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南都周刊記者 賀達源 實習生林少娟
編輯 |楊文瑾
1月11日，低溫大風來襲，氣象部門宣布深圳時隔三年再次成功入冬。深圳知名殘障人士陳小萍冒著寒風，像往常一樣去寶安沙井參加一個助殘公益活動。下午3點左右回家時，她摔倒在了前往地鐵站的無障礙通道上。被路人扶起來后，這個生性要強的女孩兒堅持自己坐地鐵回了家。到家不久陳小萍就暈了過去，隨即被送往醫院搶救，三天后不幸去世。
去年4月，陳小萍和另外三位殘友開著改裝三輪車從深圳一路助殘到拉薩，這一事跡鼓舞了無數網友。生活中，30歲的她自食其力，和大多年輕女孩一樣喜歡化妝，七夕時也會在社交平臺中流露出對愛情的渴望。在親友眼里，她樂觀愛笑、熱愛生活，被稱為“輪椅上的小仙女”。
陳小萍（真名為陳小平）。
陳小萍摔倒的地點位于深圳市寶安區新和大道后亭路口公交站附近。1月11日上午，她在沙井籌備“夢想之家”支持的臘八節“義剪”活動，給附近的居民、清潔工免費理發。
陳小萍是“夢想之家”這個泛殘友夢想實踐社群的發起人之一，團隊主要成員包括握手世界公益活動創始人、深圳市南山助殘聯盟成員江文山（肢殘三級），深圳市殘疾人企業家協會會員周友明（肢殘二級），深圳市殘疾人張溢（肢殘三級）。
“我剛才摔了一下，頭好痛。”11日下午15：44分，陳小萍摔倒后，在殘友群里發了一條微信。江文山看到微信后，在群里提醒她應該去醫院。“當時應該用命令式的語氣，直接說去醫院可能就好了，現在想想有點后悔。”
陳小萍摔倒后，被一個路人扶了起來。路人說幫她打120，她感覺沒什麼大礙就沒有第一時間叫120，繼續前往后亭地鐵站乘地鐵回家。17：50分到家后，她剛和二嫂講完摔倒的過程，就嘔吐不止。二嫂立即叫來救護車，把她送到附近醫院搶救，不久后轉往龍華區人民醫院。
“她說路上坡有點高，輪椅倒下去，摔到了后腦勺。剛開始摔的時候頭好暈，被人扶起后過了一會兒感覺沒事了，就繼續往回走。”陳小萍的二嫂對南都周刊記者回憶道。事發后親友前往派出所調取了監控，陳小萍摔倒的位置正好是一個監控死角。四周較為偏僻，也沒有更多目擊者。
事發前涉事路口照片，位于深圳市新和大道。（受訪者提供）
“15：15分，小萍走出監控畫面；15：24分，她又進入旁邊另一個監控畫面。15：22分，我接到她的信息說摔倒了。兩個畫面間隔處就是那個斜坡。”張溢推斷，在看不見畫面的9分鐘里，發生了輪椅翻倒事故。由于缺少直接監控畫面，陳小萍具體摔倒過程尚無法得知。親友因此呼吁，當天扶起陳小萍的唯一目擊者能和他們聯系。
深圳市龍華區人民醫院診斷證明書顯示，陳小萍因“摔傷后頭痛、惡心、嘔吐三小時，意識不清1小時”入院，診斷為特重型顱腦損傷。在ICU搶救了整整三天后，14日晚18：43分，陳小萍離開人世。
“她比很多人都更熱愛生命。”江文山至今還記得，2017年第一次見到陳小萍的情景。在親友眼里，陳小萍樂觀愛笑。張溢也有這種感受，去年3月她和陳小萍一見如故：“好像認識很久一樣，我們都覺得自己和正常人一樣，都是樂觀的人，她的生活中沒有什麼不快樂的事。”
這種“愛生活”、“樂觀”的基調構成了陳小萍400多個抖音短視頻的主要風格。視頻里的陳小萍，常常化著精致的眼線、口紅，著裝也多以鮮嫩而熱烈的顏色為主。有時是粉色的碎花連衣裙，有時是嫩黃的針織開衫，有時是一身紅色的連衣裙，鮮艷的紅，像火一樣。
深入了解后張溢才知道，陳小萍小時候還有一段被父母拋棄的經歷。陳小萍是一位先天性的“瓷娃娃”，俗稱脆骨病，特別容易骨折，小時候甚至一個噴嚏都可能導致骨折。父母聽醫生說她活不過三歲，忍痛將她丟在路邊，事后被陳小萍爺爺一罵后悔了，又輾轉把她找了回來。
“一直骨折到18歲骨頭才算硬朗一些，才算是個有骨氣的人。”陳小萍在一次演講中主動提起了小時候的這段經歷，“如果不是爸媽的細心照顧，也就沒有今天的我站在這里跟大家分享，所以我要在這借助大家感恩的掌聲來感謝我的父母。”
陳小萍做演講分享。
