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原著:施耐庵
話說這龍華寺僧人說出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只是少一個粗心大膽的伴當和我同去。”說猶未了,只見黑旋風李逵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著!若是上風放火,下風殺人,打家劫舍,沖州撞府,合用著你。這是做細作的勾當,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們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吳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隨著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為始,并不要說話,只做啞子一般。依的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卻依得;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憋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銜著一文銅錢便了!”宋江道:“兄弟,你堅執要去,若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這兩把板斧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個鳥頭才罷。”眾頭領都笑,那里勸的住。當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下山。宋江與眾頭領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分付吳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吳用被李逵慪的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當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里告訴吳用道:“你家啞道童忒狠:小人燒火遲了些,就打的小人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數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上慪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處,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若是我把頭來搖時,你便不可動彈。”李逵應承了。兩個就店里打扮入城:吳用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絳,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里拿一逼賽黃金熟銅鈴杵。李逵戧幾根蓬松黃發,綰兩枚渾骨丫髻,黑虎軀穿一領粗布短褐袍,飛熊腰勒一條雜色短須絳,穿一雙蹬山透土靴,擔一條過頭木拐棒,挑著個紙招兒,上寫著:“講命談天,卦金一兩。”
吳用、李逵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行無一里,卻早望見城門,端的好個北京!但見:
城高地險,塹闊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鼓樓雄壯,繽紛雜彩旗幡;堞道坦平,簇擺刀槍劍戟。錢糧浩大,人物繁華。東西院鼓樂喧天,南北店貨財滿地。千員猛將統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發,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領大軍鎮守,如何不擺得整齊?
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把門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里來?”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身邊取出假文引,教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鳥眼,恰像賊一般看人!”李逵聽得,正待要發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吳用向前與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只有一分蠻氣力;卻是家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腳高步低,望市心里來。吳用手中搖著鈴杵,口里念四句口號道:“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吳用又道:“乃時也,運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貴,知賤。若要問前程,先賜銀一兩。”說罷又搖鈴杵。北京城內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著看了笑。卻好轉到盧員外解庫門首,自歌自笑,去了復又回來,小兒們哄動。
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只聽得街上喧哄,喚當直的問道:“如何街上熱鬧?”當直的報復:“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一兩算一命,誰人舍的?后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滲瀨,走又走的沒樣范,小的們跟定了笑。”盧俊義道:“既出大言,必有廣學。當直的與我請他來。”當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何人請我?”當直的道:“盧員外相請。”吳用便與道童跟著轉來,揭起簾子,入到廳前,教李逵只在鵝項椅上坐定等候。
吳用轉過前來,見盧員外時,那人生的如何?有《滿庭芳》詞為證: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凜凜,儀表似天神。慣使一條棍棒,護身龍、絕技無倫。京城內、家傳清白,積祖富豪門。
殺場臨敵處,沖開萬馬,掃退千軍。更忠肝貫日,壯氣凌云。慷慨疏財仗義,論英名、播滿乾坤。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
當時吳用向前施禮,盧俊義欠身答禮問道:“先生貴鄉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自號談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數,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算命。”盧俊義請入后堂小閣兒里,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直的取過白銀一兩奉作命金:“煩先生看賤造則個。”吳用道:“請貴庚月日下算。”盧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吳用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吉兇?”吳用道:“員外若不見怪,當以直言。”盧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于北京,長在豪富之家;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謹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災?”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嘆而言:“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小生告退。”
盧俊義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愿聽指教。”吳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見怪!”盧俊義道:“在下專聽,愿勿隱匿。”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向都行好運。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惡限。目今百日之內,尸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盧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員外道:“只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難。雖有些驚恐,卻不傷大體。”盧俊義道:“若是免的此難,當以厚報。”吳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于壁上。日后應驗,方知小生靈處。”盧俊義叫取筆硯來,便去白粉壁上寫。吳用口歌四句:“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當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吳用答道:“多蒙員外厚意,誤了小生賣卦,改日再來拜會。”抽身便起。盧俊義送到門首,李逵拿了拐棒,走出門外。吳學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徑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圈套,準備機關,迎接盧俊義,他早晚便來也!”
