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陳龍 編輯丨張弛
一個留守兒童,13歲輟學,和社會青年戀愛,3年內到處打工,兩度懷孕,“失去人身自由”,困于“彩禮”和家庭歸屬的爭奪,最終懷著身孕被男友殺死。劉玲不到16歲的人生,令人嘆息。
3月30日清晨,23歲的羅軍帶著一名同伴,殺死了16歲女朋友劉玲和她的爺爺奶奶,劉玲肚子里,還有8個月大的胎兒。
血案發生后,雙方家長互相指責。劉玲父親劉冰稱,羅軍殺人蓄謀已久,兩三年來,羅軍對未成年的女兒“人身控制”,經常施加暴力,還多次揚言“要殺了你們一家人”。當劉家不同意女兒跟著羅軍時,他不僅拿刀威脅,還索要“50萬”分手費。
羅軍的姨媽、媽媽則稱,兩個年輕人原本相親相愛,劉玲的爸爸、奶奶多次索要28萬“彩禮”,三次將羅軍送進拘留所,最后阻撓羅軍見劉玲,才導致血案發生。
但卻很少有人關心這兩個鄉村年輕人的“畸戀”和成長。劉玲自幼喪母,作為留守兒童,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羅軍自幼喪父,母親嫁人后將他留給姨媽撫養,父母的缺位造成他沒有完整的學歷、人格。3年前,羅軍在QQ群“勾引”了劉玲,將她帶入社會。3年里,這份生澀的愛情飽經挫折。盡管兩人相親相愛,“死也要死在一起”,也曾憧憬美好未來,但打工掙不到錢、兩次懷孕、情緒性的打鬧,以及家庭介入下的“彩禮”紛爭,最終將這段愛情逼上了絕路。
3月30日早上7點過,羅軍首先殺死了在屋后菜園中的劉玲奶奶。攝影 陳龍
不成熟的愛情20歲社會男子和13歲初一女生的愛情。
這已是一段難以還原的情感,只能根據一些片段去拼湊了解。劉冰也是事后才知道,2018年,女兒劉玲在鄧家鋪鎮的武岡五中讀初一,同學QQ群里進來一名社會男子,聊天中,劉玲被他的“花言巧語”吸引。不久,劉玲就輟學了,開始踏上這段盲目的戀情。
男子名叫羅軍,當時20歲,是隆回縣人。隆回縣距離劉玲所在的武岡市鄧家鋪鎮30多公里。戀情發展得很快,雙方家長都猝不及防。
劉冰說,女兒并不是后來一些人從快手視頻上看到的“壞女孩”。小學時她成績不錯,英語成績沒低過100分,六年級還給她請過輔導老師,小升初時,女兒考入武岡市最好的洞庭中學,后因故轉入鄧家鋪鎮的武岡五中。
“當時我女兒為什麼鐵了心地要跟著他,我就想不明白。”劉冰覺得,女兒年幼,沒有社會經驗,自從接觸了社會上的人,就覺得走上社會比讀書快樂。“男的給她好處,給她洗腦了一樣”。
姑姑劉霞的解釋是,“小孩子嘛,就是貪吃。經常買東西給她吃,就愿意跟他走。”在父親和姑姑的眼里,劉玲的戀愛形同遭到“拐騙”。家人勸阻無效。“男孩子的騙術,就是剛開始,給你一點好吃的,帶你娛樂一下,玩一下,逛逛街。男的都舍得付出,相處一年多了,自己的本錢花完了,沒錢了。”劉冰逐漸失去對女兒的掌控力。“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女孩子長大了,青春期、叛逆期碰在一起,她可能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血案發生后,當地同齡人中間開始流傳一段劉玲的快手賬號視頻。這段時長10秒、用濾鏡效果拍攝的視頻里,兩個人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劉玲左手拿手機,邊走邊拍,鏡頭上下晃動,她不時微笑,露出牙齒,羅軍左手摟著她,邊看鏡頭邊抽煙,右手五指留著長長的指甲,瀟灑地吐出煙圈。視頻配樂,是最流行的曲子《溫柔只給你》。
快手視頻中的羅軍、劉玲。
