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黃曉峰
邱靖嘉像 章靜繪
天文分野是由中國傳統星占學衍生出來的一套認知天地對應關系的理論體系,這一天地模式既體現了古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地和諧的傳統宇宙觀,又承載著人們對于地理世界的認知和想象。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邱靖嘉最近出版了《天地之間:天文分野的歷史學研究》一書,對這一傳統學說進行了詳盡的歷史學分析,在接受《上海書評》的采訪中,他指出:星占家對天象的真實與否似乎并不在意,最重要的是如何解釋天象以達到某種政治目的。質言之,包括天文分野在內的各種神秘主義學說其實都是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工具。
《天地之間:天文分野的歷史學研究》,邱靖嘉著,中華書局2020年12月版,384頁,88.00元
您能否先對天文分野給出個定義,它與傳統星占學是什麼關系?
邱靖嘉:其實,在我們的日常閱讀寫作中,“分野”是一個出現頻率較高的詞匯,大家并不會感到陌生。我們常說“甲與乙的分野”,意思是指甲與乙之間有差別,甚至會將“分野”當作“分化”的同義語來使用。還有人以“分野”表示某一類別或領域,比如“專業分野”。但實際上,這些都不是“分野”一詞的本義。“分野”表示差別、歧異大概是宋代開始才有的義項,解作分化其實是現代人望文生義的用法,而指稱類別、領域則是近代從日語漢字中引入的概念。
“分野”一詞在中國古代歷史文化中的原初含義與天文星占密切相關。《易經》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對于古人來說,蒼茫浩渺的宇宙與遼遠無涯的大地是最讓人琢磨不透而又心向往之的,如果把天文和地理弄懂了,那麼也就具備了最高的人類智慧。探索星空是人類文明的共同追求與基本技能,面對浩瀚的空域,人們充滿了各種想象。古代中國人認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文星象其實就是人間社會的投影,地上有什麼,天上就有與之相對應的星,《漢書·天文志》謂“凡天文在圖籍昭昭可知者,經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積數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國、官、宮、物類之象”,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周天眾星都是以人間的各種事物來命名的。而且古人還相信天文與地理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聯系,天上的星宿或星區可以與地上的不同區域形成完整的對應關系,這種天地對應學說被稱之為“分野”,明代類書《圖書編·分野總敘》即謂“分野之說蓋以星之在天者,而分在地之土也”。這就是“分野”一詞的原本含義,在文獻記載中又稱“星野”或“星土”。
通天之學在世界各古代文明中向來都是最高深的一門學問,人們相信通過觀察日月星辰的變動可以卜知人世間的吉兇禍福。正所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星占學便淵源于此,出現甚早,而分野學說可謂又與星占學相伴而生。古代中國人信奉天地相通、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天文星象、地理分域和人事活動之間存在著密切的內在聯系,三者處于一個系統的有機整體之中,所以清人周于漆說“分星、地輿與人事,三而一者也”。天文占測往往需要通過分野學說,將星象之變異具體落實到某一地理區域的人事休咎之上。《周禮》記載有專門負責觀測天象的官員叫保章氏,其職掌之一為“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指的就是藉由天文分野辨明各地封域的吉兇災祥。《國語·周語》周景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22年),王問律于伶州鳩,對曰:“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這里提到當年歲星(即木星)行至鶉火星次,對應周之分野,預示周武王伐殷得天護佑,正當其利。這是傳世文獻所見“分野”一詞的最早記載,其出現的場合即為星占事例。就目前所見,早期文獻所記載的分野之例均與星占有關。自漢代以后形成的一整套體系化的星占理論,往往也需要藉助分野學說進行天象占測。例如《隋書·天文志》載客星“行諸列舍,十二國分野,各在其所臨之邦,所守之宿,以占吉兇”,意思是說客星出現在哪個星宿區域,就按照分野對應關系,指示某一地域內之邦國的吉兇休咎,可見分野說在星占中所發揮的溝通天地的媒介作用。因此,分野學說可謂是中國傳統星占學的重要理論基礎,如明人周述學就說“星曜普臨,而應必系于所主分野之吉兇”。
您在書中梳理出二十二種天文分野說,能否簡單介紹最重要的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說?
