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擔外傳第三篇.鍋爐擔》節選
張澤宏
火里求財
周中翰他們幾個走過游溪莊,出儒村,就到了儒湖坎。應金傳揮了把額頭的汗,掏出一包“大前門”煙,逐個分了一圈,“講得口干毛燥的,我們去儂家頭討碗茶喝?”周中翰正聽得入迷,趕緊摘下毛竹茶筒給應金傳遞過去。上街下市,田畈干活,他早已習慣和農民那樣,隨身帶上個茶筒。那年代,軍用水壺可是個奢侈品,他父親本有一個油漆斑駁陸離,壺身坑坑洼洼的水壺,大哥下放時,讓大哥捷足先登拿了去,他只好土法上馬,從生產隊里雇來做篾老師修槽籮地簟的作場里要了一截竹筒,又借了工具,自己硬生生鑿了一個。應金傳接過茶筒“咕嘟咕嘟”一下子把茶水都喝了個精光,他微笑道:“小周,還想聽?”
周中翰連忙擦燃火柴給他和自己點上煙,“想聽想聽,你還沒講到正題呢!”其它幾個也附聲應道:“講下去講下去,我們都想聽呢。”
應金傳瞇起那只眼,狠狠地抽了口煙,憋了許久,才徐徐吐出,像是要把多年的郁悶憋屈痛苦折磨都隨那煙霧吐得干干凈凈。
在那個年代,開鍋爐、當鍋爐老師的每當過年回家的時候,都穿得光光鮮鮮,“的確咔”、“毛畢嘰”,還有像應金傳這樣全毛呢子軍大衣,腳上的皮鞋烏黑锃亮。他們出手闊綽,遞出的香煙最差也是“雄獅”、“新安江”,好一點的甚至是“利群”“西湖”“大前門”“牡丹”;一時買不到浙江煙的,也會從開鍋爐的當地帶回一兩條高檔煙,如在江西的就帶“壯麗”“大麗花”;在福建的就帶“海堤”。盡管當時這些煙都十分搶手,要憑票憑關系,可他們會千方百計地從溪下街的黑市里去買幾張煙票。
看到應金傳分“大前門”香煙,周中翰不由得想起了生產隊里的那位“刮黃刮白”(行話,指打金打銀的手藝人)的“長溪小頭”。那“長溪小頭”長了顆上帝跟他開玩笑似的特別小的腦袋,一米六五的個子,那腦袋瓜看上去卻只有七八歲孩子般大小。每年的農閑季節,每過十天半月,“長溪小頭”總要向隊長請假外出“刮黃”,出門七八天后,就又回家了。見到隊里的人,馬上搖晃著小腦袋,掏出一包“八分包”(即當時商店里賣最便宜的,不用煙票敞開供應的“經濟”牌),逐個分下去,一邊還哭喪著臉說:“不嫌差伐?不嫌差伐?唉,生意難做,剛走出去就歸家了!好的‘火因絲’(行話,指香煙)買不起,大家將就抽一支吧。”可就是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周中翰在塘山才三年多,就看著這“長溪小頭”不聲不響地就蓋起了三間兩層青磚灰瓦,全塘山大隊最氣派的樓房。
而在當時,大家都認為開鍋爐,當鍋爐老師是最好的手藝,最賺錢的行當,你摳門、吝嗇,你穿得破破爛爛的,不但鄉親們看不起你,就連來年正月芝英會伴時,你的摳門吝嗇也會長了腿似的跑到鍋爐老板、或者鍋爐老師、半作的耳朵里。你是老師、半作,老板不要你,你是老板,老師、半作不跟你。所以不論你上屆賺沒賺到錢,賺了多少錢,都得把自己的一身行頭置辦得光鮮闊氣。可有誰知道鍋爐老師們在鍋爐作坊里吃的什麼食、穿的什麼衣、干的什麼活。“那就是火里求財啊!”應金傳嘆息著說道。
一條爐從做塑模,請人砌化鐵爐,銎(永康方言,念qiòng,動詞,挖、鑿的意思)風箱,再采購廢鐵木炭到開爐鑄鍋,那得經多少環節?
