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十六出身于博山一個商賈之家,父親常年在外經商。鐘十六早年讀書,后來科舉不第,于是也就棄學就商,跟著父親學習做生意。
成年之后,鐘十六就和同鄉一個李家的女兒耐姑定下了親事。還沒有結婚之前,鐘十六偶然在街上做事,看見一個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老先生在路邊擺了一個卦攤,替人看相算命。求他看相的人很多,門庭若市,老先生給人看相說的話都十分靈驗,一點差錯也沒有,讓那些前來看相的嘖嘖稱奇。
鐘十六見看相的老人如此神奇,他也掏出二百文銅錢請老人算了一卦。老人算了一會,對鐘十六說道:“你現在父母雙全,棄儒從商。”鐘十六覺得很是好奇:居然全都讓他說中了。老先生又說了一些其他的情況,也都和實際完全相符,最后說到婚姻,老人說道:“你這一生,命中注定有兩個妻子,陪著你相伴到老。”
鐘十六覺得不太相信,笑道:“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商人,能有一房妻子相伴就心滿意足,哪里有娥皇女英相伴終生的好福氣?”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當地有一個姓陳的老人,也把看相的老先生請到家中,讓他給家里的每一個人都算一卦。陳家的女兒名叫讓姑,老先生問道:“她許配人家沒有?”陳老回答說沒有,老先生算了一會,對陳老說道:“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你這個女兒將來會嫁給別人家做二房。”
陳老聽了大為不悅:“我陳某不才,好歹在這四里八鄉還是數得著的人家,怎麼會將女兒嫁給人家做妾?”算卦的老先生不以為然:“卦相如此,我也希望我算得不對。”說完,拂袖而出。別人都覺得陳老說得有道理,算卦的老先生胡說八道。
一年之后,鐘十六舉辦婚禮將耐姑娶進家門。李耐姑貌美端莊,聰明機靈,和鐘十六感情融洽,恩愛甜蜜。婚后,李耐姑立即有了身孕,而且六個月之后,就生下了孩子。鐘十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懷疑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要不然怎麼可能六個月就能生下來?他每天罵罵咧咧的,說耐姑一定婚前不貞,早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男子,那個孩子也是那個野男人的種。公公婆婆對這個孩子也不無懷疑,對耐姑常常冷言冷語語帶譏諷,耐姑知道丈夫和家人都懷疑自己,她又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無辜,只能獨自傷心落淚。
鐘十六和耐姑之間感情日益淡泊,鐘十六無比厭煩那個孩子,想著將他殺了以免被人恥笑,可是鐘十六的父母卻不贊同。等到一個月之后,耐姑坐完了月子,公公婆婆就強行讓她帶著孩子回門。耐姑剛到娘家,夫家已經一紙和離書送上門來。
李耐姑的父親見了氣不打一處來,連聲責罵李母沒有教育好女兒。可是李母卻覺得冤枉,女兒在家中的時候,整天呆在閨閣里面,從來沒有逾禮之舉,也沒有和任何男人有過往來。可是面對著六個月就生下來的孩子,李母又無言以對,只能和女兒耐姑相對抱頭痛哭。
李氏家族的人聽說了耐姑的事情,都認為這是整個家族的恥辱,他們找到耐姑的父親,要他盡早將耐姑的事情處理好:“像你家的耐姑,留在家里,會讓我們全族的人丟臉。不把她處死,也盡快讓她改嫁,再不然就將她趕出家門。要不然等將來孩子長大了,到底算是誰家的兒子,讓他姓誰的姓?”耐姑的父親也不得不點頭同意。
很快,就有不少媒人上門來提親,有的說尹家二郎好,有的說薄家四郎俊俏。耐姑知道在娘家無法容身,但是她也不想隨便嫁人,趁著天還未亮之際,她抱著孩子,來到雨香庵中。耐姑將自己的首飾和財物全都拿了出來,請求主持收留她,她可以住在庵堂里面,做一些紡織活計,養活自己。