邱靖嘉:根據我的梳理,自戰國以來的歷代星土分野說及其衍生變種至少有二十多種,其中二十八宿分野與十二次分野應當是產生最早、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兩種分野理論。
二十八宿是指分布在天赤道及黃道附近的二十八個星座,包括東方青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十二次是古人根據木星運行規律等分黃、赤道帶而成的十二個星區:星紀、玄枵、娵訾、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二十八宿分野與十二次分野就是分別以上述二十八個星宿和十二個星區為坐標系的天地對應學說,兩者均產生于戰國時期,至西漢形成了以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對應十三國與十二州地理系統的理論體系。
二十八宿圖
所謂“十三國地理系統”是指韓(一作鄭)、宋、燕、吳、越、齊、衛、魯、魏(一作晉)、趙、秦、周、楚十三個東周列國,《淮南子·天文訓》記載的二十八宿分野說最早完整采用了這一套地理系統,它反映了春秋戰國以來的傳統文化地理觀念。“十二州地理系統”則首見于《史記·天官書》,其分野模式是以二十八宿對應兗、豫、幽、揚、青、并、徐、冀、益、雍、荊以及三河(又稱中州)這十二州,它產生于漢武帝時期,主要體現的是“大一統”的政治地理格局。自東漢以后,這兩種地理系統逐漸趨于合流,至西晉已被完全整合于同一二十八宿分野體系之中,確立了以十二州為主并兼容十三國的分野模式。
十二次分野說的衍變過程與二十八宿分野大致相似,其理論體系亦形成于漢代,并同樣采用了十三國與十二州兩套地理系統。東漢至魏晉,十二次分野說逐漸趨于定型,其天文系統又與十二辰相融合,其地理系統則確立了以十二州兼容十三國的分野模式。在這一模式中,十三國系統為了與十二星區相對應,往往將吳、越合為一個分野區域,統稱“吳越”,所以“十三國系統”也可稱為“十二國系統”。
十二次分野示意圖
上述這種二十八宿分野說與十二次分野說,在中古時期的各種星占實例中得到了普遍應用,對王朝政治和人間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
至隋唐時代,由于漢代以來傳統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的地理系統與實際的地方政區制度嚴重脫節,從而引發分野體系的革新,出現了以先秦時期古九州為分野區域劃分依據的地理系統,唐代僧一行還提出過一種山河兩戒說,其目的都是要建立起一種不受朝代更迭與地域變遷因素影響,完全基于山川自然地理,保持長期穩定的分野體系。不過,這種新的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說后來很少用于星占,但對地理志書的編纂產生了影響,如明清時期的地方志在講到各地分野時,往往會先說為“《禹貢》(在)某州之域”,反映的就是古九州地理系統。
您分析了中古時期王朝國號的確定依照了“依分野而命國”的原則,在圖讖、祥瑞、分野等政治合法性的證據中,天文分野的權重有多大?
邱靖嘉:我還記得在讀博時,有一天讀到《隋書·天文志序》“依分野而命國”這句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其中必有深意,但當時因畢業寫作時間緊,未能對此做專題研究。后來,在修訂書稿時,我想天文分野與王朝政治的關系是研究天文分野無可回避的一個核心議題。此前無論是科技史學者,還是歷史學者,對歷史上某些分野星占事例與政治斗爭、軍事戰爭的密切關系都做過不少研究論述,但大多屬于個案分析,我想我的研究角度應與前人有所不同,當突破微觀個案思維的束縛,從中觀或宏觀的視角來考察天文分野與王朝政治的關系,于是我就想起“依分野而命國”或許是一個可以將中古時期各個王朝政權貫通起來的有趣問題。這項研究因牽涉面廣、時段長,需要下了很大功夫,僅史料的初步搜集、爬梳和整理就花了半年,在深入研究的過程中,我感覺到當初的判斷大體不錯,這句話的背后有著比較深厚和復雜的歷史文化內涵。
