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內容提要:皇姑墓曾經大顯靈異,是當地村民敬畏的地方。墓西的泉水,更是滋潤了一方人。白刃、柳玉蓮、佟有財等,在這里演繹了愛恨情仇,社會發展變化。小說充滿濃郁的鄉村鄉情風味,已逝歲月的思念……
正文:白刃怎麼也搞不清為什麼,給自己起的名字這麼古怪:白刃!
父親解釋說。早年在游擊隊,帶火的槍少,隊員們操的還都是冷兵器。用冷兵器嗎,就得練武。槍是兵之祖,刀是武之王,兵器用的最多的,不是紅纓槍就是厚背大刀,而用大刀的最多。大刀連劈帶砍,能勾攝敵人魂魄的就是寒光閃閃的白刃。所以寶貝兒字,乳名就得叫白刃。
母親說父親胡扯,要不是父親去姥娘家報喜兒子出生,進門看見把倚墻而立的東洋刀,怎麼會想起個和刀相關的名字。
姥娘家呦,貓戀食,狗戀家,外孫戀他姥娘家……
白刃很戀老娘家,可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小小的年齡,毛還沒扎齊的時候,就在姥娘莊當了一回月下佬。而女方是自己很小就依戀的玉蓮姐。盡管千萬個不愿意,白刃還是當了牽線人,盡管這婚姻起初非常浪漫,結局卻叫人扼腕嘆息。
也就是幾年的時光,佟清禮不知怎麼發了大財,家業迅速膨脹,事后證明他發的大財是他丟掉命的主要原因。
佟清禮的院子是村里最大的。
里三進外三進的大院子占地好幾畝。
今天不知犯了什麼斜勁,吃過晌午飯,他噴著酒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走出了大門。
大門兩邊是一對石獅子。
石獅子邊擺著一溜蹬得噌亮的下馬石。
門兩旁的石墻上,不到一庹多遠就嵌著塊鑿好眼留著栓牲口的大青石。門口的石墻上能栓十多匹大牲口。
院墻好幾人高,四角修著炮樓子。黑黝黝的槍眼透著殺氣。
佟清禮倒背著手,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了會自己家的宅子。從父親手里接過十來年,院子里的前后又添了兩進,房屋連接處也加了過廊,瓦屋脊上兩端飛檐上翹,威風的蹲踞著幾尊鎮宅獸。佟家大院更威風了。
對這佟清禮還算滿意。方圓百十里誰不知道佟家,就算到二百來里的藤縣城去(那時,此地歸山東藤縣管轄),有頭臉的人也會高接遠迎。
他從口袋里掏出根牙簽,剔了剔發脹的牙縫,使勁的嘬著,然后重重的吐了一口。奶奶的,過一甭到徐州府去鑲個金牙。
七月的天,四下出火似的。
蚧螻(知了)幾乎叫啞了嗓子,汗溻透了白浮稠褂。
似乎想起了什麼,他拔腿向泉口走去,那里汩汩泉水,滿天碧陰,別處似火鏊子,那里也會涼風習習。
通常,他走哪都有保鏢跟著,今天就他自己。
他是想看菜園。皇姑墓邊得泉口流出來的水清冽涼爽,逶逶迤迤的小溪邊是最好的水園地。
事后他對老婆說。
村里死不聊生的,路面上不見一個人,天地都白晃晃的。晃的他頭暈眼花,走路踉踉蹌蹌。
他喝了不少酒,不過沒醉。狗日的,不就斤把酒嗎。
泉口嘩嘩的淌著水。從南面不老河刮來的風潮哄哄,腥不啦及的,身上的汗干了不少。
他吭哧著蹲下去,捧起冰涼的水快意的抹了把臉。好痛快!咦?遠處有個白生生的亮點。他瞇著眼睛又看了看。泉水從皇姑墓邊流過。小溪邊是高高的水紅棵,矮的是碧綠的薄荷。
皇姑墓有千萬個謎一樣的傳說。每個傳說都很誘人。村東老李家的老太太,春耕時就在大霧里借過牛、拓車,步犁。
身高體壯的佟清禮是個賊大膽,沒有不敢拿的錢,不敢辦的事。既然發現了白光,嘿,也許是皇姑墓里又出了什麼寶。他一溜小跑的撲了過去。
奶奶的,什麼也沒有。
佟清禮瞪著他那雙本來雙眼疊皮,如今布滿血絲的牛蛋眼,四周霎了一圈。眼前的槐樹林邊,只有一堆頭年的秫秸攢,葉黃枯焦的玉蜀黍棵的尸體。
重重的呸了一口,他叉開雙腿,解開腰帶暢快淋漓的尿了一泡。
尿才沾地,秫秸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什麼東西?他褲子也沒顧得上提,就重重的一腳踢去。
老天爺呀,里邊竟然竄出一個白屁股的女人像驚槍的兔子似的,渾身直打哆嗦。滿頭亮亮的黑發,兩條長長的辮子,兩個卡子,別住額前的頭發,頎長的脖子乃至耳朵尖都紅的透明。
按理說男人見女人解溲應遠遠地避開。可佟清禮是什麼人?百十里地內跺跺腳地皮都亂顫的人?他干脆連抓褲子的那只手也騰了出來,沒費勁就將女人提拉到厚厚的枯葉上,按倒在上面。
我的個娘?怎麼是秀芝?
驚恐的瓜子臉的蒼白些許紅暈,睫毛如落水的小鳥翅撲撒著驚慌的水珠,分外的刺激人。
這是佟清禮想了多少天的秀芝,嫩水蔥似的秀芝,嫩黃瓜似的秀芝。
二月的韭,謝花的藕,十八的閨女,黃瓜妞。嫩呀,一掐就出水。要插在牛糞上的鮮花美女唉。
欲火騰的燒酥了他的身子,盡管女人斤半鯉魚樣在他懷里直打撲騰,他還是將她鎖牢在懷里,然后重重的壓了下去。
事后佟清禮對人說,誰叫她撅著個大白腚在那。呂洞賓見了也得動心,他不是也三戲白牡丹嗎?嘿嘿,比上窯子過癮,她越掙歪越提性。迷人,真迷人。他咽下口水。
秀芝多年后,那時她的臉已如干絲瓜瓤子,已失去紅的功能。和熟悉的老嫲嫲們說起這事:我不該嘴饞去采薄荷,更不該在皇姑墓邊尿。皇姑墓有靈呵,可那陣子偏偏尿急…巧了,碰上佟清禮那麼個東西,命呦!
那時,為了不連累別人,嘴唇、下巴上已開始毛茸茸的佟有財,和娘搬進生產隊打麥場破舊的場屋子里。
睡在床上,真的是八面來風、四面透亮。好在娘兩個都是勤快人,經過幾天的修繕,場屋子總算可以遮風擋雨了。
娘兩個孤苦伶仃,但有一樣挺奇怪。疼到能割自己肉給他吃的娘,分明是親親的娘,分明是親親切切的娘,全莊的人都能證明。他卻從出生起就喊嬸子,據說這是他死去的爹留下的遺言。
天漸漸冷了起來,先是瓦盆里的水結了薄冰,到后來,清早起床嘴里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覺前,偷抱些豆秸在床前點,烤烤火成了佟有財最好的享受。
佟有財不大用麥穰烤火,他覺得豆秸好,煙小,弄不好還能撿到個把爆出的豆粒。讓他難受的是這火不能經常烤,豆秸、麥穰都是生產隊垛好的,有數的呢。冬天的夜火光關不住,關上門烤火,煙太多煙眼。
佟有財不愧是有才,沒幾天他發現生產隊隊部是個烤火的好地方。每天晚上,那里馬燈照得大四合院幾間屋都剔明锃亮,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一些半大孩子和小年輕的,在大人們走了以后,就把棉被鋪在從生產隊場里抱來的麥穰上打地鋪,然后在地鋪不遠的地方點堆火群暖。
天上布滿星,地上亮晶晶。生產隊作為辦公室的大堂屋屋門關著,遠遠的就看到門縫里火光閃閃,空氣中彌漫著麥穰灰的香味。
屋里就一張桌子,被推到遠遠的旮旯角,屋中間用兩個水泥檁條棒隔開。檁條棒之間用石塊壘個火坑,火坑里燃著熊熊的火,煙熏的人眼淚花花的淌,氣幾乎都喘不過來。佟有財把夾在胳肢窩里的被往檁條隔出來的空地上一扔。隔了好大會,揉著眼淚才看清,從檁條到墻之間早已鋪好了厚厚的麥穰,看著可軟乎呢。
生產隊的大堂屋,從外邊看到處黑皴皴的,顯得剔名锃亮。進了屋里,雖然吊著盞馬燈,玻璃罩子多天沒擦,亮光白灼灼的。眼睛對著燈時,光線針一樣的刺眼,擋住光的去處就黑咕隆咚的。在花花搭搭燈亮下,幾個半大小子先嚷佟有財,嚷他在地上當作板凳的木棒上坐。
有人有去抱了一抱麥穰,往在地上用幾個石塊攏起個火塘里一扔,火苗騰的躥得人把高,躲得慢一慢,眉毛得被爎著。寒氣被火趕走了,眼睛叫煙熏的可不好受,用手搓著還是淌眼淚。
哎喲,佟有財掉尿汁了!
戲謔著,屋里很快圍著火塘坐滿了人。年齡大的拿根煙袋吧嗒吧嗒的抽,半大小子則很騷的開著玩笑。
佟有財進屋還沒暖熱窩,幾個年輕人就砸吧開他:
怎麼沒遛鳥去。
大閨女想著你唻。
順風的旗,浪里的魚,脫了韁的老叫驢,十八歲的大閨女!
佟有財對他們的刀削箭射,只是笑,不言不語,埋著頭烤火,嘴里邊嘶嘶啦啦的發出暢快的呻吟。
白刃的大表哥見佟有財不反犟,往他跟前靠靠,低低的問:你晚上也在這里睡?佟有財點點頭。
大表哥其時已擔任了民兵連長,在這伙鯰魚胡里很有威信。
你一會在那兒睡!
佟有財順他指的方向看去,地上鋪了層賣穰,上面扔著床被,就是他剛才扔下的那床,位置不錯,靠近火塘。
大表哥扯起被看看:這是你的?呦!沒上套的小馬駒子,你還沒跑過馬吧?
大伙忙湊過去看:怎麼沒跑過馬?
表哥拿著被抖擻著,看!看!被里還沒有一片干鼻涕樣的東西,還是個童男子!
