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淋宇(中)和大學同學。 受訪者供圖
呂欣冉(左)和王淋宇、王銀行。 受訪者供圖
舒茂國在手術中。 受訪者供圖
王淋宇在大學校門口。 受訪者供圖
僅從那張2歲時的照片來看,女孩王淋宇太普通了。
她穿著白色毛衣、粉色褲子,抱著一只玩具熊,歪著腦袋看向鏡頭。
她的童年有父母、玩具和溫飽。如果隨便抽出一幀定格,畫面大概率不會缺少歡樂。
硬要給這張照片找出一點瑕疵的話,王淋雨那小巧的鼻子似乎有些特別。正常的鼻左側是穿山隧道,右側則是塌方的山體——鼻卷曲成細管狀,鼻背、鼻根都向下凹陷,一個小孔代替了鼻孔。在鼻子下方,上嘴唇也被一道溝壑分開。
厄運與幸運圍著這個意外展開了爭奪,在如今18歲的王淋宇看來,她還是被幸運捕獲了。
屋檐
盡管已經過去了18年,王銀行依然清晰記得初見女兒的那天。
2003年,農歷七月十七,暑氣漸消。在山西省運城市垣曲縣蒲掌鄉西陽村,下午4點多,空中飄起雨絲,帶來陣陣涼意。
41歲的王銀行干完活回家,在村口碰上了村委主任和村支書。
“銀行,有個小娃看你認不認?”他們說,在路邊發現了一個棄嬰。
王銀行結婚20年了,妻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無法生育。
他幾乎沒有猶豫,冒雨趕到了村干部說的路邊土坯房。地上躺著個女孩,出生約莫10多天。一瞬間,他就明白了女嬰被拋棄的理由。
“鼻子是個疙瘩,不通,看著很嚇人”,嘴唇還有個“小豁”。此前,已有別的村民來看過孩子,沒人愿意領走她。
總是個生命,王銀行想,至于鼻子,以后能整容。他想認這個孩子。村干部讓他再和親戚朋友商量商量,可他覺得,只要自己愿意照顧就行。
抱著女嬰,王銀行穿過淅淅瀝瀝的雨幕往家走,緊緊摟在懷里的孩子,把他的胸口焐得熱熱的。在那座簡陋低矮的農家小院里,妻子也欣然接受了。
雨一直下到夜里,女嬰的襁褓里沒翻出“生辰八字”的信息。思考一番后,王銀行給她起名“淋宇”,諧音淋雨,把“雨”改成“宇”,是“想讓她翱翔藍天,搏擊長空”。
七月十七的這場雨,掃去了長久籠罩在小院上空的陰霾。
過去,屋里只有夫婦二人。妻子在家養病,王銀行在村里做小工。沒有孩子,他總是“低落得很”,干幾天歇幾天,勉強應付吃喝。
有孩子要照顧,王銀行全身的能量似乎都被激活了,加倍努力打工。這位父親回憶,小淋宇每月喝三五袋奶粉,1歲多時學會走路,2歲時喜歡玩積木和拼圖。他晚上回家,最喜歡靜靜地看女兒搭積木。小淋宇玩兒累了,會等著爸爸來抱。盡管沒有為人父母的經驗,但他卻有無師自通的本能。哭也好,笑也好,孩子帶來的一切點亮了灰撲撲的四面墻,他每天都盼著回家見到孩子的臉。
王銀行父母去世早,但他的叔叔嬸嬸很疼愛這個雨天撿回來的小女孩。有一回小淋宇從炕上跌下來,叔公叔婆還把王銀行打了一頓。淋宇2歲多時,父親帶她去運城市中心醫院做唇腭裂修復手術。在醫院,一對夫婦見到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想花錢收養,王銀行拒絕:“不行,你就給我掏多少錢,我也不能給你。我給了你,回去我叔叔嬸嬸就要把我打死。”
這個瘦弱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八的男人有個打算,從沒對別人說——他一定要把孩子的鼻子治好。即便是和妻子,他也沒討論過。妻子體弱,小時候摔傷過,還有點反應遲鈍,“她想把孩子照顧成人就行了”。
其實,在與妻子結婚前,王銀行也不知道她有病。但他覺得,妻子也好,孩子也好,既然選擇了就應該負起責任,這是他理解的“一個男人的擔當”。
迎風
王淋宇很早就學會了獨自面對風雨。
3歲半,她上了村里的幼兒園,離家200多米,自己上下學。在她的印象中,母親容易勞累,總是臥病在床。她學會打水、盛飯、買饃。