雨香庵主持名叫大悟,十分有見識,她很同情耐姑的遭遇,就安排耐姑母子住了下來,對她照顧有加。耐姑一個人撫養孩子,辛苦可想而知,這一天晚上,孩子不睡覺,總是高聲啼哭,耐姑哄了半天,沒有哄好,她也傷心地大哭起來。
大悟主持正在庵堂中休息,也被吵醒了,她來到耐姑房中:“耐姑,你怎麼沒有耐心了呢?你只是暫時蒙冤受屈,總有一天真相大白,你還可以回到夫家,圓成后果。寡婦都能忍耐孩子夜哭,何況你現在還是有夫之婦呢?”耐姑聽了主持的話,雖然心中并不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也漸漸停止了哭泣。
鐘十六將耐姑趕出家門后,一開始心中還有點惴惴不安,擔心岳父會和自己打官司。后來等了許久,也不見李家有動靜,知道不再有后患,于是又開始讓媒人給自己尋找合適的親事。
不久,在媒人的介紹下,鐘十六娶了陳家的女兒讓姑。讓姑也很美麗聰慧,只是鐘十六總覺得還比不上耐姑。和讓姑結婚那天,鐘十六忽然想起當初看相的老先生說過,他這一生命中注定有兩個妻子。現在應證了一半,只是趕走了一個又娶了一個。讓姑的父親陳老先生覺得自己的女兒總算是出嫁了,雖然是續弦,但不是當初看相先生說的二房,陳老先生覺得要是讓他再看到那個看相先生,一定要挖出他的眼珠子,狠狠罵他一頓。
鐘十六續娶這天,雨香庵主持大悟剛好從村中經過,見鐘家鼓樂齊天,賓客盈門,知道是鐘十六再娶,她急忙回到庵中告訴耐姑。耐姑聽說鐘十六又娶了別的姑娘,流淚不語,大悟問她:“你打算怎麼辦?”耐姑絕望地說道:“我只有一死了。”大悟大聲狂笑道:“你以前蒙冤莫白,要是活著回去,說不定能洗前前冤,要是這樣死了,不是太傻了嗎?”
耐姑覺得大悟話中有話,就跪下來請她明示。大悟說道:“娘子應該趁這個機會回到鐘家,打死也不離開。神仙菩薩,自然會來保佑你。我送你二十個字的禪言:但得灶下養,重燃獄底灰。香閨聯二美,此去莫低徊。”耐姑默默記住這些話,背著孩子,回到了鐘家。
婆婆見耐姑回來,不讓她進門,耐姑卻死活不走。婆婆氣得打她的臉,耐姑站在那里不走;婆婆回到廚房拿出刀,要拿刀砍她,耐姑站在那里不走;婆婆又叫來家里的女傭人拿著棍棒出來驅趕她,耐姑還是不走。眼看著耐姑被打得遍體鱗傷,她趴在上大聲哭叫,求婆婆原諒自己,她愿意在家中做一個女仆,也不要工錢,只要每天吃兩頓飯,晚上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就行。要是她懶惰不聽話,再把她趕走絕無怨言。
耐姑的公公與鐘十六在一旁看著耐姑的樣子實在可憐,已經不忍心再趕她,鄰居客人又代為說情:“這個女人雖然以前行為不端,但是也的確可憐,阿姥又何必在乎那一兩碗飯,就讓她在家里當個傭人吧。”婆婆不得已,只好同意收留下耐姑,只是讓耐姑住在廚房里,不容許她進了客廳堂屋,也不容許她和新娶的媳婦分庭抗禮。耐姑對這些條件一一點頭同意,這才住進了鐘家。
從這以后,鐘家打掃院子,洗衣服這些事情都被耐姑包了下來,耐姑做這些事情,任勞任怨。婆婆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吹毛求疵,后來見她做事勤快一點也不偷懶,也不再苛求她。耐姑稱呼婆婆為太母,稱呼公公為太翁,叫新娘子讓姑為娘子,見了鐘十六就繞開走,家里親戚朋友鄰居街坊都很少能見到耐姑。好在讓姑對耐姑十分同情,尤其同情她的孩子,無人的時候就叫耐姑姐姐,時時照顧她,不把她當作傭人看待。
轉眼又過了一年多,這一年婆婆過生日,鐘十六擺下酒宴,請來親戚朋友,給母親祝壽。壽宴這天,雨香庵的大悟主持也派人送來了禮物,鐘十六打開一看,送來的禮物竟然是湯餅。親戚朋友見了都覺得好笑,說那老尼姑上了年紀,未免有點荒唐可笑,就跟以前那個胡說八道的看相先生一樣。
很快宴席開始了,鐘家鼓樂齊作,酒桌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忽然傳出一陣小孩子呱呱墜地的哭聲,顯得很是怪異。眾人側耳諦聽,聲音是從廚房灶下傳過來的。在灶下燒火的婢女跑著過來稟告:“李耐姑竟然生了一個孩子!”