滿屋子的人嘩嘩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佟有財的頭都夾到褲襠里了,火光下兩個耳朵透明。
大表哥雙手往下一壓,都別笑了,我給大家啦個呱:
前一蹦子,我去出河工。那幾天下連陰雨,出力的嗎,不就盼個:黑了就別明,下雨就別晴。一連幾天沒干活,骨頭縫里都發癢。無聊干嘛,只有開嘴葷。鄰村有個精廋干吧的老騷貨,拉著長腔講了個呱:從前有個老財主給獨生兒子娶媳婦。因為平時不為人,結婚的當晚沒有一個人來聽洞房。
老財主一想,沒人聽洞房多不喜慶,別人不來聽,我和老婆子自家去。小兩口挺會玩,紅蠟燭都沒吹,就聽他兒子急呼啦的要上身。新娘子不愿意,說周圍四里八鄉的誰不知你是個能屌蛋。今天是咱的好日子,你爹沒人緣,連個聽房的都沒有。一輩子就這一天,不能白過了,你得玩個稀罕的,我才讓你上。
那兒子想想說,對!不過你得配合。
看到新媳婦點頭,兒子接著說:趕集時,你見過馬配種嗎?看到媳婦笑,他接著說:公母馬牽到一起,那公馬的第五條腿支愣起來,兩眼放光,恢恢一叫,母馬要是也發情,也恢恢一叫,就…新媳婦笑了,我知道,來吧…透過窗欞紙,只見那兒子朝后退了幾步,捏著鼻子,頭發一甩,恢恢一叫,新媳婦剛回一聲,新郎便一個大翩身撲了上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后,老婆子不斷抱怨:老東西,玩了一輩子,老是那一套,也沒見你玩出個花樣來。老財主捻著胡子傲然一笑,這誰不會,來咱試一把。
便也捏著鼻子恢恢一叫,待到老婆子剛回音,便生猛的一個箭步躥了上去。誰知人老心有余力不足,起跳高度不夠,沒落到位,迎面骨當時磕在床幫上,疼的他抱腿直哼哼。
第二天一大早新媳婦去拜見公婆,只見婆婆不見公公,便問起公公。婆婆臉拉的老長說:你公公起不了床啦,昨夜別馬腿了!
新媳婦一愣,回去就找男人算賬:還說玩個稀奇的,原來那一套是你家傳的……
呱挺好聽,佟有財鉆進被窩蓋上頭,剛想睡,就聽住在莊南的牤牛,扯著叫驢嗓子喊,我也有個好呱:
三個女婿去丈人家。大女婿二女婿都挺有錢,一個送騾子一個送馬。丈母爹丈母娘那個高興啊,臉上笑開了花,對大閨女二閨女家很是熱乎。三閨女婿只送快肉,肉還不大,丈母爹和丈母娘當然不高興,對三閨女家很冷淡。
三閨女從娘家回來就鬧,三閨女婿窮啊。
三閨女婿撓著頭想了半天,為了哄媳婦高興,他說大姐二姐送騾子馬有什麼稀奇,等丈母爹過壽,我送他個“的”。媳婦問什麼叫“的”。三女婿一本正經的說,“的”就是跑的最快的牲口。
媳婦很高興,當晚小兩口恩恩愛愛過了一夜。第二天,三女婿以為沒事了,剛想下地干活去,媳婦拉著他問“的”在哪里。三女婿沒辦法,想安生一天是一天。他從街上買了個厚皮西瓜,用七彩絲線纏的嚴嚴實實的抱回家。對媳婦說,“的”貴,咱家窮買不起,只能買個“的”的蛋。
這“的”蛋得你蓋著棉被孵小雞一樣的孵。媳婦想回娘家爭光,三伏天蓋著被,摟著那西瓜孵起來,渾身熱的都是痱子。
這天,看看快到老爹的生日,“的”還沒孵出來。滿身汗臭的媳婦,心里鼓囊的慌,趁男人不在家,拿著“的”蛋,想在太陽下看看動靜。太陽光下,只覺得“的”蛋軟不溜當的,細看絲線濕乎乎的滲著水,水有股腥腥臭臭的味,一晃里邊還一咣當。
我的娘唻,別是要出蛋殼了吧。慌之慌之忙之忙之想轉身往屋里走,誰知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門框。那“的”蛋咣噹掉在地上,也巧,正落在一只在墻邊偷吃青菜的野兔身邊。
那野兔一嚇,撒腿就跑,轉眼不見了影。
三女婿正為丈母爹大壽變不出“的” 發愁,下地回來聽媳婦一說,那個高興啊。
他故意板著臉,啫啫!可惜,才剛出蛋殼就跑的那麼快,要是長大啦,還得了!
哈哈,窮開心。
這一夜,佟有財不知是因為換了新地方,還想得太多,迷迷瞪瞪的沒睡踏實,還老做夢。其中還夢到和一個漂亮的姑娘那個。不爭氣的下邊那玩意,農村的孩子不大穿內褲頭子,竟呲呲的噴得被里淋淋拉拉,反彈回來的弄得腿檔里像倒了碗糨糊子。
辛虧,大家早晨起來忙,一聽廣播響都夾著被往家跑。要不然,叫別人掀了被,還不讓他們笑話死。佟有財褲襠潸潸的抱著被,邊走邊想。
夢里的那個女人雖然面目不清,可那婀娜的身段,柔軟的腰肢,佟有財就知道肯定是她。除了她,世界哪里還有這樣美妙的人!
一想到是她,初時佟有財心里甜絲絲的。再往深處想,頭不僅像褲襠里的小二軟不耷拉的低下來:嗐,人家是天上的仙女,我算啥?癩蛤蟆能吃天鵝肉?
大抵皇家的陵墓都是埋在絕佳風水之地。白刃姥娘那莊邊上的皇姑墓,人們都說不清是哪個朝代的。它位于莊子的東南角,遠看就是遍布灌木深草的黃土崗。早年,它可靈異的很哩。
皇姑墓東邊遙對云遮霧罩的東北大山的群峰。北邊是長滿半人多高的白茅草的山崗子地。這北邊,戳破皮就是一塊塊臥牛石,人們在這里開過荒,種麥子、豆子、玉米之類莊稼,能收夠種就不錯。唯一的好處,就是山崗子的四邊土嘍厚的地方種高粱旺。
到了夏天,幾場透雨一下,高粱節拔得咯叭叭響。遮天蔽日的青紗帳,土匪作惡行兇的好地方,就是狼也在這藏身,被叼走的小孩,每年都得出幾起。
嗷!高粱棵! 白刃還有印象。小時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無邊無際的,間雜條路,羊腸樣。人走在高粱棵里,眼里都是綠綠的,仰起臉能看見絲太陽,風吹來滿耳都是呼呼啦啦的葉子聲。娘每次從那走,都很害怕,緊拉著百忍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趕。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好孩子,快走,這里有狼。娘鬢上的頭發弄得白刃耳眼子癢癢的。白刃可顧不上笑,他怕狼,撩開小腿,不用娘拉,漲紅著臉拼命往前邋!
皇姑墓南不到里把地就是蘆葦深深的不老河,不發水的年景也得靠渡船過河,聽說乾隆年間發大水。皇姑墓淹得只剩個墳子尖。
皇姑墓北側是連綿不斷的村莊。村莊沒什麼出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奇的是早年間全村人靠它生存的泉口。這地區號稱一溜十八泉,泉口是其中十分出色的一個。出奇,不光是它緊貼皇姑墓西側而流,更為人人贊嘆的是泉水冬暖夏涼,水質清甜。它流出的泉水汩汩曲折南行注入寬闊的不老河,四季不斷線的清清溪水形成極美的風景。
姥娘死在六三年。那時下連陰雨,媽媽(白刃五歲在南京時改娘叫媽)帶著妹妹去了崗子看姥娘。中午白刃放學才進家,爸爸滿身滴水的闖進家。快跟我走!拿件雨衣蓋在白刃頭上,頂著風冒著雨,帶兒子往姥娘家趕去。
雨好大風很狂,在對圩子莊過不老河,水漫過了橋,沒到白刃的小肚子。人從橋上過,水流嘩啦啦蹦著白花把人沖的東倒西歪。還好,人沒掉進河里去,要不可就喂魚蝦啦。過了河,爸爸再也蹬不動自行車,他讓白刃在后邊跟他跑。那風啊雨啊,幾十年過去啦,白刃仍記得。
緊趕慢趕還是在姥娘咽氣后,白刃爺倆才趕到。
姥爺家的院子很大,地上腳踩噗嚓的都是薄泥。堂屋、東屋、南屋草屋檐往下離啦著水,院西邊的烊口往外漾著褐色的水。
姥娘已經入了棺。白刃沒能見到姥娘最后一面。他對姥娘的印象永遠定格在六一年去南京前,那個餓的皮包骨頭、走路打晃、臉色青里泛黃、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摟他在懷里親不夠的慈祥而又可憐的樣子。
這是白刃第一次經歷親人的死別。此后,他經歷了太多的葬禮,心就麻木啦,只有父親例外,那是他心里永久的痛。
姥娘是個寡凈利索的老太太。六零年,人都餓的抬不起頭,一向瘦刮的姥娘,臉胖的像發面饅頭,那是腫的。別看姥爺后來穿戴不怎麼樣,白刃眼里那是土的噗噗囊囊。姥娘愛干凈,她每過幾天都得洗洗頭。洗頭時,讓閨女從皂角樹上給打皂角,砸爛了用水煮,然后洗她那幾乎沒有白發的頭。皂角香著哩,姥娘每洗一次頭都要香好多天,還沒等香味散盡,她又開始洗那烏黑的長發。不過有些可惜,她的長發總是用絲網網成螺樣的髻盤在腦后。百忍喜歡姥娘頭上的香味,姥娘也喜歡長得象戲臺上武官樣的外孫。她將外孫放在自己的腿上,拉著小手,前前后后有節奏的晃動著:
扯大鋸,拉大鋸;接閨女,帶女婿,親家母,你也去…
月姥娘八丈高,騎洋馬挎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棉襖,棉襖棉切紫檀,紫檀紫切麻籽,麻籽麻切板閘,板閘板切黑碗,黑碗黑切糞堆,糞堆臭…
百忍弄不清詞里的含義,可他知道糞堆臭。姥娘院子里就有個烊口,漚糞用的,臟東西都往里倒,到夏天,烊口里的水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泡泡。
雖然沒弄到什麼好吃的,喪湯以白芋為主材,場面辦得依然很大,院子里擠滿了披麻戴孝的人。除了母親姊妹五個哭啞了嗓子,姥爺一臉麻木以外,其余的人都很輕松。在喇叭號子的嘈雜聲里,大老支用戲劇樣的調子喊著。尤其是對幾個紙扎的小人喊得有意思:丫頭小子聽仔細,叫你向東別向西,叫你趕狗別攆雞,不聽話我打你。
在幡影幢幢,白衣飄飄,哭聲陣陣中,白刃很不自在。
頭上戴著各式白帽或白布、穿著孝衣孝袍,男人腰里扎著麻繩,麻繩如牛馬的尾巴長長的拖在稀泥噗嚓的地上。人們都在傷心,想盡辦法合乎禮節,跑過來穿過去的忙。那些樹叢樣的白鞋、白綁腿,噼里啪啦濺著泥水,讓白刃的眼睛都花了。