王銀行以為,女兒當時還不懂事。他不知道,王淋宇那時就已被先天的缺陷困擾:“正好是鼻子的位置,一眼看上去就和別人不一樣。”
她記得有一次,幼兒園一個男孩把她按倒在地,指著她喊“豬鼻子”。這件事她從沒對父母提起,但總也忘不掉那個孩子的模樣。
等她長大了一點,王銀行逐漸察覺出女兒的不自在。“人見了就跟見了怪物一樣,都看她了,她就低頭不看別人。”
王淋宇抗拒陌生人緊盯不放的目光,“你看一兩眼就行了,你還一直盯著看”。
她6歲時,王銀行揣著1萬多元錢,又帶著她登上了去西安的大巴。父女倆去了當地有名的西京醫院和唐都醫院,專家告訴王銀行,由于兒童面部仍在生長發育,做不了手術,要到12歲才行。
西安之行為王淋宇的手術畫好了時間表,王銀行知道,在接下來的五六年里,他要趕快掙些錢。他不知道手術需要一萬元、幾萬元還是十幾萬元,他只能賣力一點,再賣力一點。
但他從不克扣孩子的日常花費。王淋宇童年時就讀了很多書,學會拼音以后,王銀行給她買《三字經》《弟子規》等傳統文化讀物和各種童話書,看到女兒照著拼音念書,他發覺這孩子“腦力不錯”,很是歡喜。
變故在王淋宇8歲時到來。那年春節,王銀行的妻子突發心肌梗死,送醫院時,“已經不行了”。小院里又剩下兩個人。
“才七八歲她能懂啥。”王銀行說起當時女兒的反應,“光知道這個人不在了。”母親去世時的事,王淋宇的確已經“不太記得”,但她還能模糊回憶起母親的孱弱、沉默和晚上為她講故事時的溫柔。
對王銀行而言,幫孩子整形是一場長途跋涉,不知道結局,但他沒有為自己設置退路。妻子去世后,王銀行決定外出打工,負擔今后未知的手術費。上小學三年級的王淋宇被寄養在學校旁邊的一戶人家,父親每月支付600元,讓人幫忙照顧女兒。王銀行不輕易給女兒打電話,因為“一打電話她就哭”。他掛念女兒,盡管在河北秦皇島、山東東營等地務工,他最少一個半月也要回家一次。
在那兩年里,王淋宇換過好幾個寄養家庭,像一株被反復移栽的植物。她曾拽著父親的衣服不讓他走,為了避免這樣的離別,王銀行會趁著女兒上學時悄悄離開。
村里的小學只有四個年級,上五年級時,王淋宇到鄉里入學,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回到鄉里的一戶人家。
她比其他人晚幾天到校。入學當天,堂姑帶她去辦公室見班主任。正好是課間,好多同學趴在辦公室的窗邊盯著她看。“很多人指指點點,我覺得很難過,我記得當時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
她沒有遭到實質性的欺凌,老師和同學還對她照顧有加,但流言和異樣的眼光都扎在她心里。面對鏡子,她“不理解它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
因此,她不大愿意照相,但每學期期末考試結束領獎時,她總是出現在老師的鏡頭里,因為她每次都是全鄉前三名,每年都被評為學習標兵。
雖然從未聽父親說起,但王淋宇很早就知道自己并非父母親生。小時候走在村里,她聽過除了樣貌外的另一種議論。人們說,這是銀行引(抱養)的小孩,不是他親生的還照顧她。后來人們知道她成績好,覺得將來會有出息,又說,銀行這麼做是做對了。
時間長了,她對身上的另一個標簽——棄嬰,沒什麼感覺了。
王淋宇看過電視劇《櫻桃》,里面的角色紅紅就是被拋棄的女孩。她想,像電視劇里那樣健康漂亮的小孩子都能被拋棄,像她這樣外貌異于常人的孩子,被拋棄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她又看出許多不同。電視劇里的女孩得知身世崩潰大哭,但王淋宇想,自己不會大哭,不會傷心,因為養父母待她很好,“和親生父母也沒什麼不同吧”。某個瞬間她也會想,是誰生下了自己,但并不多想,“那沒有意義”。
