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慕兮
更多精彩內容,關注微信公眾號 | 紅顏手札永安城入了春,便是連綿幾日的雨水,襯得枝上榴花細碎,花開正紅。
蒙蒙細雨的樹下,立著個好生俊俏的少年,青衫素履,雙眸含笑,若不是身后還挑著根算卦的仙家旗,定讓人覺得是哪家公子得了閑趣,到街市上來湊熱鬧。
“聽說前朝的清和太子又被抓牢里去了?”
“這年頭,隨便找個小郎君出來,都敢說自己是前朝太子,只陛下登基這三年,都遇上三個了。”
前朝之事如墜云霧,又孰真孰假?他駐足聽了片刻,便自嘲般輕笑一聲,一抖襟上雨水,腳步輕快地拐進了街尾那家茶樓。
樓中說書人剛講到那樁貍貓換太子的舊公案,只聽醒木一聲休,一位算卦小書生便悠哉悠哉走了進來。
“宋公子,好久不見!”茶樓主人立刻笑臉相迎。
宋珺笑說連夜寫了幾折新戲,讓他看看可還滿意,而后便拿出幾本折子遞過去。
沒錯,這位宋公子除了平日里愛好給人摸骨算命,閑來無事也寫寫狐怪之書,算是一點小癖好。
戲本子換了一把碎銀子,宋珺的步伐愈加輕快。誰知剛邁出門檻,便一個踉蹌,銀子也滾了一地。他吃痛地低下頭,才發現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伏臥在腳邊。
似是一只白狐。
“稀奇。”他暗嘆一聲,想了想,便將那小狐貍一把撈起來,塞進了包袱。
小云潤是在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里醒來的。
他伸了個懶腰,便打量眼前這一抹明麗的身影忙來忙去。待算命小書生取下束發的錦冠,松松挽起,再換了杏紅衫子石榴裙,如此搖身一變,竟是個頗為清秀的小姑娘。
方才他不過尋了處舒服地方打盹,誰知一覺醒來,就在這破草屋子里。
恰在此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鼻子動了動,當即神色大變。
一時間,云潤又驚又喜,沖動地化了人身,就撲過去長揖到底:“主上!我可找到你了!”
彼時宋珺正樂悠悠淘著米,見面前憑空冒出來個白衣郎君,不由分說就對自己行大禮,嚇得差點把手中箕簍給甩出去。
也多虧她平日里愛胡思亂想,寫多了狐怪之言,才沒有直接暈過去。
驚嚇之后,還頗有幾分閑心調侃道:“我以為你們白狐多是貌美女子,還想著撿回一只,正好為我紅袖添香,洗手作羹湯,這下可虧大了。”
這小姑娘心很大呀!云潤腹誹之余,還有些不滿。輕哼了一聲,搶過她手中箕簍。
片刻之后,宋珺一邊對著那一桌美味佳肴頻頻舉箸,一邊還不忘慶幸著天上掉餡餅,隨手撿了只狐,竟甚是懂得庖廚之道。
誰知她吃得正開心,身側某狐突然幽幽來了句:“主上,等你吃完這頓飯,咱們就起兵造反吧!”
“噗——”宋珺一口湯嗆在嘴里,差點背過氣去。
這世上,果真沒有白撿的餡餅。
二
依那白狐所言,他從生下來就在尋一位身有貴氣之人,助他在亂世中成就一番大事,才算使命圓滿。但千算萬算,這人也不該是她。
所以任憑云潤在一旁說得天花亂墜,用生命攛掇她揭竿而起,宋珺只是淡定地筆耕不輟,揮毫寫呀寫,想著故事里的書生一會兒躲雨時,定要讓他遇著個話嘮狐妖。
可宋珺還是上了心。是以第二日起了個大早,趁沒人,悄悄拉過算命攤子旁賣花繩的小丫頭,“小棠,你聞我身上有沒有貴氣的味道?”
小丫頭一臉迷茫地搖了搖頭,這藍布衣、素白履,背后還招搖著一支算命祈福的簽子,怎麼看也和貴氣二字不沾邊,倒是神棍味十足。
宋珺討了個沒趣,篤信那小狐貍是胡言亂語。
回到家中,云潤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挑挑眉勸她說:“夜篝火,狐鳴呼,陳勝王,大楚興,聽過沒有?可見,我們一族預言王命更迭一說,古來有之。”
宋珺只顧低頭喝粥。“我怎麼記得……陳勝后來死得蠻慘的?再說,什麼篝火狐鳴,不都是假的嗎?”
