你枕在一起……」
那些細碎的呢喃還沒完全溢出唇齒時,宣帝已伸手將傅瑤一把推開了,他為她蓋好錦被,動作照舊貼心輕柔。
「時候不早了,朕還有些折子要批,瑤瑤,你先睡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一切戛然而止,宣帝如風而去,留下滿眼淚光,不敢置信的傅瑤。
冷月高懸的夜里,只有阿桂陪在傅瑤身邊,聽著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不臭了啊,明明不臭了啊,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要這樣?」
淚水滑過那張天真明麗的臉龐,那樣卑微絕望的語氣,聽得阿桂心疼不已,他只能坐在床邊,將肩膀借給她,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如果,我是他,我絕不會這樣傷害你,我會把你捧在心尖上,讓你時時刻刻都笑著,絕不掉一滴眼淚。」
抿了抿唇,阿桂到底將心底那些話說了出來,傅瑤身子一頓,阿桂卻又接著笑了,低沉的聲音在黑夜里輕輕回蕩著。
「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十六郎。」
(四)
阿桂很快從李淑妃那里回來了,眼角眉梢噙著笑意:「小十二,我替你教訓了『壞女人』,你今夜可以睡個好覺了。」
傅瑤難掩興奮:「快說快說,你怎麼教訓她的?」
「我去她宮中時,她正在繡花,應當是做給你家十六郎的,我便讓她繡一針少一針,她好半天才發現不對,扔了那副繡花,嚇得直叫喚呢……」
說到這,阿桂又神秘兮兮地湊近傅瑤,「還不止呢,我還做了件壞事兒,我發現她用干花瓣做了書簽,標記好了看過的頁數,我便扔了那花瓣,在她書里每一頁里都夾上了桂花,徹底打亂了她的順序,她發現后一定會氣壞的,你這下開心了吧?」
阿桂越說越得意,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傅瑤卻神情古怪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阿桂被盯得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虛道:「怎,怎麼了?我做得太過分了嗎?」
他神色隱隱自責起來,這下傅瑤是真的忍不住了,撲哧一笑,指著阿桂無奈搖頭。
她抱住了他的腰,將腦袋枕在了他膝頭,看著院中那棵隨風搖曳的桂花樹,長長一嘆:
「我的阿桂,真是一個溫柔的好人啊。」
溫柔到連所謂的「教訓」都令人啼笑皆非,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去傷害別人呢?
如果宣帝有他萬分之一的好,她也不會這樣難過寂寞了。
窗外的風徐徐吹著一樹桂花,傅瑤忽然幽幽道:「其實,李淑妃今天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了一句話,陛下之所以不想碰我,是因為……他不想生下一個天生狐臭的孩子。」
縱然極力克制著那洶涌的情緒,傅瑤的聲音中仍是帶著幾分顫抖,阿桂瞳孔驟縮,一顆心也跟著揪痛起來,連忙道:
「不,不是的,那李淑妃騙你呢,她就是想讓你難受,你千萬別上當……」
「是與不是,還重要嗎?」傅瑤眼眶微微泛紅,一字一句道:「阿桂,我累了,等為十六郎過完生辰后,我就帶你回金樽谷吧,這人世間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想待了。」
窗下一時靜了起來,久久的,阿桂才點了點頭,為傅瑤輕輕拂去了肩上的三兩桂花。
「好,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似是一語成讖,傅瑤的確很快離開了長樂宮,去的下一處地方卻不是金樽谷,而是冷宮。
是的,那李淑妃也不知是真被阿桂嚇到了,還是有意發難,想要借機陷害傅瑤,她從傅瑤寢宮中回去后,竟然當夜就動了胎氣,不僅驚動了宣帝,連太后都被請了過去。
李淑妃本來就是太后母家送進宮的,跟太后是一族之人,太后自然護著她。
折騰了一宿,孩子雖然保住了,太后卻也怒火攻心,一定要宣帝嚴懲「妖妃」!
