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吳尚哲最開心的一瞬間。受訪者供圖
胡蝶(右)在拳館給學員上課。受訪者供圖
2020年,女性聲音洪亮。女脫口秀演員站上風口浪尖,姐姐乘風破浪;女醫生和女護士身著防護服,把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人們關注帶領娃娃走出深山、改變貧困的女校長;越來越多的普通女性開始在面對不公時勇敢發聲。
這一年,因為采訪,我認識了幾位新聞中的女主角。當輿論的熱度冷卻,我很想知道,她們身上是否還留有當代女性的精神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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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一年后,我終于和吳尚哲見面了。我們第一次通話是2020年2月,她正在火神山醫院照顧外婆,聽筒里傳來外婆的哀嚎聲、醫護的叮囑聲和她的抽泣聲。26歲的她為了照顧89歲的外婆,成為少有的從方艙醫院搬到火神山醫院的輕癥病人。她對正在隔離的母親說,“媽媽,我會照顧你的媽媽,然后帶她一起回家。”
她終究沒能帶“媽媽的媽媽”回家。3月6日夜里3點,吳尚哲的外婆走了。母親說,“以后我再怎麼撒嬌呢?”吳尚哲在隔離點給我講述外婆最后的故事。那是武漢即將解封時的回訪。外婆生前信佛,她拉著外孫女說,“這輩子我的(恩情)你都還完了。”
作家王蒙評價吳尚哲,“那麼孝順,那麼勇敢,那麼樂觀”;韓寒祝福她,“電影里未必都是圓滿結局,但你所遇到的都會風平浪息!”她從一名小編劇,成為“肺炎網紅”“火神山女孩”。
我們在2021年的第二天,約在一家火鍋店見面。她比想象中瘦小,也比想象中強韌。聽筒里和照片里的她軟萌、無助、惹人憐愛;面前的她堅定、強大、語氣沉穩,連流淚都是大滴大滴、一顆追著一顆、疾風暴雨般落下。
她家的三代女性,都不是傳統意義上“賢良淑德”的代表。外婆不會燒飯,是個倔強的武漢老太,躺在病床上就吃飯問題跟外孫女斗智斗勇。“我不想吃,她非要逼到我吃,我不吃,她就哭!”外婆高著嗓門說。她要求學用智能手機,吳尚哲就把手機界面畫在紙上,一個一個為她標注功能,她像小學生一樣,對著本子記得極認真。
母親在街道工作,雜事纏身卻是個十足樂天派。跟同事一同爬山,爬久了大家都很累,她依舊保持活力,說:“你們等一等,我先上去,好玩再下來叫你們。”她非常積極陽光,她說好玩的不一定真好玩,但她說不好玩的一定很差。
吳尚哲去火神山照顧外婆后,有網友批評母親:“想不到一個媽媽會讓女兒冒這種風險。”吳尚哲很理解母親,“她是個憨憨,有點滯后,我到了火神山后她開始后悔了”。母親向來“神經大條”,女兒剛學了游泳,她就推薦她去參加橫渡長江的比賽。
這樣陽光的母親自從外婆走后,顯出老態,“她沒有爸爸媽媽了,她不再是個孩子,她是家中最老的一輩,壓力順著落在她身上。”母親對很多事情失去動力,吳尚哲邀她去旅游,她說走不動了,老了。吳尚哲說再養個小動物,母親說別養了,自己就只能送走這一代,再養一只,沒有它們活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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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一屋的女人全變了。吳尚哲8月重返工作,朋友們見到她,都說她老了,不是長了幾條皺紋,而是揮之不去的疲憊感。
“火神山女孩”出名以后,吳尚哲成為公眾視野里優秀的患者代表。國慶節,她在黃鶴樓上參加媒體直播,以治愈患者的身份回望武漢悲痛的日子;年末,她已經拒絕了4個年終策劃,還有一些活動不得不參加。
她被捧上高位,大家一瞬間把中國所有傳統美德全貼在她身上。在采訪的后期,吳尚哲開始極力否認自己,告訴別人平時在家連蘋果都不會削。“但是沒有把你降下來。”她的故事開始變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一夜之間長大的范本。最火的時候,她在微博、抖音、快手都上了熱搜,排名前三四位。
“你很清晰地知道,過了一周年之后,誰都不會想起你。”隔著火鍋的熱氣,吳尚哲很冷靜,她不知道要做多少好事才會讓大家喜歡,但被討厭是一夜之間的事。她恐懼那個一夜之間。
外婆去世的第二天,她收到一條評論:“認證都是武漢博主了,恭喜成為網紅,粉絲群建起來,直播微商都不能少。得了個病吃了個自己家人的人血饅頭,以后都生活無憂啦,真的恭喜恭喜。”配了個冷笑和嘔吐的表情。吳尚哲至今無法原諒這條留言,因為它在人最痛苦的時候又給了你一刀。
她總結說網友會在兩種情況下討厭一個人:一個是關于他的報道太多了;一個是涉及利益。
