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新屋
最近這一年,手機里關于母親的來電突然頻繁起來,而來電內容大都是關于建新屋。
——她今天打電話說地基砌好了,明天打電話說屋頂建成了了,后天又打電話說門窗安上了……就這樣,我在異地聽著她描述了建屋的全過程,每次都隨著她興奮的語氣激動幾天。
我知道母親高興!她窮苦大半輩子,卻從沒有住上一間自己的新房,自從村里的老屋荒廢之后,在鎮上租房子住的母親便更加焦慮了——她總覺得自己的老年要過居無定所的日子了,盡管我們姐弟幾人都要接她進城,但是她仍然執拗地認為,她和父親的晚年該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這種執念隨著年齡的增長似乎變成了母親對晚年生活的一種恐懼。
所以,當國家的移民政策推廣到家鄉時,母親興奮得幾乎夜不能寐。她跑去村支書家里問了好多遍才理解了政府的補助政策,又細細盤算了一遍自己不多的積蓄,覺得自己拿出幾萬塊錢就能蓋一處房子簡直太劃算了。在她們那代人看來,蓋房子是天大的事——也許勤勤懇懇、省吃儉用大半輩子也未必能有錢蓋兩間闊氣的大瓦房,即使有足夠的積蓄,蓋好一間房也需要好幾個月:男人們拉磚買瓦、挑水和泥、懸壁掛梁、砌墻吊頂,女人們需要給十幾個幫忙的男人們做飯、打下手、洗洗刷刷……而這些勞心傷神的程序她和父親已經因年邁經不起了。好在現在整個工程全部由政府負責,什麼也不用管,這簡直讓人不可置信!
工程的進展遠比想象中還要迅速——不久,新屋就在母親望眼欲穿的期盼里建成了。
如今,母親搬進新屋已經數月,我卻一直沒有時間回家看看。只在微信小視頻里分享了她和父親的喜悅。
十一長假,我們終于有時間可以回家看看了!
新屋建在鎮上,屋后又新修了一條高速公路,從高速路口一下來,馬路兩旁的住房便映入眼簾——白墻黛瓦,映著朱紅色的門窗,矮墻上繪著關于“中國夢”的圖畫,明麗清新。正值秋收,黃燦燦的玉米堆在門口清灰色的工字磚地板上,襯出一種別樣的喜悅……
進屋,正墻上赫然掛著一幅全家福,簇新的柜子上擺著電視機,陽光照滿整個炕席,乳白色的地板被擦得锃亮……推開印著荷花荷葉的移動門,餐廳里的香味便飄散出來,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敲擊的交響曲。母親歡喜地迎出來,領著我們四處介紹。
“你看,是不是和你們城里的樓房一樣?吃飯和睡覺的地方都隔開的,也有衛生間和浴室呢!”
“你看,這屋子是不是寬敞多了?你們姐幾個以后也不用錯開日子回來了!”
“你看,那后院還能蓋幾間庫房!”
……
我高興地和母親應和著,腦海中卻漸漸浮出老屋的樣子——父母搬到鄉里已六七年,而我也多年不回村里了,如今老屋已被拆掉一年,我是該回去看看的,那是我長大的地方啊。
可是母親卻說:“沒啥看的了,就是一堆土了。”因為老屋是落實國家“十個全覆蓋工程”而全村搬遷時拆掉的,拆掉還有額外的補助款,所以就拆了,而且是專門負責拆遷的施工隊拆掉的,所以拆得徹底。
其實,被拆掉之前,老屋已經荒置多年了——原來還打算日后回村生活,便時時修葺。后來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就打消了回去的念頭,只有父親偶爾回去取些舊物件。
慢慢地,院子里雜草叢生,土坯的墻面也開始剝落,屋頂開始漏雨,大門銹跡斑斑,屋里的老鼠也猖狂起來……老屋儼然成了一個塌敗的院落。
近年來,這個群山環繞的小村子越來越落寞了——年輕人幾乎全部外出打工了,村里的老人們守著幾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孩子們回來才有些許朝氣。
當初的那條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黃土路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只得繞道而行,終于在西邊發現了通往村里的水泥路。鎮上到村里其實不過三四里的路,現在路又好走,十分鐘就到了。
進了村口,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一片土色的灰黃,只有楊樹上掛著些許綠意。破落的院子到處都是,院里大都是泥坯土房,偶爾有一處紅瓦大磚房,便顯得有些突兀,那曾是所有村民們的理想住所,但是如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在經年累月的狂風中蒙塵,有的甚至已經徹底廢棄,玻璃被打破,黑洞洞的窗口如無數只無辜的大眼,不解地盯著這了無生趣的村子……
車一路從南頭駛向東頭,穿過了整個村子,卻只遇到了屋后姜奶奶家的光棍兒子——他老了許多,黑瘦的身子立在田野里,手里拿著放羊的鞭子,看到有車過來,眼中帶著探索、努力地向車窗里望進來,大概是希望看到些熟悉的面孔。
車子停在巷口,被一輛破舊的面包車擋住了去路,我打算下車從這里走過去,因為已經很近了。我看見鄰居趙大爺蹲在地上正在搗鼓他的摩托車。聽母親說,從政府扶持搬遷以來,村里的人都在鎮上蓋了新房,現在村里只剩五六戶養羊的人家沒搬遷了,趙大爺就是其中之一。
下了車,趙大爺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打招呼的我,多年不見,他倒是沒怎麼顯老,一撇濃密的胡須依舊倔強地橫在嘴邊,也沒見生多少白發。只是我沒料到,看著我長大的趙大爺竟已認不出我了。
“我是二子啊,大爺”我笑著說。
“二子……誰?呃……”他仔細打量著我,眉頭緊鎖,半天說不出什麼話來,大概是從記憶里搜尋村里所有排行老二的姑娘。
我指著家里的方向說:“我媽說屋子被拆了,我回來看看!”
