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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沁園再不是那個沁園。
當我用手掐滅紫檀座上的香蠟時,恰是三更天。
屋中晦暗不明,只一縷月光幽幽地落進來,照在銅鏡之上,映出我毫無血色的臉頰。
丫鬟阿蘿驚呼上前,趕忙端來另一只燭臺放在案上,慌忙地用絲帕擦著我手中殘余的紅蠟,唯恐在我手上留下一絲疤痕。
阿蘿疼惜的淚悉數落在絲帕上,沒來由地讓人心疼,我勉力一笑,卻是生生地將手抽出,“阿蘿,明日替我尋來些鳳仙花吧。”
淚眼朦朧的她先是一愣,然后點點頭,“那小姐一定要按時喝藥。”
我撫了撫平坦的小腹,心中翻起一絲苦澀,那個孩子沒有了,那個人,我看了看桌案上早已放涼的藥,這麼多年,我到底圖些什麼。
一碗藥而已,我是可以喝的,只要你想。
2
初見尹淮林是在五年前的宗祠宴,漳遠朱氏宴請周邊高門大戶,無論虛情或是假意,那些提著禮上門的貴人都堆著笑,明明是臘月寒冬,卻笑得府邸里暖意生輝。
可我知道,他們討的不過是一個家宅安定,畢竟周邊各州,靠的是朱氏鎧甲鐵武的庇護,即便他們在得了庇護后,關了門一臉鄙夷地呸一聲,匪窩。
漳遠鬧匪,百年之前是出了名的亂賊地段,朱氏先祖落草為寇,一刀一刀地砍出了朱氏在漳遠的首領位置,自此漸漸民風彪悍卻不殘暴,腥風卻再不血雨,久了,倒再看不出一分曾經倭寇的影子。
除了,朱家。
朱家一如既往地帶著滿身匪氣,或是因了這個由頭,漳遠朱氏鮮見女丁,算命的說祖上殺氣重,容不下女嬌娥,可誰料這一代竟出了朱繪雪一個女娃娃,還是長房嫡女。
因此整個漳遠都知道,朱繪雪是惹不起的。
就如今日,我甩著鞭子抽打跪在地上的高舉燃燭的小廝,只因他倒的茶涼了三分。
小廝跪地求饒,我凌厲著靈動的眸,眼中滿是狠戾。
“好端端的女娃娃,出手竟這般毒辣。”
清冷的聲音驀地響在我的耳畔,我一愣,皺了眉頭看也不看地甩了鞭子過去。手中的鞭子一頓,我揚手一拽,竟將自己拽了個趔趄。
“你是不要命了?”我沖那人怒目而視。
只是當我瞧見那翩翩少年獨立院落的模樣,一時止住了口,恰在此時父親走了進來,“小雪,不得無禮。”
“小女頑劣,尹賢侄見笑了。”
原來他就是雍州尹氏初次登門拜見的新家主,尹淮林。
父親笑意盈盈,看向那個人的目光帶著十足的暖。
甚是少見的暖。
“父親!”我有些惱怒地瞪向尹淮林,“他抓著女兒的鞭子。”
尹淮林聞言溫吞一笑,手中小心翼翼地一探,我手中的鞭子竟飛去了他的掌中,他慢悠悠地收好鞭子斯斯文地走到我面前,低下頭看著我,“這麼好看的姑娘,不該耍鞭子的。”
我對視著他那雙清澈的眸,莫名紅了臉,沒好氣地回他要你管,扭身出了院落。
心卻跳得很快,被撩撥得無端惴惴,就像料峭春寒,一陣微風吹散梨花紛飛那樣的,簌簌,撩人心弦。
后來無數個午夜夢回,我總會想起那天的湛藍天空,夾在春寒風中的絲絲鳥鳴,以及我躲在干冷的祠堂簾幕后,看見他長衫玉立,謙恭叩首的水墨般的畫面。
那可真是,一眼萬年啊。
我看他慢慢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整理好月青色長袍,突然想起祖母說的,過了這個年就要為我尋夫家了。
我回了雪園,生平第一次犯難。我在漳遠野蠻生長了十五年,周圍民風皆是勇武彪悍,因此也不覺得自己哪里不好,可是雍州尹氏一族是百年書香門第,怕是隨便拎出來一個端茶丫鬟都比我知書達禮。
腦海中尹淮林的臉不時出現,我捂了眼睛歪躺在雕花如意紅木榻上,終于信了少女皆懷春的那句話。
尹淮林,就是朱繪雪的春。
三日后宗祠會結束,各大世家紛紛禮貌而又不失鄙夷地離開了漳遠,尹淮林住在朱家,我算準了時間,第一次穿了身及地的芙蓉煙沙鳳尾裙,簪著石榴包金玲瓏釵,軟著嗓音,對花廳中的尹淮林施施然行了禮。
“公子慢走。”
除了尹淮林,屋中眾人皆震驚地看著我,三哥甚至一個沒控制住噴了口茶。
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父親反應神速,他不慌不忙地擦了擦衣袖上被三哥噴到的茶水,笑道,“那尹賢侄便早些啟程吧,年關歲尾,漳遠往雍州的路途卻是不甚太平。”
一聽父親的話,我的眼中霎時亮起了星星,也顧不得珠翠滿頭,一個健步就挪到父親身邊,“那我送送尹公子吧!往雍州那條路我太熟了!”