吳尚哲有一次買了一個手環,能測心率。在火神山,測心率一天3次,是個常規活動。她當時覺得這個手環挺接地氣,就發了條微博。很快評論來了:“呵,你終于露出馬腳了吧,我就知道你會發廣告的,人血饅頭吃起來。”
“你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暗中盯著你。”她說。
她忍住沒有接廣告、簽約機構。這一年,她持續收到微博推廣的私信。有人讓她簽約頭部網紅,朋友圈每天發主播一晚賺了多少錢,一個小時賺了別人一輩子那麼多。后來吳尚哲實在沒忍住,把他刪了,“我就是財富界的坐懷不亂”。
她想到B站上一個癌癥UP主,比她年輕,看上去小時候被保護得很好,沒挨過罵。有一位網友在她的視頻下說“有小肚子哦”,她就轉發回懟,導致那個網友被網暴。她繼續回懟了一些人,陸續都被網暴了,終于引起眾怒,輿論反彈,在她的康復視頻下,全屏都是“愿病魔早日戰勝你”“你怎麼還不死”。
前幾天,這個UP主真的走了,吳尚哲難過得哭了,“是怎樣一個人會在癌癥病人的視頻上咒她去死”。
吳尚哲如今成為一個悲情樹洞。網友的私信鋪天蓋地,跟疫情相關的、跟家人去世相關的。有人說“我之前一直給你加油,我自己也要加油了,家人身體每況愈下,我也要去照顧了”。有人給她直播,“我家人不行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她從小共情能力就強,看到電視上有人哭就跟著流淚,網友的私信令她心碎。
她陷入一種矛盾,不愿引起過多關注,但疫情期間很多人遭受太多,她想替他們發聲。她記得同病房的阿姨,不識字,兒子嫌棄她,因為她在家長會上沒法寫字,就假裝手受傷了。生病期間,她一直念著自己那床被子還帶不帶得回去,會不會被銷毀了,同時擔憂老板會開除自己。
“你看到我,你也能看到更多人,我比那些人一定是更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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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天在自媒體上看到吳尚哲的消息,說她過得不好,朋友不敢和她同桌吃飯。她坐我對面,澄清了事實,說那是斷章取義。她本意是說自己不敢妄自約朋友,怕對方想拒絕卻不好意思。實際上,大多數朋友都溫暖地回應了她。但不是所有人,她在火鍋店提到火神山時,刻意降低了音量。有一次媒體要在一家餐廳拍攝她,店家知道緣由后,拒絕了。
她開始喜歡看跟生死有關的東西,甚至沉迷。她總覺得世事無常,沒被病毒擊垮,說不定哪天被掉下的花瓶砸死了。她不斷跟工作室的老師講述疫情期間的故事,想著萬一自己哪天死了,有人能記錄下來。
有一天老師告訴她,“你自己寫”。她翻著朋友圈定位記憶。最終,16萬字的書出版了,沒有花心思謀篇布局、組織架構,只是忠于回憶的事無巨細。
我們努力從過去的陰影中抽身而出,開啟一些新的話題。我講了自己對于女性話題的興趣,她講了一個女性在職場被PUA的故事。
那是她上一份工作的編劇老板,別人告訴她,她是在這里待得最長的助理。之前的助理因為上班哼了兩句歌被開除;一個因為開錯了燈而走人,老板說“你都來一個月了,連燈都不知道在哪,有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還有一個因為走在前面幫老板開門,結果被別人錯認成老板而失業。
老板跟員工說,在這里是環境壓抑一些,但是“為你好”。吳尚哲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直到有一次跟甲方開會,她在一旁做筆記,甲方說跟家人吵架了。吳尚哲的老板聽后很驚訝,說“你有脾氣為什麼朝家人發,你公司不是有這些員工嗎”。
吳尚哲只想假裝自己不在,感到之前“為你好”的欺騙和不被尊重。那位老板也是一位女性。
吳尚哲小時候想學武術,面對無助的女性,能把壞人一腳踢飛。這是她起英文名的緣由,Heroine,女英雄或是女主角。后來別人告訴她,你只能打敗跟你同身高或同體重的人,她頓時感到絕望。
講到這里,我想起2020年的另一個采訪對象,一位亞洲女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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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胡蝶獲得IBF(國際拳擊聯合會)亞洲女子126磅羽量級金腰帶,成為亞洲女拳王。接下來沒有想象中持續不斷的鮮花和掌聲,她還是像普通人一樣,為生計奔波,做過健身教練,當過法警,還玩票式地送過外賣。
我們上一次聊天的結尾,她說即將去長沙的拳館做教練。她強調,是拳館,不是健身房,那是最后的倔強。
她以前在健身房做過教練,只有“油膩的中年人成天圍在你耳邊轉”。只一個月,她不干了。“做你想做的事,說你想說的話,懟你想懟的人,生命只有一次,又沒有尾巴,干嗎要夾著呢?”