他這才恍然大悟,吃驚地說:“哦,哎呀!常家二閨女啊!”頓了頓,又擺著手補了一句:“嗨!沒啥看的啦,就是一堆土坷垃!”
我沖他笑笑,徑直向自家院子走去。
走近才看到,確實只剩一堆“土坷垃”了——已不存在什麼“院子”了,因為院墻已經被鏟平,院內到處倒塌的土坯掩蓋著枯黃的雜草,只有西南一角的豬圈還留著一面矮墻,依稀可以辨認出這里曾經是一處院落。
我站在一片廢墟之中,悵然若失——這里曾留下我們一家人多少歡笑和淚水啊,卻不料會被拆得如此片瓦不留,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一樣。
當年搬進老屋時,我和妹妹六歲,弟弟才四歲,最大的姐姐也不過十二歲。此前我們一家住在村西頭爺爺留下的祖屋里,但是當年父母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政策追討超生罰款,數年漂泊在外,再回鄉時,祖屋已經風雨飄搖,我們只得另覓棲身之所。
剛好一個同村的人要進城生活了,幾經周折,父親以四千五百元的價格買下了這處院子。確切地說,是賒下的,因為剛剛回鄉不久的父母連種地的種子都是借來的,哪里有錢買房子呢?
而那如今看來微不足道的四千五百元使我們債臺高筑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我已記不得這筆債是幾年還清的,只依稀記得有好多年都有城里回來的客人到我家拿東西抵債——胡油、粉面、土豆、豬肉……父母辛苦換來的各種收成都有可能用來低價抵債。
但是,房子并不會因為它的來之不易而堅不可摧。
盡管父親每年都會用黃泥細細抹一遍屋子,但每逢雨季,屋里依舊是一片汪洋——起初,只是偶爾聽見少量的雨水滲進屋脊、滴到頂棚上的聲音;慢慢地,隨著滴滴答答的聲音越來越密,我們也開始盯著屋頂神經緊張,只盼著雨快點停;終于,一滴滴的水珠在紙糊的頂棚上慢慢暈開,又凝成了水珠簌簌落下……我們趕忙去拿一個盆子,放在雨水落下的地方接著,以防淋濕家里的物件。
有時遭遇大雨,柜子里的盆不夠用,我們便把碗和壇子都拿來接水。在兒時的我聽來,雨水滴在碗里的聲音更加清脆悅耳些,只是碗實在太小了,總是需要我們時時留意,看到碗里的水滿了,便趕忙端著倒掉,然后將碗放回原處。
夜里,在瓶瓶罐罐的縫隙里,我們和衣而臥,但是也經常在迷迷糊糊中被母親叫醒,換個地方繼續睡……
有一年,連陰雨下了許多天,村里的一戶人家還因此被沖塌了房子,我家那布滿諸多黃色斑塊的頂棚也終于不堪多年的浸泡,出現了大片的脫落,直至全部掉光,漏出屋脊里的椽子……
冬天來臨之前,父親雇人重新做了頂棚——是更美觀、結實的塑料頂棚,類似于編織袋的那種材質。
外面屋頂不好,新的頂棚自然還難逃漏雨的命運,但是比之前的好多了,而且父親會在漏雨的時候將一根細鐵絲勾進頂棚,然后在鐵絲上拴上重物,這樣,有重物的一處就自然低垂下來,使所有漏進來的雨水都歸于一處落下,只需要一個盆子接水而已。
多年之后,農村開始流行一種叫“油氈”的東西,是由一種防水的特殊材質制成,鋪在屋頂上,雨水是漏不進來的。父母下了很大決心才決定拿出一筆錢給老屋的屋頂鋪了油氈,但也僅限于正屋,南房是在幾年之后才有余錢鋪上的。
至此,老屋終于結束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窘況。
除了完善屋頂,老屋的另一次大工程是換門窗。
母親一直不滿意老屋原來的窗戶——一個個的四方小格子,不說其他,光門上那小小的一處窗戶就分了四個小格子,既難看又難擦,而且使家里的光線晦暗了許多。