在張溢看來，一般人如果有被父母拋棄的經歷，多少都會心存芥蒂，但陳小萍完全沒有，這讓她對陳小萍的品格更加認可。在社交平臺上，陳小萍經常分享給母親揉肩、幫父親按腳的視頻：“三十年了，媽媽一直照顧一個不能自立的孩子，我很幸福有這樣的爸爸媽媽，我會努力好好堅持下去，是你們讓我知道什麼是幸福和快樂。”
陳小萍一家是河南人，二十年前來到深圳。大一些后，陳小萍幫父母看便利店、做微商、玩直播。在家人眼里，她不僅可以自食其力，還是全家的開心果。陳小萍的二嫂喜歡開玩笑，有時講了一個笑話，還沒講完陳小萍就開始哈哈大笑，引得全家人捧腹大笑。二嫂把陳小萍當閨蜜，經常吐槽她：“你天天跟八輩子沒笑過一樣。”
然而，家里以后再也沒有這種笑聲了。
張溢等殘友們希望找人把陳小萍的故事拍成紀錄片：“不拍可憐的部分，要像小萍生前一樣，把開心快樂帶給別人。”
陳小萍不僅有大大咧咧的開朗，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在外點菜時她會記得大家的口味，出遠門回家，她會給家里老人小孩帶禮物。“家里很多事情都是她來操心，出去旅游都是她帶路，我娘家來人了，也是她帶著我們去玩。”二嫂說，“一手帶大了大哥的兒子，現在又幫我帶小孩。”
陳小萍在社交平臺上發布過“帶娃”視頻。
陳小萍三歲的小侄子至今仍不愿意承認小姑離開的事實。他經常問媽媽，小姑什麼時候回來？還說：“等小姑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再去吃牛排。”
每次聽到兒子這樣說，二嫂就忍不住要落淚。她也常常幻想，沒準哪天風和日麗時，陳小萍又自己坐著輪椅回來了。而望著家門口空蕩蕩的輪椅，她一下子又回到了現實。
和大多數女孩兒一樣，陳小萍也渴望擁有一份美好的愛情。去年七夕，她在抖音上傳了一個視頻。視頻里的她抱著一大束花在廣場上兜售，身邊是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侶，神色親昵。在評論區，小萍留下了一段長長的話：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總是在朋友面前裝強大，我承認我這次真的羨慕了！看著前面的情侶又是祝福，又是羨慕，心里的五味瓶這次真的倒了。
“我是飛輪小仙女，我走的每一步都很艱難，但我會堅持走下去，幫助更多殘障朋友走出家門，融入社會，綻放人生……”這段社交平臺上的旁白，貫穿了陳小萍的整個2020年。
陳小萍在社交平臺上喜歡自稱“飛輪小仙女”。
2020年初疫情期間，陳小萍和張溢在直播平臺認識后，達成了共識，希望通過身體力行助殘，鼓勵更多殘障人士走出家門。之后他們又認識了周友明，三人共同成立了助殘三劍客，提出了前往拉薩的想法。
“助殘三劍客”陳小萍、張溢、周友明。
聽說三人要靠殘疾人專用三輪車進藏，大多數家人朋友并不支持。江文山得知后，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他們，帶著三人一起，制定了周密的活動方案。江文山是握手世界公益活動的發起人，曾用殘肢握手超過88000人，宣傳助殘理念。
4月15日，四人開著改裝的三輪車從深圳出發，歷時50天，經過28個城市，行程6900公里，到達了布達拉宮。為了確保安全，成都到拉薩的行程他們改乘火車。盡管如此，他們一路上風餐露宿，吃得最多的就是自帶炊具煮的火鍋，住的最多的就是帳篷，為了節約成本，隔幾天才會住一次酒店休整。
“這讓30歲都沒有出過遠門的我，真正領略到祖國的大好河山，讓我更加熱愛美麗富強的祖國。”陳小萍在演講中感慨，“當我們在布達拉宮廣場直播時，熱淚盈眶，這一趟，太不容易了。”
一路上，他們宣傳助殘理念，并利用自身資源幫助了不少殘友。途徑韶關時，他們利用直播平臺幫殘友陳國慶銷售3000多元的手工藝品。陳國慶做了二十年崖柏木雕，因為疫情原因已有半年沒有開張，這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成都一個企業家在得知他們的壯舉后感嘆：“看到你們去拉薩，我覺得我疫情中虧了幾千萬，都不算什麼困難了。”
