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嶺南三大家”之一、粵學大儒屈大均曾在《廣東新語·粵記》中言:“廣東之文始尉佗”。
屈大均對南越王趙佗的這一高度評價是切當而中肯的,也是極具重要意義的。
南越王趙佗塑像
(1)“南越列傳”可視為“趙佗列傳”
美國的路易斯·亨利·摩爾根(Lewis.H.Morgan)在其《古代社會》中說:“沒有文字記載,就沒有歷史,也就沒有文明。”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也指出:人類“由于文字的發明及其應用于文獻記錄而過渡到文明時代。”由此可見,文字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文字的誕生是人類告別荒蠻走向文明理性時代的轉折點,也是研究和考量、評價人類歷史和文明走向最重要的依據之一。
據目前所發現的史書資料來看,嶺南地區包括廣東,最早見諸文字記載的人物是趙佗、任囂。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任囂為主將、趙佗為副將統一了南越,接著建立南海郡、桂林郡和象郡,其中南海郡設番禺、龍川、博羅、四會四個縣,任命任囂為南海尉、趙佗為龍川縣令。不久,任囂病逝后,趙佗接任南海郡守,之后在秦、漢統治混亂時期,趙佗建立南越國,先后兩度自稱南越王。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劉徹完全統一南越國。
在目前發現的史料中,記載趙佗、任囂最早的史書是司馬遷的《史記·卷一百一十三·列傳》之五十三《南越列傳》。全文如下: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趙氏。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十三歲。佗,秦時用為南海龍川令。至二世時,南海尉任囂病且死,召龍川令趙佗語曰:“聞陳勝等作亂,秦為無道,天下苦之,項羽、劉季、陳勝、吳廣等州郡各共興軍聚眾,虎爭天下,中國擾亂,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吾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郡中長吏無足與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書,行南海尉事。囂死,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溪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秦已破滅,佗即擊并桂林、象郡,自立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為中國勞苦,故釋佗弗誅。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與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為南邊患害,與長沙接境。……
《史記·南越列傳》首句講到的就是趙佗,然后才引出任囂。全文對任囂的介紹非常簡單,而對趙佗的介紹則詳細得多。“南越列傳”是以趙佗為核心的,文中還引用了不少趙佗的原話,其實就是趙佗的列傳。因此可以說,趙佗是嶺南第一個有文獻記載、第一個有傳記的人物。
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目前有據可查的嶺南人撰寫的文章,是《漢書·兩粵傳》中趙佗的《報文帝書》。
為了穩定嶺南,漢文帝采取了優撫南越王趙佗的辦法,借趙佗的勢力加強對南越地區的統治,因此,漢文帝委派幕僚陸賈出使南越游說趙佗,并寫了一封長信給趙佗。趙佗也給漢文帝回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粵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為南粵王,使為外臣,時內貢職。孝惠皇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厚甚。高后自臨用事,近細士,信讒臣,別異蠻夷,出令曰:‘毋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與牝。’老夫處辟,馬、羊、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輩上書謝過,皆不反。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已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于漢。外亡以自高異。’故更號為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于天下也。高皇后聞之大怒,削去南粵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伐其邊。且南方卑濕,蠻夷中西有西甌,其眾半羸,南面稱王;東有閩粵,其眾數千人,亦稱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里,帶甲百萬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漢,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于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復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謹北面因使者獻白璧一雙,翠鳥千,犀角十,紫貝五百,桂蠹一器,生翠四十雙,孔雀二雙。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考古證明,趙佗的《報文帝書》,應該是目前所能看到的嶺南最早的文章,也是趙佗的代表作,是嶺南進入文明的標志和生命信息,是嶺南進入文明初期階段重要的文字注腳。這就是我們今天需要為什麼需要重新認識《報文帝書》的文化價值及其在嶺南文化中的地位的理由依據所在。