先說做塑。第一步是取土樣做標本。要繞洋世界地去尋找合適的粘土也即“白水泥”。有時候,為了能找到合適的粘土,往往要花上幾天時間,翻好幾座山。土樣至少要采集三種以上,還要將這些土樣分別按做塑模的工序和要求做成實驗品,經日曬、火烤等試驗后,再從中選取最好的那個標本土樣。挖土時,土里不能有草根樹根沙石粒之類的雜質。第二步是烤草錘草、砸炭子篩炭末。先把稻草鋪成一排,下面生炭火,炭火上要敷蓋爐灰,把稻草烤成酥脆酥脆,但又不能讓它燃燒起來,然后用“榔星”(即木槌)將酥稻草槌成細纖維備用。將木炭反復砸碎,先用谷篩,再用米篩,最后用糠篩,糠篩篩下的炭末才是能用的炭子。第三步是和泥做塑。泥、炭子、稻草纖維按一定比例再加水調和后,用木槌、鐵錘、鋤頭腦等一切可以舂、砸的工具,使出精壯后生吃奶的力氣去舂、去砸,直把塑泥砸成用手就能把泥提起一溜串的程度。第四步做塑、車塑。鐵鍋塑分上下兩部分,將和好的塑泥一塊一塊地用洗衣練槌拍上去,拍成大致的塑模樣。這拍塑泥也是一件慢工出細活的事,沒有千槌萬槌的拍打是成不了一個塑模的。如果說拍塑泥是慢工細活,一般鍋爐老師都能干的話,那車塑就是精工細作的技術活,沒有三年五年以上的經驗,是絕對干不了的。車塑須有車刀,車刀形狀如土耳其彎刀,其弧度與鍋塑模相契合,兩面有刃。車刀固定在一個中間有軸的木架子上,車塑時,師傅用手搖動車刀軸子,車刀沿塑模旋轉,車去泥塑粗胚上多余的凸出部分的塑泥,有凹陷凹坑的地方,要重新拍上塑泥,如此反復車削、拍補,直到粗胚與車刀完全契合,既不留空隙,也不剩釘痣,有空隙和釘痣,鑄出來的鍋就有沙子孔或者生釘生痣。車刀可以翻轉,凹面車下塑,凸面車上塑。車刀的末梢留有一個齒口,咬合著塑模邊緣,這齒口的深度就是鐵鍋鑄出來的厚薄。永康人的祖先聰明絕頂,在沒有任何機械設備的條件下,就能發明、琢磨出如此精致的工具、工序和手藝來。第五步是刷塑。待塑模通過自然風干,小火大火反復烘焙后,就用煙煤粉調水進行刷塑。刷塑一是為了修補車塑工序中沒有被填埋的微小空隙,使塑模更加緊致細密光滑;二是起到防鐵水粘附在塑模上的作用。刷塑講究的是一刷周圈,中間不能停頓,否則停頓接頭的地方會在鑄好的鍋上留下痕跡,影響鍋的賣相,所以,剛進鍋爐的學徒是不能上崗刷塑的,最起碼也要干過一二屆的半作才能刷塑。
再說銎風箱。化鐵爐的風箱長約兩米五到三米間,直徑最少要三十公分以上,必須用整段的樟木鑿空。這麼大的家伙,在當時的交通運輸條件下根本不可能從永康直接運送到爐基所在地,所以只好就地取材,買好樟樹段,再請永康的銎風箱師傅來現場加工,這樣,也就催生了永康的一門手藝行當——銎風箱。把一段樟木銎成中空三十公分內徑的風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銎風箱要有弧度大小不一的各式鑿、錛,有直錛、丁字錛;直鑿、彎鑿、扁鑿。銎風箱的師傅都是從做大木的木匠轉型而來,銎內孔從兩頭向中間推進,內孔銎好后還要打磨光滑,不能有凹凸,有凹凸就要跑氣;風箱的一頭要安風門,另一頭除了風門外還要安拉桿,拉桿在風箱里面的那頭連著活塞環,活塞環的邊緣用雞毛纏繞聚氣。這種風箱拉一下四步半,推一下也是四步半,一個來回兩個四步半,單獨一個人拉,拉不了三四十下就會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鐵水化開臨要出爐時的那幾下,更是需要急促而用力,任你是鋼澆鐵鑄的大漢,也拉不了十幾下,所以鐵水出爐前,往往需要三四條大漢接龍般地每人拉四五下,然后接力上去的人一定要踩著前面人的腳步節奏,就像戲劇舞臺上演員和后臺鼓點琴簫的配合那樣,不能搶拍也不能拖拍。拉風箱的漢子,哪怕在是滴水成冰的數九寒天,都清一色地光著膀子赤膊上陣。