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從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聽了這算命的話,一日耐不得,便叫當直的去喚眾主管商議事務。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著,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俊義救了他性命,養在家中。因見他勤謹,寫的算的,教他管顧家間事務。五年之內,直抬舉他做了都管。一應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管干,一家內都稱他做李都管。當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
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來。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細髯,十分腰細膀闊。帶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系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夾靴。腦后一對挨獸金環,護項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園春》詞單道著燕青的好處,但見:
唇若涂朱,睛如點漆,面似堆瓊。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氣,資稟聰明。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夸能。伊州古調,唱出繞梁聲。果然是藝苑專精,風月叢中第一名。聽鼓板喧云,笙聲嘹亮,暢敘幽情。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到處驚。人都羨英雄領袖,浪子燕青。
原來這燕青是盧俊義家心腹人,也上廳聲喏了,做兩行立住:李固立在左邊,燕青立在右邊。
盧俊義開言道:“我夜來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災,只除非出去東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那里有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厄。我一者去那里燒炷香,消災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晦;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李固你與我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庫房鑰匙只今日便與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內,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誤矣。常言道:‘賣卜賣卦,轉回說話。’休聽那算命的胡言亂語,只在家中,怕做甚麼?”盧俊義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災來,悔卻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是宋江一伙強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里,若在家時,三言兩語盤倒那先生,到敢有場好笑。”盧俊義道:“你們不要胡說,誰人敢來賺我!梁山泊那伙賊男女,打甚麼緊!我觀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學成武藝顯揚于天下,也算個男子大丈夫!”
說猶未了,屏風背后走出娘子來,乃是盧員外的渾家,年方二十五歲,姓賈,嫁與盧俊義才方五載。娘子賈氏便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下海闊一個家業,耽驚受怕,去虎穴龍潭里做買賣。你且只在家內,清心寡欲,高居靜坐,自然無事。”盧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甚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古禍出師人口,必主吉兇。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蔭,學得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盧俊義道:“便是我買賣上不省的,要帶李固去。他須省的,又替我大半氣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別人管帳,只教你做個樁主。”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腳氣的癥候,十分走不的多路。”盧俊義聽了,大怒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許多推故。若是那一個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頭的滋味。”李固嚇得面如土色,眾人誰敢再說,各自散了。
李固只的忍氣吞聲,自去安排行李,討了十輛太平車子,喚了十個腳夫,四五十拽車頭口,把行李裝上車子,行貨拴縛完備。盧俊義自去結束。第三日燒了神福,給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個個都分付了。當晚先叫李固引兩個當直的盡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車仗,流淚而去。次日五更,盧俊義起來沐浴罷,更換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辭別了祖先香火。臨時出門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個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賈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說罷,燕青在面前拜了。盧俊義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兩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
盧俊義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詩一首,單道盧俊義這條好棒:
掛壁懸崖欺瑞雪,撐天柱地撼狂風。
雖然身上無牙爪,出水巴山禿尾龍。