這「妖妃」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了。
宮中的消息一向傳得最快,傅瑤一大早就梳妝打扮,穿得整整齊齊,安靜地坐在桂花樹下。
果然,宣帝來找她了。
那雙眼眸依舊那樣好看,只是里面寫滿了沉重:「瑤瑤,淑妃說你給她的茶水里放了藥,還對她用了巫蠱之術,朕知道,這些都不是你做的……可是朕沒有辦法,朕必須給淑妃和太后一個交代,你明白嗎?」
桂花隨風飄落,傅瑤坐在樹下,點點頭,面色如常:「我明白。」
三年來,這樣的話她已聽過無數遍了,無論李淑妃怎樣囂張跋扈,怎樣百般欺辱她,她都必須忍氣吞聲,步步退讓,只因——
她不愿讓她的十六郎為難。
朝中的局勢她不懂,她只知道,十六郎曾對她說過,他這個皇帝,是被太后的母族一手推上去的,他的位子尚沒坐穩,許多事情有心無力,他只能忍耐。
「這一次非同小可,事關龍嗣性命,不再只是罰你抄些誡律就能抵過的,你大概……要去冷宮住一段時間了。」
「好。」
傅瑤淡淡答允著,宣帝的眸中滿是哀傷,他們遙遙相望,她忽然道:「陛下,臣妾去冷宮之前,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不再叫他「十六郎」,語氣中滿帶疏離之感,他神色一黯,卻聽她在耳邊道:「李淑妃曾跟臣妾說過,陛下不愿意碰臣妾,是不想與臣妾生出一個……」
呼吸顫了顫,她到底咬牙說出:「不好的孩子。」
「是嗎?陛下有說過這話嗎?」傅瑤盯著那張俊美依舊的面龐,他明顯有些慌亂,甚至上前了兩步,「朕,朕不過是隨口搪塞她罷了,她一直追著朕問,你知道她是母后那邊的人,朕沒辦法,朕才……」
「好了,臣妾知道了。」傅瑤深吸口氣,從樹下站起,施施然走到宣帝面前,宣帝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卻直接跪在了地上。
挽起的長發散落下來,傅瑤將拔下的珠釵扔在了宣帝腳邊,她伏地一拜,聲音久久在院中回蕩著——
「從今日起,臣妾不再是陛下的瑤貴人了,愿陛下與淑妃恩愛不移,子嗣綿延,洪福齊天,一生喜樂安康。」
(五)
冷宮里沒有傅瑤想象得那般凄涼,因宣帝的特別吩咐,她并未吃多少苦頭,還有個老嬤嬤貼身照顧她。
午夜時分,一團桂花香隨風而來,傅瑤床邊浮現出了一道俊秀身影,阿桂來了。
他看見傅瑤正在繡著香囊,一針一線,無比認真。
那是傅瑤為宣帝壽辰準備的禮物,她天性不羈,卻為了他苦學針線,想像后宮其他女人一樣,努力學著做個稱職的妃嬪。
她原想給他一個驚喜,卻沒想到這香囊會變成最后的一份訣別之物。
香囊里放著一顆阿桂做好的香丸,這東西傅瑤以后都不會再需要了,連同腳上的那串玉鈴,她都會放進香囊中,一并留在人間。
玉鈴上還刻著「長平」二字,那是幼時的十六郎,曾給過傅瑤的美好祝福,如今她還給他,也愿他長樂安康一生。
等十六郎的壽辰來臨,她就會送出香囊,徹底放下執念,離他而去。
夜風拍打著冷宮的窗欞,阿桂看著傅瑤認真的模樣,終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她肩頭。
「小十二,不如我們現在就走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宮里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帝王那樣無情,將你說棄就棄,你還在眷戀些什麼?」
傅瑤身子一頓,抬頭望向阿桂,他眸光灼灼,那些掩于心底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了。
「你跟我走吧,我們去你說的金樽谷,我想認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們,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此生此世,我絕不會像他那樣辜負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阿桂……」傅瑤長睫微顫,緩緩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那張溫柔俊秀的臉龐,他眸中已有淚光閃爍,帶著那樣灼熱的期盼,她的手卻到底又垂了下去。
「阿桂,對不起,如果那一年……我遇到的不是十六郎,而是你就好了。」
與其說是情意,倒不如說是一份執念,一份深深刻在骨中的執念,她終究舍不下當年那個令她安心熟睡的懷抱,舍不下那道溫柔綿長的目光。
阿桂眸中的火焰熄滅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隨著夜風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傅瑤坐在床上,久久的,捂住了臉,淚如雨下。
一夜又一夜過去,阿桂再也沒有來看過傅瑤,傅瑤望著窗外,心想他應當是生氣了。
那樣好脾性的一個人,原來也會生氣麼?