云潤臉一紅,急道:“你這小神棍不也是假的嗎?”
“你懂什麼,”宋珺一湯匙敲在他腦袋上,“我這是謀生之計好不好,掙不來那些人的銀子,拿什麼養你?”
誒!這是默許自己留下了嗎?云潤揉著腦袋,有些開心地想著。卻不知宋珺打著小算盤,養他可比養一個廚娘便宜多了,更何況,這小家伙確實會給人看命相。
起初某狐還很委屈,表示自己只算王命之人,可在宋珺的威逼利誘下,還是被一把攏進袖子帶去了集市。
憑著這幾分本事,宋珺算得卦越來越準,生意也紅火起來。最后神算子之名竟陰差陽錯傳到了王太守的耳朵里。
于是那日太守大人擺了老大排場,興沖沖過來讓宋珺給自家兒子算個適宜娶妻的良辰吉日。
云潤躲在她袖子里剛想說話,便見宋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答道:“回大人,貴公子天煞孤星,不宜娶妻,否則命不久矣啊!”
真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王太守瞬間鐵青了臉色,氣得一甩袖子就走了。
云潤從她寬大的袖子里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騙他干嘛?”
宋珺趕緊把他按回袖子里,嘆氣道:“王家根本不是娶妻,是搶了人家女兒,來給他們失心瘋的少爺沖喜的。”
云潤聽了若有所思:“小珺,你這樣會得罪人的。”
“你不是說我有貴氣嘛,還用怕這個?走,帶你去吃清明果。”
回家的路上,宋珺抱著小狐貍,小狐貍咬著清明果,兩個人都是一臉滿足。只是她腰側那一串細紅穗子飄來飄去,撓得眼睛癢癢的。
于是云潤繞著她腰身一轉,一口銜住那細紅穗子,竟順勢扯出一枚瑩白的玉佩來。
宋珺有些發慌,急道:“快還我!”
云潤才不理她,叼著那游龍紋的玉佩在空中拋來拋去,“小珺,這玉佩一賣,你就不用再起早貪黑給人家算命了了,換來的銀子足夠吃喝玩樂一輩子。”
誰知這次,宋珺不與他玩笑,把那玉佩奪過來緊緊握在手中,竟還有幾分難過。
過了良久才輕輕開口道:“這玉佩,是我阿兄給我的。他……已經不在了。”
云潤知道自己闖了禍,惹來她傷心事,趕忙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手背。
“小珺,你別難過,以后我陪著你,咱們一人一狐,闖蕩江湖。”
宋珺怔了怔,突然就笑了,笑容干凈明媚仿佛春日里細碎的光陽。“走,我們回家。”
三
之后這一人一狐依舊是早出晚歸,白日里給人算卦占卜,云潤就躲在袖子里暖暖的一團,等到傍晚暮色四合,宋珺點了燈燭寫她那話本子,云潤就湊過來給她壓著宣紙,如此數月,形影不離。
直到那日,云潤賴在被褥里不肯起來,宋珺只好一個人出門,誰知剛到街上不久,遠遠便看到黑壓壓一片。
待她走近,那一道道目光便都向她看來。
原是前兩日,王太守家的公子新婚不久便死了,說是這被宋珺這個小算命的給咒的,王太守這是找她算賬來了!
沒來得及跑,便被一把推在地上,推搡間,那游龍紋的玉佩也隨之滾落。
宋珺剛想伸手,便被一人搶先撿起,將玉佩在掌中細細打量過,一聲冷哼:“倒是個稀罕玩意,你這小算命的可受用不起。”
“要打就打!你們不要搶我東西!”
宋珺急了,撲過去就在王太守胳膊上咬了一口,喧鬧之間,忽聞陣陣馬蹄聲傳來,為首之人明光銀甲,衣繡細鱗魚龍,好是威風!