羅軍的姨媽羅慧珍說,3年前劉玲來到家里時,她和丈夫也不同意。“那個女孩太小了,后來我不準她到這里來,那個女孩子不走,送到家里她又來了。”羅慧珍家在隆回縣城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兩個臥室一南一北,中間是客廳。后來,她發現北臥室里,兩個孩子睡在了一起,就不再干涉了。
案發后,包括劉冰在內的許多人憤怒、感慨之余,也慶幸:羅軍殺人當天,劉玲的兩個弟弟恰巧不在家,否則,死的可能會是5個人6條生命。羅慧珍提到,劉玲的親生母親其實也很早過世,兩個弟弟是后媽所生。“羅軍從小沒有爸爸,這個女孩也是沒有媽媽。我看到她跟羅軍是一樣的,同病相憐。”
一個現實的大問題是,兩人都無法謀生。3月30日,羅軍的小學同學王暢看到院子里停滿了警燈閃爍的警車,又在警方發布的通緝令上看到他的照片。“特別驚恐。從小到大,這種事情只會在網絡上看到,從沒想到就發生在我身邊”。小學時,王暢和羅軍形影不離,上學、放學同路,常常一起打彈珠,玩紙牌。他的印象里,羅軍是個“私生子”。
后來,兩人的命運發生分岔。王暢一路讀初中、高中,上了大學。他再也沒跟羅軍聯系過。兩三年前的一個暑假,他在樓上洗漱時,從窗戶看見羅軍帶著一個女孩子。去年大學畢業,王暢留在了長沙工作。血案后的清明節,王暢回來掃墓,出入開著私家車。
羅軍卻是另一番景象。2011年初中畢業后,羅軍在家玩了兩三年,15歲,他開始到處打工。先在長沙的洗車店洗車,后來去浙江,最近幾年去廣東。但無論羅軍做什麼工作,都不會超過半年,通常干了一兩個月,他就不干了,回隆回縣待兩個月再出門找新活兒。
他也從來沒攢下過錢。姨丈胡立國說他,“做一分錢就吃一分錢,做一塊錢就吃一塊錢”,平時,羅軍喜歡抽香煙、吃檳榔、喝飲料。2019年至2020年,羅軍帶著劉玲去浙江、廣東打工,依然沒什麼收入。
這段沒有物質基礎的愛情,始于浪漫的幻想,但很快遭遇殘酷現實。一位初中同學評價劉玲,“她人挺好的,就是看錯了人”。血案發生后,首先爆料出來的,是羅軍對劉玲的慣常性“家暴”。
“家暴”和三次拘留“家暴”一詞明顯錯誤。劉玲出生于2005年5月,案發時,不滿16歲,也未結婚,沒有“家庭”之說。但暴力行為似乎屬實。
血案后,兩位年輕人,一死一被拘,實情到底如何已無法證實。暴力行為的說法,多半來自劉玲的家長。在劉冰口中,羅軍劣跡斑斑,遠不止暴力那麼簡單。
“3·30”血案后,當地警方發布了一份《懸賞通告》,通告給出羅軍的戶籍、體貌信息,稱他住在隆回縣三閣司鎮光明村,“身高168cm左右,中等體態,膚色黝黑,眉毛濃,嘴唇上下翹并外突,二八式分頭,頭發略卷,潛逃時著深灰色外套、白色T恤”。
鄧家鋪鎮上,當地警方張貼的協查通告。攝影 陳龍
但其實,羅軍沒有在光明村生活過。上世紀90年代,羅軍的母親羅紅霞去廣東打工,認識了一名男子,羅軍還在母親肚子里時,這名男子就死了。1998年2月,孩子出生。羅紅霞給兒子取名羅軍,然后回到隆回,在縣城謀生,并把羅軍的戶口掛在光明村娘家。但二十多年來,羅紅霞、羅慧珍很少回光明村,撫養老母親的責任交給了羅軍的舅舅。六年前,外婆去世時,舅舅舅媽才見到來參加葬禮的羅軍。那以后,羅軍母子再沒來過光明村。
羅軍3歲時,母親嫁給了一個從事算命的男子。但該男子不接受羅軍,姨媽羅慧珍好心,把羅軍一手帶大。生母羅紅霞的家與姨媽家,只隔一條赧水江,跨過隆回大橋,只有三公里路程。23年來,羅軍空望著赧水河對岸,卻不能去找媽媽。
隆回縣城,隔江而望,是巴黎新城。羅軍的生母就住在對岸。攝影 陳龍
劉冰說,3年前女兒被“騙”過去,并被羅軍控制了人身自由。他找到當地宣傳部門,發布了尋人啟事。
找到人后,劉玲極力為羅軍開脫,稱和羅軍“死也要死在一起”。“生米煮成熟飯了”,劉冰沒有辦法,只能默認這個關系。“只要對我女兒好。不要讓我女兒受到傷害,我們也勉強全部托付給他了。”另一位男性長輩補充,“那是逼得沒辦法了”。