傅瑤在寒冷的夜里緊緊抱住膝頭,難過與悔意一并襲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傷了阿桂的心。
她依舊繡著給十六郎的香囊,可聞著里面那顆香丸散發出來的桂花芬芳,她腦中一遍遍浮現出來的身影,竟然統統都是阿桂。
明明她與十六郎分別在即,可占據她整顆心的人,卻是那個永遠溫柔包容,對著她淺淺而笑的阿桂。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的陪伴,原來她早就離不開他了,只是她自己陷在往事之中,無法自拔,為了仰望天上的明月,而錯過了人間流螢。
明月是不屬于她的,流螢卻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為她帶去溫暖的光芒。
她多麼愚笨啊。
思念一日日在心中滋長,傅瑤想著,等到阿桂下一次來時,她一定會好好告訴他,她愿意跟他去金樽谷,愿意接受那份相守一世的諾言。
而那個香囊,她也依舊會在宣帝壽辰時送出,只是不再是因為眷戀不舍,而是與過去道別,徹底做個了結。
想通一切后,傅瑤卸下了心中大石,無比松快,只等著阿桂消了氣,再來冷宮里尋她。
她知道,他是不會扔下她的。
還沒能等來阿桂時,照看傅瑤的老嬤嬤已經先病倒了。
在冷宮的這段日子里,老嬤嬤盡心盡力,傅瑤感激不已,握著老人的手,急著就想喊人去傳太醫時,老嬤嬤卻搖搖頭,一副有話要對傅瑤說的樣子。
「貴人不要費心了,老奴多病纏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此番有幸來冷宮照顧貴人,其實是存了一份私心的。」
寒風凜冽的夜晚,傅瑤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從那老嬤嬤嘴中,聽到一個石破天驚的宮闈秘辛。
「瑤貴人,老奴知道您曾住在長樂宮,倘若日后陛下開恩,您能離開這冷宮,再回到長樂宮里,您能替老奴完成一樁遺愿嗎?」
燭火跳動著,不知怎麼,傅瑤的心也跟著跳得很快。
老嬤嬤低啞的聲音在冷宮里回蕩著:「長樂宮的庭院里有棵桂花樹,還是前朝的時候就栽下的,開了許多年了,瑤貴人出去后,能挑個無人之夜,備些香燭紙錢,燒在那桂花樹下嗎?」
「為,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要拜祭亡魂。」
「拜祭誰?」傅瑤呼吸顫動著,只覺手心都捏出了汗。
「拜祭……」
夜風呼嘯,拍得窗欞作響,老嬤嬤的瞳孔陡然瞪大,渾濁的眼淚滾燙地落下,她緊緊揪住傅瑤的衣袖,嘶啞的聲音中含著一股莫大的悲慟——
「拜祭死去的六皇子,慕長平,他十數年前為人所害,小小的一具尸骨,就埋在那棵桂花樹下!」
(六)
自古最是無情帝王家,宮中最血腥骯臟的一面,傅瑤根本想象不到。
老嬤嬤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無辜慘死的六皇子的奶娘,她年紀其實并沒有那麼大,只是這些年飽受痛苦煎熬,多病纏身下,滄桑衰老。
她為什麼痛苦?因為她撞見了后宮里一樁最殘忍可怖的勾當!
長樂宮曾經的主人,是六皇子的生母,靜妃,她深受皇上寵愛,孩子也聰慧懂事,人人都說他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如今的宣帝當年還是十六皇子,他母親是康妃,母家勢力龐大,怎會眼睜睜看著六皇子坐上儲君的位置呢?