所謂“依分野而命國”的基本含義是指依據天文分野體系確定人間各國的天命之征。魏晉南北朝時代,天下長期處于分裂割據的狀態,諸多政權相繼建立,旋興旋滅,以五德終始、讖緯、星占為代表的神秘主義學說盛行于世,被各政權建立者援引為尋求政治合法性與王朝正統的理論依據,成為一種傳統政治文化。各個新生政權在建國時都要為自己尋找“天命”的表征,從而證明自身的政治合法性。且所謂的“天命”不能僅僅是孤單的一兩條材料,而需從多個方面形成一組證據鏈才能具有說服力,充分體現出“天命”的效力。最完整的“天命”構成應當包含讖語、符命、天象三方面的各種祥瑞,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禪代型政權的禪讓程式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基本上都有代表官方天學闡釋權威的太史局長官進獻祥瑞的環節。就存世文獻所見,以曹魏代漢和晉宋禪代時的祥瑞記載最為完整,我們不妨以此為例來看看讖語、符命、天象各方在“天命”中的構成比重。
《三國志》裴注引《獻帝傳》詳細記錄了漢魏之際的“禪代眾事”,其主旨就是“靈象變于上,群瑞應于下”,魏王曹丕當順天應人,受禪稱帝。當時群臣獻上的祥瑞之兆,最集中的記述見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十月辛亥日,“太史丞許芝條魏代漢見讖緯于魏王曰”:
【讖語】《易傳》曰:“圣人受命而王,黃龍以戊己日見。”七月四日戊寅,黃龍見,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又曰:“初六,履霜,陰始凝也。”又有積蟲大穴天子之宮,厥咎然,今蝗蟲見,應之也。又曰:“圣人以德親比天下,仁恩洽普,厥應麒麟以戊己日至,厥應圣人受命。”又曰:“圣人清凈行中正,賢人福至民從命,厥應麒麟來。”《春秋漢含孳》曰:“漢以魏,魏以徵。”《春秋玉版讖》曰:“代赤者魏公子。”《春秋佐助期》曰:“漢以許昌失天下。”故白馬令李云上事曰:“許昌氣見于當涂高,當涂高者當昌于許。”當涂高者,魏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道而高大者魏。魏當代漢。今魏基昌于許,漢徵絕于許,乃今效見,如李云之言,許昌相應也。《佐助期》又曰:“漢以蒙孫亡。”說者以蒙孫漢二十四帝,童蒙愚昏,以弱亡。或以雜文為蒙其孫當失天下,以為漢帝非正嗣,少時為董侯,名不正,蒙亂之荒惑,其子孫以弱亡。《孝經中黃讖》曰:“日載東,絕火光。不橫一,圣聰明。四百之外,易姓而王。天下歸功,致太平,居八甲;共禮樂,正萬民,嘉樂家和雜。”此魏王之姓諱,著見圖讖。《易運期讖》曰:“言居東,西有午,兩日并光日居下。其為主,反為輔。五八四十,黃氣受,真人出。”言午,許字。兩日,昌字。漢當以許亡,魏當以許昌。今際會之期在許,是其大效也。《易運期》又曰:“鬼在山,禾女連,王天下。”
【符命】臣聞帝王者,五行之精;易姓之符,代興之會,以七百二十年為一軌。有德者過之,至于八百,無德者不及,至四百載。是以周家八百六十七年,夏家四百數十年,漢行夏正,迄今四百二十六歲。又高祖受命,數雖起乙未,然其兆徵始于獲麟。獲麟以來七百馀年,天之歷數將以盡終。帝王之興,不常一姓。
【天象】太微中,黃帝坐常明,而赤帝坐常不見,以為黃家興而赤家衰,兇亡之漸。自是以來四十馀年,又熒惑失色不明十有馀年。建安十年,彗星先除紫微,二十三年,復掃太微。新天子氣見東南以來,二十三年,白虹貫日,月蝕熒惑,比年己亥、壬子、丙午日蝕,皆水滅火之象也。
【符命】殿下即位,初踐阼,德配天地,行合神明,恩澤盈溢,廣被四表,格于上下。是以黃龍數見,鳳皇仍翔,麒麟皆臻,白虎效仁,前后獻見于郊甸;甘露醴泉,奇獸神物,眾瑞并出。斯皆帝王受命易姓之符也。昔黃帝受命,風后受河圖;舜、禹有天下,鳳皇翔,洛出書;湯之王,白鳥為符;文王為西伯,赤鳥銜丹書;武王伐殷,白魚升舟;高祖始起,白蛇為徵。巨跡瑞應,皆為圣人興。觀漢前后之大災,今茲之符瑞,察圖讖之期運,揆河洛之所甄,未若今大魏之最美也。
