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兩處最明顯的透露,一為“游太虛”,一為“占花名”,前者關乎命運,后者兼說性格。“游幻境”已被說了又說,此文只說“占花名”。
占花名是年輕人喜歡的玩法,往日跟著老太太、太太吃酒自然不會想到弄這個,為熱熱鬧鬧玩一次占花名,曹雪芹讓宮里一位老太妃薨逝了,老太太、太太皆每日入朝隨祭,寶玉生日正好家長都不在,這才有了滿紙生香的占花名。
大家只注意到寶釵是第一個抓的,卻容易忘了開場的人:晴雯。“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至寶釵。” 占花名里沒有晴雯,只給了她一個開場,這是第六十三回,到七十七回晴雯已死,她的命運很快就已了局,也就不必在這里隱透了。
寶釵抓出來的是冠壓群芳的牡丹,詩句為“任是無情也動人”。詩出于羅隱的《牡丹花》,除了這一句,還有兩句也挺有意思,一句是“芙蓉何處避芳塵”。芙蓉是黛玉抽到的花簽,從容貌上看,釵黛環肥燕瘦各秉絕世美姿,比才情,兩人也是旗鼓相當,探春在給寶玉的信札中也說過“慕薛林之技”,可見薛林二人從來就是不相上下的。而黛玉孤標傲世,不如寶釵隨分從時,故此連小丫頭子們都大多更喜歡寶釵,牡丹的人氣蓋過了芙蓉,使芙蓉不知“何處避芳塵”。
這首詩中還有另一句:辜負秾華過此身。這是“韓弘砍牡丹”的典故。只從字面意思看,讓人聯想到寶釵那“雪洞一般”的屋子,和“不愛花兒粉兒”的性格,縱然艷冠群芳,她骨子里卻有一種天生的淡然,以至老太太看到她住的屋子時直說“使不得”。為何使不得呢?連寡嫂李紈住的都不是“雪洞一般”的屋子,寶釵一個最好年華的閨中女兒,竟喜歡這種寡素的調子,老人家心里覺得不吉利。可是,賈母的擔心正是寶釵的結局。她最后還是一人獨守終老。
這支花簽還注曰“在席共賀一杯,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于是寶釵命芳官唱一支曲子,芳官唱的是《賞花時》,這是《邯鄲記》中何仙姑唱給呂洞賓的幾句,她囑呂洞賓速去速回,因為她在等他回來。“等待”,是寶釵后半生的宿命。
下面是探春擲骰子,她抽到的是瑤池仙品的杏花,一看這簽,探春就羞紅了臉,直讓“蠲了這個,再行別的”,因為那上面寫著““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可她到底是被眾人灌了一杯酒,又強拿著手擲了骰子。看她這一簽的過程,全是自己不愿受人強迫。簽上詩云:日邊紅杏倚云栽。這和寶玉在太虛幻境看到的“海邊大船上一個美人掩面哭泣”的風格如此相似。日邊紅杏謂之高,海邊大船謂之遠。后來探春被迫遠嫁,雖然身份高貴卻與家鄉相隔萬里,她的不情愿正如此時被人灌酒和強行擲骰子一般。
第三個是李紈。她擲出一支梅花簽,寫著“霜曉寒姿”,詩為:竹籬茅舍自甘心----正和李紈的身份與心態。賈珠早亡,她一人帶著賈蘭,雖處膏粱錦繡,卻如槁木死灰一般。一個活人,怎會心如死灰?可那些心中煩難她又能對誰說呢?
