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幾年前,張國榮站在文華酒店的24層,縱身一躍,像一只鳥直墜地面。
得知消息那一刻,驀然想起他出演的電影《阿飛正傳》里那只“無腳鳥”的命運:
“傳說中有一種鳥,生來就沒有腳,一生都在飛翔,飛累了就在風里睡覺。它一輩子只有一次落地的時候,那就是它死的時候。”
后來,我每次重溫《阿飛正傳》,總會陷入恍惚:到底是王家衛洞穿了張國榮的本質,所以挑他來主演旭仔一角呢,還是張國榮受了王家衛電影里旭仔這個角色的蠱惑,最終也孤傲地穿越了虛無呢?
2、
《阿飛正傳》上映至今已將近30年了。
30年,足以令一枚毛頭小嬰長成油膩中年,但這部電影的氣質依然迷人如昨。
那年26歲的張曼玉有一張沉金冷玉般的禁欲系臉。
小她一歲的劉嘉玲卻是個燙著大蓬卷發愛穿露肩緊身裙會扭著腰肢跳勁舞的熱情大妞。
劉德華一貫地克己復禮、循規蹈矩、呆板無趣。
張國榮則周身彌漫著虛無主義的氣息。
導演王家衛造境能力一流。
他讓這些孤清與熱烈,自律與自毀,混和著港島纏綿的雨幕和汗津津的發膚,舊上海蒼涼的手勢與曼波舞的熱度一起發酵。
粘稠、昏暗、壓抑、空茫,讓人不適,卻又充滿了致命吸引力。
3、
電影開場,就是張國榮飾演的旭仔在搭訕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與她擬定一分鐘盟約。情話說得像吟詩,直擊人心卻不落俗套,足見旭仔情商與泡妞手段之高。
但是等到蘇麗珍墜入情網,他便意興闌珊起來。待她提出結婚,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令她心碎離去。
接下來是舞女露露。旭仔太清楚她的本性,根本無視她的故作姿態,索取得霸道而直接。
情趣當然也玩,樓道里呵她癢癢,捏住她的鼻子不讓她呼吸,趁她憋不住氣張嘴時一口吻上去。
當舞女終于愛上浪子,愿意為他跪著擦地板,甚至承諾愿意養他時,他再次調頭離去。
自古浪子多迷人。在王家衛的鏡頭下,旭仔這個角色,雖是一個“渣”男,卻讓所有被辜負的女人都恨不起他來。
因為他優雅的頹靡和無情的孩子氣,因為他對生命的漫不經心和愛誰誰的無所謂。
4、
旭仔這個人物的底色,是《阿飛正傳》這部電影的核心。
“阿飛”是小混混、小流氓的代名詞。這類人在俗常的概念里是底層小人物,是遭世人鄙視唾棄的,很少會有人正視他們的命運。但是王家衛卻替阿飛拍了部傳記,用一部電影的篇幅,用文學和哲學雙重語境,試圖析出他們命運的肌理。
旭仔是私生子。他剛生下來,就被擁有貴族血統的生母拋棄,以每月付高額撫養費直到18歲為條件,將棄兒寄養在曾經當交際花的養母家。
養母初始是為了錢才收養旭仔,所以也沒打算跟他培養感情,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自己非他生母,但又不能告知旭仔他的生母是誰。
這種以自私自利角度出發的養育顯然無法滋生愛的土壤。生母和養母的自私無情讓旭仔自幼年便看透人性。這也導致了成年后的旭仔跟養母之間相愛相殺,互不原諒。這重背景也是旭仔無情冷酷的本質由來。
養母離港赴美之前,終于把生母地址給了旭仔。他跑去菲律賓尋找,生母卻讓家人說她不在,拒絕與他相見。旭仔失望離開,用一個決絕的背影告訴身后那雙追隨的眼睛:永不原諒。
在幼年渴望得到愛的年紀,他早早嘗到了幻滅的滋味。在成年后試圖尋求和解的年紀,他再度面對幻滅。
5、
尋母,對應著尋根,是在完成哲學上最基礎的天問:我從哪里來?