有學者還認為,趙佗求“羊”之“牝”(《報文帝書》)與求女(《淮南衡山列傳》),就是求“陽”求“陰”求“和”,這是廣州神話“五羊銜谷”文化內涵“五行陰陽”的歷史底蘊。廣州神話“五羊銜谷”是嶺南文化中心地——廣州城市歷史文化的根與魂。
《史記·南越列傳》
(2)《報文帝書》與中華書信史
從文本來說,《報文帝書》是一封書信,但這不是一般的書信,因為趙佗這個特殊人物賦予了它特殊的意義和地位。
我國歷史文化悠久,是有名的禮儀之邦,從先秦開始,就有了書信這種形式。人們的社會交往和思想感情交流,大多通過一定的禮儀形式和一定的文化活動方式來進行。古代在實際生活中,都經常使用到一系列的應用文,如書信、名片、柬貼、啟事、題詩題詞、對聯等。尤其是在書信禮儀這個問題上,古人以“自謙敬人”為原則,字里行間,揖讓進退之態不僅依稀可見,而且顯得更為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文風則言簡意賅、質樸精練,具有中華文化濃厚的色彩,在中華文學史上熠熠生輝。
中華書信史源遠流長,戰國時期樂毅的《報燕惠王書》、魯仲連的《遺燕將書》、李斯的《諫逐客書》等,都已是流傳千古的名篇。但先秦兩漢人寫信,形式比較隨意。最遲到魏晉時期,開始有人撰作“書儀”,逐步約定各類書信的格式,以方便他人寫信時套用。迄今所知最早的書信格式,應該是晉代書法家索靖書寫的《月儀》。后來諸葛亮的《出師表》縱論天下大勢,折服天下英雄;李陵的《答蘇武書》委婉悱惻地道出進退兩難、忍垢蒙恥的無奈,贏得多少人扼腕嘆息;林覺民的《與妻書》所蘊積刻骨銘心的愛戀,使人震憾不已。古往今來,多少書信留下這樣的真情、行蹤和言事,成為寶貴的歷史文獻。
按照傳統說法,書信非文學創作,沒有虛構的故事,無須杜撰情節,不論是家書或是社交往來,件件都有明確的目的,或是陳情述事,或是酬應唱和,是給對方以明白曉暢意思的一種通俗易懂的應用文。雖然沒有先秦古文那種的艱深古奧,卻有古代文體特別的古樸典雅,行文敘事的風格在文學史上另有一番天地。
(3)《報文帝書》是嶺南文學的開端
在我看來,趙佗的《報文帝書》就是這樣的一件美文。它是一篇集政治性、社會性、文學性于一體的散文。政治方面,趙佗向漢文帝闡述了南越國與秦朝、漢朝的歷史淵源關系,以及建立南越國的原由;社會方面,趙佗講述了南越國國家治理以及與邦鄰關系等情況;文學性則體現在他的行文造句上,有尋常敘事,有感嘆抒情,有陳情辯解,行文不卑不亢,且帶著幾分幽默。全文僅五百余字,卻含量豐富、文采燦然、可讀性很強,先秦散文的影子很豐厚。
《報文帝書》表現了趙佗與漢文帝之間的溝通與告白,看似有很大的隨意性,縱筆運墨沒有顧忌,敞開胸懷、直抒心靈,但字里行間卻包含著許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隱私性內容,讓人深思、引人揣測。貌似恭敬,謙謙有禮,但卻極具風骨,正氣凜凜,蠻夷大長老、南越王趙佗的形象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作為兩千多年前這樣的一件“作品”,《報文帝書》確實非常優秀,因此,它除了是一封嶺南最早的書信,要作為嶺南文明的標志予以重視外,我覺得還完全可以將它看作是一篇價值非常高的文學作品,要列入嶺南文學史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來對待,甚至還可以列入中國文學史的范疇來對待。如此,嶺南文化史和文學史就必須重新審視、重新評價,在中華文化的版圖上,嶺南的文化地位和作用才能回到她應該有的位置上。
在國外,一些國家認為,書信是寫給具體收信人的私人通信。除了保護有關的私人秘密外,一般對屬于書面作品性質的信件也給予版權保護。在許多國家,實際上將所有書信當作文學作品,如法國、印度、英國、美國等。有些國家的版權法則明確地把書信列舉在受保護的作品之內,如巴西、尼日利亞、菲律賓等國家。
趙佗作為副將與任囂一起完成了秦始皇統一嶺南的大業,在秦、漢出現混亂之時,趙佗通過建立南越國,通過和輯百越,使得南越地區免遭戰火涂炭而保護了秦漢疆土,可見趙佗是真真正正的中華統一英雄。趙佗與異域和交,開展海上經濟貿易和民間來往,為漢武帝的海上絲路做出了特殊貢獻,因此是海上絲路先驅。趙佗將中原文化和制度帶到嶺南并與當地土著文化相融合,又將海洋文化、海洋文明引進嶺南并與之融合,以至影響中原,成為嶺南人文始祖。
這里必須申明的一點是,在秦統一之前,嶺南地區是有著自己的原始文明和本土文化的,但這是本文探討之外的內容。本文研究的是指以漢文字的進入與運用、封建制度的落地與實施作為標志的嶺南文明和嶺南文化。
應該說,認為嶺南文明從秦統一南越起源,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嶺南文化從趙佗發軔,在學術方面也有一定共識,但在實際上,許多人卻往往是從兩漢之交的陳欽、陳元父子開始說起,而且一直強調不夠、發掘遠遠不夠,尤其是利用不夠,在社會上影響甚微。至于嶺南文學的肇始,則一直缺乏制度性研究和權威說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兩漢之交的陳欽、陳元氏父子說,有唐代的張九齡說,也均未能形成比較一致的學術共識和社會共識,更缺乏有影響力的價值開發和社會利用。
如果我們贊同趙佗是嶺南人文始祖,是嶺南第一個見諸史書記載的人物,是第一個在史書中有傳記的人物,尤其是其撰寫的《報文帝書》是嶺南文章的第一篇,那麼,嶺南文明除了是從秦統一嶺南開始外,嶺南文化、嶺南文學也應該是從《報文帝書》開始。
綜上所述,基于趙佗的這些特殊而重要的貢獻,我們必須建立“趙佗學”予以深入研究。而以上這些有關趙佗的歷史功績,我們都可以從《報文帝書》中讀到可靠而豐富的信息,找到許多重要的途徑和渠道。因此,《報文帝書》作為嶺南史上第一文,確實值得我們從嶺南文明、嶺南文化、嶺南文學三個維度予以高度重視并好好珍惜、發掘和利用。這對于共建粵港澳人文灣區、建設文化強省和文化強國,對于踐行一帶一路倡議和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都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作者邱樹宏,原題《“嶺南史上第一文”淺論——趙佗《報文帝書》的文化價值及其地位》,參考資料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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