但羅軍打劉玲,讓劉冰不能忍受。為此,劉冰多次報警,羅軍被派出所拘留過三次。
十多年來,劉冰和妻子一直在廣東惠州打工,劉玲和兩個弟弟留在家中給爺爺奶奶帶。2019年,羅軍帶著劉玲去東莞打工。有一天,羅軍打電話給他,說,“你女兒跑了,是不是跑你家了?”劉冰說,“沒有,你們吵架的事情,我壓根都不知道。”但羅軍不信,認為是劉冰在背后拆散他們。羅軍還說,“你女兒花了我好多錢,要是她不嫁給我,你要賠我20萬。”
那天晚上,劉冰花400元租車從惠州去東莞“調解”。看到女兒被打傷,他報了警,羅軍被當地派出所拘留了24小時。
第二次是2019年,羅軍跑到鄧家鋪鎮大塘新村,持刀追打劉玲的爺爺奶奶。他因此被武岡市當地派出所拘留15天。
劉玲年齡太小,被許多工廠以不能雇“童工”為由拒絕。2020年7月,羅軍要她回隆回縣擺地攤。劉冰同意,“那也可以。比在外面好一些。開銷小一些,也不用租房子。”回去前,羅軍對他承諾,回去后不打劉玲。劉冰信了他,給他們買了車票。過了幾天,他詢問女兒,得知羅軍又打了女兒兩次。“我真的惱火”,劉冰說,“一次又一次這樣。還封口,不讓我女兒告訴家人。”
第三次被拘留,發生在2021年春節前。2月6日,臘月二十五,從惠州回來后,劉冰和母親一起到隆回縣城去接劉玲。羅軍和劉玲在縣城江邊廣場已經擺攤數月,但生意慘淡,羅家人言行不遜,導致雙方發生口角爭執。
羅慧珍講述,2月6日,雙方在濱江廣場發生爭執,劉玲父親將零錢撕碎,扔在羅軍身上。攝影 陳龍
帶回女兒的次日,午飯時,劉玲說自己腿疼,劉冰問緣故,才看到劉玲右邊小腿上一塊巴掌大的烏青傷痕。他怒了,“要是沒懷孩子,你家暴一下我們還能忍”,2月8日,劉冰去隆回縣城報了警,羅軍第三次被拘留。劉冰說,“讓他吸取一點教訓:人家是有身孕7個月了,你這屬于嚴重家暴了。”
羅軍在拘留所度過了春節。羅慧珍說,羅軍正月初九獲釋,然后多次去武岡鄧家鋪鎮大塘新村接劉玲,均遭到劉家的拒絕。據劉冰講述,第一次,羅軍帶著水果、牛奶、肉等禮物上門,沒有成功;后來,他帶著三四個哥們兒上門要人,大塘新村村支書、鄧家鋪鎮司法所律師、鎮派出所的一名協警都出面了。律師質問羅軍:“要人可以,你拿出有國家法律承認的相關證明來。你有結婚證嗎?有戶口簿嗎?”隨后,羅軍等人被警察趕走。
按照羅軍姨媽、媽媽的說法,正月初九獲釋后直至案發,50多天里,羅軍都沒再見到劉玲。
事后看來,最后一次拘留,以及春節后劉家不允許羅軍接回劉玲,很可能直接導致羅軍起了殺心。
相親相愛,擺地攤戀愛后不久,劉玲就跟羅軍住進了隆回縣的羅家。羅軍的姨媽、姨丈一再稱,兩個人是“相親相愛”,“好得不得了,吃飯都頭對頭”,“女孩半夜說餓了,羅軍也會下去給她買東西”。
不同于劉冰的描述,羅家人眼里,殺人前的羅軍是個“乖孩子”。羅慧珍說,在家里時,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在樓下院子里,見人也會喊爺爺叔叔姐姐妹妹,見到小孩叫小弟弟,給孩子買東西吃。劉玲來家里后,羅軍也從沒打過她。
相反,在羅家人眼中,劉玲這個“兒媳婦”還帶著孩子氣,“脾氣大”,不懂事。表哥羅超也在廣東打工,曾開車帶羅軍、劉玲去惠州找劉冰。羅超說,羅軍“人也算老實,就是好玩”,而劉玲不愛說話,“坐在那里,像個木頭一樣”,“兩個人都是拿個手機看”。
在隆回家中,羅慧珍盡力扮演好一個母親、婆婆的角色。“我給她做飯,給她端到桌子上,她的衣服也是我洗。衣服、鞋子、內衣,都是我給她買。里面穿的內衣,我都買30塊錢一條的。”羅慧珍自認為,“沒有這麼好的媽媽。”
2020年7月后,羅軍帶著劉玲在隆回縣濱江廣場擺攤,做打氣球、套圈生意。攝影 陳龍
家里并不富裕,羅慧珍在超市做導購,丈夫胡立國當保安,兩人一個月收入3000多,還要幫大羅軍10歲的女兒還房貸。但羅軍不爭氣,“這麼多年,他從沒往家里拿過一分錢”。