她不想活在自我設限的標簽里,五年級時,新來的代課老師說:“你們都要積極樂觀一點,就像這位學生。”說著指向了她。老師的贊賞讓她不舒服,雖然她理解別人的小心翼翼,畢竟“人家心里是好的”,但她只想做個普通學生,不愿被特殊看待。即便被人關注,也希望那是因為自己優秀,而不是因為“不幸”。
“這都是暫時的,等做了手術就好了。”她自我安慰,同學感佩她的堅強,她說“只是習慣了”。
承諾
運城市廣播電視臺記者呂欣冉后來多次向別人描述她第一次見到王淋宇時的場景。
那是7年前,王淋宇讀小學五年級,梳著馬尾辮,留著剪成圓弧狀的眉上劉海。
2014年“六一”前夕,共青團運城市委到王淋宇所在的蒲掌示范小學慰問貧困留守兒童,呂欣冉一同前往采訪。在十幾個學生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王淋宇。
一開始,她被女孩的樣子嚇到,不敢注視,只好把頭扭向蒲掌鎮聯校校長。當對方介紹完王淋宇的家庭和學習情況后,她又很自然地看過去,那種害怕的心理消失了。
呂欣冉隨后來到那座破落的農家小院。黑漆漆的土坯房里,擺著一張木板床,床上放著薄褥子,旁邊是老式的木柜和用木板搭成的桌子,一只孤零零的鎢絲燈泡照著墻上的十幾張獎狀。
當晚整理稿件時,這位記者承認自己存了些“私心”。在綜合報道里,她用了很大篇幅描述王淋宇,為她尋求經濟和醫學援助。但無論是籌措觀眾捐款,還是聯系運城當地的整形醫院,事情都進展得并不順利。
接下來的那個暑假,她總想起承諾過王淋宇要幫助她。她除了是電視臺記者,還是王淋宇的“欣冉阿姨”,她也是一個“將心比心”的母親。
9月一開學,她又來到王淋宇的學校。
那時老師布置了命題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鏡頭拍下王淋宇寫作文的樣子:背挺得很直,頭側向一邊,筆握得很緊。后來她站在講臺上朗讀習作,聲音稚嫩而清脆:“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醫生,我想讓所有的人都健康、都快樂。”
王淋宇回憶,知道面部缺陷可以靠手術治好以后,這個愿望就冒出來了。
這一次,呂欣冉見到了從外地回家的王銀行,更詳細地了解其家庭狀況。回去之后,她和同事決定為王淋宇制作一部宣傳片,每天在欄目及其公眾號推出,并在當地南風廣場六大屏幕循環播放。
在那部宣傳片的開頭,11歲的王淋宇不安地看了一眼天花板,聲音有些微弱,臉上卻看不出情緒:“同學們看我異樣的眼神(讓)我很傷心,覺得和別人不一樣,我很難過。”
“我想當一名醫生。”在片子的中段,她輕輕地說,“長大讓所有人都……”她頓了頓,表情還是淡淡的,“都不要有我的這個經歷。”
這次宣傳的效果明顯增強了,不僅籌得更多善款,北京、西安、鄭州等多地的整形醫院都找了過來。這件事引起垣曲縣縣長的注意,當地人民醫院也得知了王淋宇的情況。
王淋宇不知道這一切。一天,縣人民醫院的醫生到學校里找她,拍下照片,傳給自己的老師——時任西京醫院整形外科顱頜面中心主任的舒茂國教授。
2015年3月,呂欣冉陪王銀行父女到西安,在舒茂國面前,呂欣冉講起王淋宇的故事,眼淚汪汪。
也是在這次,12歲的王淋宇才知道,自己患有嚴重的先天半鼻發育不全,臉上的那個“小疙瘩”,叫作“管狀鼻”,全稱“先天性管狀鼻畸形”,又稱管狀喙樣鼻、管形鼻、先天性鼻贅。
有關文獻顯示,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先天性顱面部疾病,以面中部管狀鼻樣軟組織突出為特點,常伴有同側半鼻缺損、眼周組織缺損及顱面裂等多種畸形。管狀鼻呈肉質棒狀結構,幼年時大約長2-3厘米,直徑1厘米。這一結構的中心是一小管道,其內層由成層的柱狀上皮覆蓋。在管狀鼻的遠端,管道的盡頭形成一處小的凹陷。
