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待了八年,山東臨沂任艷紅回到家中。2019年8月1日下午,任艷紅收到了釋放證明書。證明書顯示,因臨沂市檢察院作出不起訴決定,決定釋放。
2011年7月5日晚,山東省臨沂市費縣上冶鎮東嶺村李忠山一家三口飯后發病,送醫后相繼死亡,經診斷為毒鼠強中毒。
命案發生后,費縣公安局把任艷紅列為嫌疑人。此后,任艷紅兩次被判死緩。2019年1月2日,山東高院以一審程序違法為由,將案件發回重審。
2019年7月2日,任艷紅收到臨沂中院裁定準許臨沂市檢察院撤訴的裁定書,臨沂市檢察院以“證據發生變化”為由,決定撤回起訴,法院準予撤訴。
釋放回家的任艷紅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她說,“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身體養好,和家人好好相處。”
8月2日下午,任艷紅在女兒的指導下和朋友微信視頻。 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 攝
“鄰居關系太好了”
2011年7月5日晚,山東省臨沂市費縣上冶鎮東嶺村李忠山一家三口飯后發病,送醫后相繼死亡,經診斷為毒鼠強中毒。此前,一家人多次出現中毒癥狀,半年前,李忠山的兒子李浩也因鼠藥中毒身亡。
李忠山家出事后,鄰居任艷紅的丈夫吳士國是最早趕到現場的人之一。當日晚上近6點,吳士國接到李忠山的求救電話,“李月和她媽媽發病了,快過來。”吳士國和妻子任艷紅趕緊往李忠山家跑。李忠山家在吳士國家東邊,兩家相距不足20米,中間隔了兩戶人家,由于年紀相仿,往來比較多。
吳士國先到,看到李忠山口吐白沫。任艷紅隨后趕到,她叫來幾位鄰居幫忙,同時趕來的還有李忠山的侄子。“當時我是去救人的啊,怎麼成了殺人?”任艷紅告訴新京報記者,事發當天下午她帶女兒菁菁(化名)買了豆腐回來,路過李忠山家門口,菁菁想進去玩,看到李忠山夫婦和侄子在房頂,菁菁調皮,任艷紅擔心危險不讓她去房頂,就把她拉回家了。
任艷紅回憶,她被抓后,得知丈夫和哥哥也被抓,她擔心兩個孩子無人看管,被迫在筆錄上摁了手印。
2013年臨沂中院一審開庭時,任艷紅在庭審現場翻供,稱自己沒有下毒,與李忠山也沒有不正當男女關系。庭審結束后,法官準許任艷紅與家人匆匆見了一面。吳士國回憶,當時任艷紅哭著喊到:“不是我干的。”他告訴任艷紅“你在里面堅持,我在外面堅持”。
釋放后,任艷紅告訴記者,最不能接受編造她和李忠山的關系。她心疼丈夫吳士國又當爹又當媽,曾讓律師轉達,如果他想再組建家庭,她也能理解。吳士國聽了情緒崩潰。“我們兩個人自由戀愛在一起的,她19歲,我20歲。這個事早晚得有個結果,我要對得起二十年的感情。”吳士國說。
提起當年的事,吳士國最大的感觸是,“鄰居關系太好了,”新京報記者此前采訪中了解到,警方辦案時先詢問了誰與李忠山家有仇,后來又問誰家和李忠山家關系最好,得知是任艷紅兩口子與李家關系最好。
兩次死緩兩次發回重審
任艷紅被抓后的頭一兩年,很多人在背后議論,吳士國一度有些抬不起頭。女兒菁菁一般不愿提起母親,有時說起來就哭了。
“我相信不是她干的,她在里面不易,我在外面該干什麼干什麼。”吳士國是個寡言的人,心里難受他就硬憋著。
任艷紅的哥哥也堅信任艷紅是無辜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成家后也在一個村,了解她的人品。”任艷紅被抓這八年,哥哥任慶傳心里總是裝著事兒,高興不起來,也很少笑了。
為了幫任艷紅伸冤,一開始他們找了費縣的一位律師辯護,但這位律師并沒有起到作用,“兩年他就去會見了兩次,沒有出什麼力。”