父親面色一沉,還未言語,尹淮林便開口道,“多謝朱小姐美意,只不過這次我要先往臨安去一趟,路途怕是遠了些。”
我剛要接下話說不遠,卻被父親截下了話頭,“小雪胡鬧,說的都是頑劣話,賢侄無需理會。”
我正要反駁,卻被父親一個眼神止住,“你祖母還在等你問安。”
父親從未用這般嚴厲的眼神看我,于是我只得訕訕地去尋祖母。
第二日一早,父親把我叫去了書房,看著我一改昨日的溫婉,換作一身精煉的打扮,言了幾句家常后,終于開口叫我絕了對尹淮林的心思。
為什麼?
父親盯了我半晌才緩緩開口,“雍州尹家吃的是皇糧,我們朱家,是匪。”
一直以來,朱氏一族都回避“匪”這個字,但我沒想到今日,父親會親自將這個字說出,只為絕了我的念想。
“父親分明欣賞尹淮林!”
父親低了頭,“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這一事,不可能。”
那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容不下一點轉圜。
只可惜聽這話的是十五歲的我,不通世故,嬌蠻可笑。
3
阿蘿果然聽話,第二日就為我尋來了鳳仙花。
我撐著剛病愈的身體,披著厚厚的狐氅,依著窗樞往指甲上裹鳳仙花汁,大病初愈的人,總需要一點喜慶提提氣色。
阿蘿見外面起了風,趕忙關了窗,幾只探進來的桃花因此折了花瓣,落在鳳仙花汁里。
我盯著那幾瓣花有些走神。阿蘿以為我在傷感失去的孩子,隱隱又紅了眼眶,“小姐,宗主這樣疼你,一定還會有孩子的。”
窗外的風似是大了一些,吹刮著桃枝發出刺耳的聲音,孩子?
呵,阿蘿哪里知道,我是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
朱家是匪窩沒錯,因此怕被人算計,世代學醫,只不過不為外人知曉罷了。父親許我與哥哥們一同舞槍弄劍的前提便是要一同學醫,因此即便我再厭惡讀字,也逼著自己讀醫書。
所以那碗藥,本就是寒極了的落胎藥,只因為是尹淮林給的,我便喝了。
我自小習醫,可這碗落胎藥既是相公送來的,我喝了便是
可我這樣聽話,他還是在我尚坐小月子時,抬了慧小娘。
我攀在墻頭見過一眼慧小娘,潑辣嬌蠻的樣子,一點櫻桃秀口,滴溜溜的眼睛一笑似溢出了蜜,那神態竟和我有幾分相似,如此我倒猜不出尹淮林的心思,他是在尋我的替身?
那徐大娘子恐怕是比我還窩火吧。
畢竟當初我是在她與尹淮林剛成親一年時,挺了肚子由尹淮林護著來到尹家的,如今夫君又納了小娘,她怎能不惱?
男人啊,到底涼薄,他只來看了我兩次,一次探望,另一次是我發狂辱罵大娘子,他送來了安神藥。
所以,我倒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厭煩著他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我稱病了許久,過了新年才囑咐阿蘿攙我走出院子,粉黛不施的我立在冰雪初融的湖邊,等著尹淮林的經過。
因為太了解他,所以我只侯了一小會,他便來了,一同隨行的還有慧小娘。
到尹淮林望著我,眼中到底浮現些許心疼。
“宗主。”我眼中含嗔,盈了滿滿的淚,目光透著萬分委屈。
尹淮林果然動了心,他快步走來,一把將我擁入懷中,我羸弱的身子蜷縮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倒有了幾分病中西子的味道。
可是未遇見尹淮林時的我,何嘗如此故作嬌柔。
自那日起,我徹底解了禁足,即便慧小娘千嬌百媚,尹淮林也不曾冷淡于我,因為大娘子誕下了個女兒,惹得老夫人不喜。
如此尹淮林常擁著我耳鬢廝磨,“小雪,你何時再為我誕育麟兒?”