【天象·分野】夫得歲星者,道始興。昔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有周之分野也。高祖入秦,五星聚東井,有漢之分野也。今茲歲星在大梁,有魏之分野也。
而天之瑞應,并集來臻,四方歸附,襁負而至,兆民欣戴,咸樂嘉慶。
在曹魏代漢的祥瑞中,引述讖語的內容較多,而關于符命和天象的說法大致相當,但這并不意味著在“天命”構成中讖語就占有最大的比重。其實,在不同王朝的禪代過程中,構成“天命”的三方面祥瑞比重是因時而異的,如《宋書·符瑞志》記載“晉既禪宋,太史令駱達奏陳天文符讖曰”:
【天象】去義熙元年,至元熙元年十月,太白星晝見經天凡七。占曰:“天下革民更王,異姓興。”義熙元年至元熙元年十一月朔,日有蝕之凡四,皆蝕從上始,臣民失君之象也。義熙十一年五月三日,彗星出天市,其芒掃帝坐。天市在房、心之北,宋之分野。得彗柄者興,此除舊布新之征。義熙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五虹見于東方。占曰:“五虹見,天子黜,圣人出。”義熙七年八月十一日,新天子氣見東南。十二年,北定中原,崇進宋公。歲星裴回房、心之間,大火,宋之分野。與武王克殷同,得歲星之分者應王也。十一年以來至元熙元年,月行失道,恒北入太微中。占:“月入太微廷,王入為主。”十三年十月,鎮星入太微,積留七十余日,到十四年八月十日,又入太微不去,到元熙元年,積二百余日。占:“鎮星守太微,亡君之戎。有立王,有徙王。”十四年五月十七日,茀星出北斗魁中。占曰:“星茀北斗中,圣人受命。”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彗星出太微中,彗柄起上相星下,芒尾漸長至十余丈,進掃北斗及紫微中。占曰:“彗星出太微,社稷亡,天下易政。入北斗,帝宮空。”一占:“天下得召人。”召人,圣主也。一曰:“彗孛紫微,天下易主。”十四年十月一日,熒惑從入太微鉤己,至元年四月二十七日,從端門出積尸,留二百六日,繞鎮星。熒惑與填星鉤己天廷,天下更紀。十四年十二月,歲、太白、辰裴回居斗、牛之間經旬。斗、牛,歷數之起。占曰:“三星合,是謂改立。”元熙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四黑龍登天。
【讖語】《易傳》曰:“冬龍見,天子亡社稷,大人應天命之符。”《金雌詩》云:“大火有心水抱之,悠悠百年是其時。”火,宋之分野。水,宋之德也。《金雌詩》又曰:“云出而兩漸欲舉,短如之何乃相岨,交哉亂也當何所,唯有隱巖殖禾黍,西南之朋困桓父。”兩云‘玄’字也。短者,云胙短也。巖隱不見,唯應見谷,殖禾谷邊,則圣諱炳明也。《易》曰:“西南得朋。”故能困桓父也。劉向讖曰:“上五盡寄致太平,草付合成集群英。”前句則陛下小諱,后句則太子諱也。
【符命】十一年五月,西明門地陷,水涌出,毀門扉閾。西者,金鄉之門,為水所毀,此金德將衰,水德方興之象也。太興中,民于井中得棧鐘,上有古文十八字,晉自宣帝至今,數滿十八傳。義熙八年,太社生桑,尤著明者也。夫六,亢位也。漢建安二十五年,一百九十六年而禪魏。魏自黃初至咸熙二年,四十六年而禪晉。晉自泰始至今元熙二年,一百五十六年。三代數窮,咸以六年。
在晉宋禪代時,則是有關天象的祥瑞數量最多。據我理解,中古時期王朝開國所熱衷尋求的完整“天命”應包含讖語、符命、天象三方面的祥瑞,三者的比重可能大體相當,三者都得有,但在不同時期根據時人所能找到的具體瑞應情況,可以有所參差,不必追求絕對的數量均衡。
其中,在天象祥瑞部分,有的星象毋需藉助分野即可直接預示“除舊布新之征”,而有些星象則需要通過分野學說與具體的地理區域聯系起來進行占測。因此,天文分野說也成為魏晉南北朝時期各政權尋求“天命”的一種理論工具,體現出“依分野而命國”的特點,有的甚至可能直接依據星象所對應的分野地域來命名國號。
您曾提到,魏文帝駕崩時文獻記載的“熒惑守心”天象,經過現代天文學推演,證明是編造的。在這些“依分野而命國”的天象記載中,有沒有通過現代天文學推演而能證實的,還是說全都是編造的?