鍋爐最壯觀的當然是開爐的時刻。聽著應金傳的講述,周中翰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獨自一人在劍山生活的那段時光,仿佛又浮現出劍山小學操場旁的那家鍋爐坊開爐時的場景。化鐵爐上,碳火在巨型風箱的鼓吹下,躥起一人多高的火焰,火星順著火勢飄出屋頂。鐵水出爐前,把勺老師用長柄鐵勺從爐口掏出一勺鐵水看成色,應金傳說,看勺中的鐵水的顏色、鐵花飛濺速度、高度,就能分辨出鐵水的成熟度,可以提前知道這膛鐵水澆鑄成鐵鍋的質量,比如說是“白口”還是“灰口”。鐵鍋質量的好壞,除了進爐原料鐵的因素外,鐵水溶化程度的掌握也非常關鍵,把握好了,能把白口鐵原料為主的爐水澆鑄成灰口,反過來,也會把好鐵鑄成經不起幾下飯鏟磨擊就破裂的脆生生的白口鐵鍋。
“你見過最破的破衣服能破到什麼程度嗎?”應金傳忽然轉移了話題問周中翰。
“討飯人穿的衣服應該是最破的吧?”周中翰不敢肯定地以問代答。他知道這類問題最容易引人入岐途,正確的答案往往是出人意表的。
應金傳果然搖頭否定,“是我們鍋爐老師的工作衣,討飯人的百納衣至少還可以‘納’,我們的工作服是連‘納’都無法‘納’的,千瘡百孔、破得不能再‘納’再補的。你想,開一次爐,最短一個勾周二十四小時,生活多的時候,要連續開兩個甚至三個勾周七十二小時,期間出一膛鐵水,要被成千上萬的鐵花火星飛濺,你說能有好衣服嗎?你難道一有破洞就去換衣服嗎?”
周中翰確實難以想象那種衣服怎麼能穿上去又怎麼把它脫下來。
應金傳又獨自為自己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你們現在看我的臉皮也還算白凈吧?但是你們沒看到過我開爐時的模樣,當然所有開爐的人都一副樣子——除了眼睛和牙齒能看到一點白,整個臉都是黑臉包公。大家也不會相互取笑,因為笑別人就是笑自己。開完爐,那碳灰煙灰會鉆進你皮膚三寸,任你用什麼煤油、香皂洗上幾天也洗不去!”應金傳說完這幾句,好像有什麼東西刺痛了他,突然狠狠地把半截煙頭扔在地上,好長時間不說話。
經過幾天的籌備,資溪鐵路大橋下的鍋爐坊終于又要開爐了。這次開爐不同往常,資溪縣土產日雜公司要的貨多,要得急,必須要連軸轉地開兩個勾周四十八小時以上。應金傳托人買了五六斤肉,切了一斤多的白筍,在大鍋里燉得稀爛,撈出一部分肉炒進從家里帶出來的九頭芥菜干里。又從當地的大隊里挑選了兩個精壯后生,加上吳糧倉和原來的那個學徒老伯,還有專門挑鍋出去賣的老徐頭共有五個人來牽風箱,開爐后歇人不歇爐。
爐前,從大到小,從二尺八、二尺六的大鍋,再到二尺四以下的小鐵鍋,依次倒扣著十來個塑模。五條大漢摩拳擦掌,輪流上陣牽風箱,把那爐中火燒得半天頂高。加料的兩個半作聽著應金傳和老寬哥的號令,不停地往爐中加鐵加碳。老寬哥用那頂端帶勺的鐵釬一次又一次地從爐里舀出一小勺鐵水,觀察成色,只見鐵水紅里透亮,一遇爐外的冷空氣,鐵花“嗤嗤”飛濺。他大喊一聲:“風箱再加把勁,馬上要出水了!”