一審判決下達后,吳士國和哥哥又到濟南尋找律師辯護,幾經周折,找到了一位張律師,代理了第一次上訴和第一次重審開庭階段。
“這位律師去了看守所會見了十多次,很盡心。任艷紅在里面的情況他都告訴我們,我們也請他跟任艷紅說家里挺好,怕她擔心,我媽媽去世的事也沒跟她說。”吳士國說。任艷紅被抓后,吳士國母親一直郁郁寡歡,2017年,母親喝農藥自殺。
案件發回重審后,2017年7月,中院再次判決任艷紅死緩,這段時間,任艷紅身體狀況慢慢變差。
“當時我們也有些灰心,實在是沒招兒了,最后還是不死心,在網上找到洗冤網,天天給伍雷律師打電話,終于有一次他接了,看了案卷后介紹了襲祥棟律師和李仲偉律師。”任艷紅哥哥介紹。
兩位律師介入后,發現了一些疑點。他們發現,任艷紅供述的五次投毒中,第一次和第四次沒有作案時間。這兩次,有證人證明,任艷紅均在距離家較遠的村莊幫人打房頂(蓋房子)。新京報記者今年1月份走訪了這些證人,他們都表示愿意為任艷紅出庭作證。
“這兩個律師來的不多,但每次來都給我們提供很多信息。”任艷紅哥哥說,律師發現,毒物鑒定中最重要的質譜圖警方沒有提供,除此之外,李仲偉律師表示,鑒定結論中,并沒有顯示現場有任艷紅的腳印、毛發、指紋等信息,檢方出示的41個人口供只能證明李忠山一家發病,不能證明與任艷紅有必然聯系。
被改變的兩家人
2019年1月,山東高院第二次發回重審,2019年7月2日,任艷紅的老公和哥哥接到檢察院撤訴的消息,“又高興又難受”。這一個月來,他們前往臨沂四五次,詢問消息,但見不到具體辦案人員,只能去信訪處。
回來后,他們也每天都給信訪工作人員打電話。“度日如年,很煎熬,基本上沒有干活,怕錯過消息耽誤事。”任艷紅哥哥說。
案發時兒子正值青春期,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這兩年即將談婚論嫁的女朋友也因母親的事告吹。他很早輟學,近年來跑到新疆打零工。
任艷紅出來后,與家人抱頭痛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說什麼都彌補不了一家人的親情。”
死者李忠山家人的日子也不好過。
李忠山一家人死亡后,住宅常年大門緊鎖。因遺產問題,雙方父母還打了官司,法院判決李忠山父母將房子賣了之后分一半錢給許永蘭父母,但這樣的房子無人購買。
2013年臨沂中院一審判決后,四位老人提起抗訴被駁回。他們想去相關部門找找,但沒有門路,出門后有時連路都不認得。
李忠山母親透露,命案發生那一年他們幾次去吳士國家找,但都無人在家。到了春節,她拿著象征家里死人的白紙貼到吳士國家門上。他們認定,“任艷紅就是兇手。”
2019年7月7日,他們就臨沂中院作出刑事附帶民事裁定上訴,要求追究任艷紅的刑事責任,賠償上訴人各項經濟損失587013元。
8月2日,不少親戚朋友來到任艷紅家中探望,姐姐說,“你這身體估計得恢復一年吧。”任艷紅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失去的健康和親情,需要多久會恢復和彌補。
8月1日下午,任艷紅在家人的陪伴下離開看守所。受訪者供圖
[對話任艷紅]
“天天等,想著總有一天會清白”
新京報:知道自己要從看守所回家的那一刻,什麼心情?
任艷紅:當時很激動,不敢相信,問警官是不是真的,他說是真的。
新京報:有想過自己能從看守所走出來的那一天嗎?
任艷紅:想過,我自己是冤枉的,有律師幫我伸冤,找了足夠的證據。
新京報:什麼時候得到通知被釋放的?
任艷紅:8月1日下午,當時在監室里坐著。心情非常激動,很高興。監室里的人都替我高興,有的都流淚了,我也哭了。
新京報:從得知撤訴到現在,在看守所怎麼過的?