連陰雨離離拉拉不斷的下,白刃獨自斜躺在門過道邊的柴火垛上,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沒人問也沒人理。
一個穿紅格褂子,扎著兩只羊角辮的女孩,幾步跨了過來。她比白刃高不了多少,手里拿塊煎餅:給!我看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飯。
見白刃接過煎餅,狼吞虎咽的,女孩銀鈴樣笑聲一串串的:慢點,別噎著,我去給你舀瓢水。很和善的看著白刃笑。
兩個孩子很快就熟悉了。她叫柳玉蓮,是生產隊隊長柳大爺的小女兒,今年十四啦,比白刃大五歲。
長大后,柳玉蓮貼在白刃的耳朵邊吃吃的笑著說:看到你這小洋孩第一眼,我就喜歡。和她們一起去地里割草,都笑話我找了個小女婿。氣得我提著鐮刀,追了她們快二里地。你那時長的確實是好,和戲臺子上的小武官似的,真討人喜。
姥娘喪事辦完后,白刃在姥娘莊呆了有近十天,原因是放暑假了。
這天,白刃懶洋洋的躺在柴火垛邊,柳玉蓮來啦。見白刃懶洋洋的不想挪窩,她先拉拉白刃的手。見他還賴死豬樣拖不起來,把鐮刀交到右手,左手三個手指輕捏著白刃的耳朵:哈哈哈,我要老嫲嫲端燈啦!柳玉蓮撮起三個手指捏著白刃肥大的耳垂,用翹起的小手指頂住耳窩。
喓喓,又酸又麻,白刃的眼淚幾乎滾了出來。
起來呀!柳玉蓮見他還在耍賴,就趴在白刃耳朵邊,弄得他滿臉癢癢的,悄悄的說:我帶你去皇姑墓摘托盤吃,那里可神乎著呢!。
托盤酸溜溜的甜,就是沒經過改良的今天的草莓。
真的?白刃一噗溜站起來,有點嬉皮笑臉:你的頭發這麼香,讓我再聞聞,作勢要往上撲。柳玉蓮嚇得連退幾步,揮舞著鐮刀:你敢?人家早上才用皂角煮水洗的……
莊的地勢并不高,高的是莊南邊的皇姑墓。皇姑墓有十幾間屋高,土堆上都是圪針和雜草,平時沒人敢上,說是有鬼神。有求必應,靈異的很。早年間,誰家辦紅白事,到墓的南門燒香磕頭,就有靈驗,盤子碗等家伙什第二天,天霧霧朧朧的就給你擺出來。誰想借個犁、耙,好哩!第二天大霧景,去取總不叫你空手。
后來,有一、兩家借了沒還,從那靈異就沒有了。除了土堆大了一些,和一般的墳墓沒有兩樣,讓人害怕的是還沒轉世的鬼魂。
七零年冬天清隊的時候,有人組織大會戰,說是破除迷信,百十人挖了幾十天。長蟲(蛇)挖出十幾抬筐,寶貝傳說只挖出一只小玉豬,后來也不知所終。這是一個早被盜墓賊光顧過的墳墓,土堆雖大,只剩下了空殼。
站在坑邊看墓室,好大的石頭框子。
后來,那些刻著花紋的墓道、墓室的青石板被修了水利鋪了石橋。文化大革命開始破四舊時,因為封土埋得深,紅衛兵沒動它。雖知道清隊的時候攤上了。黃巢殺人千百萬,在劫一人也難逃。現在想,當時要不破壞,弄不好又是一個徐州古跡楚王陵。
佟有財沒地方好去,皇姑墓是他常溜達的地方。春天摘把榆錢子,夏天有托盤,秋天有紅紅的酸棗,連冬天也能踅摸到漏摘的干柿子。這天,他正在皇姑墓西坡,靠近泉口的大槐樹下斜躺著:嬸子又哭了。哭的他心里實在煩。
遠遠看到柳玉蓮和白刃過來,他瞬時來了精神,這是兩個對他好的人。柳玉蓮不必說,就是那個窯花子,說話文文靜靜,親切切切的。
柳玉蓮的生活和別人相比,算是喝著糖水長大的。三個哥哥,就她一個閨女,想要吃餅指著月亮,家里人也會想辦法掰半個下來。長期的家庭嬌寵,讓她心里毫無歲月的陰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干什麼、說什麼心底從不藏事。
她很喜歡白刃,白白凈凈,衣著洋氣,說話斯斯文文的。在莊里待長了,見到這樣的男孩子好像大暑天見到翠綠的西瓜地,從心底舒暢。
歲月流淌,時光荏苒。幾年時光,佟有財唇上已長出細細的絨毛。日子苦啊,再苦也得過。靠著聰明,他認識不少字,長了不少心思。這不,連笛子也能吹了。
他還是喜歡到皇姑墓去,村里人疑神疑鬼不敢去,穿鞋的不怕光腳的。佟有財愛去,那里靜,學吹笛子沒人煩。
泉口,造就了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小溪兩邊長得到處是水紅棵,也有不少薄荷。青青的薄荷炒個雞蛋,那味可香啦。小溪的西邊是平地,東邊因皇姑墓,地勢剔陡豎崖的小溪邊生了不少葦子。葦子棵再往里就是一片片菜地。因而,溪東有不少用石塊砌的半圓形的石壁,壁下是深水汪,常見兩個人拉著兩根繩用斛斗子澆地。
小溪的源頭是離姥娘家十幾丈遠的井臺子,井是石頭券的,清清的水咕嘟嘟的往上翻花,水里看的見螃蟹在生有青苔的石板縫里出出進進。有的半大小子充能,叉著井壁下到水面捧水喝。那水可涼呢甜絲絲的。
小媳婦、姑娘們好坐在井口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清清的井水嘩啦嘩啦流著,一不小心衣服就被沖跑了,引起一陣驚叫和笑罵聲,緊接著就是棒槌槌衣的噼噼啪啪聲。
今天,洗衣服的人不多。穿著紅褂子的柳玉蓮和白刃從泉口邊過,顯得特別扎眼。
女大十八變,從小好看的柳玉蓮變得更好看了。才十四五歲的人,腰已變得細溜的,胸脯也有些聳了。
佟有財想招呼她一聲,轉臉一想,又改變了注意。揚手把才摘的一大把紅紅的托盤果子,扔到柳玉蓮跟前的水里。
托盤濺起的水,嘭了柳玉蓮一臉,下了她一大跳。仰臉一看是佟有財,笑笑想說什麼。再看看水里,瞄見紅紅的托盤果子,被清清的溪水帶著正飄向遠方,她驚叫一聲,忙的連鞋也沒顧的上脫,就跳進沒膝深的水里撈起來。白刃一時沒反映過來,東瞅西霎,看到樹蔭下的佟有財,咧嘴笑了。
白刃喜歡到姥娘家去。
喜歡去,不僅那里有好吃的,還因為姥娘家有把東洋刀。
那是把木把、帶銹、細長的刀,立起來和白刃差不多高。娘(家遷到南京后,改叫媽啦),每次都擔心怕東洋刀,劃破百忍的手拉傷臉。面對抱怨,姥娘總是叨叨,誰知您爹爹非得留它,說是辟邪的。
一把爛刀,避什麼邪?
這刀殺過人,殺過人的刀避邪!
白刃長大了才知道,這刀的確殺過人,是在馬蔡莊殺的。日本人,幾乎把一個莊的人都殺絕了。有個秀才,五十歲才得的兒,稀罕的捧在手上拍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次也叫日本人殺了。秀才疼的得了失心瘋,瘋瘋癲癲的兒呀兒的喊了好幾年,后來掉進不老河里淹死了。
媽媽后來告訴白刃,那是她表舅,一家人從那絕戶啦。
白刃記得刀刃上有幾個缺口,不知是殺人蹦的嗎,只知那東洋刀的確是從馬蔡莊來的。
秀芝是佟清河同他老婆二云從賣人市買來的。
佟清河是佟清禮的本家兄弟。
當時秀芝的侉娘在她和妹妹的頭上每人頭上都插了根草棍,把她倆領到了日本人兵營東的賣人市。
娘三個很凄慌,老家邳縣本來就有要飯的習慣。有什麼辦法,沂蒙山的山水一下來,家鄉就成了汪洋,莊稼絕收是常事,人總得活下去。今年,秀芝的爹又得了癆病,三十來歲的人,喘氣拉風箱似的,腰彎的像大蝦,青筋在脖頸上怖撩的,近日痰里也帶了血。看病的先生說,得吃些好的,不然難度過今秋。
瘦刮的佟清河,買牲口樣圍著小姊妹打了幾個踅。人是黃不寡瘦的,臉盤端正,五官清秀,槽頭買馬看母,丫頭的娘要不是瘦,也挺受看。
佟清河提著水煙袋,重重的點了下頭,用水嗽嗽口。
他的牙黃的像礓泥瓣子,老婆二云總說他嘴里有死貓爛狗的味。佟清河為了去掉嘴里的味,沒少用過偏方,連生雞舌頭他都漱了不知有多少。
晚上兩口子那個時,他總喜歡銜著二云薄薄而又紅艷的嘴唇。二云每當這時,都如案子上待宰的羊,眼里噙著淚,拼命的甩著頭。有幾次竟像抽風似的,干嘔了半天,影響了佟清河的好情緒,關鍵的時候總也打不起火。算命的說他倆有夫妻相沒夫妻緣。為此,二云也同意他買個小。
佟清河挑中了秀芝,這丫頭十二三歲,能養成美女。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到集市買牲口、買家畜,他從沒走過眼。凡是他看的好的,即使癩皮生病的,都能調養的百里抽一。
趕車的把式穿著黑布對襟棉襖,藏藍色的褲子用青綁腿緊緊扎著。人利落,膠皮轱轆的三匹馬拉的車,更是威風,車上用新葦子蓆罩成穹頂,穹頂前后都用嶄新的紅布蒙著。
秀芝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車。
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見娘。娘摟著妹妹渾身打著顫,眼淚一串串落著,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說。
秀芝不怨娘,娘疼她,家里挨餓,刷鍋水也是讓她先喝。怨誰?爹病、地少、水淹,娘有什麼法呦。
二云不大喜歡秀芝,她嫌秀芝太妖了點,再看她娥眉狐目,從心里有不祥的感覺。別說,有時,女人的感覺很靈也很超前。
秀芝是在下傍晚到的村里。
她的到來很快驚動了全村。
佟清河與他的堂哥佟清禮不一樣,雖然也是村里的大戶人家,不是多仗義,但待人和和氣氣的,左鄰右舍有事也很講究。
村里的女人說:看她那眼,狐貍精似的。
蹲在門口吸大煙袋的男人說,腿真長。
姥娘死后,姥爺的家人少,門過道兩邊的南屋空著。姥爺讓獨自帶著孩子,沒地方偎的地主小婆住。
南屋中間是個過巷子東西各一個小屋,分住著地主小婆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奇怪的是她的兒子不喊她娘,總是喊她嬸子。
姥爺家做好飯,好招呼他家或盛兩碗送去。她的兒子比白刃大六、七歲。白刃暑假去看姥爺,在那住幾天,地主小婆的兒子對他挺好。領他下地割草河沿逮螞蚱,玩的可自在!