邱靖嘉:盡管中國古代歷來有天象記錄的悠久傳統,但所謂星象占測,其實往往是以后事附會此前已見之天象的后見之明。星占家出于種種政治目的,對于天象的解釋有很強的選擇性和靈活性。闡釋者既可以對同一天象選擇不同的占辭加以強行解釋,也有人會根據自己的政治立場,偽造天象,以昭示某種天命之征,例如曹魏時黃權為迎合魏明帝偽造熒惑守心的天象,將魏文帝崩之兇轉化為曹魏得天命之吉,以示正統所在。
有科技史學者對歷代正史中的天象記載做過比較系統的推演驗證工作(如劉次沅《諸史天象記錄考證》),發現有些記載有誤,有的確屬偽造,但大多數天象記錄是基本可信的(容許有所誤差),這為中國古代天文學史的研究提供了十分寶貴的資料。實際上,星占家對天象的真實與否似乎并不在意,最重要的是如何解釋天象以達到某種政治目的。質言之,包括天文分野在內的各種神秘主義學說其實都是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工具。
即使在最受重視的二十八宿和十二次分野說系統中,其星土配屬也是雜亂無章,無法用某一方位系統完全解釋,當時很多知識精英都有批評。劉浦江先生指出,包括五德終始、讖緯、封禪、傳國璽在內的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在宋代以后陷入了全面崩潰的境地,而天文分野直到清乾隆才親自敲響了它的喪鐘,同樣屬于數術,其慣性為什麼這麼大?
邱靖嘉:我在研究天文分野說的衰亡時,深受劉浦江老師《“五德終始”說之終結——兼論宋代以降傳統政治文化的嬗變》一文的影響。我覺得盡管天文分野說也屬于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一部分,但其衰亡過程卻與五德終始說、讖緯、封禪、傳國璽等有所不同。
包括五德終始說、讖緯、封禪、傳國璽以及星占、災異在內的中國傳統政治文化,其流行范圍和現實影響嚴格限定于政治領域,為統治階層所專享,而禁止民間私習私議。所以當宋代儒學復興,在政治層面自我揚棄之后,這些神秘主義學說自然也就陷入了全面崩潰的境地,銷聲匿跡。天文分野說在產生之初即與星占學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系,并被廣泛應用于星象占測,但隨著自宋代以后傳統星占學及災異政治文化的衰落,天文分野對于政治領域的影響也已趨于消亡,然而與此同時天文分野說在地理認知上的作用卻日益彰顯。
分野學說產生后,除主要用于星占之外,其所傳達的天地對應思想還進入了中國古代的地理學范疇,成為人們認識地理的重要內容。西漢成帝時,劉向記述漢朝疆域內各地“域分”的人文地理狀況,將全國劃分為十三國分野區域分別進行介紹,此篇文獻今見于《漢書·地理志》,這是天文分野與傳統地理學的初次結合。
不過,劉向“域分”的分野體系只涉及較大范圍的地理區域劃分,尚未深入到在此之下的郡國層級。至西晉陳卓厘定二十八宿分野說,進一步將天文分野體系加以細密化,使分野區域細分到了郡、國一級政區,各郡國均有專屬的星宿度數與之相配,而且這一新的分野變化很快便在西晉地理總志如摯虞《畿服經》的編纂中得到體現。然西晉以后,地理文獻記述天文分野還不是一個普遍現象。至唐宋時期,天文分野說才逐漸完全進入了地理志書的編纂體系之中。無論是全國性的地理總志,還是郡邑方志,常能看到分野的內容。其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一部輿地書是南宋寶慶三年(1227)王象之撰成的《輿地紀勝》,該書全面記述宋代各府、州、軍、監的分野情況,并且還仔細搜集了相關文獻資料,對各地分野加以考訂。譬如講到兩浙東路紹興府,正文稱其為“粵地,星紀之次,牽牛、婺女之分野”,其下還有一條小注詳述作者的判斷依據。至此,天文分野說完全融入了傳統地理學,成為地理纂述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宋代以后,地理志書記載各地之分野成了一種經典體例,廣泛通行,在講述某地沿革之前,都會首先指明該地屬天文“某某之分野”,有的還專立一門目,引經據典加以闡說。
由于天文分野講究天星與地域之間的對應,這種觀念廣泛流傳之后,人們逐漸將這種對應關系經典化和固定化,甚至認為可以依靠天文分野來辨識地理方位。如十六國時期,就有人曾說“王者則天建國,辯方正位”。自宋代以后,盡管分野學說原本用于星象占測的政治功能逐漸弱化,但明清時期眾多地理文獻仍然不厭其煩地記述各地之分野,其主要目的已非“占天時”,而是側重于“志分野以辨方位”,即通過天文分野來判定某一地點的空間位置,如民國《芮城縣志·星野志》講到舊時“疆土最重方位,星野即所以定地方之位置”,這有些類似于現代經緯度坐標的意義。清初學者周于漆甚至還自創了一套分野說,將全天三垣二十八宿諸星與清代的州、府、縣行政區劃一一對應,可謂將天文與地理完整對應的思想推向極致。