胡立國還提到羅軍積極生活的一面。2019年,胡立國在縣城做保安工作,放假兩個月,就帶著胡軍、劉玲去廣東東莞打工。他們租了房子,胡立國上夜班,每天早上8點下班后,給兩個年輕人做早飯、午飯和晚飯。劉玲年齡太小,只能借用別人的身份證進工廠。有一次,羅軍攬回一單組裝零件的活兒,兩天能掙四五百。“他還催他老婆:加油干,這能賺幾百塊錢呢。”
但花錢更多。2019年去廣東之前,羅軍曾帶著劉玲去浙江打工,兩人租房,問家里要錢,“說一個人一天300,兩個人就要600塊錢”,誰知,“做了一兩天,說那里不要人,不能干了”。
有一天,羅軍打來電話,說劉玲在路上摔了一跤,流了血,肚子痛,送到醫院,醫生才告訴他們,劉玲懷孕了,“孩子掉下來了”。羅軍問家里要了1萬多塊錢,“說小孩子掉下來了,要到醫院去搞(治療)一下,不搞一下會死人的。”今年“3·30”血案中,死在劉玲肚子里8個月大的孩子,是他們懷的第二個孩子。
兩年多前,羅軍曾帶著劉玲去浙江打工,劉玲不知道自己懷孕,摔跤流產,羅軍用電飯煲為她做飯。攝影 陳龍
羅慧珍說,浙江那一趟,花了家里將近兩萬。孩子流產后,羅軍買了電飯煲,在出租屋給劉玲做飯、煮排骨。一個月后,劉玲身體恢復,兩人回到隆回。那個已經破損的電飯煲,也寄了回來。
羅軍前后三次被拘留,被劉冰視為羅軍對女兒施加暴力的證據,卻被羅慧珍夫婦說成是劉冰阻撓兩個年輕人感情的證據。
據他們了解,第一次在廣東,盡管羅軍可能確實不對,動手打了劉玲,但在他們看來,兩個年輕人鬧矛盾實屬正常。“他們就是這樣,因為一個小事就能打起來,轉眼又好得不得了,羅軍給她買東西,她吃得很開心”。第一次被拘留時,劉冰指控羅軍強奸女兒,但劉玲卻到派出所為羅軍辯護:“我愿意嫁給羅軍的,他不是強奸我,我們兩個人真心相愛的”。
以前,姨媽曾推薦羅軍去隆回縣工業園的工廠上班,他不肯,說廣東工資更高。2020年4月,羅軍帶著劉玲再次到廣東打工。走的時候,羅慧珍給了他2000元錢,后來羅軍打電話,說自己頭疼,治療需要錢,羅慧娟給侄子羅超匯去2000元,讓他帶羅軍去醫院,“我信不過他,怕他騙我”。沒想到,7月,羅軍和劉玲又回到隆回。
姨媽和姨丈很生氣。“我們說,現在才7月,你在廣東做到12月再回來,掙點錢回來好過年。那時,我們高高興興歡迎你。”但羅軍不聽。胡立國也不理解,“我們夫妻倆都五六十歲了,哪有老年人養活年輕人的道理?”
因為這番爭執,羅慧珍不讓羅軍住在家里。羅軍帶著劉玲離開,住到了江對面的生母家。這是23年來,他第一次投靠媽媽。
2020年7月后,羅軍帶著劉玲住進了生母羅紅霞家中,但條件有限,只能睡沙發。攝影 陳龍
隆回大橋南側,矗立著一排新興商圈高樓“巴黎新城”。羅紅霞住在商圈后面一公里處的平民樓房里。過去,她每天去“巴黎新城”下的濱江廣場擺攤,賣烏龜、金魚等小水生動物。
7月以后,羅軍跟隨母親的腳步,也開始擺地攤。母子倆在廣場的一頭一尾,羅軍每天帶著板架,掛起布,讓顧客用氣槍打氣球,地上則擺著內置二極管的閃光小白兔,讓顧客套圈。“5塊錢30發子彈,打中有獎品。10塊錢套20個圈,沒投中給人家送三瓶飲料。”
在最后的幾個月里,羅軍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耐心,準備在縣城建立起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但危機從來沒有遠離。
“彩禮”戀愛、懷孕,沒有把雙方家庭連成一體,反而加深了矛盾和分裂。記者采訪兩邊的家庭,發現雙方家長都反復提到一句話:“他們倆花了我好多錢”,或者“他老婆用了他好多錢的”。
姨媽羅慧珍、姨丈胡立國、媽媽羅紅霞一再說,羅軍之所以走到動刀殺人的一步,“都是女孩子爸爸、奶奶造成的。他們多次問我們要彩禮,不讓羅軍見他妹子”。