沒有根的人生,就像一只無腳鳥,今日飛到此地,明日飛向彼方,沒有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
肉身與精神,都找不到歸屬,愛與被愛,自然也沒有對應的渠道。這是關于“無腳鳥”的隱喻。
旭仔曾經借著這個隱喻放縱了自己很多年。精明老辣的養母一早已經看清了養子頹廢的理由:
“這幾年來你一直放縱自己,把所有責任推到我身上,你要報復嗎……你以前做人總是用這個借口,你以后不可以用這個借口了,你想飛是吧,你飛啊,要飛就飛遠點,但不要有一天你讓我知道,你一直在騙你自己。”
自欺,是一種精神上的逃避。“無腳鳥”,則是逃避的借口。因為旭仔喜歡“無腳鳥”這個定義,所以他把自己的命運引渡到這個意象里,讓它來充當自己的宿命徽印。
這年頭不是都流行儀式感嘛,“無腳鳥”應該算一種心理上的儀式感。
想起在少女時代,媽媽曾帶著我去算命,算命先生送我兩句話:
1、 與雙親緣份很淺。
2、 身是女兒身,心是男兒心。
此后經年,無論是遠離父母獨自生活,還是像個男人一樣千山我獨行,我都將之歸結于命運的預告。
直到多年后,不停地在與他人的交流中聽到這兩句話,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這是算命界通用的金句啊。
可為什麼在我身上這麼靈驗?嗨,還不都是自我認知唄!就因為我喜歡這兩個句子代表的意象,所以就拼命把自己的人生際遇往這上頭靠,跟旭仔認為自己是“無腳鳥”一樣的道理。
年少時為賦新詞強說的愁,青春期莫名的憂傷,對天性細膩敏感的人來說,本就很容易演化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更何況旭仔這種生下來就被拋棄掉的孩子。
5、
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
劉德華飾演的警察超仔那樣的人,是現世中的大多數。
他們心里沒有妖蛾子在飛,有明確的生活目標,也有責任擔當。會在合適的時候結婚生子,盡可能白頭偕老,絕少去追問活著的意義。他們平和平實但也無趣。
蘇麗珍問超仔借錢坐車,幾日后來還錢,他嘴上說著“不用著急還”,手已經伸出去了。
后聽說蘇麗珍在南華會賣球賽門票,第一時間就想到以后可以免費看球,蘇麗珍也只好表態:免費看可以,我會請。
他不會說驚心動魄的情話,也不會被愛情沖昏頭。雖然在電話亭邊有意無意地等待過蘇麗珍的電話,但是跑船的機會來了,仍然毫不猶豫就走。
這一類人活得俗氣,但是安穩。
旭仔全是他的反面,無目的無追求、生活中充滿了不確定性,既危險也魅惑。
他對金錢的態度是全無所謂的,車子朋友喜歡,他說送就送了。在菲律賓喝得爛醉,任由站街女拿走他身上所有的錢。
他對女人的態度也是失控的。放縱欲望,不知節制,傷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心,卻毫無愧意。像紅樓里的賈寶玉,但是遠比他自私自我。
超仔無法理解旭仔的頹廢。你好歹有個家,有個縱容你的養母,家里有錢任你揮霍,不用工作還四處泡妞,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好好活著不好嗎?
但在旭仔眼里,一個地方住久了會膩,一個人愛久了會煩,至于生命,呵呵,人分分鐘會死,這一刻坐著火車,火車也有可能出軌。
他眼中的現實,充滿了荒謬感。
有些人天生具有鈍感力,能置身風暴中心而渾然不覺,而有些人,早早就認出了風暴。
那些看不懂這部片子,覺得旭仔的行為莫名其妙、是自己作死的人,你們是幸福的。說明你們沒有被生活暴擊過,心智的潘多拉魔盒尚未被開啟。
但是旭仔,他的人生早就是弦上的箭,一旦開了弓,就無法回頭。
6、
人的一切行為,其背后都有指向性。愛與自由、價值與意義。總有那樣一類人,自己的行為找不到對應的釋義,便會墮入虛無之境。
這類人通常都是真誠的人,他們不愿意自欺,去隨便投靠一種臨在。他們寧愿在麻木不仁中消耗自己,也不愿意投身荒謬中。
旭仔就是這樣的人。
菲律賓回香港的逃亡列車上,超仔面對旭仔關于“無腳鳥”的話題,憤怒地詰問:你像鳥嗎?你哪點像鳥?你像唐人街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酒鬼,有種你飛啊!