李固接著,盧俊義道:“你可引兩個伴當先去。但有干凈客店,先做下飯等候。車仗腳夫到來便吃,省得耽擱了路程。”李固也提條桿棒,先和兩個伴當去了。盧俊義和數個當直的隨后押著車仗行,但見途中山明水秀,路闊坡平,心中歡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見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著主人,吃點心中飯罷,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著車仗人馬宿食。盧俊義來到店房內,倚了棍棒,掛了氈笠兒,解下腰刀,換了鞋襪,宿食皆不必說。次日清早起來打火做飯,眾人吃了,收拾車輛頭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曉行,已經數日,來到一個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見店小二哥對盧俊義說道:“好教官人得知:離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邊口子前過去。山上宋公明大王,雖然不害來往客人,官人須是悄悄過去,休得大驚小怪。”盧俊義聽了道:“原來如此。”便叫當直的取下了衣箱打開鎖,去里面提出一個包,內取出四面白絹旗,問小二哥討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縛起一面旗來,每面栲栳大小幾個字,寫道:
慷慨北京盧俊義,遠馱貨物離鄉地。
一心只要捉強人,那時方表男兒志。
李固等眾人看了,一齊叫起苦來。店小二問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親麼?”盧俊義道:“我自是北京財主,卻和這賊們有甚麼親!我特地要來捉宋江這廝!”小二哥道:“官人低聲些,不要連累小人,不是耍處!你便有一萬人馬,也近他不的。”盧俊義道:“放屁!你這廝們都和那賊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眾車腳夫都癡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憐見眾人,留了這條性命回鄉去,強似做羅天大醮!”盧俊義喝道:“你省的甚麼!這等燕雀,安敢和鴻鵠廝并?我思量平生學的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今日幸然逢此機會,不就這里發賣,更待何時!我那車子上叉袋里,已準備下一袋熟麻索,倘或這賊們當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樸刀一個砍翻,你們眾人與我便縛在車子上。撇了貨物不打緊,且收拾車子捉人,把這賊首解上京師,請功受賞,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們一個不肯去的,只就這里把你們先殺了。”前面擺四輛車子,上插了四把絹旗;后面六輛車子,隨從了行。那李固和眾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盧俊義取出樸刀,裝在桿棒上,三個丫兒扣牢了,趕著車子,奔梁山泊路上來。李固等見了崎嶇山路,行一步怕一步,盧俊義只顧趕著要行。從清早起來,行到巳牌時分,遠遠地望見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卻好行到林子邊,只聽得一聲胡哨響,嚇的李固和兩個當直的沒躲處。盧俊義教把車仗押在一邊。車夫眾人都躲在車子底下叫苦。盧俊義喝道:“我若搠翻,你們與我便縛!”說猶未了,只見林子邊走出四五百小嘍羅來,聽得后面鑼聲響處,又有四五百小嘍羅截住后路。林子里一聲炮響,托地跳出一籌好漢。怎地模樣,但見:
茜紅頭巾,金花斜裊;
鐵甲鳳盔,錦衣繡襖。
血染髭髯,虎威雄暴;
大斧一雙,人皆嚇倒。
當下李逵手搭雙斧,厲聲高叫:“盧員外,認得啞道童麼?”盧俊義猛省,喝道:“我時常有心要來拿你這伙強盜,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廝下山投拜!倘或執迷,我片時間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員外,你今日中了俺的軍師妙計,快來坐把交椅!”盧俊義大怒,搭著手中樸刀來斗李逵,李逵掄起雙斧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來,轉過身望林子里便走。盧俊義挺著樸刀隨后趕去,李逵在林木叢中東閃西躲。引得盧俊義性發,破一步搶入林來,李逵飛奔亂松叢中去了。
盧俊義趕過林子這邊,一個人也不見了。卻待回身,只聽得松林旁邊轉出一伙人來,一個人高聲大叫:“員外不要走,認的俺麼?”盧俊義看時,卻是一個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鐵禪杖。盧俊義喝道:“你是那里來的和尚!”魯智深大笑道:“灑家是花和尚魯智深,今奉軍師將令,著俺來迎接員外上山。”盧俊義焦躁,大罵:“禿驢敢如此無禮!”拈手中寶刀,直取那和尚。魯智深掄起鐵禪杖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魯智深撥開樸刀,回身便走,盧俊義趕將去。
正趕之間,嘍羅里走出行者武松,掄兩口戒刀直奔將來。盧俊義不趕和尚,來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盧俊義哈哈大笑:“我不趕你。你這廝們何足道哉!”說猶未了,只見山坡下一個人在那里叫道:“盧員外,你如何省得!豈不聞‘人怕落蕩,鐵怕落爐?’哥哥定下的計策,你待走那里去!”盧俊義喝道:“你這廝是誰!”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發鬼劉唐。”盧俊義罵道:“草賊休走!”挺手中樸刀直取劉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個人大叫道:“好漢沒遮攔穆弘在此!”當時劉唐、穆弘兩個兩條樸刀,雙斗盧俊義。正斗之間,不到三合,只聽的背后腳步響。盧俊義喝聲:“著!”劉唐、穆弘跳退數步。盧俊義便轉身斗背后的好漢,卻是撲天雕李應。三個頭領丁字腳圍定。盧俊義全然不慌,越斗越健。
正好步斗,只聽得山頂上一聲鑼響,三個頭領各自賣個破綻,一齊拔步去了。盧俊義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趕他;再回林子邊,來尋車仗人伴時,十輛車子、人伴頭口都不見了。盧俊義便向高阜處,四下里打一望,只見遠遠地山坡下,一伙小嘍羅把車仗頭口趕在前面,將李固一干人,連連串串縛在后面,鳴鑼擂鼓,解投松樹那邊去。
盧俊義望見,心如火熾,氣似煙生,提著樸刀直趕將去。約莫離山坡不遠,只見兩籌好漢喝一聲道:“那里去!”一個是美髯公朱仝,一個是插翅虎雷橫。盧俊義見了,高聲罵道:“你這伙草賊,好好把車仗人馬還我!”朱仝手拈長須大笑道:“盧員外,你還恁地不曉事?中了俺軍師妙計,便肋生雙翅,也飛不出去。快來大寨坐把交椅。”盧俊義聽了大怒,挺起樸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橫各將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兩個回身便走。盧俊義尋思道:“須是趕翻一個,卻才討得車仗。”舍著性命,趕轉山坡,兩個好漢都不見了。只聽得山頂上鼓板吹簫,仰面看時,風刮起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轉過來打一望,望見紅羅銷金傘下蓋著宋江,左有吳用,右有公孫勝。一行部從二百余人一齊聲喏道:
“員外,別來無恙!”