我愣住,夜幕中尋不見尹淮林的眼,他是故作裝傻?可在他身邊多年,我早習慣做一個良善的女子,于是噙了笑回,“那要看宗主的意思咯。”
尹淮林大笑,“尹氏人丁自然興旺為佳。”
果真應了他的話,區區數月,大娘子徐景容居然又懷了身孕。
我去榕閣探望她時,她正在院子里給虞美人澆水,鴉青碧水紋的裙儒,發髻隨意挽起,只簪了一只碧玉釵,眉眼溫和,清麗無雙。
可偏偏尹淮林不喜歡這樣恬淡的人,他說大娘子太素了些。
徐景容看見我進來,眉目彎彎,“你來了。”
我看她似有似無護住還未隆起的小腹時,心中升起幾分妒忌,明明不得宗主寵愛,卻偏偏讓她有了子嗣?
她見我不作聲,猜測我觸景生情,于是放緩了語調,“你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
會嗎?后來尹淮林總送來安胎藥——是貨真價實的安胎藥,可我的身子已經被傷到了,如何再去成為稚子的娘親?
最荒繆的是,我甚至都弄不清楚,那碗藥到底出自誰。
我厭極了她慢聲細語的樣子,這般溫柔,也曾在我有身孕時不動聲色地罰了我,所以現在又溫淑給誰看?
我斂了眼中神色,表現得一臉謙恭,從阿蘿手中拿過一只珊瑚手釧,“我們漳遠一帶,常用此物安神,大娘子害喜得厲害,我便托家人尋來了它。”
“朱小娘有心了。”徐景容只淡淡一笑。
我討厭這抹笑,我討厭她可以擁有孩子。
入夜,尹淮林依舊宿在了我這里,他躺了半天忽地開口,“那天的閔氏,你覺得如何?”
閔氏?我忽然想起前幾日來家中幫忙做老夫人壽宴的廚娘,的確容色艷麗,符合尹淮林的一貫審美。
“主君,要納她?”
尹淮林嗯了一聲,“姿容絕佳。”
我的心有些涼,但也沒有徹骨,可能我早習慣了他的三心二意。
第二日我將一只香囊系在尹淮林腰間,“終于趕在入夏時做好了這只香囊。”
尹淮林拿起那只靛藍的香囊,眼中滿是欣喜,他刮了刮我的鼻子,“也只有你最貼心。”
我笑笑也不言語,只在他走后才自言自語,繡工還是差了一點,還好慧小娘女紅了得。
“慧小娘的出身如何能和小姐相比?”阿蘿一臉忿忿,“不過是個會繡花的戲子罷了!”
戲子?我輕嗤,“我們的宗主大人,還要納個廚娘呢。”
4
尹淮林真的納了閔氏,當天徐景容就病倒了,我猜她是急火攻心,醫官瞧了以后只說孕期氣血不足,切不可傷心勞神。
可是當徐景容坐在臺上,看著我們三位小娘給她拜禮時,我還是捕捉到她的一絲皺眉,三位艷麗到極致的小娘,與她的容貌毫無相似之處,實在是令人發堵。
尹淮林很快開始寵信閔小娘,慧小娘心氣兒高,我是漳遠朱家的人,她惹不起,但閔小娘和她一樣出身市井,她怎能眼看著閔小娘得寵?
于是三天兩日的在西園鬧,吵得我不堪其擾,終于在一個蟬鳴午后,忍不住用鞭子抽了她,和閔小娘。
這下連尹淮林都驚了,自我和他相熟以來,再未碰過鞭子。
二位小娘躲在尹淮林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我聽得心煩,正欲再揮鞭,尹淮林瞪了我一眼,“放下。”
“好。”
慧小娘抽噎的樣子我見猶憐,閔小娘更是賽著比嬌柔,看著尹淮林左右逢源的樣子,我有些恍惚。
朱繪雪,值得嗎?