鐘家全家和滿座賓客都驚呆了,耐姑的婆婆勃然大怒,大聲罵道:“這個女人是不想活了吧?之前已經敗壞了我家的名聲,現在又想害我家了。”一邊說一邊命人將耐姑叫過來,打算狠狠治她的罪。
耐姑卻不慌不忙,笑著對婆婆說道:“婆婆不要生氣,我這次可是被冤枉的。您去叫相公來,不可能兩個兒子他都不認!”鐘十六還在外面招待賓客,全然不知道后宅發生的事情。他一臉茫然地被人叫進來,李耐姑一把拉住他的手,哭著說道:“我自從進了你家,整天打掃院子,洗衣做飯,雖然辛苦,但這都是婦人本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我從來沒有出過院門,也從未與外人說過一句話。你那天挑逗我,我沒有理你,晚上你喝醉了酒又來逼我,在草榻上強行要了我。現在過去了幾個月?又是六個月。公公婆婆如果不信,我這里有相公留在草榻上的柳花為證。”
原來當地的風俗,到了清明節的時候,男女都要佩戴少許柳花。鐘十六與讓姑結婚之后,讓姑用五色彩絲織成柳花的圖案讓鐘十六戴在身上。從清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月。耐姑又一次六個月就生下孩子,足見上次的孩子也是鐘十六的。
鐘家人都覺得上次錯怪了耐姑,正不知道怎麼辦,忽然有人稟報:李耐姑的父母聽到消息趕了過來。鐘十六父子親自出門,把李家老夫婦迎接進來。李老頭一進門,就對在場的親戚朋友作了一個揖,大聲說道:“我女兒總算有今天,要不然這冤屈可說不明白了!”說完轉過身抓著鐘家父子就吵了起來。
李老太太用手指著鐘十六的母親,連聲怒罵,一邊罵一邊砸著杯盤器皿。鐘十六的母親無言以對,李老太太越罵越生氣,一把揪住她,又打又罵,幾乎把鐘老夫人的衣服都扯破了。鐘十六也沒少受罪,也被李老太太扯散了頭發,打了好幾下。
李老夫婦說起女兒這幾年受的苦,悲憤交加,拉著鐘老頭要去打官司:“今天這事,非得去官府公堂上說個明白,得讓你們鐘家賠我女兒損失,不讓鐘家傾家蕩產誓不罷休!”親戚朋友們見鐘家理虧,紛紛上前幫著勸解,李老頭譏諷地說道:“你們現在這樣勸我,當初我女兒被他家趕出家門時,各位怎麼不施以援手勸說鐘家人不要這樣做?”親戚朋友們一下子被問住,都啞口無言。
讓姑的父親陳老先生也在現場,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如果不給李家人一個說法,肯定沒有辦法了結。他于是站出來對眾人說道:“耐姑守貞,無辜被冤,她含冤受屈,忍辱負重,已經感動上天,所以上天才讓她生下這個孩子以證清白。這事要想平息爭訟,圓滿解決,還得讓我女兒出來說一句話才行。”
讓姑從屏風后面冉冉走出,她對各位親戚長輩福了個禮,說出了她的想法:“耐姑姐姐沉冤得雪,是上天顯靈,也是鐘家之福。應該恢復耐姑姐姐正妻之位,我愿意做小妾。像姐姐這樣堅守貞節的人,我就是在她身邊做奴做婢也心甘情愿。各位長輩都在這里,可以作個見證。”眾人都覺得這樣是最好的辦法,讓姑的父親也樂意如此。
這時有人在后面拍了拍陳老先生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看相的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鐘家。看相的老先生笑著問陳老:“陳老頭,你看我這雙眼睛,現在還能不能保住?”陳老先是吃驚,然后也大笑起來,于是把當初看相的事情說給眾人聽。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看來那位雨香庵的主持大悟也不是凡人,她似乎早就預料到耐姑今天會生下孩子,真相大白。
李家老夫婦見鐘家這樣安排,也不再有異議。鐘家于是重新張燈結彩,讓耐姑和讓姑的父母上坐,鐘十六上前賠禮請罪。李家和陳家互認對方的女兒為義女,與鐘家結親聯姻。賓客們也都為鐘家慶賀高興,盡歡而散。
后來,鐘家在門前設立牌坊,表彰兩個賢惠的兒媳。耐姑后來又生下一個女兒,也是懷胎六月就生下來。讓姑生下了兩個兒子,都是懷胎十月。鐘家的這四個孩子后來都很有出息做了大官,為耐姑和讓姑都博得了封號。耐姑六十歲時,出錢為雨香庵捐造佛塔,以報答當年主持大悟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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