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小城,只存在于天氣預報中。它是你某個同學的家鄉,某次旅行的路過,可能是你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特地前往的地方。然而它卻藏著隱匿的山水、古老的集市和正在被瓦解的鄉愁。
我來來回回去過重慶幾十趟,卻沒有到過那三個峽——瞿塘峽、巫峽、西陵峽,因為一次偶然的工作契機,讓我有機會以奉節縣為中心,對三峽地區進行一次深度旅行。我本打算只在奉節住上一周,可沒想到日子一晃,兩個月就過去了。
瞿塘峽夜景 丁海笑 圖。本文為作者丁海笑為 澎湃新聞 | 私家地理 欄目特約撰稿,謝絕轉載。
“十歲之前,我都住在江邊,陽臺就正對著長江。我寫過一篇作文,茉莉花種在陽臺上,江風吹過來的時候就能聞到茉莉的香味。每年夏天,父親都會去搶洪。當時,最寬的街只能容納兩輛車,每到下雨街上就很泥濘……”一位歸鄉的奉節人對我說道,那時的老縣城還在。
三峽
六月,我在臺灣宜蘭的民宿面朝稻浪。千惠的父親知道我從成都遠道而來,娓娓說道他在二十幾年前曾到過三峽。
他不知道成都離三峽其實并不近,只有在北宋畫家李公麟的《蜀川勝概圖》上,從成都府到夔州府(今奉節),才跳過了千山萬水,仿佛沒有阻隔一樣——水運的時代,“千里江陵一日還”并非夸大其詞。
那時盛行告別三峽游,許多華人從海外專程來三峽。后來有了三峽熱,去拍移民、搞紀錄片、做紀實報道的人不計其數,為何長江三峽會牽動那麼多人前往呢?英國人利德(Archibald John Little)在《扁舟過三峽》中寫過一段經典的話——任何言語文字都無法表達長江三峽帶給他的震撼。
拍攝三峽的英國攝影師納達夫·坎德(Nadav Kander)發現,地球上每18個人里,就有1個居住在長江流域,中國沿長江而生的人口超過1.5億,這個數字比當年美國的總人口還要多。坎德遇到的幾乎所有中國人對長江都有感情——“我曾向一個北京人提起長江,他能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上半天長江的故事。但當我問一個紐約人關于密西西比河的事,通常他一無所知。”
關于三峽地區的巨變永遠是一種搶救性記錄,正如拍攝三峽的中國攝影師黎明說的:“如果沒有留下記錄,我們甚至無法找到回憶的坐標和通道。”不過,要保存一個區域的風貌,民藝、飲食習慣、族群、家族史、地理、動植物、生活方面都可以讓一個主題變得宏大無比。
長江
萬商畢集
1969年,我父親十二歲時被送往湖北老家鄖縣,順長江而下,過萬縣時,他記憶中碼頭上有一道長長的梯步,望不到盡頭,但現在那條梯步已經沒入水中。過三峽的時候,云霧漫天,激流險灘,難以忘懷。
到奉節都要過萬州(萬縣)。旅行作家保羅·索魯(Paul Theroux)曾在上世紀80年代到過萬縣,那時候正值中國工業大開發的時期,長江沿途興建了許多工廠,他形容萬縣是“一座比重慶更駭人的城市——遍地泥濘、陰雨綿綿、污黑的街道、破碎的窗戶、煙霧彌漫、每棟房子前面都蒙上一層煤灰” 。
我到達萬州北站的時候同樣下著雨,不過從高鐵上望出去的萬州規劃整齊、高樓聳立,同我去過的其他內地城市沒什麼區別。
歷史上,奉節曾管轄著萬州,奉節是古夔州治府所在地,從漢代起就一直是三峽地區的行政中心。百年之間,萬州與奉節的政治、經濟地位發生了對調。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簽訂的《中英續議通商行船條約》,使得萬州被辟為通商口岸,成為川東、鄂西、陜南、黔東、湘西的物資集散地,萬州也一躍成為四川第三大城市,有“成渝萬”之稱。
百年變遷已讓萬州成為一個地區性中心,1950年,奉節從屬萬縣,直到1997年重慶直轄后,奉節才從萬州的管轄中脫離出來,直屬重慶。
空中游樂場
消逝的寨城
彼時,只要路過奉節老城的人,都會對精美絕倫的建筑和喧囂繁鬧的碼頭贊不絕口。“船和沙灘似乎形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世界。”——1911年,德國人魏司來到暮色四合的奉節碼頭,寫下這樣一段話。他站在古老而潮濕的階梯之上,燈火閃爍,人群喧鬧。
碼頭上或許還有三三兩兩的彩色帳篷——茶鋪,悠閑的人們圍坐在里面剃頭、乘涼、打牌,他們手里握著琥珀色茶湯的老鷹茶——一種在川東地帶的城鎮和交通碼頭到處可見的餐茶,享受著緩慢的生活。
