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開春，大別山里的玉蘭花含苞欲放或剛開放的時候，當地人很喜氣的叫它報春花或望春。這里是江淮分水嶺所在，氣候植被俱佳。玉蘭有人工栽種也有野生的，先開的小花是紅花，水靈靈的似蓮花；白玉蘭花朵大，繽紛綻放時，滿坑滿谷、滿樹滿眼若鴿子放飛一般……山里人過春節團聚啦，大事也商量過了，接著是一歲勞作和一年的激情點燃，便從這富麗吉祥的望春玉蘭開花開始。
革命老區豫南新縣，如今是鄂豫皖交界地區城鄉建設的后起之秀。京九鐵路和大廣高速公路從此穿境而過，群山曼延之間，滸灣鄉政府正對面的一個山包叫大米尖。山名大米尖，不用說就是荒寒饑饉時代，寄托著山民對糧食和食品的敬畏與崇拜。眼前的滸灣和新縣今非昔比，春節才過，常青樹換了新顏，落葉樹沒有出葉已在努力孕育新芽，早早地，大米尖上開花和蠟梅花差不多的，卻高高在上，比蠟梅高很高的一種黃花散散碎碎全開了，油亮的黃花很醒目——原來是檫樹開花。檫樹即檫木，它與楠木、楓香、八角冬青等等，只有南方才有，而新縣全有。這里是檫樹自然生長的最北界，它和松杉一樣挺拔，卻比松杉還高，高的和嶺南的紅木棉一樣，直沖霄漢。此地的老表很佩服檫樹的陽剛和硬氣，說它的木材可以造步槍的槍托。新縣的新集，曾經是紅四方面軍和鄂豫皖革命根據地首府所在，后來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首站落腳也是這里。雖然戰爭遠去，但人們對帶來革命勝利的武器仍有深深的敬意。
高直的檫樹開花似玲瓏蠟梅花，令人不可思議。與此同時，這里和玉蘭花同樣也叫望春花的，還有灌木花卉結香花。結香又名黃瑞香，花香的味道似瑞香也烈，但比丁香和楝花的氣息宜人。新縣人門戶錯落，高高低低的依山而居，無論人家和單位，大家總喜歡把這種望春花栽到上坡或上臺階的門前頭，令客人遠遠就可以看見它，而共享東家的祥瑞和熱情。深秋落葉前，結香的花蕾就在葉腋萌生了，經過一個冬天的孕育，從豆子模樣到核桃大，逐漸膨大蓬松，開花了遠看似一頭頭水發銀耳或繡球菌，近察細看，則有精巧的小花朵均勻分布，嫩生生的金黃金橙，貌似八仙花，也像向日葵。大別山區春來早，每年驚蟄之前，一高一低，一雙望春花上接下引次第開放，老表就唱起山歌，放水灌田育秧苗了。今年新縣人見花更喜氣，因為去年八月，新縣隆重宣布脫貧，已經摘掉戴了好多年貧困縣的帽子。茶油、茶葉、山菜，旅游、外出務工和制藥等等發展喜人，群眾收入富足，山河風景如畫，新縣已成為遠近聞名的豫南明珠。
對河南省而言，東南大別山，乃鄂豫皖分界所在。西南這廂，山的西邊和上頭，似連枝燈一樣，遠遠系著秦嶺和西岳華山。八百里伏牛山，山舞龍蛇，盡情向遼闊的黃淮海大平原敞開了大簸箕與喇叭口一樣的邊緣曲線。它最南端的觸角，一把牽起大別山逶迤西來的尾巴，與桐柏山和淮河之源疊加；而北向朝北，北邊一下子曼延到黃河邊，使中岳嵩山和北邙隔河與巍巍太行相對望。如今，巧奪天工的人力營造出一衣帶水新景觀，一年四季清水漾漾，南水北調中線干渠沿著伏牛山和太行山一路北行直到首都北京。
大別山春來早，豫西南伏牛山南麓的氣候與物候幾乎與它同步，只不過豫南吃米，伏牛山下宛城人向來吃麥子磨面和五谷雜糧。信陽人吃魚用清水新鮮水汆魚，南陽人則把鮮魚的兩面輕輕煎黃了再煮。而南陽文脈甚是久長，古老的《傷寒雜病論》《荊楚歲時記》就誕生在這里。南水北調中線干渠之源頭從南陽盆地出發，先穿過一段巖石峽谷地帶，經由南陽的南召縣北上。南北過渡地帶，大山和丘陵交織，南召賴此而多藥樹，是久負盛名的藥材苗木之鄉，大名鼎鼎的“中國辛夷之鄉”。辛夷是玉蘭花的花蕾，入藥入饌，用途廣泛。五云山下的云陽鎮和皇后鄉一帶，以這里的東花園村和西花園村打頭，一歲開春到驚蟄前后，山里人農家總動員，男女老少都忙著上樹打辛夷，這時節含苞欲放的玉蘭花蕾最飽滿。看女子系著繩索，身輕如燕，腳踩數百年老樹的高枝，蜜蜂采花一般揪辛夷，看彎了腰的婆婆與老漢雙雙站在石塄上努力仰臉打辛夷，咦!這也是難得一見的“鄉土中國”景觀，讓身臨其境者嘆為觀止。