“妹子”是湖南人對女孩的稱呼。在羅慧珍的敘述中,“妹子”“那女孩”“他老婆”“媳婦”交替使用,都指劉玲。但對羅軍而言,“妹子”一詞蘊含著他想娶而娶不到的尷尬。
“3·30”血案后傳出的“彩禮”說,讓劉冰十分憤怒。“我沒有收取他一分錢的彩禮,也沒有問他要過一分錢的彩禮。反而他花了我好多錢。他們造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劉冰說,女兒跟了羅軍后,經常問他要錢,每次都是好幾千。比如那次兩人去惠州,劉冰給女兒買了1000多塊錢的衣服,兩人回隆回的車票也是他買的。“來來回回,幾萬塊錢是有的。”有兩次,他從微信上給女兒匯款,事后女兒卻說,是羅軍拿了她的手機要的錢。
采訪中,劉家、羅家都反復描述羅軍第三次被拘留的緣由。很大程度上,這次拘留,對案發前羅軍的狀態產生了直接影響。
2021年2月6日,即臘月二十五,劉冰從廣東回來,和母親一起去隆回縣城接女兒回家過年。在濱江廣場,他們找到了劉玲。“我女兒大著肚子,一見到我就眼淚直流。我問為什麼?她說她想我們了,那個男的不讓她回去。”而羅軍,則“坐在那里,蹺著二郎腿,一手抽著煙,一手拿著我女兒的手機收款。”
2021年3月19日的快手視頻中,劉玲表達了“次次委屈,次次傷害,次次失望”的心情。
“我女兒的人身自由全被他控制了,”劉冰說,“就是為他賺錢,為他打工,跟他玩。他就是個游手好閑的人。”連羅軍的家人也把劉玲當成了“賺錢工具”,說,“先不要回去,現在過年,生意好,多做幾天。”劉冰發怒,“我(女兒)都沒跟你結婚的,我為什麼要在你那里過年?”
但羅家所述版本略有差異。羅慧珍說,當時雙方的五個家長都在現場。前兩天擺攤時,一男一女掉入江中喊“救命”,羅軍用搭棚子的木桿把兩人救了上來,自己的手機卻掉進了水里,因此那兩天,只能用劉玲的手機收款。
劉冰去接女兒時,羅軍回家去搬作為獎品的飲料,“他老婆罵他傻逼,說他去打牌去了,還把打氣球的氣筒摔在地上摔壞了。羅軍罵她傻瓜,女孩發脾氣就走了。羅軍讓她回來,她不回來”。于是,羅軍用棍子,打了劉玲的小腿。在羅慧珍看來,這只是羅軍督促劉玲做事的輕微懲罰。
當劉冰提出接女兒回家時,羅紅霞提出,過年生意好,希望用一下劉玲的手機收款,并說,“過年回來,我給你買一個1000塊錢的新手機”。劉玲生氣了,說,“我3000塊錢的手機,你1000塊的手機我不要。”羅紅霞說,只是借用一下,過完年,新買的手機給羅軍用。
此時,劉冰看不下去,覺得羅家人在欺負他女兒。他掏出劉玲身上裝的100多元零錢,撕成碎片,扔在羅軍身上,罵羅軍“窮光蛋、叫花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然后,劉冰帶著女兒、母親回家過年。
2020年7月后,羅軍帶著劉玲在隆回縣濱江廣場擺攤,做打氣球、套圈生意。攝影 陳龍
兩天后,劉冰因為女兒腳上的傷痕,再次報警,把羅軍送進了隆回縣的拘留所。正月初九羅軍出來后,多次去鄧家鋪鎮接劉玲,均失敗。
羅慧珍說,從3年前劉玲來到隆回縣城,她的爸爸、奶奶來過三四次,先是來看家庭情況,后來多次索要彩禮。“跟我姐姐說,篩個茶要6萬,辦事要16.8萬,結婚一個親戚給2280的紅包,總共要32萬。后來降低到28萬。”
“彩禮”的名目和數字有多個說法,但羅家人說,劉玲的爸爸、奶奶提了兩年多。有一次,羅慧珍拿出3.28萬存款,劉玲的奶奶卻諷刺說,“還不夠揩屁股”。羅慧珍說,自己當年出嫁,從家里拿錢過來,還切了一半的豬肉帶來。劉冰反駁,“以前是什麼時候,現在是什麼時候?”
羅慧珍說,“他爸爸那個心很壞的。如果不是他爸爸、奶奶,兩邊不會出事的。羅軍和妹子相親相愛的,為什麼要拆散他們呢?”