任艷紅:得知撤訴到現在一共29天,心情太難過了,天天等天天盼。住在里面,每天都等程序,想著總有一天會清白的。
新京報:在里面呆了多少天?
任艷紅:2931天,整整8年零9天。
新京報:從看守所出來的具體過程?
任艷紅:家人到了之后,看守所的人把我送出來。我把在監室里穿的衣服扔垃圾桶里了。在車里換上新衣服。頭發都白了,先去縣城染個頭發。
新京報:見到家人什麼心情?
任艷紅:看到家人一瞬間就哭了,什麼也說不出來。光想哭了,抱頭痛哭。感覺這幾年我在里面不容易,他們在外面更不容易,一直等我,讓我堅持。
新京報:家人這些年有什麼變化?
任艷紅:兒子女兒都快認不出了,時間太長了。女兒抱著我哭我才認出她,我老公變化太大了,變老了。哥哥這8年來四處跑這個案子,也老了。
新京報:被釋放后到現在,緩過神來嗎?
任艷紅:昨晚一夜沒有睡著,感覺像是做夢,有點不相信自己真的出來了,問了我對象好幾次,是真的嗎,是在家里嗎?看到裁定書,釋放證明才覺得是真的,晚上看到女兒在床上睡覺感覺應該是真的。
新京報:休息、吃飯怎麼樣?
任艷紅:現在吃得很少,看守所里坐著不動,我也不怎麼吃了。有段時間有些神經衰弱,睡不著,看守所的醫生給我開了藥,現在還行吧。
新京報:身體有不適麼?
任艷紅:在里面吃蔬菜少,缺鈣缺維生素,牙缺鈣掉了幾個,渾身感覺沒勁淌虛汗。走路走快了會腿疼。
新京報:會不會擔心不能很好地融入現在的社會?
任艷紅:剛出來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不知道,聽說村里變化也很大,我也沒有出去看呢。手機不會用。
“最不能接受編造和李忠山的關系”
新京報:當初被抓走,想過會被關押這麼久嗎?
任艷紅:沒想到,當時腦子一片空白。
新京報:被抓時你有反抗嗎?
任艷紅:當時沒有反抗,我想著就是詢問我情況呢,一開始去的是個酒店,沒想到去測謊后就沒有回來了。
新京報:測謊為什麼沒有通過?
任艷紅:那天早上8點來鐘到晚上一直坐著等,困得累得很,我看到一個機器插著電就害怕,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確實心跳加速,他們問我話只讓回答是不是。
新京報:報道說你和李忠山有關系?
任艷紅:說和李忠山的關系最不能讓我接受。我和我對象是自由戀愛,我19歲,他20歲時認識,兩個孩子這麼好,日子過得這麼好,找誰呀。當時他們說必須得說和李忠山有關系,不說就死定了,李忠山有過錯我對象可以告他,不這樣說就槍斃了。當時就想著我死不了,后來才反應過來,不讓我說這些話我有什麼理由去害她們家呢?給我扣上個帽子。
新京報:什麼時候妥協的?
任艷紅:一直沒想承認,手印是他們拉著我摁的,一直都不承認。我家人被抓后,費縣檢察院提審我覺得沒有辦法了,提出去會挨打,我很害怕。
新京報:什麼時候決定翻供?
任艷紅:下逮捕通知后,案子到了臨沂市中院。臨沂市檢察院提審時就下定決心翻供,不是我干的。當時過了半年了,越想越不行,孩子媽媽是個殺人犯怎麼過啊,我沒做這個事就決定翻供,開庭后時翻供了。
新京報:2013年6月4日,第一次被判死緩,當時什麼心情?
任艷紅:收到一審判決書的時候我看到結果,死緩限制減刑,一下子就昏過去了,心涼了。但我很快就上訴了。
新京報:第二次判死緩,你怎麼想?
任艷紅:高院發回重審后又判死緩,這次我沒有眼淚了,心里難受,把判決撕了,里面寫的一點都不是事實,撕完就哭了。后來家里幫我找了律師,后面覺得有希望了,臉色也好看了。
新京報:什麼時候感覺離死亡最近?