不只是辛夷呀，南召的“藥材三寶”，還有款冬花和山茱萸——草本款冬花，開花似黃菊花；山茱萸則像蠟梅一樣，樹上開小黃花，初次見到者，常常會錯認為蠟梅花。山茱萸秋來結滿樹紅果實，和枸杞子一模一樣，經過采摘加工，入藥的果實剝了皮叫棗皮，是“六味地黃丸”的主原料。《救荒本草》叫它實棗兒樹。而遍地綠化樹的苗木基地，常年對外供應各種玉蘭木蘭、女貞香樟、石楠桂花、竹子和花卉，花木尤其以月季、樹月季和迎春花等等出名。滬陜高速和二廣高速，焦枝鐵路與寧西鐵路，東西南北縱橫在此交會，南召和南陽的好藥材好苗木，源源不斷輸送四面八方。因為多種經營收入好，豫西南的山里人春忙勝過別處，人人恨不得有分身術。雨水節氣，忙著給麥子澆返青水；春分前后，又為將要起莛的麥苗打藥催肥。
春分到清明，二月花朝百花最鬧。黃河遠上的壺口瀑布，一瀉千里，盡情釋放桃花春水。這下游緊靠著古都洛陽的黃河小浪底水庫，隨即也開閘放水，源源不斷，為鄭州桃花峪以下的黃河中下游地區小麥主產區春灌供水。
黃河北岸焦作地界，古河內又稱懷川。這里是我的老家。河帶山礪，站在老家的東山上，沒有霧霾的天氣，遠遠可以看見黃河和邙山，眼前又有南水北調大河從門前流過。太行山在這一帶拐大彎，南太行似個芭蕉扇，老家修武縣西村鄉，乃豫晉交界之地，從南到北，由淺山而深山高山，北邊最高處，大山如屏，即是陵川縣。陵川奪火鄉的塔水河猿人遺址，有老粗的一股山泉水流出來，飛流直下，一直穿過位于西村鄉的青龍峽景區再匯入焦作群英水庫。上世紀七十年代修陵公路開通之前，老家人去山上的塔水河村串親戚，一天走不到頭，中途還需要借宿一夜。
這一帶重巒疊嶂，幽深神秘，極盡太行山勢雄偉，而且高山植被茂密。靜影古寺和影寺村、裴家莊一線，千年榔榆群和黃楝樹、紅豆杉、大白松比比皆是。白皮松又名白骨松和蟠龍松，松借山勢生長，巧為南太行畫龍點睛。山村和山家依松而居，往往一棵大白松就是一道自然與人文奇妙結合的風景。尤其在影寺村看景，與黃山“妙筆生花”景致一樣的，村頭是萬丈深淵，前方白云虛無縹緲，有倚天而立的山柱錯落，狀如石筍。而高山峽谷之間，天然涌起了一架石墻銜接遠近，山巖上如精靈舞蹈一般，是形狀各異的白皮松排列生長。不止白皮松，還有數十年飛播造林而成長的油松、華山松，群松郁郁蔥蔥，常青樹林似腰帶和披巾一樣，裝點在高山和群山之間，大好景色不輸江南。清明時節，正是滿山松樹紛紛開花，在一拃多長的嫩梢上開毛茸茸的黃花。前人描述春日里南方山中嘗新茶，曰“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南太行的早蟬這時也開口叫了，與斑鳩、山雞、山鶯、紅嘴藍鵲等等嚶嚶和鳴。連翹、黃刺玫、野丁香、山荊子、錦雞兒開花，太平花和太行花開花……當年我在老家上高中的時候，春季勤工儉學，師生一起在大山里割雜木樹條，金黃的連翹花滿山開放，南太行涌起花波浪。山家也忙著采連翹花，支著大鐵鍋炒連翹茶，供應八方來客嘗鮮和清火。
松樹與松林之外，就連野生連翹黃花條也大面積連片受保護了。春天黃花，深秋紅樹，是南太行和青龍峽、青天河旅游的兩大亮點。松花和連翹開了花，南太行春耕夏種的序幕也為之拉開，借得一夜春雨，大山里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山里人在梯田里開始播種玉米和谷子了。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 人民日報 》( 2019年04月04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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