但劉冰否認問羅家索要過彩禮。他原本的計劃是,等女兒長到法定年齡,就讓兩個人結婚。“我只要我女兒過得好。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打她。這也是他多次承諾給我的。”劉冰說,“彩禮我一分都不要。我自己家里欠一屁股的債,我也不在乎那個錢。”
相反,劉冰說,羅軍多次威脅殺人。“第一次在東莞的時候,我女兒出走,他問我要20萬”。后來,這個數目漲到50萬。
無論“彩禮”問題是真是假,兩個年輕人的關系已經在雙方家長的“對峙”中變得岌岌可危。
“殺你全家”“時間到”劉冰曾試圖挽回女兒。第一次去隆回時,他指著羅軍的鼻子罵:“你在QQ上誘騙未成年少女,強奸未成年少女,我可以告你。你自己去派出所自首算了!”但女兒堅稱是自愿,他沒辦法了。
劉冰說,后來,劉玲產生悔意,告訴爸爸,不想跟著羅軍了,希望爸爸來接她。“每次我女兒回來兩天,就讓我女兒自動回去。要是不回來,就威脅:給我準備50萬,或者準備棺材。”
“殺你全家人”這樣的話,劉冰說,僅微信上,羅軍就發了七八次。案發后,他的手機作為證據被警方提走。甚至今年過年后,羅軍來要人,“當著派出所協警、律師和村支書的面,他都敢說要殺我一家人”。從羅軍的話里,劉冰聽出了“活著要人、死了要尸”的意思。
那次,劉冰把羅軍的威脅語言拿給村支書看,“但是他又沒有真的來殺人,也沒真的拿到50萬,他們就說算了。”劉玲的姑姑補充說,“現在殺人了,已經晚了”。
鄰家老人李清江親眼見到2019年羅軍上門施暴。李清江說,當時,羅軍手持一把小刀,追著劉玲的爺爺奶奶,一直跑到李清江家門前。李清江上前阻止,“你是這里的上門女婿是不是?你要老實一點,有什麼事可以用嘴了解,不要用刀子殺人哦。殺人是很危險的。你這樣不想活了?”接著,李清江把羅軍手里的刀搶了過來。
武岡市鄧家鋪鎮大塘新村的劉家樓房。攝影 陳龍
劉冰說,對女兒實施家暴的不僅有羅軍,還有羅軍的家人。“他父母都動手打我女兒。差點動手。比如說,‘今天晚上要出攤了,你不去干活,你試一下’。就要受到家暴”,甚至說更狠的話,“當時我女兒說不嫁給他,他那個親媽還指使她兒子:她要是不嫁給你,你就拿刀去砍死他一家人。”劉冰稱,這是“我女兒親口告訴我的”。但這些,未能從羅紅霞那里得到證實。
今年春節后,李清江也見到了羅軍上門。“他買了一點禮物來了,說:我沒做壞事,也沒殺你,讓劉玲跟我回去吧。劉玲的爺爺奶奶很生氣,把他趕出去,把禮物都扔進了垃圾桶。”李清江的妻子說,“你不要扔,給我孫子吃。”劉奶奶說,“那個是壞人,他買的東西不能吃。”最終,羅軍的禮物還是被扔進了垃圾箱。
案發后,羅軍媽媽羅紅霞痛悔自責,“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要是拿得出來幾十萬,我的小孩不會死,兩邊都不會死。都是高高興興的。他天天提錢,我哪里有錢拿得出來?”
今年春節后,劉冰夫婦回廣東上班。羅軍多次去鄧家鋪鎮大塘新村。有一天晚上,羅慧珍聽說羅軍去了劉家,擔心出事,花了150元,打車趕到劉家,“那女孩站在堂屋里,看到我,馬上跑上樓”。但從2月6日到3月30日的58天里,羅軍沒再見到劉玲。
羅慧珍說,羅軍曾哀求,“奶奶、爸爸,我和妹子是相親相愛的,我永遠愛她。以后到外面打工賺到錢,我孝敬奶奶、爸爸。毛主席說,錯了我可以改,我對她是真心真意的,你不要拆散我們兩個人的感情了。”但劉玲的奶奶每次都說,“28萬彩禮,什麼時候拿來,你隨時把人帶走”。羅軍當然拿不出來,奶奶就讓他“滾”,有時還讓兩個小孫子把羅軍推出門外。
危險在臨近,但沒人預料到準確時間。
因為羅軍多次揚言“殺了你一家人”,并曾上門威脅,劉冰對家里不放心。2020年十一假期,他在客廳、院子兩個區域裝了監控。每天早上7點,劉冰會準時在監控APP上簽到,還能領“禮品”。他還密切關注羅軍的QQ動態,3月7日,羅軍的QQ簽名改為“倒計時開始”。