地主小婆的兒子叫佟有財。地主小老婆就是秀芝。
秀芝福沒享過,罪可沒少受。解放前在佟家做小,挨打受罵不說了,解放后佟清禮被鎮壓,莊里人把泄不盡的恨,都灑倒了她身上。
改革開放以后,佟有財那是枯木逢春,混得風生水起。都以為秀芝能過上幾天好日子了,一輩子養著獨苗的她竟被發了財的兒子,冷落在家里的大門過道邊的西廂房里。據說是兒媳婦挑唆的,但日升月落幾百個循環后,她的處境更慘。莊里老人談起秀芝,都會搖著頭嘆氣:這個女人天生的命苦呦。
據說,佟有財一輩子只喊過秀芝一聲娘,那是秀芝躺在土嘍坑里,大老支(婚喪嫁娶主事的人)催他填一銑土。也許是良心發現,已經大貴大富的佟有財,第一次跪倒,聲淚俱下的喊了聲:娘!這對一輩子以自己為中心,只要結果不問過程的他,很不容易。尤其是發財以后,老人們說他的個性,和他死去的爹沒兩樣。
因為家庭成分,佟有財從小就孤孤單單,愿和他玩的孩子不多。即使在一起玩,佟有財也大多低眉順眼,只有受氣的份。小伙伴們不是拿他當馬騎,就是在打仗的游戲里讓他裝壞蛋。磕磕碰碰,鼻青臉腫,滿身泥土、喝喝斥斥是常事。
只有柳玉蓮對他好,從沒大聲和他說過話。有時看他被別人欺負,就過去幫他拍打衣服上的灰,有時實在看不過去了難免和那伙小惡霸們發生口角。
一天,她看佟有財吃虧太大,竟柳眉直樹,抓起塊石頭就扔了過去,差點砸傷人。
惹得那伙人直喊:又不是你男人,你護得那麼鐵?
我就是看不慣你們訛人!
那你以后嫁給他!
嫁就嫁,有什麼了不起!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念小學的百忍無事干,喜歡到姥爺家過。
再看那有財,蓬頭垢面,說話畏畏縮縮眼睛都不敢離地面。秀芝說話則嗚嗚嚕嚕的像個半語。姥爺說是開會斗的,秀芝急了,自己把舌頭咬掉半截。嫁雞隨機,嫁狗隨狗,嫁個黑驢你也得跟著走。秀芝婆家是地主成分,而且是帶霸的,盡管嫁的不情愿,解放后她竟然沒改嫁,獨自拉扯惡霸地主的獨苗。
文革后期,父親作為保皇派,被趕跑了,家里一時沒了生活來源。為解決溫飽,白刃在皇姑墓莊住了一陣子。門過道的廂房里,只是堆些干柴火,不見了地主小婆和她的兒子。好奇的他問了幾次。問急了,姥爺說死了;再問他家人,姥爺臉色黯然說不知道,小孩家不該問的別問。
白刃后來想,姥爺要是個地主成分,也得這樣吧!當時有個流行歌曲:天上布滿星,地上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怨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白刃幾十年后想到那,背后都發涼!
后來白刃問媽媽,姥爺怎麼沒劃成地主。媽說,你姥爺人緣好;那時家里有錢,他經常掏錢和別人打平伙。
姥爺當時沒給白刃說實話。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斗爭會多了起來,為不給姥爺家添麻煩,佟有財和他娘住進了莊西大麥場邊,又破又爛的看場屋子。
白刃到了姥娘家就不想走。
娘說:貓戀食,狗戀家,小孩戀他姥娘家。
姥娘笑著說:外孫是姥娘家的狗,吃飽就要走!
唵,是為了吃的。挨餓的那兩年,計劃本上的幾斤糧食不夠吃幾天的,白刃就長住姥娘家。
姥爺往地里送糞,套著牛拉的大車。大車是四個木輪子的,走在土耬路上轟轟隆隆的。姥爺晃著大鞭,坐在車前幫,百忍坐在車后幫,得意洋洋看姥爺吆喝慢騰騰邊走邊甩尾巴的大黃牛。
是餓極啦,一次跟姥爺下地,和二拐子抓了只蛤蟆,剝了皮用蔴耔葉包著燒了吃。下地的社員東指西戳的說窯花子真狠、窯花子餓的象狼。
那是唻,七級工八級工,不如社員一溝蔥。
姥爺用馱車拉著步犁下地,白刃也跟著。姥爺干農活是好手哩,地犁的一線直。姥爺扶著犁甩著大鞭,啪的望空一抽,大黃二花啊哦……悠悠長長的唱起來,那高亢悲涼的調子穿云裂石在空中久久的蕩啊蕩。五十多年啦,白刃夢里還長聽到。
在姥爺身后,黃土地波浪樣的翻騰著,白刃象那快艇后的海鷗,從泥浪里找到條白芋的肥根,在前襟上擦擦忙塞進口,太餓了唉。姥爺從生產隊食堂揣來的一角窩窩頭,是表兄弟們最好的巧克力啦。
那時,不知柳玉蓮餓不餓。獨眼龍,過長江,他叫麻蝦攮一槍,麻蝦麻蝦你別攮,我是生產隊的大隊長。柳玉蓮的爹是大隊長!
姥娘家的燕子叫白刃著迷,它們不知饑不知餓,成日歡天喜地的。小燕在屋內梁上粘的窩里,嘰嘰喳喳歡叫著。
燕子父母白天很忙碌,不時閃電一樣,從門上梁子瀟灑的飄逸而入,瞬間引起雛燕一片歡騰,很叫白刃嫉妒。
堂屋和南屋過道里都有燕子窩。嘰嘰喳喳的,成雙成對的,從門上亮子飛進飛出,旁若無人。這里的人對燕子特別呵護,一旦發現有雛燕掉下地,都會像端著盛滿熱湯的碗一樣,百般小心的把它送回窩。
好奇和嫉妒讓白刃幾次想用棍捅燕子窩,可他不敢,姥娘說捅燕子窩,長禿瘡,成瘌痢頭!丑哩。
莊里的人都知道,起小到大,柳玉蓮不僅人長得俊,還特別勤快、善良。
也正因為柳玉蓮善良,這也為她以后的人生悲劇埋下了伏筆。
那天,柳玉蓮用老嫲嫲端燈的拿穴法,捏著白刃的耳朵是要去南湖。去南湖,必要經過泉口。
這可不是一般的泉口,因為出水量大,就像地下河打開了個口子,從井底噴涌而出。
泉口流出的湍急的碧水,千百年溜出條小溪。翠綠的小溪西邊的小路是到南湖最近的路。
姥娘那個莊,是不牢河邊的一顆珍珠,地下冒著水泡、打著旋渦的泉眼,興旺了一口井。這井半腰,靠南邊井壁的青石壘成個大口子,形成了四季不斷水的泉口。泉口流出的清水順著皇姑墓西成了條湍急的小溪。溪東邊地勢高,可都是菜地。小溪不多遠就有一串串的水汪,留農家戽水澆地用。水汪的四壁用青石壘起人把高的石壁,石縫生滿青苔,縫間的小石洞里有時爬出只螃蟹,有時躥出條血鱔。
小溪的西邊有條蚰蜒小路,小路被蘆葦半遮著,再挨著便是柳樹、槐樹林。小溪東邊的菜地偶爾有人在勞作,小溪西邊太陰,晴天白日的也很少見人影。
佟清禮摁倒秀芝的地方,就在小溪西。成就好事的地方,更在秫秸攢西,槐樹蔭下。天賜良機,圈里的羊,活該是狼食。
六六年快放暑假的時候,出了大事。先是大字報滿墻,接著是大辯論。文革之風先刮到中學后是小學,停課鬧革命、革命大串聯、敲鑼打鼓的大游行,彩旗飄飄,紅袖章滿天飛。初中以上的四面八方大串聯、重走長征路,小學高年級開始政策不允許,隨著小學老師的造反,白刃這樣的小學低年級學生都歇菜了,雖然混上個紅小兵的紅袖章,學是沒法上啦,只有滿天邋野馬看熱鬧的份啦。
大表哥沒出去竄連,他弟兄們多,張嘴就得吃,造反當不了飯吃。他選擇了安安生生的回到家掙工分。
白刃才上小學,沒處去,麥秧才掛銀白銀白的霜,媽就叫他到姥爺家過幾天。大表哥讓白刃跟他睡。
為讓窯花子別讓瘴氣撲了起木疙瘩,大表哥新換了床上鋪的麥壤,被子也是里外三面新的。
要問白刃喜歡大表哥還是二表哥,唵!說不太準。
其實,白刃喜歡大表哥。大表哥叫劉正義,身高體壯,力氣大得能舉起壓麥場的碌碡滾子,人極豪爽大氣。
佟有財從小就沒有多少朋友,全莊年齡相仿的孩子不少,只有小妹妹樣的柳玉蓮對他親近些。
從心底,佟有財就對她有說不盡的好感。
長大以后,佟有財細思,喜歡柳玉蓮也不全是因為護著他、好和他說說話搭搭腔,還有她那天生的俊。
黑皴皴的小臉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就連薄薄的嘴唇都大小合適的長在該長的地方。偏偏。她又用紅絨線扎出一對神氣活現的羊角辮,常年最愛穿的是紅上衣,紅方格、白底子碎花,紅洋布是她的最愛。走路時除了臉上常年帶笑,總愛咯噔著小跑,一蹦一跳的活像一團嗤嗤拉拉燃燒的火。
喜歡歸喜歡,佟有財可不敢找柳玉蓮玩,不是她脾氣瞎,而是拍她那個當隊長的爹。她爹成天黑著張臉,人見人怕,何況他這樣的惡霸留下的小崽子。
在泉口,吃了佟有財丟過來的紅托盤。白刃很是興奮,沒等柳玉蓮張嘴,就笑瞇瞇的問佟有財:咱們去南湖吧?