盧俊義見了越怒,指名叫罵山上。吳用道:“員外且請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吳某親詣門墻迎員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請休見責。”盧俊義大罵:“無端草賊,怎敢賺我!”宋江背后轉過小李廣花榮,拈弓取箭,看著盧俊義喝道:“盧員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榮神箭!”說猶未了,颼地一箭正中盧俊義頭上氈笠兒的紅纓。吃了一驚,回身便走。山上鼓聲震地,只見霹靂火秦明、豹子頭林沖引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山東邊殺出來;又見雙鞭將呼延灼、金槍手徐寧也領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山西邊殺出來,嚇得盧俊義走投沒路。看看天色將晚,腳又疼肚又饑,正是慌不擇路,望山僻小徑只顧走。約莫黃昏時分,煙迷遠水,霧鎖深山,星月微明,不分叢莽。正走之間,不到天盡頭,須到地盡處,看看走到鴨嘴灘頭,只一望時,都見滿目蘆花,茫茫煙水。盧俊義看見,仰天長嘆道:“是我不聽好人言,今日果有恓惶事。”
正煩惱間,只見蘆葦里面一個漁人搖著一只小船出來,那漁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膽!這是梁山泊出沒的去處,半夜三更,怎地來到這里!”盧俊義道:“便是我迷蹤失路,尋不著宿頭,你救我則個!”漁人道:“此間大寬轉有一個市井,卻用走三十余里向開路程,更兼路雜,最是難認;若是水路去時,只有三五里遠近。你舍得十貫錢與我,我便把船載你過去。”盧俊義道:“你若渡得我過去,尋得市井客店,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漁人搖船傍岸,扶盧俊義下船,把鐵篙撐開。約行三五里水面,只聽得前面蘆葦叢中櫓聲響,一只小船飛也似來,船上有兩個人:前面一個人,赤條條地拿著一條水篙,后面那個搖著櫓。前面的人橫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
生來不會讀詩書,且就梁山泊里居。
準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鉺釣鰲魚。
盧俊義聽得,吃了一驚,不敢做聲。又聽得右邊蘆葦叢中,也是兩個人,搖一只小船出來;后面的搖著櫓,有咿啞之聲;前面橫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潑皮身,賦性從來要殺人。
萬兩黃金渾不愛,一心要捉玉麒麟。
盧俊義聽了,只叫得苦。只見當中一只小船,飛也似搖將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倒提鐵鉆木篙,口里亦唱著山歌道:
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
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歌罷,三只船一齊唱喏。中間是阮小二,左邊是阮小五,右邊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齊撞將來。盧俊義聽了,心內轉驚,自想又不識水性,連聲便叫漁人:“快與我攏船近岸!”那漁人哈哈大笑,對盧俊義說道:“上是青天,下是綠水;我生在潯陽江,來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綽號混江龍李俊的便是!員外若還不肯降時,枉送了你性命!”盧俊義大驚,喝一聲說道:“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樸刀望李俊心窩里搠將來,李俊見樸刀搠將來,拿定棹牌,一個背拋筋斗,撲通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轉,樸刀又搠將下水去了。只見船尾一個人從水底下鉆出來叫一聲,乃是浪里白跳張順,把手挾住船梢,腳踏水浪,把船只一側,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鋪排打鳳牢龍計,坑陷驚天動地人。
畢竟盧俊義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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