老城更像是一座清秀的水寨,屹立在江邊、河岸,老城人管江是長江,河是梅溪河,大南門外是長江,長江代表外來者,奉節人離開、回來都要通過大南門碼頭,大南門又叫依斗門,名字意指杜甫《秋興》一詩。
奉節老城
長江上另有一座水上的世界,也在并行不悖地運轉著。梅溪河是奉節人自己的河,這里更生活化,水質更清澈,人們在河邊挑水、玩耍、跑步、練武術。
“小時候天天都有洋人在船上,趕船旅游,我們喊的‘洋婆子’、‘美人’,她們一到,我們就喊她喊著玩。喊‘美人’就是因為生得乖嘛。那時候蠻稀奇他們的,我們那些同道的小娃兒就喊的‘洋人、洋人’。從船上一下來,他們就到街上旅游,買這樣東西,買那樣東西。買我們的梳子。”
九十二歲的夔梳老藝人卜言芝向我描繪了一個民國時期的三峽游客碼頭。和如今那些有著泳池、劇院的五星級游輪的旅游碼頭不同,那時的游輪是要開進老城的。
元寶形狀的奉節老城,擁有完整東西南北門,依風水格局而建筑,綢緞商、鹽販子、柑橘農、土酒倌熙來攘往,苦力從碼頭旁的寧江鹽井里用黃楊扁擔挑鹽,通過海螺般的井道上岸,如山的貨物被交與船夫與騾夫,由他們登江中孤嶼叩拜,穿過高江急峽,聽船工號子、兩岸猿聲、山歌小調不絕于耳。沿途靠岸,忽見一少女登船,容貌不同于岸邊鄉民,于是對山歌、表情達意,傳為佳話,移情于山水之間。
三峽蓄水175米后,老城幾乎被完全淹沒。2017年,因道路改善,奉節擬對老城的最后一個角落進行拆遷,夔州旅游文化新區成立,全縣的支柱產業由煤礦轉為文化旅游。
奉節縣城已經逐漸遠離了古夔州城和白帝城的區域。現在的縣城沿長江主干道呈東西分布,最西邊是西部新區,是城市擴張的方向。中部是三馬山新城,就是新縣城,以半山腰的夔州路和沿江的濱江國際一帶最繁華。山城新景不亞于百轉千回的夔州古貌,奉節正在逐漸地變成一座山水宜居城市。當夕陽斜過新城,霓虹燈亮起,不夜城奉節才實至名歸。
奉節老城碼頭
老城如今只剩一小塊地方和一個小碼頭。斑駁的樹蔭下,高低錯落的灰磚建筑里,住著一群依然根守老城的居民。往東過梅溪大橋是寶塔坪,那里是游輪游客上岸的旅游碼頭,再往東是白帝山、赤甲山和瞿塘峽,把瞿塘峽走完,到了大溪,就是巫山的地界了。
彩虹寨城
奉節新城是一座立體的城市。空中人行道、水泥吊腳樓隨處可見,無數的暗門上上下下,房屋一階一階的向上壘。夜幕降臨,我似乎置身于一座賽博朋克式的淡紫色寨城,明明滅滅的霓虹燈隨山勢向上。
當我從一棟普通商務樓乘坐電梯,通往大廈十三樓的彩虹公園,一輛外賣摩托車突然沖入大廈,這不是什麼電影鏡頭。
因為城市的不斷擴張和建筑水平的提升,建筑被建在原本不適合發展城市的山上。一幢懸空的樓橫在路央,樓下可通汽車,旁邊是一條有著長長梯步的堤坎,長江一帶的山城常有這樣魔幻的街道,上下延伸,依水位和山勢變更格局。格子般的房屋,順著梯步一層層壘上去。梯步名曰“朝陽街”,一則因為朝著太陽的方向,二則也許是暗指堤坎的盡頭是過去的縣府。
新城
傍晚,我們開車一路攀升,到鳳凰山上看江城夜景,一路風光酷似蓮花谷地加德滿都。我們在清凈庵門前停了車,清凈庵是一個尼姑庵,對面有一個建在半山腰的空中游樂場,摩天輪和海盜船就懸在半空中,看起來十分魔幻,又有些驚悚。
夕陽被一層水霧籠罩,太陽來不及映紅江面就落了下去,霓虹燈漸起,與白日所見的奉節完全不同。高架橋從空中穿過,看上去像有一座天空之城,超現實,卻還保留著山峽老城的古韻,因山水不變。
這里的夜市同川江一帶頗為相似,服裝攤位沿街叫賣、火鍋店占道經營,好一派江湖氣息。廣場舞、壩壩茶、燒臘夜啤酒更是見縫插針,初覺得凌亂,但細細體會,又能感到穿拖鞋下樓即是大千世界的暢快感,這種別樣的風情大概只有在文化多元的南洋一帶才能見到。在酒酣耳熱后的凌晨街頭,一家包面鋪子會讓你的味覺立刻蘇醒過來。
新城
這里的人有著寬闊的眼窩,男人留小胡子,女人穿著性感的背心。張貼欄貼滿了訃告——他們來自民國的機器局或輪船招商局,情感生活被職業一筆帶過。廣場上,有人在跳鬼步舞,踩著邁克杰克遜式的舞步,隨著節奏往后退。人們悠然自得地在這里生活,天橋下、梯步上,都能看到聚在一起打川牌的老人,這些老人還會出現在人民廣場、沿街小巷和電梯公寓的底層。算命的、看風水的也順著梯步一截一截地向上壘。
一姑娘在消防通道口背對著我微笑,我拿起相機,她用奉節話問我:“你搞茉莉(奉節話‘什麼’的意思)?”
“賠照(拍照)。”我學著用奉節話回答。
“賠照搞茉莉?”
“旅游。”
偶爾,我也會被困在某個記憶的樓層,找不到電梯的坐標和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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