霜曉寒姿的“曉”字有兩個意思,一是“早晨”,一是“知道”,在李紈這一簽上,我更愿意用“知道”來解釋。榮國府寡居的大少奶奶從來是一副標準的守節姿態,可這里面的寂寞和凄清也只有如霜般冰冷的歲月知道罷了。
李紈的簽還有一個細節,與寶釵和探春的“在席共賀一杯”“大家恭賀一杯”不同,她這根簽上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擲骰。”這杯酒得她一人喝干,無人陪飲,更突出寂寞來。李紈說:“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這也是她的處世風格:不管閑事,只求自保。
湘云抽到了海棠簽,題著“香夢沉酣”四字,詩為: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趁機打趣她醉了酒在石頭凳子上睡著的事。這支簽與“湘云眠芍”對應不必細說了,我們看看出處,是蘇軾的《海棠》: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崇光、香霧、月廊,夜深、高燭、紅妝,不由讓人聯想起新婚洞房之夜的情景。湘云自幼父母雙亡,她是紅樓女兒中訂婚最早的一個,可是,才剛剛“廝配得才貌仙郎”轉眼就“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終是“薄命司”中的一號。
這一簽注云: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巧的是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這二人雙飲,像不像新婚交杯酒?可是,寶玉卻只喝了半杯,黛玉“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他倆的婚姻到底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寶玉和寶釵只有半世姻緣,而“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黛玉,從未走入婚姻之中。
接著麝月擲出了荼蘼花。蘇軾有詩云:“荼靡不爭春,寂寞開最晚”。這兩句簡直是麝月的最好寫照。讀這兩句詩,就不由想起元宵節時那個場景:襲人病了,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只有麝月在怡紅院守著,她說“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她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她們頑頑去。所以讓她們都去罷,我在這里看著。”她是怡紅院里最低調的丫頭,從來不爭不搶,卻體貼細心周密。
麝月抽的這支簽讓寶玉的心頭一沉,“愁眉忙將簽藏了”,這個情節和清虛觀打醮佛前點戲時,賈母的“不言語”如出一轍。那日佛前點的第一出戲是《白蛇記》,是漢高祖斬蛇方起首的故事,預示“創業”,隱喻國公爺一輩,第二本《滿床笏》,是后代尊榮富貴之喻,當老太太滿心歡喜地問第三本時,卻是《南柯夢》,萬事成空之兆。麝月擲出的韶華勝極卻“開到荼縻花事了”的簽,正隱著那句話:“物極必反,月滿則虧”。在賈府衰敗之后,群芳散盡,麝月是最后一朵陪伴在寶玉身邊的荼蘼花。
香菱的并蒂花有些讓人困惑,她被薛蟠搶來做了屋里人,難道還稱得上是“聯春繞瑞”、“連理枝頭花正開”嗎?其實這要看站在誰的角度來看。香菱最初也是千金小姐,三歲時被拐走,輾轉流離受盡屈辱,日日在忐忑中度過。被薛家強買后,不再遭受打罵,又得以和寶釵這樣待人暖心的姑娘相處,她如同一棵泥坳中的蘭花被移進了溫室,在等待暴風驟雨的不安中忽然迎來了風清月明----到此時可憐的香菱終于定了心神。薛姨媽不肯薄了她,明公正道的擺酒請客讓她做了薛蟠屋里人。看遍紅樓,為收屋里人擺酒的似乎就她一個。賈璉收秋桐只是派人用頂小轎子接來就完事,平兒收房只怕更簡單,薛蟠要寶蟾時,也不過暫讓香菱跟夏金桂睡,給他二人騰出地方來就得了。
薛蟠雖資質粗俗,可香菱這樣一個苦人兒從沒對命運有過多大奢望。有個安定的家,有些容易相處的人她就知足得很。薛蟠被柳湘蓮打了一頓時,香菱哭的眼睛都腫了,可見她是真把薛蟠當成自己的“真命天子”,把薛家當做自己的家的。噙慣了苦味,如今得到一點點甜她就滿心歡喜。
黛玉“風露清愁”的芙蓉簽不必多說,水中仙子一樣出塵不染,正是“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簽上的詩“莫怨東風當自嗟”上一句是“紅顏勝人多薄命”,這個意思也太明顯了。簽上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這是整個占花名中的第二次雙人對飲,這一次寶釵和黛玉都飲了酒----牡丹和芙蓉,恰似一對姊妹簽。
當襲人擲出了“武陵別景”,也就離散場不遠了。寶玉一直認為和黛玉、襲人這幾個人會是始終不會分開的,豈知黛玉淚盡而逝,襲人是“優伶有福,公子無緣”。武陵人是《桃花源記》中的人物,那世人不到之處的桃花源本是“避秦時亂”的場所,襲人在賈府敗落之時,輾轉姻緣卻和蔣玉菡結為連理,躲過了一場“亂事”。那時的她會不會想起今日之簽上那句“桃紅又是一年春”?本已委身寶玉,卻不得不和蔣玉菡又是一度春,不管襲人愿與不愿,這是從寶玉拿她的松花汗巾換了蔣玉菡的大紅汗巾時就注定了的。
這一簽的酒是最熱鬧的: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于是探春、香菱、寶釵、晴雯、黛玉、芳官都陪她喝了酒。正是最歡洽時,薛姨媽派人來接黛玉了,眾人散場。薛姨媽不接寶釵卻接黛玉,可見是真心疼惜這無父母的孩子了。而除此之外,是不是也隱藏著“黛玉一去,群芳皆散”的結局呢?不敢妄度。
一場占花名恰似賈府微縮的命運,在熱鬧中恣意歡笑著,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忽然就散場了。嘆息之中唯一慰藉的是,她們曾以最美好的姿態存在過。
《林梅朵讀紅樓系列》 第十六回 ,每周三更新
歷史堂官方團隊作品 文:林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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