他們培訓殘友直播，陳小萍還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給全國各地的殘友，通過線上直播讓更多人了解“瓷娃娃”，了解殘障群體。
在幫助他人的同時，陳小萍一行也遇到了很多支持者。一名株洲殘友家屬邀請他們體驗了五星級酒店的無障礙房間。“令人遺憾的是，即使是五星級酒店的無障礙房，仍然有不少不夠人性化的地方，比如洗手盆還是偏高，坐著夠不到花灑。”江文山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一路體驗下來，深圳無障礙做得算很不錯的了。”
“西藏之行上萬公里都沒問題，卻倒在深圳這座無障礙標桿城市的道路上。”陳小萍意外去世的消息在深圳殘友圈引發極大反響，殘友們質疑涉事路段無障礙通道不平，并且被“止車石”攔著。
事發后，南都周刊記者來到現場發現，涉事地點的無障礙通道已被修平。作為不少殘友眼中的無障礙通道建設標桿城市，2009年深圳即出臺了中國首部《無障礙環境條例》。條例里提到，新建、改建和擴建非機動車道和人行道，應當按照規定設置無障礙設施。盡管如此，深圳無障礙通道建設在殘友眼中，還有不少提升空間。深圳市交通運輸局寶安管理局相關人士也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深圳只是相對做得比較好，要說完美級，確實目前我們還沒有做得那麼好。”
事實上，無障礙設施不僅僅是為殘障人士設計的。深圳市殘疾人聯合會黨組書記、理事長侯伊莎在接受南方日報專訪時曾明確表示：“說無障礙設施是為殘疾人設置的，這是錯的。世界銀行和世界衛生組織2011年出版的《世界殘障報告》指出，人一生中平均約11%左右時間處于殘障狀態，這期間需要無障礙設施或環境來支撐。除了殘疾人，老人、孩子、孕婦、行李攜帶者、短暫傷痛者等都需要‘無障礙’幫助，差異僅在于障礙期分布在人生的早期、中期或晚期，無障礙城市實際是為所有市民建設的。”
陳小萍意外去世后，1月21日上午，南都周刊記者再次來到事發現場回訪，工人正在對路面進行進一步平整。施工負責人介紹，事發后沒多久就把路面進行了平整處理，并移除了擋路的止車石。
（賀達源 攝）
止車石是為了防止車輛占用人行道設置。深圳市交通運輸局寶安管理局相關人士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事發地剛好有一個止車石被破壞了，造成路面有一個坑洞。“她可能爬坡的時候沒注意，然后就倒下來了，我們養護科上門慰問了親屬，這次主要還是因為我們設施損毀沒有及時搶修導致的。區里準備對全區無障礙通道進行梳理，逐步完善。”
目前，深圳又率先就無障礙城市建設專門立法，《深圳經濟特區無障礙城市建設條例（草案征求意見稿）》正在公開征求意見。《條例（草案征求意見稿）》擴大了民事公益訴訟范圍，將未按照無障礙標準規范進行建設或者損壞、侵占無障礙設施，致使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行為納入民事公益訴訟范圍。
陳小萍去世次日下午，寶安區檢察院派員前往事發地調研。相關人士在事發現場對張溢表示，檢察院將在寶安推動無障礙整治行動：“我們了解到，這條路政府部門本來就已經打算要改了，只是還沒改到這里，已經改到（附近）那邊了。我們檢察院的公益訴訟部門會專門督促政府來做這個事情。”
28日，南都周刊記者在事發現場推著輪椅體驗發現，從陳小萍摔倒處，到后亭地鐵站800米的路程中，至少存在7處無障礙通道不平整或盲道被占用的情況。
其中兩處，無障礙通道上，兩個止車石之間的距離正好比輪椅寬一點，但人行道部分緣石斜坡被旁邊延伸出來的臺階侵占，殘障人士很難自己駕駛輪椅通過。最近的一處，離事發地點只有100米，除了無障礙通道不平整外，旁邊的盲道邊緣還立著一個紅綠燈燈桿。路邊則立著一個沙井街道“城市管理示范街”的牌子。而這條路，正是陳小萍事發當天前往地鐵站的必經之路。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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