可偏偏3月30日那天早上,劉冰忘了簽到。劉冰說,“也許就是天意”。那天,羅軍發了新的QQ簽名:“時間到”。中午12點半,吃完午飯休息,劉冰才查看監控。“看了一會兒,我奇怪,怎麼沒有家里人在活動?”往前回看,他才發現,早上7點06分,羅軍和一個陌生男子進了家門。他感覺不妙,立刻打電話給父母,沒人接。
他又打電話給鄰居發小的父親,請他去家里看看。電話中,他問老人,“我家里門開了沒有?”老人回答,“開了一點點”。他說,“進去看看我老爸老媽是不是被那個人殺死了”。老人說,“不可能吧,誰這麼大膽子!”劉冰說,“不是不可能,這個真有可能!”老人害怕,又去叫來弟弟和村長。三個人進門后,看見了滿地的鮮血和三具尸體。
案發當天,羅軍和尹某平先殺了在屋后菜園中的劉玲奶奶,然后進屋殺了爺爺。劉冰說,“他為什麼要找個幫手一起?因為我爸爸身材高大,體格強壯,村里沒有一個人能單獨打倒他。兇手是精心準備的。”此前有傳言說,羅軍殺死兩位老人后,上樓和劉玲談判溝通,“在床前抽了15根煙”,然后“捂死了劉某及腹中胎兒”。但事實并非如此。知情人士透露,一家三人都是很快被殺,且每人頸部都有多個深度刀創,“刀刀致命,全是要害,大動脈血管全斷掉了。殺人手法好像是專業的”。
當地警方先在網吧抓住從犯尹某平,并對羅軍發出懸賞通告。武岡市主要領導指揮,2000名公安干警、輔警、執法大隊人員和民兵參與搜山。3月31日晚上8點40分左右,羅軍被抓獲。當地村民稱,案發后,兩嫌疑人一東一西分開走,羅軍往洞口縣楊林鎮方向,躲入大山深處,31日晚,警方在距離劉家樓房不遠處的山上抓獲羅軍。還有村民稱,警方動用了無人機和警犬。
但據記者證實,31日晚8點40分,羅軍在劉家的樓上割腕,試圖自殺,發出疼痛的尖叫,才被樓下值守的警察發現并抓獲。隨后,羅軍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救治。但沒人知道,2天里,羅軍繞了幾座大山,怎麼又潛回了作案現場。劉冰推測,“他以為我家里人回來了,還想再多殺兩個人。殺多一個就多賺一個。他說過的,要殺了我全家。”
3月31日,羅軍在劉家樓上試圖割腕自殺,被警方發現,并送醫救治。
“我生生死死要同你在一起”清明節放假,大塘新村的路上陸續走過一些中小學生,四周山青水碧,稻田里卻很少見到稻禾,一些門縫里露出老人獨自看電視、吃飯的身影。一家房子墻壁上寫著“棄耕兩年,收回承包權”。清明節前后,各村鎮從早到晚響徹鞭炮、煙花的聲音。但村里很多人都在外打工十幾年,認識劉玲的人并不多。
大塘新村村民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兒童和老人、無人耕種的田地,是普遍現象。攝影 陳龍
那段過早開始的愛情,很難說給劉玲帶來了快樂。她的快手賬號中,最早一支作品是一張自拍照,發布于2019年5月14日,配文“笑是笑了,開不開心誰知道呢”,后面@了羅軍的快手賬號。后來的幾個視頻中,她自拍賣萌。
2021年3月19日那段和羅軍走在大街上自拍的視頻,她配了一段長長的文字:“沒人知道你三四點睡不著,也不會有人明白,你在熬什麼。那些回不去的,總有它回不去的道理!你知道嘛(嗎),我很想成為你最重要的人,很想和你有個未來,很想打開手機就能收到你的信息,很想很想牽你的手走到最后,‘次次動搖,次次心動,次次委屈,次次傷害,次次失望,次次難過,次次教訓,好像都是這樣,越在意什麼就越失去什麼’。”
最后那一串“次次”引用自網絡流行的狀態簽名,帶著青春期“明媚的憂傷”氣息。奇怪的是,案發前一天,3月29日,劉玲發了一張夜晚大街上伸出一只手臂的照片,配文與羅軍的QQ簽名一樣:“時間到”。
評論中,有人同情,“可惜了”,“大把的青春年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還有人問,“什麼是時間到?”有人回答“看不懂”,也有人回答“覺得快要被傷害了吧”、“是不是意味著危險快來了”,或“心里知道點什麼的”,“她自己心里應該清楚之后會發生的事情”。
劉玲的快手視頻截圖。
至于女兒的遭遇是否與“留守兒童”缺少父母的愛有關?劉冰的回答是,“沒辦法”。