她現在學會了化解,別人開那種玩笑,她就借故走開,或是盡量顯得嚴厲。剛來拳館的時候,她頂著拳王的名頭,不用操心上幾節課、掙幾個錢。漸漸地,她要幫著搞衛生、學習管理、還要服務會員,“老子好不容易練了10多年拳擊,現在帶著人減肥”。
學生都是小白,有寫字樓的白領,一小時的課里40分鐘都在打電話,練20分鐘發泄一下就走了。她為他們拿靶,給他們按摩放松。會員問她“拳擊能減肥嗎”,她說“你看我胖嗎”。老板讓她對會員客氣一點。
下課很累,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辦公室,會籍顧問帶著會員推門而入,介紹道,“這是我們的拳王。”
她的父親是她的教練,年輕時拿過中南五省75公斤級拳擊冠軍,開了家拳館,舉辦過100多場民間拳擊賽,給那些得不到專業訓練又想打拳的人提供賽場。選手沒有出場費,她父親就收觀眾10元,一部分作為場地費,剩下給選手發紅包。
胡蝶曾站在父親的拳擊臺上,把上來挑戰的男士一個個打趴下。父親告訴女兒,“拳擊手是個榮譽”。
在長沙的拳館,父親問得最多的是有沒有人來踢館——在他的年代,正式比賽匱乏,名聲都是靠踢館踢出來的。
新規則在新時代運轉起來。胡蝶覺得這一年,自己開始像個員工,身上拳王的傲氣沒有了。這一年,是她最長時間沒有比賽的一年,以前每個季度至少打一場。原本12月,上海有場比賽,她體重都降下來了,后來疫情反復,又去不成。
她有時跟同行聊天,說到一個扎心的問題:你不在公眾視野,人們就會把你忘記。胡蝶說,好不容易沖上去,“我不想被別人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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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讓人記住的方式之一是發短視頻。之前簽了IBF的合約,網名被定為“拳臺小芙蝶”。合同一到期,胡蝶就改成了“蝶姐”。
在一條比較火的短視頻下,人們評論“你將來會不會打老公”。還有人語重心長勸婚: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她29歲了,之前家人給她介紹相親對象,她被逼著主動添加微信,對方過了幾天才通過,她跟他說:“兄弟,中間人叫我去吃飯,我不去了,你找個借口,這個鍋你來背,省得我媽說我瞧不起你。”
有的家長不讓女兒練拳,說“你看蝶姐,這麼大了,因為練拳,沒人要”。
我再次跟她聯系時,她正被叫到家里算命,算姻緣,“脫不了身”。
第二天,她發來兩張聊天截圖,一張是媽媽介紹相親對象,另一張是和這位相親對象打招呼。對方發來“你好,很高興認識你”。胡蝶回:“你高興得太早了。”接著丟了一個“前女拳王挑戰者暴力打死丈夫”的鏈接。
她本想活躍氣氛,但對方沒跟她在同一個頻率,對話停在了那條鏈接上。
算命先生說她會找個比自己大6歲的,她說“那再過幾年就40了,找老頭啊”;算命先生又說找個小三四歲的也行。
她其實不抗拒談戀愛,但也不想將就。
我們聊過去一年關于女性的新聞,一位女性取快遞時被偷拍而因此“社會性死亡”。胡蝶贊賞她摘下口罩,面對鏡頭的勇氣,“但是我除了勇敢面對,我還會勇敢反擊。”
她說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也不想貼上這個標簽。“女性崛起這個話題本身就是不自信的表現。”就像要讓外國人覺得中國的音樂好聽,“我不用你覺得好聽,我自己覺得就行了。”女拳王說。
楊杰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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