于是,念叨了多年之后,選了一個好日子,老屋的窗戶終于換掉了——從前木質的小方塊窗框換成了當時流行的雙層大鋼窗,為了承重,里屋的窗臺上還頂了一根氣派的紅漆鐵柱,屋里的光線也瞬時明亮起來。
完工那天,來幫忙的鄉親們擠滿屋子,母親笑逐顏開地在廚房忙碌著,炸油糕的香味飄出很遠……
除了因弟弟十幾歲時偷騎摩托車失控沖進屋里而破壞的那扇門換過以外,此后的十余年里,老屋一直保持著它彼時的模樣,直至被拆。
母親愛干凈,即使農忙季節,家里唯一的家具——那個油漆掉得斑駁的大紅木柜也一塵不染,鋪著磚的地面被她一遍遍地拖,常年保持著如新磚般的橙紅色。
但是她總在做家務的時候念叨:“唉,咱家缺件家具!”
的確,里屋的面積太大了,一個柜子、一臺縫紉機只占了它的一小部分,大部分的空間都是空空蕩蕩,而且家里孩子多,實在是太需要一個衣柜來存放衣物了。可是,家里實在沒有閑錢去買一組可有可無的衣柜。
然而,母親的這個多年的愿望終于在某天的午后實現了——那天,前屋老王家在城里工作的大兒子突然拉回了一些舊家具來賣,母親興致勃勃地花三百塊買下了一套組合柜——不只有兩組雙開門的衣柜,還帶著一個梳妝臺和寫字臺。
柜子搬進門時,全家人高興壞了。盡管它身上很多被磕壞的地方漏出灰黃的木屑,一個柜門也不好合上,但那深咖色的柜面上均勻地分布的密密的小亮點,足以彌補它的瑕疵。我和妹妹在那塊心形的梳妝鏡前照了又照,弟弟將上面那精致的小抽屜拉開又合上……
如此,老屋終于添置了唯一的一件像樣的家具。在之后的日子里,它的漆面脫落、劃痕漸多,有一個柜門也徹底掉了下來,但是母親一直修修補補,直到老屋搬遷時,它像一位年邁的老人一樣被護送到新屋,至今仍擺在庫房的地上,放些舊衣物。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看見父親蹲在老屋的屋檐下,唉聲嘆氣地修補著那條補丁遍布的馬車輪內胎;母親進進出出地忙著燒火、做飯;調皮的弟弟在翻過圍墻,在菜園里跑著追捕蜜蜂;姐姐趴在炕沿邊上認真地寫作業;我和妹妹躲在里屋,嘀嘀咕咕地說著悄悄話……
我想起門口那棵因被算命先生斷定堵了財路而砍掉的白楊樹;那匹勞苦多年卻被賣去殺場的老馬;那個我們挖了一夏天而成的菜窖;那個我們躲在屋后偷著吃海紅果的嚴冬……
老屋里實在留著我們太多太多的記憶 ,她見證了我們的成長,也記錄了那段艱苦的歲月。可是,如今她已蕩然無存!
天色已晚,從老屋留下的廢墟走出來,我們準備返回新屋。
夕陽下,路上三三兩兩走著從地里勞動回來的農民,滿載收獲的四輪車突突突地響著,人家的煙囪上冒著縷縷青煙,晚歸的羊群點綴著秋日泛黃的田野……此時,我卻又突然覺得,這還是記憶中的那個秋天的傍晚——她并沒有變,她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熱鬧。
誠然,人總是懷舊的,可是歲月的長河永不停息,它不但牽著過去的時光,也牽著未來的美好。老屋的拆遷讓人悵然若失,可是又何嘗不是與過去艱難歲月的告別呢?在這新屋里,也定然有不一樣的故事供我們日后回味吧!
作者簡介
常軼聰,女,生于1988年,包頭市固陽縣人,語文教師,目前就職于準格爾旗第九中學,熱愛文學,喜歡寫作。
來源:大美準格爾
本文來自:解夢佬,原地址:https://www.jiemenglao.com/suanming/3579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