那麼熱的天,上那干啥?
玉蓮姐要去的,她想順便打些豬食。
那…佟有財猶豫著。
不去就拉倒,誰也沒硬牽著你去。
柳玉蓮扁著嘴,有些不樂意。
去!去!還當真生氣?佟有財三五個箭步搶到跟前。
柳玉蓮臉笑成一朵花,用手捧起水灑向佟有財。誰稀罕你呀!
佟有財夸張的抱著頭:涼!涼!
三個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向南湖一蹦一跳的跑去。
到了南湖,往南看就是寬闊的不老河。河有二里多路寬,河兩岸靠岸邊長滿蓊蓊郁郁的蘆葦叢。遠看那葦叢一片青紗,東西綿綿延延幾十里的都是蘆葦,葦梢飄蕩著近乎透明的霧氣,像極了舞動的碧玉帶。近看活像南方的竹海,葦棵很高,走進去,葦子葉刀一樣左三右四前五后六刷拉拉的逼過來。
走近蘆葦深處,一片綠蔭,花花啦啦的偶爾能看見太陽,葦喳子(一種小型水鳥)穿上躥下的掠頂飛過,它怕來犯者傷了它搭在葦梢的窩,窩里有張著小黃嘴嗷嗷待哺的光腚雀呢。
葦子叢邊的河里,清清的水飄動著水草,珊瑚形狀的、飄帶形狀的交織在一起。間雜著雞頭米、菱角、荷花。油撇子花很特殊,樣子很像侏儒型的荷花,只是花小色鵝黃,鵝黃的叫人看一眼就不能忘哩。緊貼水上面飛著紅蜻蜓、黃蜻蜓、藍蜻蜓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河心水太深,除了清波就是水面倒映的藍天白云和飛鳥,輕舟飄過,漣漪在長久蕩啊蕩。
這不老河,和它陰雨天霧霧籠籠的神秘一樣,有許多傳說。最出名的是,河地蟄伏著一條蛟,它要一翻身天搖地動,河水漫地,要不姥娘家怎麼叫皇姑墓莊!想借皇姑鎮住老蛟龍。
不老河形狀的確像個大蟒蛇,蜿蜒曲折粗粗細細,這里的河面是最寬的。發大水的光景,河這岸看不清對岸的人,影影綽綽的人象個金殼螂。旱得時候,河不過庹(成年人伸長倆臂的長度)把寬。六八年大旱,大表哥帶白刃淌水過河,河里的淤泥齊腰深。那天正逢莊里的人逮魚。不大的水面,被密密麻麻的人攪和成泥湯,不用費勁就能捉條斤把重的魚。渾水捉魚,白刃領教到了。
白刃還撿個臉盆大的河蚌,叫別人笑話了一頓,窯花子不識貨。那年頭,本地人不吃河蚌,認為河蚌里有吸螞蟥,吸螞蟥煮不死,吃到肚子里要竄窩。擱現在,那麼大的河蚌是寶嘍。
那天,吃著托盤,從皇姑墓邊的泉口,迤邐南來。白刃和柳玉蓮、佟有財三個人在南湖瘋玩了很久,下了河,穿過蘆葦叢,摘過雞頭米,還劃了船。
天漸漸冷了起來,家里先是瓦盆里的水結了薄冰,到后來,清早起床嘴里哈的都是白汽。晚上睡覺前,大表哥都會抱些柴伙在床前點,烤烤火哥們才上床。關上門烤火,麥秸不好,煙太多太煙眼。還是豆秸好,煙小,弄不好還能撿到個把爆出的豆粒。
地結冰啦,洋鎬一刨一個白點,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嘍。家里的柴伙少,生產隊場里的麥穰垛多。咱到隊里去烤火,大表哥說,白刃很興奮,尾巴樣的跟著他。
六八年的冬天特別的冷,水缸瓦盆夜里都能被凍裂。派性鬧得邪性,打了又打,先是用棍,后來用槍,在后來連小炮都用上。有什麼辦法,背后都有雄厚的支持,誰弄不了幾支槍?
白刃爸自認為是革命派,白刃爸自己為偉大領袖為革命路線死了不害怕,他害怕獨子被連累。
逃跑到省城前一夜,千叮嚀萬囑咐讓兒子到鄉下避避。光是避嗎,爸爸逃走沒了工資,白刃只好和二表哥二拐子干起重活。
早上,天才見亮。白刃和二表哥拉著平車出了門。
正是:地曠天倍寒,人稀風更冽。
風打著踅,狼一樣嗚嗚的叫著。地上鋪層白霜,布底鞋走在上邊,咔嗒咔嗒的響,好像碎碎的馬蹄聲。白刃坐在平車上,兩手抄在袖子里拱了又拱,襖袖太細,再拱手脖子還是在外邊。真冷,腳凍得像貓咬,脖子縮了再縮,恨不得縮進肩胛骨里去。凍極啦,百忍蹭了把清水鼻涕,跳下車跟著小跑。
不是說好今天我拉你,明天你拉我嗎?二表哥問。
白刃哈哈的噴著白氣:冷!我現在就想拉你。
這天,白刃倆人往磚廠拉了十車土。
那土一刨一個白點,鐵锨斂土當啷啷的響。晚上回到家,手面子火不溜球的疼,凈是皴裂的血口子,手心也是血泡摞血泡。就這樣,一個月白刃也掙了二三十塊錢,當然出力大的二表哥多分給了白刃。
這讓白刃多年后,仍心存感激,想到當年的兄弟情義,暖絲絲的。
白刃最愛姥爺家的東洋刀,每次去姥娘家,他都要扛著東洋刀到處轉。扛著它,白刃感到特提氣、有精神,很有點大將軍威風凜凜的感覺。
東洋刀哪來的?
多次問以后,最疼他的小姨,笑著給他說:您姥爺不是當過甲長嗎,是派的!就是家里有點地的,不干也得干,游擊隊來了好給籌飯。有個小頭頭,酒喝得高興,攀問您姥爺親戚里道的,提起馬蔡莊。他晃晃悠悠抽出把刀,說刀就是日本人從莊里回撤時,他從高粱棵打埋伏得的。刀刃上的口子,就是砍在日本人的鋼盔上蹦的。酒高了,扒脖子摟腰的就送給您姥爺啦。聽說,那人后來叫日本人逮住把皮剝了。您姥爺以前可把東洋刀當個寶。
秀芝轉眼過了十六歲,出落得人有人樣有樣,身子苗苗條條,粉里帶紅的臉水凌凌的。要不是佟清河每天值班打更的護著,魚早就讓貓叼去了。可他千防萬防,卻沒料到大天白日的,竟然叫狗糟蹋了。
自己還沒撈著沾邊的小婆,被佟清禮大白天壓在身下,丟人是小,臉面事大。從泉口回來,他憋得喘不過氣來,要不是眾人拼命勸,命他是不想要了。
靠在椅子背上,他思謀半天:和佟清禮只能斗智不斗力!
快天黑時,他總算想起條辦法。前幾年,日本人大五更血洗了馬蔡莊,連老秀才娶了三個老婆才生下的獨子也沒留下。日本人回撤時路過這,佟清禮為什麼請他們?
他連著幾天在莊里抖威風,聽說游擊隊要來,他為什麼躲出去好幾天?這里有鬼?
這晚,王清和與密友嘰嘰咕咕半夜。分手時,佟清河的臉上,難得有了笑意思。
姥爺家的院子從什麼時候開始小的,白刃搞不清。東洋刀從什麼時候沒有的,白刃模模糊糊記得好像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就沒見過。白刃問急了,姥爺囔囔的說,扔烊口里去了。過去為了積攢農家肥,莊戶人家,都在院子里里灶房不遠的地方挖個池子,里面倒得是豬牛羊糞、洗菜水、刷鍋水、生菜葉,有時拍漚的不好,還往里倒些尿壺里的夜降水。烊口的黃稠的水面泛著氣泡,離它幾步遠就得捏鼻子。白刃圍著烊口轉了幾圈,就是下不了手。東洋刀吔,從此沒了蹤影。
那天清早從生產隊的大屋里抱著棉被,撇啦著腿回家,佟有財心里怎麼都平靜不下來。被子里漿糊樣的東西,男女媾和的夢,攪弄的他幾天不能安生,快二十的人啦。是該找媳婦啦。可是家里這個成份,誰家的閨女愿嫁給他。莊里,家庭成份不好的老光棍,多了去啦。別看自己長的不錯,平時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哪個見他不躲瘟神似的,連句話的交往都沒有。
想到說話,佟有財心里一動:柳玉蓮!對,夢里的就是她!
找她,好像是神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平時,她對自己說話多貼心,見到不平總是護著自己。多下些功夫,就是塊石頭也有暖熱的時候。
姥爺從姥娘死后話就很少,即使說話,也是簡單的幾個字。白刃曾經認為姥爺又土又笨又膽小。
姥爺笨嗎?他精著咧。那個年頭,在莊上他是孤門獨戶的,是獨姓,容易嗎?他死后,留下幾十口子孫男娣女,他能笨嗎。從幾個閨女出嫁的布局,就能看出他老人家的深謀遠慮。
那天在皇姑墓邊,佟清禮正在云里霧里的興頭上。突然被人拋到空中,待到看清眉眼倒豎的佟清河,又要踢打時,他忙的一溜打滾,落進了離泉口不遠的汪里。這汪不大,是村民澆菜地用的,汩汩的泉水流進汪里又涌出,攢弄的汪水也有幾人深。
佟清禮被人好不容易撈出來,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個多月。這半個多月,他除了腰疼腚疼,就是想著秀芝的美色,就是想如何報復佟清河。
大丈夫有仇不報,焉能為人?唵,何況還有個秀芝!