劉家的三層小樓掩映在樹林中,墻體貼著淺綠色碎瓷磚。有村民說,劉冰夫妻倆在惠州每月合計有2萬的收入。但實際上,今年39歲的劉冰承受了許多壓力。
2010年,劉冰的父親因喉癌動手術,花費20多萬,用光了家中積蓄,2011年幾次化療。“醫生說,手術后3-5年還可能復發”。當時,劉冰從小居住的磚房透風漏雨,為了不讓父親死在破屋子里,親戚們借錢給他,幫他建了這幢房子。后來兩個男孩先后出生。2020年,母親得闌尾炎做手術,又花了幾萬。夫妻倆在外打工,供三個孩子讀書。
“要是能把女兒帶在身邊,由我來監護,那是最好的。但那時候我爸動了手術,一家人都要養活,沒法帶她一起”。劉冰說,現在家里還欠著20多萬外債。
31日,三名遇害者遺體被火化,4月1日,兩位老人下葬。一名前來調取證據的刑警告訴劉家人,“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救活,把法律程序走完。”他還說,“但死刑是100%的。”
這讓劉冰稍感欣慰。他把父母的遺像擺在客廳兩側的椅子上,49天后才能擺上神龕。“我爸媽都是很善良的人”。每天吃飯前,家人要先敬兩位老人,遺像前的油燈也要每天添油,還要請和尚來超度。親戚們建議,這棟樓房不能要了。
遺憾的是,當地村民認為死者帶著“殺氣、兇氣”,不允許回村,兩位老人的骨灰、棺木,只能繞遠路帶回家。而劉玲因為是未成年人,又“把兇手引進來害了爺爺奶奶”,她的骨灰只能被放棄。
某種程度上,羅軍起了殺心、選擇“玉石俱焚”的那一刻,也放棄了一切。姨媽羅慧珍說,她曾經力勸羅軍放棄劉玲,還有朋友給他介紹別的女孩,但羅軍拒絕,“就要那個女孩(劉玲)”。羅紅霞說,兒子“天天在家睡覺,天天不吃飯,我煮的雞肉不吃,豬肉也不吃”,他說“沒力氣”,叫他去做生意,他不去。
“小孩不吃飯,我也很著急。好可憐的。我自己跑到一邊哭。”案發后,羅紅霞悲傷不已,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她說,當年自己從廣東回到隆回縣,本來不想結婚,但“燈泡壞了,租房隔壁男人的老婆不發話,男人不敢來幫我修”。經母親、姐姐再三催促,她才嫁人,又生了一兒一女,卻并不幸福。
案發前兩三天,羅軍沒有住在家里,姨媽、媽媽給他打電話,他不接。30日早上,羅紅霞突然感到很不安,“我的心像刀子卷了一樣”。8點多,他給羅軍打了個電話,羅軍沒接;9點多她又打了一個,還是沒接。但不一會兒,羅軍回了電話。“我說,靚仔,你在哪里?我和我姐姐好糾結你,我心里不安。怎麼不接電話,怎麼你不回來?他說我沒做什麼,前兩天手機沒電了。我問你在哪里。他說,我在外面。不告訴我在哪里。我說,你在外面,要聽話好不好。他說好,我在外面沒事。”
羅紅霞心安了,繼續她做了20年的生意,把裝在小三角透明袋子里的蠶寶寶、金魚、螃蟹賣給小孩,“一塊錢一個”。
下午1點多,羅軍又打來電話,叫了兩聲“媽媽”。羅紅霞罵道,“兔子乖(兔崽子),你在哪里,你要死了,還不回來?又給我打電話做什麼?”羅軍又叫了一聲“媽媽”。學校門口的小孩正好過來買烏龜,羅紅霞說,“我聽不到,要做生意了,沒時間”,然后掛了電話。那天生意不好,她只賣出一只3塊錢的小烏龜、三條手鏈,一共收入6元。
雖然只隔了一條江,這個兒子,羅紅霞像是已經丟了23年。去年7月之后,母子倆終于住到一起,卻沒有好房子。陰暗的屋子里,羅軍和劉玲只能睡在舊沙發上,“一人睡一半”。羅紅霞說,“我心里好痛苦唉,沒辦法了。我小孩好可憐。”
從3歲起,羅軍在隆回縣,被姨媽、姨丈撫養長大。攝影 陳龍
那段日子,羅軍責怪媽媽“3歲丟了他”,抱怨自己“沒有母愛”。他哭著說,“你不要生我出來。你生我出來你要帶我。別人有媽媽,你來這邊,兩個小孩也有媽媽,我為什麼沒有媽媽?”哭完,羅紅霞讓兒子回姨媽家去,他不肯。他說,“我是你的小孩啊。我舍不得你,我生生死死要同你在一起。”
(除羅軍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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