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周仲謀
不久前,韓國著名導演金基德因新冠病毒肺炎并發癥去世。他生前執導的影片,不乏超越常規倫理的情節設計,被冠以“重口味”的標簽。與這些影片相比,《弓》算是一部難得的清新之作。碧海藍天、朝霞落日、胡琴弓箭、秋千木船,優美的景物為影片增添了詩情畫意。但如果僅僅從影像畫面和故事層面去看待,片尾弓箭與少女交合的場景就成了不合邏輯的怪誕影像。或許,只有把《弓》視為一部文化寓言來解讀,才更加契合本意。
影片的故事發生在遠離塵囂的茫茫大海,老年男人和少女住在海中的一條木船上,靠給游客算命及提供垂釣場所為生。老人偶爾駕著另一條小船接送游客,或購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少女則一刻不離居住的那條船。他們并非像觀眾一開始猜測的那樣是祖孫關系。恰恰相反,少女是老人撿來的預備妻子,等到她十七歲的時候,老人就要按照古老的傳統習俗和她成親。為此,每過完一天,老人就在日歷上劃掉一道,迫不及待地盼著成親的日子到來。老人經常拿著一張弓,白天,用弓箭警告那些騷擾少女的游客,或用弓箭給游客算命;晚上,則拿著用弓弦改制成的特殊樂器演奏優美的樂曲。每晚入睡前,老人都會給少女洗澡,然后握著她的手進入夢鄉。
飄在大海上的小船,與世隔絕,唯一的聯系是外面來船上釣魚的游人。游人總是調戲少女,想要霸占她,似乎暗示著外來的異族入侵。直到有一天,一個少年來到船上。少年清爽、干凈、明亮,洋溢著現代文明的青春朝氣與勃勃生機。他送給少女一件現代性的東西——MP3,少女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在少年離開的日子,少女穿著傳統禮服,手拿望遠鏡,聽著MP3中播放的音樂,向遠方眺望。她渴望少年再次出現,也渴望著外面的世界。或者說,她在渴望著現代文明。 她開始反抗老人,在老人為她洗澡的時候第一次不配合,并主動向陌生男子示好,故意惹老人生氣;早上起床后,她拿著弓箭假裝射向老人,把老人嚇了一跳。
傳統民族文化該何去何從?少女是跟著少年離開,走向現代文明,還是跟老人結婚,固守傳統?導演在處理這一問題時,感情是非常復雜的。一方面,影片對少年所代表的現代文明持肯定和贊賞的態度;另一方面,對老人所代表的傳統文化又充滿矛盾曖昧的心態,既有批判,又有留戀,既是告別,又是緬懷。這種復雜的感情,猶如一曲挽歌,回環往復,一唱三嘆。
少年的再次到來,令少女喜出望外,她甚至半夜鉆進少年被窩主動示愛。但是他們的愛情,受到了老人的干涉和阻撓。嫉妒的老人用弓箭警告少年,并在夜里驅趕少年離開。憤怒的少女則把箭一折兩段,表達了追求自由愛情和走向現代文明的決心。
少年和少女的堅貞感情,終于使老人決定放手,讓兩人坐船離開。然而與此同時,老人把繩索套上了自己的脖頸,選擇自殺。電影以長時間的特寫畫面表現老人極度痛苦的面部表情,說明掙脫羈絆和走向新生是伴隨著巨大痛楚的。銀幕上老人痛苦的表情,是民族變革中犧牲和陣痛的具象化。老人在瀕臨窒息前拿起刀,開始割脖頸上的繩索——他選擇生存下去。在經歷痛苦掙扎之后,不僅這個民族走向了新生,傳統文化也同樣走向了新生。
少女意識到了老人的痛苦,她去而復返,伴隨著歡快的音樂,和老人一起穿上吉服,舉行了傳統的結婚儀式。老人和少女駕小船離開,留少年一個人在較大的那艘船上。在脫去了衣服之后,少女仰面平躺,老人把箭射向天空,自己投水消失。這時,少年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駕船來尋少女,卻發現少女兩腿張開,先前射向天空的那支箭突然從天而降,插在少女兩腿之間的船板上。少年走到少女跟前,趴下身子問道:“你沒事吧?”少女則緊緊摟住少年,陶醉在交合的愉悅中。
這一情節是觀眾最難理解的地方,其實是個徹徹底底的隱喻。導演想要說明,弓箭是傳統文化的精魂,唯有它可以真正占有少女的處女之身,為這個民族打上深深的烙印。而作為現代文明體現者的少年,在這場交合中只是旁觀者,徒具其表,有形無實。在情感上,導演還是傾向于傳統的,盡管理智上知道這個國家走向現代化是必然趨勢,但仍然無法遏制對傳統文化的眷戀和追懷。
影片的表演很有特色,老人和少女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偶爾有些悄悄的耳語,觀眾也聽不到。他們完全憑著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眼神等,來表達喜怒哀樂的感情和豐富的內心世界。而且,片中有許多重復的動作,如射箭、洗澡、彈奏音樂、劃去日歷上的數字等等。大海中一葉孤舟的視覺意象和頗具民族韻味的音樂,也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后要說的,是片中“弓”的含義。“弓”有著復雜的意蘊、多樣的用途。它是武器,少女用弓箭射傷了企圖凌辱她的游客;它是樂器,老人在夜間用它奏出凄婉美妙的音樂;它是神示,可以用來占卜;它又是傳統文化的象征,為民族和國家打下了深刻烙印。同時,它還寄寓了導演的審美理想,如片尾字幕所說,“在弓的張弛伸縮之間蘊含著力和美,我情愿這樣生活,直到生命終老。”(周仲謀)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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