舒茂國從事頜面整形專業20多年,處理過各種鼻畸形病例,像王淋宇這樣的情況,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但憑借多年積累的經驗,他“有把握把她治好”。“我不做,別人可能也做不好,沒有辦法,咱想辦法。”
西京醫院整形外科組織了3次全科討論,結論是“能做”。此前,王淋宇并沒抱太大希望,但她相信舒茂國,這位醫生講話時總是昂首挺胸、精神飽滿,有時還會跟病人說笑話。
回想求醫經歷,王銀行不止一次地感嘆:“這個孩子雖說不幸,但她又最幸運了,從開始做手術,媒體(就)關注了……”
自呂欣冉認識王淋宇開始,7年間,十幾期節目,她和《第一時間》欄目記錄下女孩成長路上的滴滴點點,匯集成影像日志。
觀眾可以在某個篇章里看到,上小學的王淋宇和同學游戲時的歡樂、大聲朗讀課文時的專注;上初中的王淋宇剛做完手術時的滿足、初入新學校的新奇;高考后的王淋宇拿到錄取通知書時的喜悅、說話時的不卑不亢。鏡頭下的王淋宇,從坐在教室第二排、穿著粉色衛衣的齊劉海女孩,長成校服寬大、短發蓬松的初中姑娘,一晃眼,又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7年間,呂欣冉成為這個小家庭的朋友。
轉折
舒茂國初見王淋宇時,聽了呂欣冉的講述,知道她成績不錯,便問她:“學習怎麼樣?”
“挺好的。”
“你對未來有什麼想法嗎?”
“我肯定要考大學。”
“好孩子,你就做你該做的事情。”他向王淋宇承諾,“至于治療的事情交給我。但學習的事情我幫不了你,這是你的事情。”
后來,王淋宇時常想起這句話。
手術的可行性問題解決了以后,舒茂國又擔心,盡管他向醫院申請減免王淋宇的手術費,但父女倆仍要承擔一筆不小的治療費用。出身貴州的小縣城,這位醫生深知,“沒有錢真的會為難住我們很多人的”。他動員身邊的朋友,并聯系微笑明天慈善基金會為王淋宇的手術籌款。
2015年3月25日,舒茂國為王淋宇進行第一次手術。
手術前連續幾個晚上,這位醫生都沒睡好。他到網上查文獻,類似病例的記錄很少,幾乎找不到可借鑒的內容。從醫多年,他自認為“愛動腦子”,創造性地改進了美容縫合技術。這一次,他也一點點地形成了具體方案。王銀行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里,每天早上在女兒醒來前就會趕到病床邊。
進手術室之前,王淋宇心里有點慌亂。舒茂國告訴過她“手術難度很大”,她被推進手術室時, “眼睛睜得大大的”,半是緊張半是期待。
手術采用全身麻醉。王淋宇躺在手術臺上,只露出一張臉,手術室播放著輕音樂,5個醫護人員圍著她忙活。要矯正右側鼻畸形,舒茂國先要將鼻子患側與健側中間相連的部分切開,再將患側與下方相連的皮膚分離。
由于患側整體位置較健側偏上,為了“把它拉下來”,他根據健側鼻孔的大小,設定患側相應的局部切口,進行了皮瓣松解,并根據健側基礎結構的位置特點,設定患側鼻孔下降的位置。
之后,他將形成的皮瓣向下牽拉,完成定位,再通過皮瓣的交錯松解,完成縫合固定。
對天天和唇、鼻畸形打交道的舒茂國來說,手術并不算困難。
呂欣冉被允許進入手術室旁觀。手術3個多小時后結束,在她留存的短暫畫面里,王銀行在女兒一出手術室后,便撲了上去,趴在擔架車邊細打量,咧開嘴,笑了。
王銀行回憶,女兒又過了幾個小時才完全清醒。看到自己臉上原先的“疙瘩”已經被拱形取代,她很是激動。雖然新的鼻孔還不能通氣,但她看起來一點不像“怪物”了。
作為整形外科醫生,舒茂國常常見證術后患者和家屬的笑與淚。
十幾年來,他堅持參加“微笑行動”,利用假期免費為貧困家庭唇腭裂及頭面部畸形患兒做手術,往往一天要做七八臺。