后來太守府的人鬧完事便走了,可那天長街上的商客卻都躲在店鋪堂子里沒敢出門。
因為九成宮里派出了一支御林軍,他們不聲不響,只是抓走了一個街尾算命的清秀小書生。
細密的雨點砸下來,一只渾身雪白的小狐貍橫沖直撞鉆進了天牢。
他不知道,那游龍紋的玉佩怎麼就成了前朝太子之物,他的小珺,又怎麼成了昔日逃出深宮的珺和公主。
聽說她起初也爭辯那玉佩是隨手撿來的,可朝廷寧可錯殺,也不愿放過這麼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
濕暗的牢獄里,宋珺一襲素衣,襯得身影愈發單薄清瘦。
“小潤?”待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先是一驚,而后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抱歉呀小潤,我之前騙了你,不是你找錯人了,是我身上早沒什麼貴氣了。”
一個亡國公主,一身寥落凄涼,除了那抹明媚的笑容,她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小珺,你別怕。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隔著冰冷堅硬的牢籠,濕漉漉的鼻子又一次輕蹭她手背,宛如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他想過孤注一擲去和那些衛兵打一架,直接把他的小珺帶出牢獄,可他也知道,被抓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與之相比,云潤更想她再不必背負著亡國公主的枷鎖,從此真正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所以他先跑去宮中,竊走了那枚惹禍的玉佩,而后一刻也不敢停,直奔邊關寧古之地而去。他知道,那里有個人一直在暗中尋找前朝血脈。
軍帳之中,白發將軍摩挲著玉佩上的龍紋,老淚縱橫。
當年王朝氣數已盡,他欲再戰,先王已降,是以為了手下二十萬將士,無奈歸順,而今,終于等到了回京的這一天。
四
永安城下,鐵馬金戈,萬里山河,狼煙烽火。
城外將士在雨中高喊著救出公主,小小一方牢獄里卻死寂無聲,只有冰涼幾滴雨水,順著片瓦而下,打濕她一身單薄的衣裳。
思緒似乎也飄忽到了很久的之前,她想起她似乎是見過云潤的,也是在如此絕望掙扎之下,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掌心撫摸過頭頂的溫暖,還有他那一襲渾然如雪的衣。就遙遙立在那春日里的花樹下,細碎的榴花落了滿身。
回憶越來越模糊,耳邊的吶喊也如潮水般倏忽而至。
有人打馬而去,將圣旨傳至大軍壓境的城墻下——將軍若敢攻入城門,便先取了珺和公主的命來祭旗。
兵馬來得太過突然,永安城毫無招架之力,可一道圣旨,讓雙方如此相持不下,足有三日,這期間,她再沒有見過云潤。
那只小狐貍一定是看自己扶不起,忙著找其他貴人去了吧。
這樣想著,宋珺的心里涌起一絲悵然若失,但也是轉瞬即逝,因為很快便有獄卒來打開牢門,將她拉扯而去。
誰知他們沒帶她去刑場,而是解開枷鎖拍拍手,對她說,你可以走了。
宋珺有些懵,她赤著一雙纖足,漫無目的地走在雨后長街,身旁的低語聲又在說著什麼奇事,直刺入她耳朵里。
那些人說,珺和公主行刑之日,忽有一白衣公子翩然而來,自稱是前朝太子,愿意一命換一命。
他們還感慨唏噓,這次來的是真太子,前朝宮人都看過了,模樣性情一點沒變,連頸上紅痣都是一樣的,只可惜啊,年紀輕輕,就要……
宋珺捂住耳朵,抬起頭來看到永安城初陽依舊,日光正好,便紅了眼圈,怔怔淚下。
她拼了命往回跑,哪怕小石子劃破了足底,也不敢停下。
小潤,小潤……
她的阿兄早就不在了,是那些人自欺欺人,心里有鬼,才一次次錯殺無辜之人。