「他們處心積慮,栽贓陷害,就因為靜妃的哥哥打輸了一場仗,便給靜妃一家安了個『通敵』的罪名,所有證據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百官上奏,民怨沸騰,陛下也保不住靜妃和六皇子,只能將靜妃一家滿門抄斬,而六皇子貶為庶民,逐出宮去……」
夜風卷起簾幔,燭火搖曳,冷宮里陰森死寂,像極了那一年的長樂宮。
先帝當年并未遷怒,雖斬了靜妃一家,長樂宮的宮人們卻沒跟著陪葬,他們四散到了宮中各處,從此做著最苦最累的活,奶娘也有幸留了一條性命下來,這才能親眼目睹到六皇子慘死的一幕!
蕭寒的冷宮里,老嬤嬤渾身顫抖著,憶起往事泣不成聲:「六皇子已經那樣可憐,被他們害得一無所有,親族盡失,可為何……為何他們還是不放過他,一定要殘忍地奪去他一條性命?!」
那年不過才七八歲的孩童,竟在本要出宮的那一夜,被生生活埋在了桂花樹下!
「我那時是想去送六皇子最后一程,卻沒料到會撞見那樣慘無人道的一幕,我躲在暗處死死咬住牙,不敢吭聲,康妃就站在那樹下,牽著十六皇子的手,面不改色地看著六皇子一點點被活埋,還逼著十六皇子睜開眼,要他看看失敗者的下場……」
皇家子嗣多,六皇子與十六皇子年齡相差不大,模樣也極為相似,甚至性情都很是相投,若是之間沒有皇位之爭,他們一定會是一對最好的兄弟。
「我那夜眼睜睜地看著六皇子被活埋在了桂花樹下,長樂宮后面也一直被康妃的人嚴加看守,我連去樹下祭拜一下六皇子都不行,我每夜都做噩夢,夢里都是六皇子那雙痛苦絕望的眼睛……」
「我大病了一場,病好后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豁出自己這條命,我一定要去御前揭發康妃他們的罪行,我要為慘死的六皇子討個公道!」
老嬤嬤握緊傅瑤的手,撐著一口氣,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齒道:「可是我沒想到,沒想到康妃他們竟是那樣心狠手辣,我都還沒來得及去御前揭發時,就已經傳來了陛下駕崩的消息!」
一切都是那樣的快,十六皇子毫無懸念地登位了,康妃也搖身一變成了大權在握的太后,一切骯臟血腥都被徹底掩埋起來,隨著歲月塵封入土,再也不可能揭開了。
六皇子就那樣慘死地下,無人收尸,連一根供奉的香燭,一張祭拜的紙錢都收不到,成了天地間最凄慘的一縷孤魂。
「我恨啊,我恨老天不開眼!」老嬤嬤淚流滿面,已是油盡燈枯之際,卻仍望著虛空,似乎又看見了六皇子飄逸俊秀的身影。
「那個苦命的孩子,秉性純良,溫和有禮,連一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天道卻待他不公,他那樣好,那樣一個善良的人,竟被殘忍地埋在了地下,做了孤魂野鬼,瑤貴人你若能出去,求你為他收殮殘尸,誦經度他一程……」
(七)
冷月蕭蕭,夜風獵獵,傅瑤散著一頭長發,滿臉淚痕地飛奔在了宮道上。
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一雙赤腳踩在冷冰冰的地上,卻絲毫沒感覺到寒意,心里頭反而有一團火在燃燒。
腳上的玉鈴清脆作響,她終于知道,那上面刻著的「長平」二字,哪里是什麼福佑之意,那其實是他的名字啊!
慕長平,他叫慕長平,那年她被他救下,聽到旁人喚他的名號,依稀間是一聲「六皇子」,可是當十多年后她尋來時,只見到一個與他容貌氣質相似的「十六皇子」,她便疑心是自己當年聽錯了,漏掉了一聲「十」,沒有再去深究了。
可事實上的確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她要找的根本就是六郎,不是十六郎!
兜兜轉轉間,她命中注定的那份緣,其實一直都陪在她身邊,只是她從來不知道。
難怪阿桂的容貌與宣帝那般相似,不是他仿了他,而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
她可憐的六郎被埋在地下,魂魄附在了桂花樹上,卻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還以為自己當真是一只花靈,卻并不知他是慕長平,是從前長樂宮里清雅端方的六皇子,是曾救下那只小狐貍,給她溫暖懷抱,為她哼唱歌謠,送她玉鈴的那個人!