“宗主,大娘子暈了!”
突然來人相報,我捕捉到尹淮林眼中閃過的一絲慌亂,可隨即面色如常,“又暈了?”
那家丁點點頭,“宗主可要去?”
慧小娘哭得更兇,尹淮林思忖片刻頷首道,“備轎。”他臨走時又瞅瞅我,“不許動鞭子,把她們兩個送回去。”
慧小娘也是能耐,尹淮林不在府上,直接扯著閔小娘鬧到了商會,也虧得尹淮林脾氣好,竟然沒有動怒。
她們二人見主心骨跑了,頓時止住了哭聲,慧小娘怯怯地看著我,“姐姐,我和閔氏再也不敢了。”
我心中冷笑,怕是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徐景容動了胎氣,醫官查出來是她的香囊與尹淮林的香囊相克,尹淮林盛怒。
他的香囊是我給的,因此他第一時間尋到了我,眼神里透露出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殺意,怎麼?為了一個不愛的大娘子,要殺我?
“宗主,你是懷疑我動了手腳?”我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如果是我動了手腳,我為何要親自給你系上,等東窗事發自己找死?”
“我從漳遠和你過來,無親無故,你居然懷疑我?”
尹淮林的目光柔和了些,他把香囊扔在我身上,“可它的確出自你!”
我淚眼婆娑地拿起香囊,“宗主嫌棄我的繡工嗎?否則香囊上為何再無一點我繡工的痕跡?”
阿蘿一聽,急匆匆地搶過香囊查看,連哭帶笑地說,“宗主,我家小姐繡不出這樣好的花樣的!”
尹淮林拿過香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然后闊步出了大門。
如果我沒猜錯,他該是去了西園,慧小娘的女紅,他不會不認得。
他去了西園不到半個時辰就氣沖沖地走了出來,據說慧小娘在西園哭得驚天動地,第二天就自刎而亡,尹淮林教人用席子卷了尸身,草草扔進了亂葬崗了事。
作為雍州大戶,這麼對待抬了名分的小娘,實屬難看。老夫人奈何不了尹淮林,卻把氣都撒在了大娘子身上。
老夫人懲戒徐景容那日我也在場,我向來得老夫人的喜歡,因此常常侍奉在旁,位置便比尋常小娘高了那麼一截。
雖然我長在漳遠,又混蛋慣了,但也有些瞧不上老夫人的做派,書香門第的大家長,居然下了讓大娘子在眾目睽睽下罰跪的令。
徐景容倒是讓我有些驚訝,她那般溫溫和和,一貫端著大娘子威儀的樣子,居然敢當眾忤逆老夫人,將老夫人氣得發暈。
看她挺著肚子,倔強瞪著老夫人不肯認錯的模樣,我忽然想如果不是因為尹淮林,我們是不是會成為朋友。
可世間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呢?三月后尹淮林從外地趕回來,先是探望臥病在床的老夫人,然后氣勢洶洶地去了榕閣,再然后徹底和徐景容斷了糾葛。
我站在百花亭中看見過好幾次黃昏中的徐景容,她落寞地閑步華庭,恬淡的人兒還是寡言細語,只可惜眼中無光。
臨安徐家若知曉女兒如今是這般光景,可還會再憶起舊日的滿堂朱紅,鳳和鸞鳴?
可我漳遠的父親,該是為今日的我而展顏吧!
尹淮林開始獨寵我一人,再未納妾,對閔氏也不過是尋常。幾次我夜里夢靨,睜開眼看見的都是他的一臉關切。
“小雪,可是害怕了?”
我點點頭,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
尹淮林咬咬牙,卻突然也濕了眼眶,“小雪,對不起,我沒能護住你的孩子。尹家魚龍混雜,是我疏忽了,到底是我對不起你。”
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一直在心里梗著似一道結。他第一次和我說這樣的話,積壓了兩年多的眼淚在那一刻噴涌而出,我是真的委屈啊。
我等他的道歉太久了,但即便心中有怨,只要他肯道一聲錯,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跟在他身邊,無怨無悔。
可我還是賭錯了,錯在沒有意識到那晚即便他紅了眼眶,嘴里說的卻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們。
5
尹淮林寵極了我,加上老夫人不時地賞賜,府中人甚至將我看作了半個女主人。他有次捧著我的臉,眼中透著些歉疚,“小雪,我沒法把宅院中的財權交給你,畢竟尹家是三宗之首,不能明面上下大娘子的面子,你可怨我?”