可這世上能冒充清和太子的人,除了她的小狐貍,還有誰呢。也只有那只狐貍會傻成這樣,相信凡人花言巧語,連自己也牽連了進去。
跑著跑著,倏忽間一聲巨響,將她驚得跌坐在地,原是將軍的兵馬攻破了城墻,浩浩蕩蕩,直往九成宮而來。
有人哽咽著說:“將軍來遲一步。半個時辰前,太子殿下已被逆賊處斬,以身殉國。”
猶如一聲驚雷響在耳畔。永興城的長空,方才還是艷陽高照,頃刻間,卻分明有雨水落下。
這一季梅雨時節,還是太久了些。
一朝如夢方終,一朝煥然新生,原來世事更迭變遷,竟不過轉瞬之間。
她忘了是誰將她擁上九重宮闕,高呼著天命所歸。空洞的眼神里,只看見將軍的銀甲映著故國微茫,一杯象征權勢的水酒順著玉階流淌而下。
倏忽之間,她踉蹌著逃了下去,喧囂人群里,有人歡呼雀躍,有人惶恐不安,只有一個小姑娘茫然四顧,慌張奔走,渾然不知疲倦,漫天雨水中,一聲聲呼喚,聽得人心里發顫。
她在問,小潤呢,小潤呢?一遍又一遍,卻無人回應。也再不會有人告訴他,她的小狐貍,還會不會回來。
尾聲
古書上寫,蛇山之上有獸焉,其狀如狐,白尾長耳,名曰犭也狼,見則國內有兵。
他是一只犭也狼,一只喜歡湊熱鬧的犭也狼,見到他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不是四方戰亂,就是大興兵戎,沒一樣是尋常百姓想要的。
可自從他幾千年前下山以來,見多了人世間生離死別,也見多了亂世中群雄逐鹿,他尋找這樣的人,去勸說他們隨自己成就一番大事,青史留名。
千百年都這樣過了,可無論是人是獸,看久了戰亂和兵戈,都會覺得疲憊不堪。
“那之后呢?”
清溪白石,茅檐低垂,一方小院里紅衣白裳的小姑娘眉眼彎彎,倚在他身旁笑著問他。
“之后我就遇到了你。”云潤在她眉心輕輕一吻。
她便癡癡地笑了,學著他挑眉道:“可也讓我替你算上一卦?”
話音未落,云潤便笑嘻嘻伸出爪子,“算吧,隨你算。”
宋珺煞有介事看了看他掌心的紋路,有模有樣地說:“紅鸞星在命,大起大落……你且說說,這是個什麼命相?”
“回姑娘,在下這是命犯桃花,桃花劫之相啊!”
“哦,桃花劫——什麼!你敢!”
榴花撲簌簌落下,他順勢扣住那人的手腕,笑著將她攬入懷中。
“小珺你看,紅鸞星這不就來了嗎?”有人在落花聲中紅了臉,如彤云紛飛,映在他眼中,便盡是盛世之景。
從此,他是勢必要攪得天下大亂的犭也狼,卻也是只想守著那姑娘一方安寧清凈的云潤。
夕陽西下,周圍的場景忽然變得模糊而遙遠,那明媚的笑顏也已消失不見。榴花樹空蕩蕩的枝椏下,只剩下滿樹枯葉,和一個孑然一身的云潤。
溫暖的相觸仿佛還留在掌心,轉瞬即逝,和小珺一樣,美好得像是他的一個夢。
而后自嘲般啞然失笑,從始至終,如墜夢中。
犭也狼身有九命,可為幻影。
昔日他不慎在刑場上丟了一條命,待養好傷再下山時,殊不知人間已是百年,聽聞那名喚宋珺的小姑娘再也沒有回到九成宮,而是尋了一處僻靜山林,度過她安穩的一生。
于是他又舍去一命,化作故人身影,永世相伴,只可惜所謂幻影,朝生暮死,待到暮色四合,空山中便又只余他一人。
曾經看倦了世間無休止的殺戮,直到他從深宮中救下那尚且年幼的兄妹二人,許諾身為兄長的宋清和重回社稷,隨自己腥風血雨一番,奪回本屬于他的江山和權勢。
可少年只是淡淡笑著,搖了搖頭。
那時小丫頭還不到他腰側,卻有一雙清亮無邪的眸子,躲在兄長身后的笑得眉眼彎彎。
她太小了,也不懂得什麼是國破家亡。云潤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揉了揉她額角的碎發。
宋清和說,這是他此生最想守護的一切。
后來又過了很久,小丫頭成了他的小珺,才真正明白,昔日那雙眸子里的,是安寧平靜。縱有九命又如何,那原本是他身為戰亂之獸,一生也無法奢求的。
枝頭又落雨,一聲春夜子規聲,似是石榴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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