命運何其荒謬,傅瑤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竟然從始至終都是阿桂,她卻一次次將他推開。
她原以為自己為了仰望天上明月,而錯過了人間流螢,卻不曾想,流螢是他,明月也是他!
緣因他而生,因他而結,因他而刻骨銘心。
她卻愛錯了人,嫁錯了人,誤將魚目當珍珠,從頭到尾都辜負了他的一番情意!
「阿桂,阿桂!」
傅瑤在夜色中凄聲淚流,冷風掠起她的衣袂,她不管不顧地往長樂宮奔去,她此刻只想見到他,將一切都告訴他,緊緊撲向他懷中,再也不松開他的手了!
傅瑤淚流滿面地趕到長樂宮時,卻只見大火滔天,院中那棵桂花樹被困在陣法中,鐵鏈重重,樹身上貼滿了符咒,一群天師圍在四周,不斷地念著咒語,正要齊力誅殺那附在桂花樹上的最后一縷殘魂!
「慕長平,你休怪哀家狠心,要怪只怪你自己陰魂不散,死了都不安生,竟還借這桂花樹成了妖,在宮中作亂,哀家這回定要將你燒得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站在法陣外,狠毒無比的聲音響徹在夜色中,她身后的李淑妃同樣笑得快意,唯獨宣帝在中間面露不忍之色,卻也并未阻止這場殘酷的誅殺。
法事已持續了七七四十九天,只差今夜最后一場焚燒滅魂了,這才是「阿桂」沒有去冷宮找傅瑤的真正原因,他不是在同她賭氣,而他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被太后找來的天師們困在了誅妖陣法中!
說來何其荒謬,當初阿桂原不過是想替傅瑤小小教訓一下李淑妃,卻沒料到被太后發現了那些夾在書頁中的桂花,太后自然就聯想到了埋在桂花樹下的六皇子。
她不動聲色地找來了天師,團團圍住了長樂宮那棵桂花樹,當符咒逼出了附在桂花樹上的那道身影時,太后眸中精光畢露:「果然是你,慕長平,你竟然還沒有身死魂滅!」
宣帝趕在這場法事前,將傅瑤打入了冷宮,不過是她怕受牽扯,想要保住她。
可他千算萬算沒料到,傅瑤不僅提前離開了冷宮,還知曉了一切真相!
「不!」
女子凄厲的一聲回蕩在夜風中,宣帝赫然回首,臉色慘白,只來得及呢喃出一句:「瑤瑤。」
(八)
院里狂風大作,天師們紛紛被一股強勁震開,烈烈大火中,只見一道倩影奮不顧身地撲進了那陣法里!
宣帝臉色大變:「瑤瑤,不要去!」
傅瑤雙眸血紅,抓住那炙熱的鐵鏈,靈力瘋狂灌注間,只想毀掉這誅妖陣法,可七七四十九日都已過去,一切早就晚了!
「阿桂,阿桂——」傅瑤凄厲地呼喊著,不顧一切地穿過大火,只想抓住那團即將消散的虛影。
她哭得撕心裂肺:「阿桂!不,是六郎,你是六郎,你才是我要找的六郎啊!」
火光中那團虛影也向她伸出手,淚如泉涌,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在誅妖陣法的刺激下,早已喚醒了所有的記憶,想起自己真實的身份,還有那段慘死的經歷,可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要被活活燒死第二次!