在貴州的山區里,他為一位69歲的女性進行了唇腭裂修復。這位老婦人告訴他,因為害怕出門被人嘲笑,幾十年來她幾乎沒有到過縣城,一直待在村里。術后拆了紗布,她對著鏡子靜靜端詳,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她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那時,舒茂國突然覺得這一輩子“好像找對方向了”。
他還記得,一位母親看到孩子接受唇腭裂手術后的變化,突然從病房發了瘋似的沖了出去,嚎啕大哭。
舒茂國上前安慰,她抽噎著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我是太感動了,太高興了,我終于……在這4個月里,我每天晚上都……我覺得好像這是我給孩子帶來的。”
“其實不是她的問題。”舒茂國說,“但很多的父母,尤其是母親,她從懷孕檢查出來,一直到最后生出來,到做手術之前,她都一直承受著這種高度的壓力。”
舒茂國原本在西京醫院擔任胸外科醫生,在一次學科整合中,他換到了整形外科,當時他“并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干啥的”。
這兩個領域給他的感受很不一樣。“原來在胸外科可能是為了治病,對病人的心理會考慮得少一點。”在整形外科,他自認是“拿手術刀的心理醫生”:“鼻子缺陷,不影響孩子的生長發育,但可能對她的心理有影響。”
在他看來,整形外科手術關乎人的“面子”,“所有看見的人都是裁判,所有的人都能評價手術的成敗”。
舒茂國喜歡在朋友圈分享做過隱私處理的病患照片,“就像關著門辦一個畫展,突然有一天有人想了解這些作品,也可以去綜合地了解”。
王淋宇入院后不久,來了另一個管狀鼻患者,同樣是女孩,大她5歲,陜西渭南人。王淋宇的畸形在右側,她的在左側,像一個小小的煙斗。舒茂國將她安排在王淋宇的鄰床。
那個女孩家境也不好,母親患有精神障礙,為節省開支,母女倆從家里背了一大袋饅頭來。王淋宇回憶,一天舒茂國來查房時,她們正在吃饅頭,舒茂國當場掏了500元錢,說給孩子補充營養。
這種相遇讓王淋宇覺得“很奇妙”。
在整形外科,她還見到了因母親懷孕時用藥不當引發面部發育不良的重慶阿姨、遭遇車禍毀容的山西叔叔、唇腭裂的妹妹、耳朵缺失的弟弟。
面對各種各樣的畸形、傷痕與疼痛,她覺得很平淡,很正常,因為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病房里的陽光與笑聲讓她釋然,她并不是唯一的不幸兒,何況“我只是鼻子有點問題”。
第一次手術基本完成了軟組織的復位,但由于缺乏骨性支撐,鼻子仍存在塌陷。9月,王淋宇再次接受了手術。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她的內心只剩下滿滿的期待。
盡管原本考慮到張力的存在,舒茂國已經對王淋宇鼻子的患側進行了“過矯正”,使患側比健側略低。但一段時間后,患側又像彈簧一樣向上收縮,高于健側,鼻子兩側不對稱。舒茂國需要再次切開中間接縫處,進行皮瓣手術,對患側鼻翼進行再下降,同時對瘢痕進行修整。
為了填平鼻子中間存在的溝槽,舒茂國取了王淋宇一塊3-4厘米見方的肋軟骨,為她打造鼻尖。
畸形矯正的難點在于,盡管前兩次手術已經大大改善了鼻子的形狀,但由于王淋宇處于青春期,“皮下瘢痕長得比較快,動不動就把鼻孔堵得實實的”,瘢痕攣縮也很明顯。
2016年和2017年的夏天,王淋宇又接受了兩次手術,主要圍繞瘢痕修整、鼻孔前庭擴大、局部皮瓣成形、鼻翼外側角與鼻小柱位置調整等細小的方面進行。如果說前兩次手術是“把褲子改成衣服”,后面的手術則是在衣服的基礎上繼續改。彼時舒茂國響應軍改,脫下軍裝,帶著團隊來到西安交通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組建了新的整形美容頜面外科。王淋宇也跟著前往新的醫院治療。