盡管在今天看來,依靠天文分野理論來辨識地理方位,顯然是一種很不科學的做法。但毋庸置疑的是,天文分野在中國古代地理學上長期占有重要地位,并且深入民間社會,乃至成為人們的一種地理學常識,多見于古人詩文之中。而這正是天文分野說強大歷史慣性的體現,需待明清之際西方科學的天文、地理以及測繪學知識傳入之后,方能真正破除,最終到清乾隆時期才敲響了天文分野的喪鐘。
二十八宿和十二次分野說大致定型于晉朝(或《晉書》成書的唐初),而整個魏晉南北朝正處于國家分裂的階段,分野說的成型,主要反映了大一統觀念還是華夷之辨?或者如清代一樣,反映了國家疆域與政治主權?
邱靖嘉:漢代形成的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說采用十三國和十二州地理系統,前者反映的是春秋戰國以來的傳統文化地理觀念,而后者體現的是漢武帝時期“大一統”的政治地理格局。無論是哪一種系統,其地理區域都涵蓋了整個中華大地。至西晉陳卓厘定分野說,最終確立了以十二州為主并兼容十三國的分野模式,說明“大一統”的地理觀念已成為主導。
二十八宿分野之十二州地理系統
魏晉南北朝時期,雖長期處于分裂割據的狀態,但星象占測所依據的分野學說仍采用漢代以來的十三國和十二州地理系統,各個政權并未創制出僅適用于各國所占局部區域的分野說。這體現出自秦漢以后,建立“大一統”帝國已成為中國歷史發展的一條主線,盡管期間有天下分裂的時候,但最終的目標都是要實現統一。同時,也正因為這一時期各個政權均依奉同一套天文分野體系,所以它們才能藉此來尋求“天命”,昭示天下“正統”所在。如果大家都各自發明出一套新的分野體系,各玩各的,那也就沒必要爭奪天象瑞應了。
天文分野所包含的華夷之辨思想則體現于分野地理系統之中。無論是十三國,還是十二州地理系統,就其整體地域格局而言,傳統分野體系所涵蓋的區域范圍基本就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而不包括周邊四夷及鄰近國家,這就是北朝顏之推所指出“分野止系中國”的地理特征,它清晰地反映出“中國即世界”傳統天下觀。這種世界觀思想從漢代分野說形成以后一直持續到明清,不過分野區域所涵蓋不同時期“中國”的地理范圍則隨著歷代統一王朝疆域的變遷而處于不斷調整變動之中,最終在清代臻于極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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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曉原先生將星占學分為軍國星占學和生辰星占學,天文分野屬于前者嗎?那是否意味著與普通百姓無關,在民間并無實質影響?
邱靖嘉:如前所述,在中古時期,天文分野被廣泛應用于星象占測,這應當屬于“軍國星占學”的范疇。但隨著天文分野與中國古代地理學相結合,人們普遍信奉這種天地對應學說及其蘊含的天下觀念,并轉化為地理學常識的一部分,對民間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例如,在我們經常吟誦的許多古代詩詞中就有不少反映分野知識的詩句,耳熟能詳,如王勃《滕王閣序》“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李白《蜀道難》“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等。浙江金華,古稱婺州,乃因其所在吳越之地對應婺女星而得名,故城內特建星君樓,供奉寶婺星君,“寶婺”(或“婺”)至今仍為金華之別稱。明清時期,各種地方志在記述本地的地理沿革時,往往會首先言及分野之說。由此可見,天文分野在中國古代早已超出了“軍國星占學”的范疇,而體現出更為廣闊的社會意義。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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