旭仔漫不經心地笑:會有機會的,到時候你不要自卑。說完這話沒多久,復仇的人追到,對他當胸開了一槍。
而這一槍,他已經等了許多年。他對自己的死,蓄謀已久,只是不甘心最后一刻的放手。
加繆在《荒謬與自殺》里第一句就這麼寫: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旭仔天生的悟性,能讓他看到自己命運的縱深,但他受能力所限,無法將這種自我認知上升到引渡自己的層面,只好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中消耗自己。
然他的自我消耗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懂。當一個人深陷性格與認知的黑洞,無力擺脫自己的命運時,卻總被人當矯情。他們或斥責、或縱容,總之,不把他當正常人。
養母說的沒錯,這麼多年來,他是在自己騙自己,但他心里并不想自欺,可又對現狀無能為力。拉鋸日久,他的崩潰是必然的。
潛意識里,旭仔一直在等待著那一記槍響,好終結他這些年來的自我折磨。電影的獨白殘忍地道破了真相:那只鳥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它哪里都沒去過。
旭仔這麼多年來,也一直陷在自己的圍城里,作繭自縛。
電影里最驚艷的鏡頭,是梁朝偉在最后一幕出鏡。
他蝸居在直不起身的陋室里,打扮得卻一身光鮮。優雅地修甲、穿衣、戴表、梳頭……種種肢體語言,代表著即將到來的一場獵艷或沉淪。
這樣的無腳鳥,無論哪個時代哪個階層都會有。
他們像被上帝咬過的蘋果,明明缺了一角,卻溢出了芳香。他們知道自己同別人不太一樣,卻自認是一種殘缺。他們想逃避這種命運的欽點,卻又無從逃起。
人有慧根不知算不算好事,反正我們常說:傻人有傻福。
如果一個人的智慧高級到可以承托住這種上帝之手的摸頂,那麼他可能會成為智者與哲人。反之,就只能任由自己像“無腳鳥”一樣永遠在風里飛著,等待著最后墜落時刻的到來。
7、
《阿飛正傳》拿到了91年第10屆金像獎五項最佳,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
同樣是文藝導演,王家衛為什麼能成大師,因為他理解人類復雜的情感構成,懂得體察人心與悲憫人性。
旭仔這個角色,沒有經歷過幻滅的人沒法演好。而張國榮,卻是經歷過這種幻滅的。
他在親情上同樣是缺失的。雖然出生富庶,但是父親卻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他有兩個媽媽,卻從小由外婆和傭人帶大,和父母生活的時間只有一年半載。
成年后,他和親生母親之間客氣而疏離。母親去他家用洗手間,還會征求他的意見。親情寡淡得可憐。
他長得風華絕代,天分高,生性敏感,很能洞察人心。香港文壇才女林燕妮、李碧華、歌壇大姐大梅艷芳、影壇大美女林青霞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他曾經在一個訪談節目中調侃張曼玉:如果我有機會,她會栽在我手里,因為我太懂得該怎樣去愛她。
是的,不用懷疑,只要是他想追的女人,很少有人能逃脫。但是他最終愛上的,卻是一個男人。
站上文華24樓窗臺那一刻,張國榮不知有沒有感應到旭仔的虛無,而王家衛卻早早地把一個相似的靈魂安放在了他的軀殼里。
所以,盡管被王家衛虐得半死,在拍完《阿飛正傳》后,他卻對王家衛表示:如果以后有這種戲,你還可以找我拍。
有時候會想,我們那麼熱愛電影,或許是因為某個角色演繹的正是藏起來的你自己。你無法任性揮霍的人生,將由他來替你完成。你為他落淚的時分,正在埋葬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
人光是活著,其實就已經很難了。有人困于物質,有人囿于靈魂,有人陷于情感,有人惑于世界。能夠真正看透生活并熱愛它的人,都是英雄,但并不意味著看不透的人都是狗熊。他們只不過是在追尋某種精神上的不茍且,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很大程度上,他們不需要解釋,也不祈求理解。在自我的世界里一騎絕塵,也未必不是一種驕傲。所以旭仔會挑釁地沖著超仔說:會有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可不要自卑。
不知道當年的張國榮任自己柔軟的身軀撲向堅硬的水泥地時,心里有沒有浮現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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