任艷紅:想過,進去的時候就想死,但是死不了。后來又判刑,還限制減刑,一點希望都沒有。
“鄰居一家死亡我感覺很可惜”
新京報:什麼時候覺得最難?
任艷紅:第一次開完庭,判決死緩,上訴的時候最難,感覺下判決了,說什麼人家都不相信了。
新京報: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嗎?
任艷紅:有感覺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第一次上訴到高院的時候,等待的時間很難過,不知道結果是什麼。后來高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發回重審我就哭了,覺得高院是公道的。
新京報:什麼支撐你堅持下來?
任艷紅:第一個就是想把案子澄清,我不是一個殺人犯,頂著殺人罪的罪名不行,不能讓家里抬不起頭,為了兩個孩子和她爸爸要堅持,第一次開庭我對象說讓我堅持。第一次死緩、第二次又是死緩,我還是上訴了。
新京報:在看守所里都做些什麼?
任艷紅:基本上都在等程序,晚上才開電視,白天看報紙,攢了很多報紙,我主要看法律方面的,聶樹斌、陳滿案,人家那麼多年也都堅持了。看了報紙上寫的和自己在刑警隊的遭遇太相似了,我本來想在開庭的時候,但是檢察院撤訴了。
新京報:如果開庭了你想說什麼?
任艷紅:想說他們暴力取證,抓親人,讓他們出示同步錄音錄像。
新京報:對于鄰居李忠山一家的死亡,你有什麼想法?
任艷紅:兩家關系之前挺好的,小孩都在一起上學,感覺很可惜,很疼小孩。
新京報:會和他們家人聯系嗎?想對他們說什麼?
任艷紅:沒想過,不想發生沖突。如果有機會能不起沖突說話,我想說確實不是我。
新京報:有想過為什麼自己被懷疑嗎?
任艷紅:我和我對象是第一時間去救人的,不知道為什麼把我當作嫌疑人。警方有破案的壓力,聽說是找算命的,說是黑黑的個子矮矮的西鄰居,就是我,算命的太可笑了胡亂說。
“想把身體養好,好好和家人相處”
新京報:想對家人說什麼?
任艷紅:光想哭了,抱頭痛哭。感覺這幾年我在里面不容易,他們在外面更不容易,一直等我,讓我堅持。
新京報:和兒子、女兒現在關系怎樣?跟他們聊這件事嗎?
任艷紅:很好,昨天出來后兒子一直拉著我的手,問媽媽想吃什麼啊,今天早上菁菁(化名)洗頭幫我倒水,又怕燙了又怕涼了,幫我弄溫水洗頭,一點涼水不讓我碰。這個事兒聊不聊他們也都知道了。
新京報:最想對丈夫吳士國說什麼?
任艷紅:這八年太不容易了,又當爹又當媽,出來一起好好過日子。
新京報: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任艷紅:和家人待一段時間,想辦法生活掙錢。
新京報: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這八年有想過怎麼過?
任艷紅:如果沒發生這事兒,家里應該蓋起樓了,兒子結婚了,孫子都抱上了,對象不會老成這個樣子,我娘(婆婆)也不會去世了。我昨天才知道,我娘才73歲,喝藥死的,我一下子就接受不了。
新京報:目前覺得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任艷紅:自己沒有工作,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干。以前做的攪拌機工作現在沒什麼力氣做不了了。
新京報:對以后的生活有什麼規劃?
任艷紅:現在對手機什麼一點都不懂,出來之后也不知道干什麼。先養養身體,掙點錢,兒子還沒娶媳婦。我變化太大了,感覺什麼也不會了。
新京報:有什麼心愿?
任艷紅:把身體養好,和家人好好相處一段時間。
新京報:會申請國家賠償嗎?
任艷紅:對于賠償這塊,還沒想過這件事,再多錢買不回這八年受的罪,失去的親情。現在有自由和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好了,謝謝所有相信我,幫助過我的人,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感謝兩位律師,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們為我們做的努力。
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 山東臨沂報道 編輯 曹林華 校對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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