“有!嗬嗬嗬嗬……嗬嗬嗬嗬!”牽風箱的大漢們喊著號子,沒命地牽拉推捅著風箱桿,像是要把那風箱捅穿。
“出爐!”老寬哥一反三大毛拳打不出屁的寬寬心的常態,大吼一聲,其聲直震屋瓦。只見他操起長鐵柄大坩勺,蹲好馬步,右手前左手后,將坩勺伸向爐口。爐兩旁的兩個半作撬動鐵爐向外傾斜,鐵水閃射著飛濺的鐵花,帶著耀眼的白光和熾熱的高溫流向坩勺。“煙鬼”和另外一個鑲著一口大金牙的老師阿強站在鍋塑旁,早以嚴陣以待。老寬哥雙手握著鐵勺把,將鐵水準確地注進鍋塑頂部的鍋肚臍里,倒進塑里的鐵水不多不少,剛好漫過塑頂。鐵水澆多了,漫出塑外,會濺起鐵花,鐵水少了,塑里的鍋就可能不成型,這也是把勺老師的絕活,手藝好壞,也就看這點。
按工序要求,夾塑的老師必須在坩勺的鐵水沒倒進鍋塑之前,要運足力氣向坩勺吹一口氣,將浮在鐵水表面的碳灰之類的雜質吹去。“煙鬼”真是名副其實,就在這緊要關頭也舍不得將嘴唇上的煙頭吐掉,而是將煙頭運動到嘴角,再鼓勁向鐵水吹去,這也算是他的一項獨門絕技了。應金傳在一邊看得直搖頭直皺眉。就在老寬哥勺中的鐵水注入塑中的那一剎,“煙鬼”“嘿”地一聲大喝,使出全身力道將兩根連在鍋塑模上的兩條粗麻索和夾塑棒將塑模夾緊。別看老寬哥和“煙鬼”兩人一寬一急,一剛一柔,在這鑄鍋作坊里卻能夠一張一弛,配合默契,還真沒出過什麼大差錯。應金傳這才松了口氣,慢慢地將眉頭展開。
他剛來資溪大橋下開鍋爐的那會兒,資溪城關鎮的革委會主任柳生雄,收了應金傳的香煙老酒還不算,還想把應金傳等永康人鑄鍋的手藝連鍋連湯一起躉過去,硬將一個本家侄塞給他當學徒。這地皮是城關鎮的地皮,那柳生雄又是當地大隊的人,應金傳沒辦法,只想著就當養個吃干飯的吧。沒想到那柳主任還是和應金傳摽上了勁。第一次開爐,那柳主任還親自到現場指導監督。他拍著應金傳的肩膀,親切地說:“老應,今天開第一膛爐了,可喜可賀呀!怎麼樣?讓我那侄兒也澆一口鍋試試?”應金傳苦笑道:“行!你領導下命令就行,只要他敢澆,我親自給他夾塑。”那愣頭青倒是長得五大三粗,一身的蠻力,抄起坩勺接了鐵水就往鍋塑眼里澆。應金傳使了點小花招,夾塑時沒用上全力,并且使的勁左右手不均勻。等掀開上塑后看那鍋時,那哪是鍋呀,那就是一口有著不規則花紋圖案的鐵窗花!那后生傻傻地盯著自己平生澆鑄的第一口迷彩紋“窗鍋”,怎麼也弄不明白是哪兒出了問題。此后,那后生不辭而別,再也沒踏進鍋爐坊半步。應金傳把這故事當成團結永康人,凝聚永康家鄉情懷的教科書講述,大家聽了,忍俊不禁之外,也多了份對機智善變的永康人性格的自豪感。那“無糧倉”在一旁聽了,若有所思地攥了攥雙拳。
開塑,上塑抬開,“煙鬼”用鐵鉗夾起暗紅色的鐵鍋邊緣,往地上一拋,鐵鍋的鍋底肚臍準確地先落地,借著慣性“滴溜溜”地在地上,芭蕾舞演員般地轉了幾個圈后,才累了似的側身歪倒。這也算是個技術活,先著地的要不是鍋肚臍,這鍋也就四分五裂了。那鐵鍋除了鍋邊沿有幾處卷毛邊需用銼刀稍作加工外,鍋的兩面光滑平整,厚薄均勻,堪為鍋中精品。應金傳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忘記了連日的疲勞。
這爐連續開了三十多個鐘頭。一口口各種規格的鐵鍋毛坯堆滿了半間成品間,幾個學徒和臨時從當地大隊招來的后生有一下沒一下地銼著鐵鍋的毛邊。鐵爐一如既往地躥著一人高的火炬,牽風箱的加料的都已顯疲態,不再大呼小叫地喊那號子。老寬哥的吼聲也漸漸低沉下來。只有“煙鬼”,還是精神頭十足地叼著煙卷,不停地把煙頭從嘴角的這一頭裹向那一頭,有點空閑就摸索整理著捆在塑模上的粗麻索。應金傳偷空半躺在成品間靠門口的那堆稻草上。這個位置向外可以看見爐間的情況,向里可以看見那幾個銼鐵鍋毛邊的學徒老伯。
“出水!”老寬哥強打精神吼道。應金傳聞聲一躍而起,向爐間走去。老寬哥雙手捶了捶后腰,又抄起鐵坩勺接鐵水,移步,轉身,澆注,又側身邁右腳往左前錯步,準備將剩下的半勺鐵水澆注到下一個塑模中去。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從剛澆鑄好的塑模的注鐵水口里漫出的一小股鐵水,順著塑模流進了塑模下面老寬哥還沒跟著邁出的左腳跟,又流到了已經踮起腳尖準備邁步的腳背上,老寬哥的腳上頓時冒出一縷青煙,隨即,一股焦臭味彌漫在整個鍋爐作坊。“啊……”老寬哥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放下鐵坩勺一屁股癱倒在地。應金傳一個箭步上去抱起老寬哥拖出五步以外,放下老寬哥,又一個箭步上去抄起鐵水尚未凝結的鐵坩勺,大喝:“‘煙鬼’,夾塑!”