我搖搖頭,“我只看重宗主的心,只求不負我。”
不久后,徐景容生產,那是個兒子,可是尹淮林聽了臉上并未有多余表情,只淡淡點了頭,吩咐下人送了賞品,老夫人命我帶著賞賜送到榕閣。
榕閣的院落靜悄悄的,貼身伺候的只有她的兩個侍女,她們看見我進來時臉上也并未浮現半分不屑,客氣地將我迎進了前廳。在我想要進內室探望徐景容時,云袖擋在了我身前,“朱小娘留步,大娘子剛生產完體質尚弱,已經睡下了。”
云袖吩咐云緋留下老夫人的賞賜,便笑意盈盈地送客。
那等落落大方的儀態,不愧出自臨安徐家,我自愧不如。
如此我便不好強求,學著云袖的樣子告了辭。走出榕閣的門,里面的下人偷偷地咬耳朵,說大娘子沒有朱小娘的福氣,白占了正妻的名分,卻求不來一個琴瑟和鳴。
我回頭看了眼榕閣的牌匾,是啊,我也算求來了和尹淮林的琴瑟和鳴,即便沒有名分,這也算得償所愿?盯著榕閣兩個字,我突然有些傷感,思緒飄回到十六歲那年的春寒。
那時祖母已為了我尋好一門親事——瀛洲孫家的嫡長孫。孫家是瀛洲首富,家宅卻異常干凈,孫少爺更是出了名的溫厚謙和,以我當年的性格,嫁去那樣人家再合適不過。
只可惜,那時的我心心念念全是尹淮林。因此偷偷去藏書閣翻醫書,愣是從積了灰塵的角落里翻出一本改經絡的古籍。
于是學渣朱繪雪開始刻苦研讀,終于在一個月后成功炮制出那味藥。
正月十五,我捧著色如琥珀的藥湯,一飲而盡。
那一碗藥的勁可真大,我足足睡了一個月,一醒來全家人都瘦了一圈,我的身體也徹底孱弱起來,我再也不能提刀舞劍,甚至天初轉涼,不披上狐氅就會犯咳嗽,那門親事便無限延后。家人都為我擔心,而我一門心思地偷笑自己小計謀的得逞。
我盼了一年才再見到尹淮林,他依舊是那身月青色的長衫,我見了就移不開眼。
只是這一次我再不能威風凜凜地站在他面前了,而是如雍州城中世家女子那樣,披著披風怯弱地立在一旁,柔柔地行了禮,他,該是喜歡的吧?
尹淮林瞧見了,眼中帶了些驚訝,“朱小姐可是病了?”
我羞赧地低下頭,我只想裝病,卻不想造就這般病懨懨的樣子,只點了點頭,“承尹公子惦念。”
抬首對上他含了春風的笑,我死心塌地想要沉湎其中的笑。
再后來我每年都盼著宗祠宴這天和他相見,父親想要攔,可實在不忍心看我日漸康復的身子再次孱弱,只好默認了我每年的盼頭。
終于在我與他相識的第五年,得知他已經娶了大娘子。
那我呢?五年過去我已雙十,早就過了出嫁的年紀。
那年的宗祠宴,我看向他的眼神帶著失望,尹淮林看出我的落寞,跟在身后突然開口,“你可愿和我回雍州?”
我回過頭,滿臉驚訝。
“這麼多年,我也心悅你,只是親事是家中長輩所定,我對大娘子,并無半分情誼。”
那是我第一次在尹淮林眼中看見真誠,我徹底心動了。
只是父親怎會允許朱家的女兒去別家,做妾。
但因為是這個人,哪怕顛沛流離我也愿意。
所以我在宗祠宴的最后一天設法下了迷藥,將自己作為禮物送給尹淮林。
三月后我有了身孕,父親驚怒交加,若不是我身子弱,早就被一碗藥灌下去,絕了那個孽種。
尹淮林得了消息從雍州趕來,跪在地上挨了父親四十九道鞭子,咬著牙也要把我帶回雍州。
我神采奕奕的父親好像瞬間蒼老成了耄耋老人,他赤紅著眼,顫抖著癱坐在椅子上,無助地看著我,然后擺擺手,再不肯抬頭。
第二日,漳遠朱家逐出不孝女朱繪雪的告示傳得滿天飛,世人皆震驚一向受寵的朱小姐,竟會被逐出家門?