那最后一縷殘魂終是徹底湮滅,傅瑤渾身劇顫,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卻只來得及觸碰到一滴飄飛出來的眼淚。
「不!」
凄慘無比的一記慟哭響徹長空,整棵桂花樹如煙消散,半空中只堪堪落下了一截焦木,掉在了傅瑤手心之中。
天亮了,早已死過一次的六皇子,連魂魄都蕩然無存,那誅妖陣法也隨之消失,大火止息,一切結束了。
傅瑤跌坐在一片焦土之上,懷里抱著那截焦木,久久未動。
她長發飛揚,周身氣勢震得眾人不敢靠近,直到太后一聲喝道:「快,快上去捉住這妖妃!方才你們都瞧見了吧,她也是妖女,同那邪祟是一伙的!」
眾天師這才如夢初醒,集結成陣,眼看又要施一場誅妖之法時,宣帝慌亂地攔在了傅瑤身前。
「不,母后,不要傷害瑤瑤……」
「滾開!你這婦人之仁遲早會害了你,今日這妖妃必須……」
太后狠厲的話語還沒說完時,宣帝身后已傳來女子幽幽的聲音:「你們——」
她抱著那截焦木,背對著眾人,每個字里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
「你們在十數年前,就將他活埋在桂花樹下,害他凄慘死去,成了長樂宮里的孤魂野鬼,如今連他的魂魄都燒掉了,徹徹底底抹去了他在這世間的痕跡……」
「他那樣溫柔善良的一個人,即便死后身上都全無怨氣,反而還帶著桂花的芬芳,他從沒害過任何一個人,甚至連一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你們卻對他這樣殘忍,殺他親族,毀他元神,害他永世不得超生……」
冷風拂過那片焦土,那幽幽的聲音忽然化作了一聲悲鳴,傅瑤仰天長嘯,字字泣血——
「你們這些惡行滔天之人,根本不配活在這世上,統統下地獄去吧,去陪我的阿桂,陪我可憐的六郎!」
凄厲的尖聲中,那道身影陡然光芒大作,三條鮮艷如火的狐貍尾巴赫然展開,長發在獵獵大風中飛揚著,一雙狐貍眼掃過眾人,殺氣騰騰——
「我今日要血洗皇宮,叫你們一一為他償命!」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地間肅殺森然,千年修行的三尾狐要大開殺戒了,眾人嚇得屁滾尿流,那道身影如利箭一般,直朝一人而去。
「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那人正是在李淑妃的攙扶下,準備逃出長樂宮的太后,她嚇得面無人色,拉過那李淑妃就擋在了自己身前,傅瑤卻一拂袖,將李淑妃狠狠掀翻在了地上。
李淑妃捂住肚子,下身流出鮮血,染污了衣裙,「孩子,我的孩子……」
她驚恐地叫著,此刻卻無人能顧及她,傅瑤伸手直朝太后而去:「老毒婦,哪里躲!」
太后避無可避,發出了一聲慘叫,就在這生死之際,另一道身影擋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宣帝!
「讓開!」
傅瑤厲聲喝道,宣帝顫抖著搖頭,眸中淚光閃爍:「瑤,瑤瑤,求你放過我母后……」
「閉嘴,你不配這樣喊我!」傅瑤雙目血紅,神似癲狂,伸手就緊緊扼住了宣帝的脖頸,宣帝唇邊漫出血絲,卻是沒有絲毫掙扎,臉上反而帶著一種解脫的笑意。
「我奪了六哥的江山,占了他的人生,早該有此下場了……」
(九)
慕長平,慕長風,若生在尋常百姓家,該是多麼要好的一對兄弟啊。
那年十六皇子親眼看著六皇子被活埋,從此夜夜不得安寢,深受夢魘纏繞,直到他遇上了傅瑤。
那樣恣意鮮活的一抹亮色,同宮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那是他頭一次忤逆母親,將這個毫無身份門第的「民間女子」帶回了宮。
可是母親竟然將她安排在了長樂宮,她明明知道那是他的夢魘,那桂花樹下還埋著他六哥的尸骨,他怎麼可能在長樂宮里安心睡下呢?
于是他一次次棄她而去,而除了這個原因外,他不碰她,還因為……她的滿腔愛意,本該是屬于他六哥的。
是的,她腳上的那串玉鈴,他早就發現了,那上面刻著的「長平」二字他再熟悉不過,難怪她第一次在民間的花燈節上遇見他,眼中的情意就那般灼熱,原來不過是將他誤認他人。
他不知道傅瑤與六哥之間有怎樣的故事,只知道自己鬼迷心竅,將錯就錯,發現了那玉鈴后,依然將傅瑤娶進了宮。
但他還是沒法碰她,他過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每當傅瑤吻向他的時候,他眼前都會浮現出六哥慘死桂花樹下的模樣,他覺得自己實在卑劣萬分,無恥至極!