如果佟清禮不是和幾個把兄弟喝大了酒,十來天后也未必知道 秀芝的事。
那天,佟清禮的腰腿傷差不多都好了,幾個朋友要為他去晦氣,酒就喝大了。
酒喝得直眉瞪眼的,女人就成了下酒的菜。東王莊的頭號二紅磚叫老母豬的,騷著蹭亮的肥頭,擠眉齉眼說:莊上除了您媳婦俊,佟清河家也有朵花。
佟清禮哼哧著鼻子,還不是我撓過的青菜園,拱過的白芋地。老子還真好她這一口,過幾天娶過來。
你娶?黃瓜菜?要涼了!就好調嘍事的老三嚷嚷著:佟清河這幾天正籌備唻,說是要收為二房。雖說是喝了你的刷鍋水,可那騷娘們俊呀!
佟清禮一下站了起來,血直往頭上涌。
腰里綁著扁擔橫行的人,碰著人,他準得嫌路窄、嫌別人不長眼。
他狼一樣的打踅,再打踅。終于,拿定了主意。哼哼冷笑幾聲,我先走!不等別人搭話,對手下喊:備馬!
那天,他去的劉圩子。有名的賊窩,螃蟹、鯰魚、獨眼龍,天罡、地煞、黑旋風,還有他的貼心窩子的老鷂子都在這。
住了三天他才回來,進門就一身酒氣,兩個眼窩發青。
也就是佟清禮出門的第二天吧,佟清河趕集回來,秫秫地里竄出幾個人,槍頭子點的他頭啪啪響,蒙上眼拉走了。
土匪要的價不低,佟清河老婆賣了百十畝地才把他贖回來。不過,人是死的。
佟有財開始琢磨起怎麼討柳玉蓮的歡心、靠近她、得到她的手段、步驟。
佟有財的手段比較原始。說它原始是自從人類有了情欲后,這手段一直在用。也許有人會問,這樣原始,女人們就不知道嗎?
肯定知道!不過佟有財所用的原始手段,就像巨大的物質,即使急剎車,它的慣性仍能滑行相當距離,那時生米大多已煮成熟飯了。何況自古以來撩妹的手段不斷更新,雖然換湯不換藥,女子雖然有防范之心,但往往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佟有財所用手段的不過是:搭訕,說話,逗笑,夸獎,贈物,賣弄,蹭肩,摳手心。
佟有財所使用的手段,雖然簡單,但運用起來并不容易。它的要詣:是要把握分寸,不溫不火!也就是就是減之一分則太瘦,增之一分則太肥;涂硃則太赤,抹粉則太白。
佟有財有才,他把握的很好。
才進入十七歲的她入了轂,眉眼間再看佟有財已是一江春水,說話也變得低聲細語,走路雖然腰肢輕彈,但已沒了以往的野性。
現在,佟有財不僅能和她偶遇長談,有時也能短時約會。
柳玉蓮家坐落在村東頭,再往東便是一塊塊砂礓子地和采石坑。
砂礓地不長莊稼,隊里偶爾種些白芋。產量不高,可那白芋可好吃呢,干面干面的,栗子瓣似的。砂礓地凹凸不平,像是沒理好發的斑禿頭。好在東南角有個大水汪,汪里的水清清亮亮,可澆菜園,也能洗洗衣服,繁星四布的采石坑里大多時候盈滿了水,讓柳玉蓮家有了水鄉的味道。
柳玉蓮家里有前后兩道院子。前院有半個籃球場大,六間石頭墻麥秸苫頂、屋檐邊壓青瓦的大堂屋,院東墻一漫坡的灶屋子。灶屋子不大,一座帶風箱的鍋臺就占了大半,要想烙煎餅,鏊子都得趁晴天支在露天地里。
玉蓮娘一大清早,就推磨。泡濕的紅芋干里加點黃豆、小麥,乳黃色的漿糊子順著淌。娘是烙煎餅的高手,十七歲的柳玉蓮這門本事更是青出于藍。烙出的煎餅焦脆乳黃,離多遠就聞得到香味。。
堂屋大,院子也大,光西墻的那塊地也得比后園大。西墻根長了幾棵樗桃子樹,遮天蔽日的,綠葉里間雜著鮮紅鮮紅的樗桃子。那東西好看可不好吃唉,沒味還凈耔。院墻上爬滿眉豆秧,一嘟嘍一嘟嘍的白的、粉的、紫的眉豆花引得花蝴蝶、蜂子打踅的飛,不時的有幾個大肚子蚰子在上邊吱吱歪歪的拼命叫。
佟有財扒著碎石壘的人把高的西墻,他不敢爬,一爬那墻就會嘩啦啦的掉響石。柳玉蓮是會看到他,柳玉蓮的爹娘也不是吃素的。
佟有財搬了幾塊石頭摞在一起,手扶著墻,惦著腳尖往里瞅。煎餅的香味一陣陣飄來,引得他不住的咽口水,從早上起來,他還滴水沒進唻。
想了一陣,為了引起柳玉蓮的注意,佟有財捏著鼻子學起了公雞打鳴。喔喔一叫引起了滿院子打野的雞的都斜起了眼,母雞倒也罷,觀察后,繼續低頭覓食。公雞則不行,喉嚨里咕咕威脅著,用翅膀摩擦著利爪巡視領地,決不能讓外來者玷污它的妻妾。
雞們的動靜,終于驚動了柳玉蓮,看到掩映在眉豆花后邊的佟有財俊俏的臉,輾然一笑。麻利的拿起沓煎餅,輕手輕腳的走到西墻,煎餅遞到佟有財手里后,又是抿嘴一笑。一時間,佟有財像是癡呆了,渾身麻軟,煎餅放在墻上就想去握柳玉蓮的纖手。
柳玉蓮慌忙將手收回來,用食指往堂屋里一指,然后又豎起食指在唇前,擺手讓他快走。
佟有財有些不甘心,他咽下口水,盡量壓低聲音:晚上老地方見。看到柳玉蓮紅著臉點點頭,他才怏怏的離去。
窯花子什麼時候來的,一年多沒見,長成大人啦,等卸完車,傍晚我帶你去玩!
乍一見到白刃,柳玉蓮眉眼帶笑,大聲大氣的吆喝著。白刃趕快拿起把鐵锨上去幫忙。這一平車(兩輪人拉車,徐州叫平車)爐灰得來的可不容易,它要從礦工家屬宿舍多少家乞討似的才能收集到。這東西能改良土壤的粘接性,沒熟人還真沒地方拉。當時這東西一平車能記五十多個工分!
柳玉蓮性格一點都沒改,說話還是那樣火辣辣的,臉上不帶笑的時候不多,待人熱情又熱心。都是十七歲的大閨女啦,一高興還是小時那樣,銀鈴樣的笑聲一串串的,很是誘人。
卸完車,她拉著白刃一臉灰都沒洗的跑到了莊西。
莊西是生產隊的打麥場,麥穰垛邊有幾間貶窄的看場屋子。
佟有財!佟有財!你還不出來,干什麼去了?她兩只大眼睛嘰里咕嚕轉著,扯著嗓子沖一間場屋子喊。
哦,原來,地主小婆和她兒子搬到這里住了。
沒過多久,也就是幾十塊銀洋的價,秀芝光明堂皇的成了佟清禮的二老婆。
秀芝恨嗎?剛開始的確是恨。日子過得好好的,轉眼變得稀巴爛,只有不是個憨子,誰都能猜出來佟清河死在誰手里。
男人是搟面杖,女人是和好的面。納為二房的當晚,佟清河醉是醉了,在床上煞是好手段,長槍大馬的把秀芝幾次挑上云端。
這可不是皇姑墓邊,那次秀芝嚇得渾身抽筋,閉著的雙眼被陽光映的一片血紅,流出的淚水嗆得她喘不過氣,撕裂的疼痛讓她幾次昏迷。那時,男女之事對她而言是進地獄。
此番不同,第二天清早,秀芝看人雖然還有些羞澀,看去佟清禮的眼神已是滿滿的溫柔。
佟清禮雖然在地方上是一霸,能稱的上一霸,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他錢來得不明不白,花起來也去的如流水。外邊的朋友相處,不要說了,不少是過命的交情。百日夫妻一做,待知道秀芝懷了孩子,寵愛更是增了幾分。要知道,三十多歲的他,至今漆下無子!
讓秀芝透骨愛的,是佟清禮親自去邳縣,尋找過她的爹娘,說是接過來一起享福。可惜的是,秀芝父母的墳上的草都半人多高了,妹妹更不知流落到了那里。
就為這,秀芝幾番淚灑枕席。既有對親人的懷念,更多的是對佟清禮的感激。世事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也正是這番感激,讓她接受了佟清禮臨終所托,千難萬難沒有改嫁,守著佟清禮唯一的骨血,在淚水和黃連浸泡下,連螻蟻都不如的過了一生。
七零年吧,白刃在校學工、學農、學軍,忙的都不知自己姓什麼了。這天學工下井(去煤礦掘進頭、采煤面)結束,剛想在家好好的歇幾天。母親卻叫他去給外姥爺送點好吃的去。這時的礦區生活極為叫人羨慕,酒肉油糧豆制品,雖說憑票供應,物質生活別說是農村,就連市區的各行各業都羨慕。
外姥爺家沒大變化,一如既往的臟亂差。
老天像是床尿濕的褥子,軟不啦塌的直壓在屋脊上。
鍋屋里的煙打著滾不愿出去。從門上坎擠出去的幾縷煙,也很快又墜在地上,老母豬覓食似的在土地上打滾。
下傍晚我帶你去玩!剛進村里就碰到了柳玉蓮,已是很有大姑娘風韻的她對白刃說。
有財!有財!你還不出來,干什麼去了?
白刃跟柳玉蓮才到莊西生產隊的打麥場邊,柳玉蓮兩只鳳眼眺望著,扯著嗓子沖一間場屋喊。
一個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推門走出來,羞羞瑟瑟的小聲問:你有事?雖說是粗布舊衣,倒也標致的像根白臘桿。女大十八變,男的二十變也有哈。
佟有財的娘也跟了出來,臉上明顯帶著討好的笑。
柳玉蓮斜了她一眼:佟有財,走!該排練去啦。
佟有財笑笑,小狗一樣聽話的跟在后邊。
你怎麼不說話?柳玉蓮問。
佟有財歪著頭看著柳玉蓮笑,我才學會一首笛子獨奏曲,《揚鞭催馬運糧忙》,想吹給你先聽聽。
柳玉蓮吃吃笑的彎了腰,又不是大閨女,吹就吹唄!