只有我明白,父親是擔心雍州尹家不認賬,他生生絕了尹淮林的后路,逼著他必須將我帶回雍州。
再后來我被尹淮林帶回雍州,因為懷了身孕,得了老夫人的青眼,也是在那天我終于見到了徐景容。
她就像一枝雪中白梅,氣質出塵,冷傲地站在那里不將一切放在眼里。她打斷我稱呼她為姐姐的說辭,清冷地告訴我,要叫她大娘子。
再再后來,我失去了孩子,她有了兩個孩子,我得到了尹淮林的寵愛,而她在榕閣,深居簡出。
到底誰贏了?我猜不出,看不透。
一陣風刮過,吹得我連連咳嗽,我的思緒也戛然而止,一件厚氅恰時被披在我身上,我扭過頭看見尹淮林不知何時站在身后。
“在想什麼?”他將氅衣攏了攏,“你身子不好,還胡亂走。”
“老夫人叫我給大娘子送賞。”
尹淮林點點頭,“之前她在家宴那般為難你,你倒是心善。”
我笑,“我本為妾。”
尹淮林沉默了,他撫了撫我的發,“可是想家了?”
我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我想父親、祖母,哥哥。”
“過幾日朝廷議事,不知多久才能回來,我陪你回一趟漳遠吧,這麼多年,你父親也該消氣了。”
我眼中透出欣喜,“當真?”
尹淮林點頭,“也該拜見岳丈大人,賠個不是了。”
6
漳遠還是那個漳遠,朱家依舊是從前的朱家。
我踟躕在府前遲遲不敢扣門,是尹淮林牽了我的手輕輕扣了扣門環。
朱漆的大門緩緩打開,門童還是小義,他看清來人是我,眼中由驚訝轉為驚喜,隨即歡呼著向院中跑去,“老爺!少爺!小姐回來了!”
看著小義的態度,我與尹淮林面面相覷,朱府竟這般待見我?
當我和尹淮林進了府邸,坐在熟悉的雕花烏木椅上時,看著父親滄桑的樣子,我沒忍住落了淚。
父親關切地問,“一切可好?”
我點點頭,“只不過孩子沒保住。”
聽了這話,父親眼中一黯,但又馬上恢復如常,“你安好就好。”
那天闔府吃了家宴,我的家人們待我依舊寵溺,我心中的愧疚減淡了幾分,如今夫君家人都在身邊,我心心念念的幸福就這樣簡單地來了。
尹淮林和我在漳遠住了十幾日,臨走的時候父親偷偷遞給我一把鑲了紅寶石的匕首,“這把匕首本就該早些給你,奈何你去了雍州,如今物歸原主,你在雍州要保護好自己。”
“爹爹。”我眼中涌出些霧氣,“尹淮林待我很好。”
父親欲言又止地看著我,終是沒有開口,“無論何時,爹只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我不太理解父親這般樣子,心中有些發堵,于是慌忙隱了眼淚說,“過完年我還回漳遠看您。”
那天父親在府外站了很久,我在馬車里不住地揮著手,心中感慨萬千,未來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回到雍州城的時候恰逢驚蟄,尹淮林領了命就上朝了,臨走時又折回身捧住我的臉,“你在府中不要亂跑,朝廷,怕是要變天了。”
我伸出手覆上他帶著涼意的手背,溫柔一笑,“放心,我會在府中等著你回來。”
尹淮林剛進京沒多久,京城里突然傳出兵變,相鄰的雍州也隨之戒備森嚴,一時間人人自危,氣氛好不緊張。
那場兵變持續了半年,這期間我常偷偷攀在尹府得墻頭向外看,萬一我能瞧見得勝歸來的尹淮林呢?
只是有一天我突然聽到墻外的稚童唱著“漳遠殤,朱家滅”的歌謠,我驚了一身汗,努力扒著紅墻不讓自己摔下去,再皺了眉細聽,唱的竟真的是漳遠朱家!
那時我才一個不穩從高高的墻上跌落,在榻上躺了大半年,這半年我托阿蘿送信,試圖打聽漳遠那邊的消息,可是阿蘿哭著回來說,府中戒備森嚴,她根本出不去。
可是新帝明明登基了啊!我心中隱約猜到了真相,可尹淮林還未回來,我便總含著些希望。
我腿傷剛好,尹淮林才露了面。
那是個深夜,我剛睡下,迷迷糊糊地覺得身旁站了個人,睜開眼便發現尹淮林站在榻前。
“宗主!”我瞬間流下了眼淚,起身緊緊地抱住他,“你終于回來了!他們說朱家滿門都沒了,漳遠被端了,是真的嗎!”