暗處像有雙眼睛在盯著他一樣,他夜夜深陷夢魘,雖然坐上了皇位,此生卻再沒能睡過一個好覺。
「你殺了我吧,母后說要再燒死六哥的魂魄時,我只猶豫了下,竟然同意了,因為我騙自己,沒有了六哥,我就可以永遠做你的十六郎了……」
淚水模糊了視線,宣帝望著此生唯一心愛的女子,含笑閉上了眼眸。
傅瑤痛苦長嘯,手中力道加重,大風獵獵間,一道光影卻劃破長空,她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十二住手!」
狐七郎扣住傅瑤的手腕,終究沒有晚來一步。
半空中悠悠飄下一片雪花,院里的花草樹木像凝固住一般,眾人身形也隨之定住,天地間剎那靜止。
金樽谷主,雪明川來了。
「小十二,你今日若大開殺戒,血洗皇宮,必遭天譴,萬劫不復,你可知道?」
那道清冷身影踏風雪而來,在傅瑤跟前施施然落下。
傅瑤早知自己施法殺人,定會暴露所在之處,招來家人與谷主,但她什麼也顧不上了,她如今只想替她的阿桂,她可憐的六郎報血海深仇!
「我不懼天懲,六郎已身死魂滅,我了結人間恩怨后,正好追隨他而去!」
她語氣是那般決絕,一只手仍死死扼住宣帝脖頸,雪明川的鼻尖卻動了動,像是嗅出了什麼般。
他一拂袖,傅瑤揣在懷中的香囊與那截焦木竟一同飛了出來,落入了他手心中。
「還給我!」傅瑤嘶聲道。
雪明川卻若有所思,竟當著她的面,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枚香丸。
「不!」
傅瑤血紅了眼,松開了宣帝就想撲上來,卻被自家七哥死死拖住,她眼睜睜看著那枚香丸徹底消散,心如刀割,那是阿桂在這世間留給她最后的念想!
「不!」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狐七郎一邊緊緊抱住妹妹的腰,一邊對著雪明川瞠目結舌道:「雪老怪,你也太狠了吧!」
雪明川卻是置若罔聞,只手心一動,將那截焦木翻轉過來,只見空中熒光點點,那被捏碎的香丸,化作了無數晶瑩的香粉,盡數灑在了那截焦木上。
神奇無比的一幕發生了,那早已燒焦的一截木頭,竟然瞬間變成了綠色,重新煥發了蓬勃生機!
「小十二,你聽過枯木逢春嗎?」
雪明川望向驚呆的兄妹二人,揚唇一笑:「還好你留下了他這最后一點魂力,到底天不絕人,你想讓他活過來嗎?」
(十)
金樽谷里常年飛雪,如今卻有一處地方,流水潺潺,春意盎然。
狐貍洞中,傅瑤守著小小的一棵桂花樹,日復一日地等著花開的那一刻。
她原有三尾,如今卻只剩下一條尾巴了,只因另外兩條火狐之尾,被雪明川煉化成了靈丹,喂給了她守護的桂花樹。
有了靈丹的滋養,桂花樹很快長出了枝葉,只是要等到花開的那一天,不知道還要多久。
但不要緊,歲月漫漫,傅瑤可以一直守下去,就像曾經阿桂守在她身邊那樣,不離不棄。
期間狐七郎來了幾趟,向小十二說起了人間的光景,宣帝因病早逝,他母親被其他王爺逼死宮中,那李淑妃也瘋癲了,在冷宮里日日找著自己的孩子。
「所以說,天道有數,善惡有報,根本無需你動手,凡人也各有報應,自償己孽。」
狐七郎悠悠感嘆著,傅瑤卻淡淡道:「不重要了。」
她化作了小狐貍的原形,盤在了那棵桂花樹旁,在潺潺的流水聲中,閉著眼睛睡去了。
微風拂過山洞,小狐貍腿上的那串玉鈴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傅瑤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草長鶯飛,晚霞漫天。
有三兩桂花落下,他從花中走出,俯身吻在她唇間。
轉自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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