佟有財從懷里掏出根竹笛,用腮壓壓笛膜,伸出舌頭舔舔笛孔,按音階試了下,穿云裂石的吹起來。他吹的的確不孬,幾十年過去了,那連小鳥都聽得如癡如醉的笛聲,還在白刃夢里縈繞。
不過,這天叫白刃不愉快的是柳玉蓮看佟有財的眼神。
兩人的眼睛不往一起碰吧,都偷偷的往一起湊,湊到一起吧,又像受驚的兔子馬上逃開。從他們見了面,白刃就覺得柳玉蓮遠了。她可從來沒這樣看過自己…
嗷,高粱棵! 白刃還有印象。小時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無邊無際的,間雜條路,羊腸樣。人走在高粱棵里,眼里都是綠綠的,仰起臉能看見花花打打的太陽,風吹來滿耳都是呼呼啦啦的葉子聲。娘每次從那走,都很害怕,緊拉著白刃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趕。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好孩子,快走,這里有狼。娘鬢上的頭發弄得白刃耳眼子癢癢的,白刃可顧不上笑。他怕狼,撩開小腿,不用娘拉,漲紅著臉拼命往前剌!
佟清禮是剛解放就被槍斃的。他,不僅欺壓的人太多。關鍵是馬蔡莊鬼子屠莊案,鐵打實據的是日本人的翻譯的證詞。
佟清河不愧足智多謀,他死前的布局,起到了作用。他的密友當時欲送出去的證據,解放后都被端了出來。政府稍一調查,馬蔡莊血案立時水落石出:漢奸、通匪、上百條人命……
在被抓走的前一夜, 佟清禮自知在劫難逃。一夜他都抱著秀芝的纖腰,兩只手不住的摩挲,自己的淚水一次次濕透秀芝的衣襟。
他留下的最后囑咐:生下孩子,別問男女,叫(他或她)喊大婆娘,喊你嬸子,讓她把孩子養大。她在我家享得福多,養孩子她該著的。你還年輕,這兩年吃苦受累的,你不欠我的,你改嫁吧!
秀芝沒說什麼,淚眼迷離,低著頭。然后抱著孩子,看被五花大綁的佟清禮遠去。
那孩子就是佟有財!
這次白刃沒在皇姑墓莊住幾天,馬上要返校鬧革命去了,撒慣野的小馬一旦上了籠頭,就不會自由自在了。
讓白刃沒料到的是,也就是這幾天,他竟當起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風吹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里的紅娘。
佟有財進了宣傳隊。他會拉會彈還會唱。別看成分不咋的,倒是大隊革委會的紅人。大隊靠著他,樣板戲在公社拿過獎唻。樣板戲紅,唱戲的也紅。本就俊俏的佟有財成了大閨女們夢中的情人。
情人歸夢中情人,墻上畫餅不能充饑。他成份那麼高,拌拌嘴調調情可以,真談對象大閨女們可不敢輕輕易易。
那天因為從新工區到姥爺家有些累,加上白刃本身就是校宣傳隊的,也算的上內行,看了幾個節目實在提不起勁,呵欠連天起,早早的回姥爺家入夢鄉去啦。他走的時候,喊了柳玉蓮幾聲,可她正看佟有財演出入迷,哪里肯走?也就是那天晚上她出了事。
柳玉蓮是大半夜進的家。剛進院子門,就見堂屋昏黃的燈下,爹正在吸著旱煙袋。看到柳玉蓮頭發蓬亂,兩頰發紅,身上還沾著枯草,臉立馬就變黑了。他狠狠的盯了柳玉蓮一眼,嘴張了張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等她消失在自己的房間里,爹又恨恨的追了一眼,這時他眼里的憤怒能蹦出火星子。
第二天過了晌午,爹帶著渾身酒氣進了屋,什麼也不說。揮揮手讓在家的大哥二哥把院子的大門頂上,氣呼呼的往堂屋的椅子上一坐,點起煙袋嗤嗤拉拉大口吸氣來。
站在鍋屋門口的柳玉蓮臉色嚇得發青,自己作的病自己知道。本以為能瞞過去,看樣子紙里是包不住火了。都怪佟有財個狗日的,心急火燎的把自己往草棵里拽,就拍別人看不見。
也怪自己為什麼沒把持住。手雖撐持了幾下,可嘴唇已被他的口含上,禁不住的頭發暈、身發軟,心里犯迷糊,不知喊、不知跑,見他一跪倒,不由得把他的頭攬到懷里,由他恣意擺弄。
過來!爹大喝一聲,驚破了柳玉蓮的迷迷瞪瞪。
柳玉蓮走一步退三步,一步邁不了四指的哆哆嗦嗦挪到爹跟前。
爹一跳多高,沒等柳玉蓮站穩,就狠狠的一個巴掌打了過來。直打得柳玉蓮捂著臉在原地轉了幾個圈。
這是柳玉蓮起小到大沒挨過的打呀。
她沒敢哭,趁著兩個哥哥架住爹的兩只手,柳玉蓮忙跪了下去,蚊吶樣低低噎語:我錯了,只要爹能出氣,您多打幾下吧。
爹額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一陣,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喃喃的說:昨晚你們干的好事,傳了大半個莊了。你和誰好不行,怎麼偏偏看上個被槍斃的惡霸地主的崽子?你叫我以后怎麼見人,怎麼做人?我連殺了你的心都有。
在娘哭鼻子抹淚的哀求下,也禁不住兩個哥哥的勸解,爹沒再打。只是把柳玉蓮關在自己屋里,用把大號鎖鎖住了門。平時總是栓住的大黃狗,也放了出來。
柳玉蓮家的堂屋是魯南一帶常見的建筑,尺把厚的青石壘到頂,丈多高的墻上,只留下幾個插著棗木棍的小窗口,平時留著透氣透光,窗口又高又小連個貓也爬不進來。
爹知道佟有財這小子太鬼,讓兩個哥輪流看著家。
見柳玉蓮還能聽安排,爹怒氣稍消了些。對在家的幾個人說,佟有財太壞…
聽著爹的盤算,柳玉蓮正是柔腸百結,心肝俱裂,在黑皴皴的石屋子里,對著斗大的窗口射進來的光,只有幽幽的哭。
白刃在姥爺家和幾個表哥愉快的過了三天,挨傍黑他就打算回家上課去。
佟有財潸潸的走近院子,拉起白刃的手就往皇姑墓那邊走,再問,他也不說什麼,弄得白刃一頭的霧水。到了皇姑墓的東邊,那里草高林密,很少見人。
好兄弟!說著佟有財雙手抱胸作揖。沒等白刃反映過來就跪了下去:兄弟,你得救救我!
看到白刃一臉詫異,佟有財就不再兜圈子:玉蓮被她爹鎖在屋里了,院子里有狗,還有她哥看著。我趴在院墻看了幾次,都沒機會見。你能給我送封信給她吧!說著拿出折疊好的信。
白刃從小就有點俠肝義膽,這點小事,何況還和玉蓮姐有關。
白刃接過信徑直去了柳玉蓮家。柳大爺平時慈眉善目的,很喜歡洋氣的白刃,幾個哥哥對他一直很親熱。還好,今下午只有二哥在家,這是個性格粗豪的漢子。
進了門喝茶拉呱,白刃故意放大聲,提示柳玉蓮他來了。會大了,尿孚泡漲得慌,自然的去小解,白刃趁機會將紙條從窗口扔進了關柳玉蓮的屋。
白刃回家后,忙著學校的事,沒再多想柳玉蓮的故事如何發展。
一個星期后大表哥來看四姑,也就是白刃的母親。
閑談中告訴白刃:柳玉蓮和佟有財跑了,就是你回家的那夜跑的。佟有財這小子鬼點子真多,深夜他用摻酒的饃饃夾肉醉倒了大黃狗,架梯子爬進院子,撬開了窗口插的棗木棍,讓柳玉蓮從斗大的窗口爬了出來。可笑的是,柳大爺他們一家,覺著柳玉蓮睡著了,直到傍晚送飯才知道人跑了。跑了那麼長時間,人到哪里找。這事啊惱的柳大爺大病一場,至今還不能下床。
白刃聽得直眉瞪眼,嘴張了幾次也沒敢說出送信的事。
佟清禮的正妻,無兒無女的,雖然小婆生的兒子管她叫娘,可隔皮差皮,有什麼用。本來就不愿守寡,更何況對方是賈汪煤礦窯花子里的能人,八級工咧,煤礦里最掙錢的人。
掙錢不掙錢,先混個肚子圓,何況自己年屆三十,殘花敗柳的,再不找個出處,下半輩子就要撂進烊口坑里了。
她是笑著改嫁的。
此后白刃參加了工作,成了當時人人羨慕的煤礦工人。工作地點換了幾次,都是離姥娘莊很遠的地方,皇姑墓、不老河漸漸離他遠了。
一次休班回家,大表哥來新工區(礦工家屬宿舍)辦事。老規矩,中午勢必到四姑娘家吃飯。娘家來人,又是娘家侄子,白刃的母親特別高興,菜肴辦得很豐盛。酒飯間面紅耳熱,大表哥不由得的談起莊上發生的一些稀奇事。
在說完莊里改為村,分田到戶,能倒騰的人成了萬元戶后。大表哥深飲了一杯,鼓囊著腮幫子消化掉嘴里的大塊肉以后,擠吧著眼,故作神秘的說:還有一件稀奇事,佟有財回來了,這兩年他發大了。
原來,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政策推廣以后,跑出去十幾年的佟有財領著老婆孩子回了莊。
今日非他日,佟有財身穿那個時代還很少見的西服上衣,胡亂扎條鮮紅的領帶。柳玉蓮則是衣裳光鮮,扭呀扭的穿雙高跟鞋,領著兩個快十歲的孩子,招招搖搖的進了莊。兩口子先是借生產隊閑置的小北屋棲身,連擺了十幾桌大席,莊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被請到了。好家伙,那架勢大有我胡漢三又回來的氣勢。
也不知他是哪里來的錢,買了輛汽車跑運輸。氣吹的一樣,幾年間添了十幾輛車,成立了運輸公司。現在,連土改時被分掉的四合院全買下了,門樓子也重新進行了改造。莊里的老人都說,房子造的比他那死爹佟清禮得勢的時候還板正。白刃忍不住問,佟有財的娘怎麼樣了,跟著享福嘍。
享什麼屁福!住在大門洞里,說是她身上有味,飯也是有一口沒一口的。這女人命苦呦,從年輕時守寡,偏偏養出個畜牲。佟有財倒好,他那個改嫁給下窯的大娘,他提著禮上門看了多次。那女人的男人據說當了副礦長,生的幾個孩子也都是些有權有勢的小頭頭。
大表哥說完,把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墩,墩裂的酒杯連手都扎出了血。
大婆改嫁在別人只是看看哈哈笑,真正苦了的是秀芝。那麼小的孩子,肉嘟嘟、粉嫩嫩,高鼻大項的,沒有了爹又怎能再沒有了娘?留下吧,先別說年輕女子獨自養孩子的難,光大地主帶霸的帽子叫她怎麼承受?