我以為他會否認,可尹淮林筆直地站在那,甚至都沒有給我一個擁抱。
“宗主?”我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尹淮林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冰冷,他看向我的目光帶著仇恨,毫無溫存。
他冷冰冰地看著我點點頭,“漳遠被圣上鎮壓,匪頭朱家滿門抄斬。”
我聽后從他懷中抽出,他竟稱朱家為匪頭?我堆坐在一旁,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漳遠雖亂,但民心甚和,更是偷偷在城中掘了地道,攻防兼備,因此歷代君主都動不了漳遠,朱家名聲更勝,所以,新帝怎麼可能這樣輕松地攻下漳遠,屠了朱家?
我突然想到之前尹淮林和我一同回了漳遠,我想到父親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一跳,“你和我回漳遠,究竟做了什麼?”
“偷了漳遠的地道圖。”尹淮林站在那,神色漠然,“漳遠是一定要平的,朱家也不能留。”
我笑了,帶著滿臉的淚,心痛成一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所以你回來是帶我走的嗎?”
尹淮林點頭,“我和圣上求了恩典,將你流放邊關,留你一條命。這也是我答應你父親的。”
我目色赤紅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發出凄厲地嚎叫,“尹淮林!你卑鄙!”
“我卑鄙?”他大笑,“當年若不是你苦苦糾纏,我擔心會殃及尹家,我何必把你帶回來讓徐景容添堵?”
我癡愣愣地靠在墻上,“我那麼愛你,何嘗想過傷害你?”
“那你父親呢?”尹淮林的臉變得可怖極了。
“我的父親從未想過將我嫁給你,是我不知廉恥懷了身孕,敗壞門風,以至于害了滿門!”我慢慢迎到他的身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帶我回來是為了替徐景容擋災?以防宗母頭胎被害?為了嫡生子硬是灌了我墮胎藥!”
尹淮林默不作聲。
“所以你明知道是我做的香囊來害徐景容,卻因我對你的癡情可以和閔小娘抗衡,選擇除掉慧小娘,來換徐景容一個安靜?”
“她住的榕閣果真是你的林與她的容啊!”
我赤足踏在青石板上瘋癲癲地笑,“尹淮林,你可對我動過一絲情?”
他轉過身,眼中了無波瀾,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只有厭惡。”
“我留在這,果然是掣肘我父親的人質!”
“來人,綁了她!”
屋中突然闖進許多侍衛,我咬咬牙,將匕首插在腰間,拾了鞭子就沖他們甩去,然后趁亂逃出,直奔榕閣。
我也要讓他嘗嘗痛失所愛的感覺!
徐景容果然是個蠢笨的,她瑟縮在我的匕首下不敢亂動,只尹淮林站在對面緊張萬分。
到底是他心尖上的人,瞞了那麼多情愫也想要護佑住的人,他們在互訴衷腸,可我又如何能讓他們如愿!
我揚起匕首沖徐景容刺去,卻被一柄利箭射穿心口,強大的慣性將我擊倒在地。
尹淮林急忙上山抱住徐景容,顫抖著問她一切可還好,顫抖著表明自己的心意,顫抖著說著他們的以后。
那朱繪雪的以后和未來呢?
我的血淚順著眼睛徐徐流下,再抑制不住滿心仇恨,拼盡全力拖著殘敗的身軀將匕首狠狠地刺入尹淮林的心肺。
他的血漿噴了我一身,我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再難分清。
徐景容驚懼大哭,瘋了一樣地喊醫官,可那匕首早被淬了毒,除了朱家人,無人能解,他必死無疑。
她徐景容對尹淮林的情誼,不會比我少半分,只可惜我活著受過的他的虛情假意,她這輩子也體味不到了。
即便,尹淮林愛她。
可又能怎樣呢?
屋中混亂得很,沒有人關注血泊之中的我,血腥氣漸濃,我慢慢闔上了眼,捂住被他射穿的胸口,那里曾經住著尹淮林,他射穿了我的心,也毀掉了自己,不過也僅僅此生而已。
風林長嘯,自此。這世間再不會有朱繪雪,就如春雪消融,無影無蹤。(原標題:《南辭相思令:白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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