“煙鬼”二話不說,破天荒地“噗”一聲將半截煙吐出一丈開外,抄起夾塑棒“嘿”地一聲將塑夾緊,應金傳一傾鐵坩勺,剩下的鐵水澆入塑中,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十幾秒鐘時間內完成了這一切。要知道,鐵水冷卻后,就會和鐵坩勺凝結在一起,鐵坩勺也就廢了;如果此時停下爐火,爐中尚未倒出來的鐵水也會冷卻在化鐵爐內,化鐵爐也將報廢。
“阿強,下膛鐵水你負責夾塑;振堂,你們幾個繼續加料,完成全部的產量大概還要十來個鐘頭,交不出貨我們就完了;還有你們幾個牽風箱的還有沒有力氣?死樣活氣的?”應金傳處變不驚,安排好爐前的生活,再回過身來查看老寬哥的傷情。
老寬哥坐在地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咝咝咝”不停地倒吸冷氣。傷腳上的反毛勞保皮鞋已經被脫下來,腳跟腳背被火燎脫皮,深可見骨,慘不忍睹,幾粒由鐵水凝成的鐵珠子還嵌在皮肉里。應金傳讓那幾個銼鍋邊的學徒拿過一把鑷子,將那些鐵珠子一顆顆連夾帶挑弄出來。又返身回房間拿出一瓶專治燙傷的青油,用干凈的棉花蘸了涂在老寬哥的傷口上。一般的鐵花濺一兩點到皮膚上,涂了這些油,止痛,消炎,好得也快,每開一次爐,誰都免不了會濺上幾星鐵花,而像老寬哥這樣的事故,也算是小概率事件。
本來,按照鍋爐的傳統規矩,鍋爐老師開爐時也有一定的防護措施和要求,一是必須穿帆布工作服,不能光膀子;二是必須系圍裙護腹護腿;三是必須帶安全帽、墨色風鏡;四是必須在腳上帶腳蓋,保護雙腳。可是永康人在外地開鍋爐的,為了省幾個成本錢,有幾個會把這些防護用品置辦齊全?即使有這些防護用品,又有誰會去認真穿戴起來?這類企業放在現如今,早就被安監部門查封關停了,但是那時候,人命不怎麼值錢,“錢”才更值錢。
“無糧倉”走過來,惴惴地問:“沒事吧老寬哥?”
“煙鬼”惡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鐵水灌進你腳后跟能沒事嗎?都是你這個掃帚星!”“無糧倉”自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走了開去。
老寬哥緩過勁來,掙扎著要爬起來繼續工作,可剛一站起身,血液一沖向腳傷處,一陣鉆心的刺痛襲來,他再也撐不住,又一屁股摔在地上。應金傳喊來幾個徒弟老伯,攙起老寬哥,“你就別楞充硬漢子了,趕緊回房間歇著吧。外面有我呢,你就放心吧!”看著老寬哥一瘸一瘸走去的背影,應金傳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心悸。
作者簡介
張澤宏:浙江省、金華市詩詞楹聯協會會員,永康市詩詞學會會員、副會長,永康市作家協會會員,市影視辦特約影評員,出版了《羊耕集》《行擔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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