接受了腭裂修復后,王淋宇的上頜恢復光滑平整。
當初她病房里的病友女孩,也在2016年接受了第三次手術。這個女孩小學畢業就輟學了,舒茂國了解到,她回家后沒多久就結婚生子,也與他斷了聯系,很可能,“將來人生就定格了”,相比之下,他覺得王銀行給了王淋宇“一些空間”。
第四次手術結束后,因為擔心麻醉劑的使用影響王淋宇學業,舒茂國跟女孩約好,等她考上大學,再給她“好好地修一次”。
藍天
呂欣冉的手機里至今還存著王淋宇第一次手術后發來的短信:“阿姨,我好像重生了一樣,現在的我敢照鏡子了,也敢出去跟朋友玩了……”
今年夏天,高考結束后,王淋宇圓了醫學夢,考上了山西中醫藥大學。在網上查到錄取信息后,她第一時間給舒茂國和呂欣冉發了信息。
8月,舒茂國履行了6年前的承諾,為她進行唇裂修復和鼻孔擴大手術。這位醫生的計劃,還包括此后再為她進行骨性鼻道檢查,判斷是否能夠完成鼻淚管的重建。如果可行,右側鼻就能夠通氣了。
王淋宇偶爾會想起12歲前的那些時光。被他人異樣的目光灼傷的那些日子里,她總是異常渴望12歲的到來。
有時她在做自己的事,父親會沉默地看著她好一會兒,突然說:“我一定要把你的手術做好。”
去西安之前,父親也說了類似的話,并第一次說出了她的身世:“你是我抱養回來的。你好好學,我絕對把手術給你做好。”
王銀行記得,第一次手術后,村里有人說,做得差不多就行了。“我說按我的標準是不行,既然要做就要給她做得漂漂亮亮。”
在別人眼里,他這幾年來回奔波是折騰。有人忍不住問他:“你做(手術)一次不行做兩次,做兩次不行做三次,你還要做幾次?”他的回答是,做好為止。
從西安的醫院到家鄉運城的路線,他已再熟悉不過。他在工地和醫院間用盡全力折返奔跑。
王淋宇讀初中的三年,他沒有外出打過工。每做一次手術,隔半個多月需要陪女兒復查一次。他是醫院邊旅舍的常客,也睡過醫院走廊的長椅。
王淋宇上初三時,王銀行還想幫她尋找親生父母,但最終沒有結果。
后來王淋宇到垣曲中學念高中,他則在運城市里打工。女兒周末留在宿舍,從老師那里取回寄存的手機,給父親打電話。他住在地下室,女兒問他,住處有沒有網、有沒有電扇、有沒有電視。他叮囑女兒好好學習,做錯的題多留意。
王銀行知道知識的重要。他曾讀完了高中,18歲參加高考,差5分沒考上,家里經濟拮據,他就沒有復讀,后來還教過一年村小。再后來,照顧老人,結婚成家,也“出來不了”。
他希望王淋宇能“翱翔藍天”。
12歲以后,王淋宇開始覺得自己是個普通學生了,每次做完手術,她的成績會落后,但她又全力追趕上去。
做不出題的時候,她會習慣性地摸摸鼻子,“就像有人喜歡揪頭發、掏耳朵一樣”。
現在,她18歲了,與鼻子有了另一種相處模式:為了避免皮下瘢痕再次堵住鼻孔,她需要佩戴透明鼻模半年來維持形狀。每天,她會仔細地用碘酒給鼻模消毒,并用棉棒蘸取少量雙氧水,伸入鼻腔輕輕擦拭。
她覺得可以坦然面對那些嘲笑過她的人,除了鼻子先天畸形和被拋棄這兩件事是不幸的以外,“遇到的都算是幸運事”。
高考后,王淋宇仍舊喜歡扎馬尾,又剪了個八字形劉海修飾臉型。
她在大學的專業是藥學,最近開始讀《藥物發現:從病床到華爾街》。她最喜歡夏天,“什麼都是綠的,生機勃勃”。她不常自拍,更喜歡拍風景,但在和呂欣冉的合照里,她笑得燦爛。她有了好朋友,女孩們一起上課、自習、逛街。來到大學的第一個中秋節,她拍了張月亮,配的文字是,“生活如滿月,夢想皆可成”。
回想起來,她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
實習生 吳思怡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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