不知是佟清禮床笫間的夫妻情,還是孩子在她懷里又哭又笑的淚水剜了她的心頭肉。秀芝竟然不離不棄,更沒找過第二個男人,在五類分子重帽子下,淚水熬鹽吃帶大了佟有財。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倒了一九九六年,九十多歲的姥爺終于壽終正寢。他的葬禮辦得很風光,殤席擺了上百桌,全莊老小趕大集似的都來了。
白刃再忙,姥爺的出殯他不能不參加。
送他的小車才到莊口,他就下了車,鄉里鄉親的眼生半不熟的,拍萬一有個招呼不到,叫人罵燒包。
走到生產隊的原址,白刃不由住了腳,咦!好派頭!白墻青瓦,飛檐獸脊,朱紅漆的大門,中間的大門,能容下汽車進入。大門兩邊,雄赳赳立著兩座威風凜凜的石獅子。這處房屋和周圍住家相比格格不入,真有鶴立雞群的感覺。
白刃隱隱覺得這是暴富的佟有財的家,心里很不舒服,想快走幾步以免撞見他。
說曹操,曹操就到。就在白刃要跨過大門時,一個胖胖的身影閃了出來:呦!這不是白刃兄弟嗎?當官了,不認窮弟兄們啦!
西裝革履的佟有財幾步跨出大門,把磚頭大的大哥大交給右手,緊走幾步,用肥厚柔軟的大手握著白刃瘦削的手,上下左右的搖晃,極盡親熱。
佟有財大變樣了,大背頭向后攏著,頭發梳的倍亮,露出寬大的偉人額頭,臉早已發福的圓如柿餅,泛著一層油光。
咱哥們一會再談,你先去奔喪吧。過一會我也去。諾!這是我的名片。佟有財晃了晃大哥大:以后好聯系!
白刃瞟了眼名片。這是當時富豪時髦的鍍金的名片,上面赫然寫著市政協委員、皇姑煤業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佟有財幾個字則采用陰刻涂紅,摸在手里就有凹凸感。
噢!發財,發財,恭喜發財!白刃抱拳一拱。咦!嫂子在哪?
那個懶娘們,還在床上唻。不怕兄弟你笑話,她是太陽不曬糊腚不起床。說著不經意的撇嘴斜眼,一臉的不屑。
姥爺的葬禮結束后已是下午四點多,單位來接白刃的小車早早在莊口等著。白刃剛說要回單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佟有財不愿意了:怎麼看不起窮兄弟?連頓飯都不能吃?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小時后一塊捏尿窩窩的情意,你也不能走?你嫂子忙活半天了,你忍心?
里不是外不是,就在白刃為難時,大表哥出來打圓場:有財有這份心意,咋說還有玉蓮在等,你就晚走一會吧。趁別人寒暄不注意的空,大表哥附在白刃耳邊悄悄的說:這小子眼里有水,他是看你當礦長對他有用。
進了佟有財家的堂屋,白刃長吸了一口氣,屋里一色的紅木家具,不由得訕訕的說:乖乖,這套紅木得多少錢呀?
不多,當時買也就十幾萬。買這玩意化算,年年增值,過幾年賣了,還不得掙它幾十萬。佟有財咪咪笑著說。
窯花子!大兄弟!這幾年你可想死我了。柳玉蓮風風火火的闖進來,原先的蓮子臉,因兩個下頦多長了塊肉,顯得像個倒放的水蜜桃,臉上雖然明顯有了眼泡,皮膚比以前白潤多了,加上一身華貴的裙衫,活脫脫的一個富婆。
想我干嘛,有個窮窯花子。你不是有財哥日夜相陪嗎?白刃調侃說。
柳玉蓮狠狠斜了佟有財一眼:男人有錢就變壞!他呀放著自己家的地不種,專去找外邊的笸籮蒿子。說到這里,眼圈竟有些泛紅。
好啦,好啦!快去催上菜,別怠慢了客人。佟有財恐怕她越說越下道,趕忙錯開了話題。
菜名義上是柳玉蓮做的,實際上是從有名的大酒店專請的大廚師。菜很是齊整,味道也很不錯,看樣佟有財這幾年在吃上很有研究。
往桌上傳菜的是一個風姿曼妙的少女,看樣子有二十歲吧,說話嗲聲嗲氣的,看人眉飛色舞,舉手投足對男人很有殺傷力。
酒至半酣,白刃才搞清這少女竟然是柳玉蓮大哥的閨女。令他詫異的是,柳玉蓮對她始終很冷淡,而佟有財眼里話里卻有莫名的曖昧。
柳玉蓮從那晚去看宣傳隊的演出,沒經受住佟有財的誘惑,半推半就的偷吃了禁果,讓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爹對她的懲罰是預料中的,在回家的路上、在攆轉難眠的初夜,她想到爹會把她吊起來打。這樣的事,爹不是沒做過,幾個哥哥哪個沒被性格暴躁的爹吊打過。爹是隊長呵,是整個莊里最有頭有臉的人,自己做的丑事一旦傳出去,他還怎麼見人。全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他。
從和佟有財在草棵里那個,在昏厥般的極度興奮和顫栗中醒來,發現有人窺視,她的心里就塞進了冰渣子。要不是佟有財跪地哀求,左左右右打自己的耳光,賭天咒日的發誓,甜言蜜語的勸導,那夜她就投進了不老河,免得讓自己的家人丟人現眼。
可她不能死,她舍不得有財,更怕自己跳河把佟有財逼進死路。爹打她、關她,柳玉蓮都無怨無悔,唯一放不下的是對佟有財的牽掛。
柳玉蓮知道爹的手段,也知道爹火藥樣的個性,光棍眼里怎麼能摻進砂子?佟有財是在莊里蹲不住了,。
就在柳玉蓮淚水洗面,愁腸百結,熱鏊子上的螞蟻似的,院里傳來白刃的聲音,她的心頓時松泛起來。白刃不會白來,一定是佟有財求了他。求他又有什麼用呢?一個黃毛沒退的小小子,能勸動殺心已定的爹。
聽著白刃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二哥胡扯,柳玉蓮急得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直到二哥去小解,白刃從南窗口扔進一個紙團,柳玉蓮提著的心才落了地,這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送來的救命符呵。
和佟有財溜出莊后,柳玉蓮花花的淚水濕透了衣襟。盡管佟有財一直低聲喝斥著快走,拉著她的手跑的曲離絆珂的,她還是一步三回頭。
再往前走,再也難見生她養她、愛她疼她的爹娘。要是回頭,再也難見有情有義的郎,莊里已再無佟有財的存身之地。
去留兩難,最后柳玉蓮還是選擇了佟有財。
佟有財也沒叫她失望,再苦再難,男子漢總是頂梁柱!在東北的幾年,他們攢下了第一桶金,也生育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那時,夫妻恩愛苦也甜啊。
怎麼也沒想到還能回到家鄉,而且是錦衣榮歸。后來的日子,柳玉蓮也沒想到,她的命運比婆婆秀芝還離奇,生活就像坐上了過山車,將她托舉到云端過,更是把她沉入深淵過。
白刃從姥爺的出殯以后,和佟有財在業務上有過幾次交集,生意做得中規中距,沒叫他賺太大的便宜,也沒讓他吃虧。只是白刃見他每次來礦上,總是帶著妻侄女,覺著不正常。眼見得這女孩衣服掛金飾玉,衣服越來越華貴,稱呼從秘書升級為副總經理。
想著柳玉蓮,一次飯后白刃話里藏刀的說了佟有財一次:柳總好靚好年輕吆,比佟董的大小子和二丫頭都大不了幾歲吧!
不知是白刃那次的調侃太重,還是佟有財覺著白刃太死板,做生意油水太少,總之,從那很少來往了。
后來聽說佟有財在浦東買了棟別墅。
又聽說,妻侄女給佟有財生了個兒子。聽到這消息,白刃心里直想笑:佟有財怎麼下得去的手,妻侄女的兒子,以后見了佟有財已結婚生子的兒女,怎麼稱呼?
沒過多久,也就是九七年底吧,佟有財獨資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獨眼井在煤礦行業就是嚴重違規,何況為了掘金,佟有財還超量生產。結果落了個罰沒資產,判三緩二。
白刃早知道佟有財不是好作,乍富之人總覺自己是天之驕子,一身銅臭,無法無天!豈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只是可惜了柳玉蓮,當年那麼好的姑娘,落了個晚景凄涼。
一次在市里,已退休的白刃見到了老態龍鐘的柳玉蓮,沒說的,請她吃飯。
飯桌上,柳玉蓮眼淚婆娑:當年,你要是沒給我送那封信多好啊,你算是我的紅娘。唉,我也算想透了,前一蹦子,去南海普陀山上香,算了一卦,大師贈給我幾句:夫婦是前緣,善緣惡緣,無緣不合。 兒女原宿債,討債還債,有債方來。有財的娘一輩子除了吃苦,在她兒大富大貴的時候,該受罪還不是照樣受罪!
白刃一臉的尷尬,只有揉著鼻子咳咳的干笑。
傳說佟有財和妻侄女到上海去了,白刃終沒好意思問。
不久前,白刃再回故地,沒來由的傷感:白云蒼狗,光陰過隙。
哦,讓白刃童年充滿愉悅、遐想的,靈異的皇姑墓早已沒了蹤影,被鏟平的原來墓地上,已拔起棟棟農村常見的樓房。
皇姑墓邊的泉眼,因多年采煤破壞了含水層,只有懨懨的水勉強流出,全沒了當年泉水汩汩,溪水叮咚,碧水湍湍,水花綿綿,兩岸夾翠的景象。
莊北的青紗帳、讓人既害怕又刺激的野狼、土匪不見了蹤影,代之而拔起的是幢幢高大的廠房。
這里已經不再是美麗的鄉村,而是享盡現代繁華的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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